5出鞘

5出鞘

第五章

楚留香平生所見的美人也實在是不少了,但在他看來,卻尚未有人能在美上給他以震撼。這當然是因為各色美人已把他寵壞,人人都爭相把自己最好的一面給他瞧,他竟已不知珍惜,也從未有過佔有慾。

他實在沒想到第一個給他這震撼感覺的竟是宋甜兒。他第一次在廣東遇見她的時候,她還不過是個小丫頭,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蜜色的皮膚,沉默精靈到不像個小孩子。她雖然是孤兒,自己卻也生活得很好,所以楚留香並未想到她會跟著自己來到海上,像家人一樣一起生活這麼多年。

今天晚上他本來只是想過來看看宋甜兒,此刻卻已不知不覺與她一起走到了宋甜兒的房間門口。楚留香一直把蘇蓉蓉、李紅袖、宋甜兒當作妹妹來看,也盡量避免在四人已經複雜的關係中增添曖昧色彩,他還從未單獨踏進過她們的閨房。

宋甜兒卻率先停下了腳步:「蓉姐是否與你約好了,一月後在大明湖畔見面?」

楚留香點頭說:「是。我要勞煩她去神水宮中走一趟。」

宋甜兒完美的縴手無意識地撫摸過腰間的劍,微笑著說:「那我也要下船哩。」

楚留香問:「不知你要去哪兒?」

宋甜兒雙目忽然發亮,平日里,就算是在笑、在鬧,其實她也很少有超出冷靜之外的情緒。此刻卻像是在胸中點燃了什麼似的,她眼中竟有一種狂熱的情緒,教楚留香覺得,這才叫沉滿了星子的雙眼。

她悠然說:「霄河劍渴飲鮮血,我需入世練心。」

這麼平淡的一句話,卻殺氣凜然。

楚留香的眉頭皺了起來,他不喜歡干涉他人之事,只因他最明白,百樣米養百樣人,事有對錯,人卻很難有好壞之分。而且想讓一個人在另一個人的寥寥數語之下就改變自我,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但他卻不能不試圖勸阻宋甜兒:殺人並非一件好事,它會讓你握劍的手越來越慢,心中越來越愧疚,最終讓你的手再也拿不起劍。

他微笑著說:「不請我進去坐坐?」

門「吱呀」一聲開了。那一聲不知為何出奇的悠長、出奇的意味無窮,彷彿推開的並不只是現實中的一扇門,更是心中的一扇門。

以楚留香的見多識廣,一時也怔在了門口。

白色的窗帘、白色的地板、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屏風、白色的桌椅,只有桌上的一把琴是古樸的棕,牆上兩把寶劍,一把色作雪白、龍吟細細,一把劍身若有若無,凝聚風雷之力。

整個房間,一草一木、一絲一帛,彷彿都散發著無形劍氣,楚留香坐下后不自覺運氣內力相抵擋,片刻便覺汗濕重衫。宋甜兒很快端來一壺西湖龍井,楚留香一口氣喝了三杯。

宋甜兒眨著眼睛說:「這就是『驢飲』吧?」

兩人都笑了。楚留香撫摸了一下檀香木椅的把手,嘆道:「好好的椅子,為何偏偏要蒙成白色的。」

宋甜兒一笑而過,指著牆上的兩把劍說道:「這一把,是龍牙所制的辟天劍,有一位帝王曾說過的,『長劍辟天,以震乾坤;星辰萬古,唯我獨尊』。」

楚留香說:「真是英雄,這想必是一位開國皇帝。」

宋甜兒點頭,又指著另一把劍,說:「這把劍,叫做懾天劍。」她說完這句話,卻陷入了長久的迷思,再不肯對懾天劍作出更多的註解。楚留香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只見到窗外一片冰藍色的雪花。

這是在艙底,何況又並非冬日,何來的雪花?

再仔細一瞧,原來竟是在牆壁上鑲嵌著一塊玻璃,主人在玻璃上用顏料手繪了幾朵雪花,因為形神具備,便使人覺得窗外漫天大雪。

這樣的巧思,也只有享受生活的宋甜兒才有。

楚留香知道宋甜兒,她會畫畫,會作詩,會下廚,會種這世上所有的玫瑰,會一切無用但是無比珍貴的東西。他以為她會快快活活過完每一天,今日卻震驚地得知她竟是一個信徒。

她是劍的信徒,有著不惜為之死的決心。

宋甜兒慢慢說:「寶劍豈能辜負?我心向劍道,縱死無悔。」她抬頭一笑,堅定執著,「紅袖姐已幫我找了十位罪大惡極、武功高強的江湖人士,我將一一以劍試之。不殺人的劍,算什麼劍?不殺人的劍客,又算什麼劍客?」

她起身,長劍鏘然出鞘,藍色的劍光溫柔如水,彷彿贊同一樣輕輕嗡鳴著。宋甜兒淡淡說:「銀漢橫絕碧水天,相逢把酒未成眠。月中此夜成雙影,迢遞青山比肩看。」

她的手指眷念地拂過劍身:「此為霄河劍之注。」

楚留香突然也長身而起,他大笑著說:「走。」

宋甜兒問道:「去哪?」

楚留香笑道:「你上次不是說,還留了十罈子九丹金液?索性喝盡了罷!」

月下兩人對酌,也別有一番意趣。宋甜兒喝酒很秀氣,抱著酒罈,一口一口喝,但喝得並不慢。她秀氣的下巴、溫麗的臉頰、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都在月色下散發著微光,楚留香邊喝酒邊看著,突然覺得很想摸一摸,親一下。

海濤聲一浪一浪的,彷彿是地球的心臟在搏動,楚留香看著明鏡一樣的朗月,微微苦笑。

是的,他不能這麼做,不僅僅因為蘇蓉蓉、李紅袖、宋甜兒都是他妹子,更因為此刻在他眼裡,

宋甜兒已不僅僅是一個美貌少女,更是一位值得尊重的朋友,甚至在未來,她還可能成為他武學上的對手。

楚留香忍不住想起來,方才他乘著小艇趕到大海深處,遠遠地就感覺到天地間劍氣縱橫,他眯著眼睛去看,宋甜兒站在一塊微微凸起的礁石上,對著洶湧而來的海浪揮劍,劍氣和浪花互相激蕩,竟在空中硬生生營造出足有十丈高的浪花白牆來。

她白衣不染塵埃,素顏冷然如冰,出劍、揚眉、低首、轉身,每一個動作彷彿都暗蘊著天地哲理,看上去說不出的流暢自然而美麗。

楚留香看了片刻,竟然就若有所悟。他明知這種旁觀他人練劍的行為不夠光明正大,便趕緊迴轉到甲板上。又一直等宋甜兒回來,其實已經沒什麼想說的了,可是有點捨不得似的和她繼續聊著。

月上中天,兩人喝盡了十罈子酒。

楚留香好像有點醉了,他情真意切地對宋甜兒說:「甜兒,你定要平安回來。」

宋甜兒一怔,卻並沒有答應他。她含笑說:「我的劍一旦出手,必定有人要失去性命。不是敵死,就是我亡!」

楚留香雙目微微睜大,不可思議似的看著她,片刻后,卻只是嘆息一聲,點頭不語,二人結伴回艙。第二日,楚留香赴山東查案,蘇蓉蓉去神水宮探訪,宋甜兒卻往江南而去。

楚留香扮作張嘯林,前往山東濟南來尋五具屍體之一西門千的生平,想要了解他莫名前往海邊赴死的原因,由此發現了西門千留下的遺物——一副畫著絕色美人的畫像,畫像下方寫著靈素二字。夜裡,又有天星幫女弟子沈珊姑來投懷送抱、「中原一點紅」前來刺殺,還於湖中再次遇見了「妙僧」無花。在另一具屍體海南劍派靈鷲子的師弟天鷹子身旁,楚留香發現了靈素遺留的書信。原來死去的五個人里,竟有四個人都是這位靈素的裙下之臣,而她為了嫁給一個男子,與這四人決裂,多年後這四人又收到她的書信,為了她千里赴死。

現在的問題是,靈素是何人?她現在又在何方?可有生命危險?

無論追尋到何處,總有人比他更早一步,殺掉所有證人,毀掉所有線索,楚留香雖身陷困境與險境,反而遇強則強,胸中鬥志被對方殘忍的手段激發起來,誓要偵破此案不可。

待他回到先前所住的賭坊快意堂,卻又意外遇到了一個美貌冷酷的「少年」黑珍珠,他與楚留香多番比斗,終究落敗,將靈素交予他義父「大漠之王」札木合的書信交予了楚留香。這封書信卻在與一點紅比斗的過程中被毀掉了,黑珍珠去而復返,追殺她的竟是丐幫棄徒白玉魔。

二十多條毒蛇游入屋中,滿室腥臭,那蛇的綠眼幽幽發光,看上去頗為駭人。在白玉魔的驅使下,二十多條毒蛇向楚留香撲來,楚留香也不驚慌,手起蛇落,專捏七寸,轉頭擲在地上,不過片刻,二十多條毒蛇已被斬殺殆盡。

楚留香笑道:「秋風起矣,進補及時,只可惜我那甜兒不在這裡,否則正好請她為我燉一盅又鮮又濃的三蛇羹。」

他話音剛落,屋外有人笑道:「三蛇羹又有何難,只是若把這老乞丐扔還給被他殺死的少女家人,他只怕還要被做成白玉豆腐羹哩。」

楚留香驚喜道:「甜兒?」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一位白衣如雪的少女翩然走入,她手中一把淡藍色的霄河劍,正在屋內燈光下反射出冷冷的殺機。她容貌雖極為美麗,屋內六人卻完全無法欣賞——只因她身上的殺氣如此凜冽,刺得人憑空里肌骨生痛。

不可一世的白玉魔卻發起抖來,他嘎聲說:「你……你是誰。」

宋甜兒的面色孤傲如冰,她平平淡淡,毫不刻意地說:「宋甜兒。」

白玉魔身旁的八代弟子驚呼一聲:「斬月樓主?」他們二人觳觫起來,彷彿宋甜兒是吃人的妖魔。

白玉魔怒道:「你……你我有什麼仇怨,你竟要千里追殺,我已被你從江南趕到山東,難道還不夠?」

宋甜兒不屑回答他的問話,只是緩緩揚起了劍尖:「拔你的兵器。」

白玉魔怒吼一聲,他全身骨骼咯咯作響,雙掌透出一股青氣,他朝宋甜兒撲了上去,遠遠的,宋甜兒竟似全身都被他包裹在青碧之氣當中。

宋甜兒的臉依舊是那麼冷漠,她甚至沒有移動身形,那一劍的軌跡卻比流星更快。

沒有人能形容那一劍的璀璨與孤傲。

就好像曾經有人握著這把劍,站立在雪山之巔,出手間奪取無數妖獸的性命,無情、無意、無跡的一把劍!

白玉魔已然倒在了地上,他的脖子緩緩滲出血跡,他雙目猶自不甘地大睜著,似乎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會死在這樣一個小姑娘的手裡。而他甚至連她的劍都沒有看清楚。

宋甜兒緩緩回劍,經過鮮血的洗鍊,冰藍的劍尖越發明亮,她垂目看著,神態十分寥落,忽然輕輕地、不由自主地吹落了劍尖的那一滴血。

「嘀嗒」,鮮血落在地板上,清脆的一聲。屋裡剩下的五個人,這才開始喘氣。那兩個丐幫弟子看宋甜兒的眼神是極度的驚懼,楚留香看著宋甜兒的眼神是震撼與沉默,一點紅的眼睛里卻滿是狂熱,那是看到對手的發自內心的戰意。

他正要上前說話,窗外卻傳來一聲「住手!」

南宮靈急步而入,猶自在說:「楚兄且慢動手——」

他呆在了原地,白玉魔的血漸漸流淌出來,滿地都是死人的血和毒蛇屍體,好好的一間屋子,此時如同人間地獄。他駭然地吸了一口冷氣,白玉魔進入這間房子不過半刻鐘,竟然已經被人殺了!

南宮靈臉色陰沉起來,他問楚留香:「敢問是何人殺了本幫弟子?」

楚留香正要答話,宋甜兒卻已冷冷開口:「我。」

南宮靈一呆,不敢置信地道:「甜兒?」

宋甜兒略微頷首,南宮靈急得跺腳道:「我只聽說你在江南一連殺了六名得勢之人,還以為是旁人以訛傳訛,誰料到……唉,你,你!」

他一轉身,卻向原本跟在白玉魔身邊的兩名丐幫弟子冷冷叱道:「今日所見所聞,你等若膽敢透露出一字,休怪我不念情面!」

那兩名弟子慌得忙道:「幫主,弟子萬萬不敢!」

南宮靈苦笑道:「這白玉魔先前曾在姑蘇犯下大案,甜兒你殺他原本也沒殺錯,只是他在本幫卻是輩分頗長。唉,現在說這些也無益,楚兄,甜兒,不如隨我回丐幫暫且歇息?」

宋甜兒臉上泛起一絲微笑,她的笑容也已與以往不同,全無甜美嬌俏之意,反而讓人發自內心地覺得寒冷,雖極美,卻也極冷!這一絲笑意,彷彿充滿了對南宮靈的譏諷。

此時異變又起。從極遙遠的地方,忽然有絲竹管弦之聲遙遙而來,屋內眾人一齊凝神聽著,楚留香卻發現,宋甜兒眉間微蹙,神情彷彿有點無奈。

門悄無聲息地被打開了,十六名美貌少女魚貫而入,八人在地上撒滿鮮花,鋪上織錦綢緞,另八人抬著一座極盡華美的轎子,一齊嬌聲下拜:「樓主見諒,我等腳程遲緩,來得遲了。」

宋甜兒問道:「韓王孫在哪裡?」

打頭的少女輕俏一笑:「韓管家去濟南城裡買房子,因此耽擱了。」

她話音剛落,一個錦衣金冠的風流少年走了進來:「樓主,屬下來遲了。」

宋甜兒平淡道:「你帶著她們安置罷,不要再跟著我。」

韓王孫一聽,一張俊俏的臉登時皺起:「樓主,你晚上睡哪?難道去客棧?這不符合您的身份!」

楚留香險些噴笑出來,他搶上前道:「有我在,何須旁人操心。」

韓王孫竟道:「不知閣下是誰?」

南宮靈大笑道:「韓小公子有所不知,這位正是盜帥楚留香,他與甜兒結識的時候,你還在吃糖葫蘆哩。」

眾女憤憤地睨視了楚留香許久,嘰嘰咕咕議論著走了。楚留香無奈至極,這時才走過去,輕輕握住了宋甜兒的手腕:「近月不見,你可還好?」

宋甜兒臉上的冰霜融化了,她淡淡一笑,看上去竟如同春風吹開了解凍的冰河,那麼柔美動人。「我好得很,你的案子破得如何?」

南宮靈咳嗽兩聲,他本是來追尋黑珍珠的下落,此時卻不敢在宋甜兒面前放肆,只得向楚留香道個別,轉身出去了。他走之後,黑珍珠從簾幕後出來,與一點紅兩個一起似笑非笑地看著這一對男女。

宋甜兒略微整理衣袖,藉機掙開了被楚留香握住的手腕。

楚留香沉默一下,和黑珍珠說起話來。

他其實不該去握她的手,也不該在眾人面前和她這麼親昵地說話。

但人有的時候是很難控制自己的,特別是當你發現,種在園中的一朵玫瑰忽然化作了星辰,沖向遙遠的星空。

她不再是他園子里那個甜美依賴的小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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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在男神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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