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私心
熱鬧的端午節過後沒幾天,經歷一場大雨洗刷的京城,迎來了明媚的炙烈陽光。
浙杭張家長房夫人范氏向張家在京城的諸多親朋故舊下了貼子。
其中,徐璐也收到了請柬。
前來送貼子的是位三十上下生得溫柔端莊的婦人,穿著粉紅色提花長褙子,下身桃紅色長裙,頭梳偏墮髻,插著枚精雕細琢的赤金三尾銜珠鳳釵,展翅欲飛的鑲蝴蝶的玳瑁梳篦,溫柔的目光,似要滴出水來。
徐璐猜不出此人的身份,看奴才不似奴才,可像主子又覺得不像主子,就忍不住問道:「這位奶奶很是面生,不知是張家哪房的奶奶?」
這婦人低垂著頭,絞著桃紅色綉帕,訥訥地道:「奴家姓吳,是長房請大爺的妾室。」
居然是張請的姨娘。
徐璐氣得全身發顫,恨不得抓起請諫就扔到吳氏臉上去。不過最終還是克制了,因為她也瞧出了吳氏的局促,或許,她也是身不由已罷了。
腦海里又憶起一張矜持自得的臉來,徐璐壓制住怒氣,冷淡地道:「吳姨娘受委屈了。麻煩吳姨娘回去轉告張家大夫人,就說她對本夫人的一片心意,本夫人心領了,改日定登門拜訪。」
吳氏心下很是不安,她自然明白,她一個卑賤的姨娘,哪有資格出現在堂堂侯府夫人面前,張大夫人若是派個嬤嬤前來送請諫也都是好的,偏派她一個姨娘來,但凡有氣性的,誰會忍受得住?偏偏張大夫人又太過自以為是,既想巴結人家,又要拿捏人家,還讓她不要告知徐璐自己的真實身份。可問題是,人家堂堂少夫人,什麼樣的人沒見過?她姨娘的身份,就是戴起金子,戴起鳳袍怕也躲不過人家的利眼吧。
就算一時被迷惑了過去,事後發現,怕是怒火更甚吧。
吳氏侍候張大夫人也有十多年了,深知這個主子的脾氣,就是個心眼狹小自視甚高的人,也不知這位凌少夫人哪裡惹她不痛快了,居然想出這種上不得檯面的主意。
徐璐也知道吳氏的身不由已,也不為難她,放她離去。
……
氣了一小會兒,有丫鬟進來請示:「少夫人,廚房讓人遞話,您吩咐的粉葛烏魚湯已經熬好了。要現在端過來么?」
經過丫鬟的提醒,徐璐才陡然想起,又到了每天替凌峰送晚飯的時間。
自從凌峰坐上尚書位置時,比以前就更加忙碌了,天不黑絕不會看到人影。最厲害的一次是,徐璐整整有七天沒見到凌峰的人影。因為每日回到家,就鑽去了外書房,吃喝拉撒都在外書房。
朝堂大事,徐璐插不上手,也只能儘可能地不讓凌峰操心家裡的事。
徐璐心疼他天天熬夜,讓人備下夜宵或湯羹親自送去。而只是連送了兩日後,凌峰就與她說:「這些活兒你讓下人做就是了。」
徐璐不依:「我是你妻子,妻子服侍丈夫本就天民地義,你這可是剝奪我行駛妻子的權利呢。」
之後,依然每日親自給凌峰送飯菜過去,一個半時辰后,還會再派人送宵夜過去。
今日的凌峰倒是不曾忙碌,而是坐在大理石桌案后,捏著眉心,看上去很是疲憊。
徐璐心疼,快步上前:「爺累了么,要不要我替你揉揉?」
凌峰放下手,把身子靠在太師椅上,腰后枕著深茶色的靠墊,頭頸剛好卡在太師椅後座上,懶洋洋地看著妻子:「華馨苑離這兒也不近,不是不讓你過來么?怎的還不聽?」
徐璐抱怨道:「再不來,我都不知自己的丈夫長什麼樣了。」她示意丫鬟把飯菜擺在靠牆的圓桌上。
凌峰大笑,把她摟在身前,輕啄了她的臉頰:「怎麼,閨怨了?」
徐璐啐他:「你才閨怨呢?只是看你公務這麼繁忙,每天這麼辛苦,心疼罷了。」閨怨肯定是有的,話說,他們自成親以來,少有分房睡的。
看著凌峰眉宇間的皺痕,她又來到他肩后,輕輕揉著他的額角,眉頭。
凌峰闔眼,半躺在太師椅上。
徐璐輕聲問:「人是鐵飯是鋼,再忙再累,也得吃了飯才成。先把飯吃了吧,今兒我讓廚房給熬了烏魚湯,專門補你這種經常熬夜有可能致眼睛浮腫、肌肉酸痛、頸部脹痛的夜貓子。」
「嗯,辛苦辛苦了。」這陣子他確實忙碌,而妻子對他的體貼也是看在眼裡的。尤其每日三餐,更是用盡了心思。只是凌峰嘴上如是說,身子卻一動不動,「先擱那吧,沒胃口。」
徐璐也不勉強他,給他揉著眉心和太陽穴,輕聲問:「那新上任的右侍郎與爺作對不成?」
凌峰說:「倒也不是。」
「那為何這陣子每天都要忙到這麼晚?」
「各地方衛所,因長年無戰事,便有些碌碌無為。聖上不想朝廷花大錢養出一支混吃之輩。就讓兵部改划,朝廷除了要裁軍三十萬外。那些走後門,不思進取的人更要被剔除出去。但全國各地,那麼多衛所將軍,哪個是走後門,哪個是真槍真刀拼上來的,兵部哪能摸得准呢?而這事兒,我與賀萬山有了一定的意見分岐。」
賀萬山是新任兵部右侍郎,果真如凌峰所料,是聖上親自擢上來的。此人出身普通,因得了聖上的賞識,才一路從小小的十卒,坐到了兵部侍郎的高位。
「賀萬山就是從衛所混出來的,所以他
衛所混出來的,所以他比任何人都還要了解衛所的蔽缺。雖說他的提議也還在理,可若是把所有走後門的都一竿子打死,未免又不公平。」
賀萬山雖說是天子親自提擢舉薦,但在京城並無多少根基,在兵部更是毫無勢力。他也沒膽子公開與凌峰叫板,凌峰也不願把兵部搞得烏姻障氣。倒也沒有刻意為難過此人。甚至還把一些比較重要的事都交由賀萬山負責,讓他明白,只要肯做實事,沒有人會刻意架空他。
也不知賀萬山是否明白凌峰的良苦用心,總得說來,在兵部也還算平靜,但在衛所改革上,卻與凌峰有了較大分岐。雖說不曾爭得面紅耳赤,但向來驕傲慣了的凌峰如何忍得下?
「賀萬山這個豎子,真是給臉不要臉,哼,看秋這些日子給他放權太多,倒把我當成病貓了。」凌峰捶了桌子,一臉的戾氣。
徐璐給他揉著肩膀,想了想,說:「朝堂上的事我不懂,衛所改革我更是一竅不通。不過,賀萬山既然出身寒門,如此反對走後門的,想必與他的出身有關吧。爺也知道,賀普通出身,他一步一步奮鬥到今天這個位置,或許也有聖上的幫襯,但也離不開他自己的努力。或許,在官場上,應該遇到過不少走後門的官員或世家子弟,說不定,還吃過這些走後門的虧,這才對這些人如此反感吧。」
凌峰微微一動,又重新靠在椅子上,似在思考這個問題。
徐璐又進一步分析:「我也是普通人家出來的,自能深刻體會在面對出身比自己優越的人妒忌不平。這些家世好的人,他們不需努力,只需要一句話,就能坐到別人努力多年才能豈及的位置。爺也是世家子弟出身,當年去了軍中,也是從六品帶刀侍衛做起。而寒門子弟,壓根都沒機會吧。」
凌峰反駁:「那是因為我武藝高強,連聖上都誇讚過的。」
徐璐笑道:「寒門子弟中也有武藝高強的,可如今的御前帶刀侍衛,有哪個不是世家子弟出身?」
凌峰默然不語。
徐璐知道他在思考,也不打擾他,只靜靜地給他揉著眉心。
良久,才聽凌峰帶著疲憊的聲音:「賀萬山此人,我也收集過他不少資料,此人行事低調,家中只一個妻子,四個子女。財產略豐,大都是他妻子王氏掙下的。王氏出身大家,不過家道中落,她本人卻是與家族斷絕了來往的,若非賀萬山所救,怕也活不了。而賀萬山與王氏成婚近十年,夫妻二人依然恩愛,賀萬山更是不曾納妾。而王家家資略豐,卻也並非大富,這一個月來,我也仔細觀察過,此人就算做了兵部侍郎,出行仍是低調,家中依然只有十來個奴僕,還是從老家帶進京的……可以說,賀此人,不為利不為色,我就是想對付他,倒成了狗咬刺猥,無從下手了。」
他居然把自己比喻成狗,徐璐暗笑,只是這時候卻是不好與他更正,而是順著他的話說:「一不好色,二不貪財,那他活在這世上,總該有自己的追求吧?比如說,為名呢?」
「為名?」
徐璐點頭,「對呀,好些人或許不為名不為色,偏就好賭。而有些人,比如方公,沈閣老,他們同樣不好色,也不為利,但咱們能說他們無欲無求么?」
凌峰意有所指:「你的意思是,賀此人,也與方公一樣,是為名?」
官場中人,哪個不好權不好勢的?可以說,權和勢是一體的。但並非所有當官的都如此,這其中也有相當一部份人,他們偏就不為權不為勢,他們只為一個名字。
那些廉潔官員,鞠躬盡瘁,努力為百姓謀福,高尚地說,為朝廷為百姓,往俗氣地說,也可以稱之為為名,為了光宗耀祖,流芳百世。
徐璐越想越覺得有可能,不由自主地點頭:「肯定是。人嘛,哪有沒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有些人愛財,所以他成了商人,有些為人為權,所以當了官,但有的人為名,想流芳百世,那麼他們肯定會想做一番政績好讓後世之人惦懷他。我想,賀萬山進了吏部,也並未與爺打過擂台,也就是在衛所改革里為了走後門而與爺爭執不下,這其中,固然有賀萬山或許曾受過走後門的世家子弟的欺負打壓,應該也還有他是真的想干一番實事吧。」
凌峰若有所思:「這倒也是,我怎的就沒有想到這一點呢?」
徐璐笑得不好意思:「我是旁觀者清,爺是當局者迷嘛。」
凌峰又沉思一番,忽然想到了什麼,驀地坐正身子,從桌案上起身,「唉呀,忽然間肚子好餓,怎麼都不提醒我吃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