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海上聞人
剛到公共租界的時候,唐毅就注意到這棟中西合璧的建築物了,在寸土寸金的租界里,這棟洋房簡直是可以用鶴立雞群來形容。而門口的聽差也都是西裝筆挺,皮鞋鋥亮,三七開的頭髮梳的油光水滑,蒼蠅落上去都能摔個跟頭,說話彬彬有禮卻又帶著一股說不出的驕傲,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上海灘的小開、富二代之類的呢!而那個管家的氣派就甭提了,長衫漿洗的沒有一絲褶皺,團綢馬褂千層底布鞋,神情不怒自威,比一般官宦家的老爺都有派頭的多。
這是誰家的府邸?連下人都這麼大的譜?唐毅有點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了,而當安娜將一個十字架交給管家的時候,很明顯的看出他的手顫了一下,小心翼翼似乎捧著的是傳國玉璽,連話都說不囫圇了,立刻飛也似的跑上樓通傳。
一個穿著青布長衫的老者從樓上跑了下來,身後呼呼啦啦跟了一大群人,老頭跑的太快,險些摔了一跤,旁邊的人急忙攙扶住他,老者甩開他們的手臂,急匆匆的跑到門口。而安娜則是笑盈盈的站在鐵門外等待。
老人瞪著眼睛上下打量安娜許久,遲疑片刻驚喜道:「你是····你是小安娜?」
安娜淺笑道:「您一定是安德烈爺爺了?」然後嘟起嘴嬌嗔道:「你以前送給我爺爺的那匹玉馬,被我不小心給摔碎了,爸爸狠狠的打了我一頓!都是你害的!」
老者哈哈大笑,上前一把拽住安娜的手道:「怪我,怪我,都是爺爺不好!爺爺給我的小安娜賠罪了!」
老者身後的人都傻了,從來沒見過和他這麼說話,即使是租界洋行的大班、工部局的董事、各國駐上海的領事見了他也是畢恭畢敬,誰敢對他有絲毫的不敬?但是他不但不生氣反而不停的自責。
唐毅和蔣經國更懵了,這個老者明明是個中國人,怎麼起了個俄國名字?
老者親切的拉著安娜的手道:「彼得羅夫大夫身體還好吧?我可十多年都沒見到他老人家了!怎麼就你一個人來了,你父親母親呢?你爸爸是個壞小子,他結婚的時候不好好陪著新娘子,反而和我這個老頭子拼酒,把我喝的醉了三天三夜差點就見了上帝了!」
安娜一下子眼圈就紅了,撲到老者懷裡,嗚咽著泣不成聲。
老者心裡一驚,立刻就猜到了安娜的家中一定發生了劫難,沒有繼續問下去,只是輕輕撫著她的後背無聲的安慰著。過了好半天,安娜才哽咽著道:「爺爺、爸爸、媽媽都沒有了····我記著我們回蘇聯的時候,安德烈爺爺您說,如果在那裡過的不好就來找您!我就來了,我是好不容易才到了上海的!」
老者的眼眶也濕潤了,喃喃的道:「來了就好,來了就好!孩子,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的親爺爺,再不會讓你受一點點的委屈!」
安娜本來是抽泣,突然哇的一聲嚎啕大哭,緊緊的抱著老人像是溺水的人摟著一根救命的稻草。
老者身後的人都靜默不語,等到安娜哭聲漸漸放低心情略微平靜了些,老人才放開摟著他的手臂,看了看一直站在門口的唐毅和蔣經國。
老者突然發現,他倆的衣服儘管都是簇新的,但是臉上都帶著傷。蔣經國的腿腳似乎有點問題,而唐毅西裝裡面,肩膀高高隆起,一條手臂不自然的垂著,很顯然是肩膀受了傷打上了繃帶。
老者的臉色變得鐵青,低聲問道:「安娜,你們怎麼了?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他的聲音不大卻極為嚴厲,看得出他是動了真火。
「哈哈,我剛才就覺得眼熟,原來這位勇斗日本浪人的女俠是阿德哥的故人啊!難怪這麼英姿颯爽,巾幗不讓鬚眉了!」
一個身材不高,樣貌斯文的男子撫掌而笑從樓上下來,身後還跟著一個刀疤臉的巨漢。唐毅和安娜一看,這不是上午說了兩句沒頭沒腦的話就走了的那個人嗎?
老者先是一愣,隨即笑著道:「月笙,來,介紹你認識一下,這是我虞洽卿救命恩人彼得羅夫大夫的孫女安娜,今後也是我的孫女!」
虞洽卿?上海灘鼎鼎大名的「寧波大亨」?他從一個顏料店的小夥計胼手胝足打拚成上海總商會的會長,北洋政府的財政次長,靠著頭腦和靈活多變的手段,二十年間就富甲天下成為江浙財團的掌門人,在上海租界曾經有一條道路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而以中國人的名字命名的馬路,在租界僅此一例!
他的威名震懾上海灘三十多年了,當年法租界想東擴,要侵佔寧波同鄉會的「四明公所」,虞洽卿振臂一呼,五萬寧波人罷工、罷市、遊行,整個上海所有中國人都積極響應,弄的法國領事被撤職灰溜溜的滾回巴黎。西奧多.羅斯福當美國總統的時候,美國制訂了更嚴厲的排華法案,美國警察更是凌辱了大清駐美國武官,消息傳出中國,虞洽卿義憤填膺,號召全國抵制美國貨,中國二十五個商埠和海外華僑群起響應,當年就讓美國損失了三千萬美金,僅僅美國的紡織業的損失就達到了驚人的兩千萬美金。羅斯福總統迫於壓力,宣布放棄庚子賠款的剩餘部分,在北京城建了清華大學····
這麼一個叱吒風雲的人物,怎麼會和安娜一家有如此深的交情?看起來,虞洽卿對安娜比親孫女還要親熱許多啊!月笙?虞洽卿稱呼那個矮個子中年人是這個名字吧?莫非他是杜月笙?
唐毅的腦袋都炸了,一個虞洽卿就夠自己震撼了,又冒出一個黑道大佬杜月笙!在二十一世紀的中國,只要是有個耳朵的人,誰不知道上海灘青幫大亨杜月笙啊!
虞洽卿見安娜哭夠了,笑著道:「你看,我都老糊塗了,趕緊進屋啊!」
安娜眼淚還沒擦乾就道:「安德烈爺爺才不老呢!我小時候看你就這樣,現在還是這樣!您看起來最多才五十歲!」
虞洽卿哈哈大笑:「你這個孩子就是會說話,比我那幾個孫子、孫女都強!」拉著安娜的手往院子里走。
杜月笙走到唐毅身邊道:「請問兄台尊姓?」
「不敢,姓唐!」
杜月笙拉住唐毅的手親切的道:「唐兄真是好漢,給咱們中國人長了臉!不知道唐兄在何處高就啊?」
唐毅打著馬虎眼道:「做點小生意!」
杜月笙也不再往深處問,詭秘的朝虞洽卿的方向使了個眼色道:「有阿德哥相助,唐兄今後的買賣那是要財源滾滾了!」
唐毅感覺杜月笙的手很粗糙,有不少的老繭,和他清秀如書生的面容有些不協調,看來他年輕的時候也是受了不少的苦!
虞洽卿、杜月笙,這些人都是從最底層千辛萬苦的打拚上來的,都是歷經九九八十一難才有了今天的地位,這些人都是人尖子老狐狸,可不是像蔣經國那麼好糊弄。唐毅實在不敢和杜月笙交淺言深。
不過,從他們的言談舉止中,唐毅判斷出來,在後世聲名顯赫的杜月笙,實際地位尚且不及名聲沒有他響亮的虞洽卿。
等進了屋,虞洽卿一一向安娜介紹屋裡的人,唐毅就更被一個個響亮的名字震的頭髮昏了!麵粉大王榮德生、煤炭大王周作民、金融巨子陳光浦·····而最出名的自然是那位一臉麻子的黃金榮。
安娜簡單的說了自己來上海的經歷,聽的虞洽卿老淚縱橫,抓著安娜的手不停的道:「孩子,你受苦了啊!」
等到杜月笙添油加醋的將安娜斗日本浪人的事情講了之後,虞洽卿又是驚駭又是喜悅,連連道:「孩子,今後不敢再這樣了!有什麼事情交給爺爺辦,要是傷著你了可如何是好!」
安娜笑著道:「爺爺,那幾個日本人還不放在我眼裡···今後我就投奔安德烈爺爺您了!給您添麻煩了!」
說著說著,安娜的眼眶又紅了,虞洽卿趕緊用袖子給她擦眼淚,佯嗔道:「不哭了啊!再哭爺爺就不高興了,說什麼添麻煩?這話就該打!」然後沖管家道:「老方,你去給安娜布置個房間,再安排人給她做幾身衣裳。可憐的孩子,萬里迢迢來找我這個沒用的老頭子,連個行李都沒有,不曉得這一路吃了多少的苦····今後,就不要叫我安德烈爺爺了,就叫爺爺!你就是我的親孫女,其他的孩子有什麼,你一樣都不會缺,等你出嫁的時候,保證給你辦的風風光光的!」
安娜嘟起嘴道:「行李是有的!」回頭惡狠狠的瞪了蔣經國一眼,蔣經國自知理虧腦袋立刻就耷拉下來了,安娜沒有理他,委屈的對虞洽卿道:「我的行李很多的,裡面好多漂亮的衣服,可是下船以後都被小偷給偷走了!」
黃金榮哈哈一笑道:「大小姐,你把心放在肚子里,老黃保證明天你的行李就一件不少的送到虞公館!阿德哥啊,你是有福氣的,憑空多了這麼一個漂亮又有本事的孫女!可惜我黃麻子沒福氣,怎麼就生不出這樣的一個女兒來!」
虞洽卿打趣他道:「錦鏞啊,要不你就討個白俄的小老婆,自己生一個?」
黃金榮搖頭晃腦道:「我是不成了,萬一生個女兒像我一樣滿臉的麻子,那得倒賠多少嫁妝才嫁的出去啊!」
滿屋人哄堂大笑,虞洽卿也笑的捂著肚子。
安娜漂亮的大眼睛轉了兩下,笑盈盈的對黃金榮道:「那我給您做女兒,您要不要?」
黃金榮喜出望外,哈哈大笑道:「那感情好啊!」
杜月笙也湊趣道:「黃大哥,你收了這麼個女中豪傑做乾女兒,那是簡慢不得一定要大操大辦的,到時候兄弟可是要討杯酒吃的!」
黃金榮得意的笑道:「怎麼,月笙老弟眼紅了?」
杜月笙故意裝出苦悶的神情道:「哎,這麼有本事的乾女兒,我也想認啊!就是不知道安娜小姐和阿德哥瞧不瞧的起我這個賣萊陽梨的!」
虞洽卿手捻鬍鬚笑道:「天下賣水果的成千上萬,有你杜月笙這樣成就的也僅此一人罷了!安娜,今後你拜了錦鏞和月笙這兩個乾爹,看上海灘還有誰敢欺負你?」
黃金榮、杜月笙異口同聲道:「就是沒我們這倆乾爹,又有誰敢欺負阿德哥的孫女?」
安娜回頭得意的朝唐毅擠了擠眼睛,唐毅一陣惡寒!這丫頭的臉皮也太厚了,打蛇隨棍上,這這麼屁大的功夫就攀上黃金榮、杜月笙了!
干爺爺是虞洽卿,還有黃金榮、杜月笙這兩個煞神做乾爹,別說是上海灘了,就是在全中國橫著走,又有誰敢說個不字!
不過唐毅心裡也明白,黃金榮、杜月笙也不見得是真喜歡安娜,非認她做義女不可,這不過是討虞洽卿的歡喜罷了。說白了,還是這老頭子的面子比天大。
突然唐毅猛然警醒,安娜曾經說過,她要幫自己處理那批從蘇聯走私過來的商品,眼前的虞洽卿不是最好的收貨人!
上海灘還有虞洽卿擺不平的事情嗎?莫非安娜早在蘇聯就打算好,給自己和虞洽卿牽線了?
這個小妖精的心機太深,後台也太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