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間地獄(下)
從**夫島上離開之後,車隊又將觀察團帶到了北方特種勞改營的總部索洛維茨島。高爾基在國家政治保衛局官員們的簇擁下,邁著輕捷的闊步,走過幾個宿舍的走廊。所有的房門都大敞著,但他幾乎一間也沒有進去。在衛生科,穿著嶄新的白大褂的醫生護士們夾道歡迎,但他幾乎一眼都沒看就走出去了。禁閉室里空空如也,一個被懲罰的犯人都沒有。
果然不出唐毅所料,這裡的一切都是被精心掩飾過的,一群群的犯人在粉刷一新的勞改營的長椅上看報紙,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僵硬的笑容。
唐毅總覺得有點不對頭,仔細一看,所有犯人手裡的報紙都是倒著拿的······這應該是一種無聲的暗示,他們試圖告訴高爾基,勞改營里看到的一切都是和表象相反的!
高爾基的眉毛聳動了一下,他無聲的走了過去,將坐在長凳上的一個囚犯手裡的報紙翻轉,然後不動聲色的走了。所有囚犯眼睛里都有了喜色,他們同時將手裡拿倒的報紙正了過來,眼巴巴的看著這個瘦高的老頭,那個在他們心中無懼風雨、雷電的海燕!
唐毅對高爾基的看法陡然一變,原來這個老頭不是真的對一切都無動於衷,他的忍耐也是有極限的!
車隊離開成年犯人勞改營,沿著一條林蔭道來到了不久前建成的兒童教養院。這裡的情況比**夫島和勞改營好了許多。每個孩子單獨睡一張床,厚而軟的床墊剛剛晾曬過,一股令人陶醉的陽光味道。孩子們全都聚在一起,唱歌、看書,桌子上擺滿了糖果和點心。看守們笑容可掬的領著孩子們做遊戲,感覺像是一個大家庭。
高爾基滿臉堆笑的轉了一個個房間,其他人機械的跟著他。典獄長也鬆了口氣,輕聲的問道:「高爾基同志,用午餐的時間到了,您和觀察團的同志是不是先去用餐?」
高爾基點了點頭,正準備轉身離去,一個十四、五歲的半大孩子突然跑了過來,拉住了他的衣服,用急促的聲音道:「高爾基爺爺,您聽著,您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想知道真實的情況嗎?」
一句話把典獄長嚇的當時就坐地上了,陪同觀察團來的契卡、內務人民委員會的特務也個個面無人色,高爾基的兒媳婦惡狠狠的瞪了典獄長一眼。
高爾基拉著孩子的手,遲疑了片刻道:「好的!」然後轉身對所有陪同人員道:「各位,請先出去一下,我想和這個孩子單獨談一會!」
以蔣廷黻博士為首的中國使團立刻就退了出去,其他蘇聯文學家也都緊跟著退了出去,只有特務們進退失據,不曉得是跟著也出去還是要賴在屋子裡。
高爾基眉毛一挑,厲喝道:「都出去!我是說全部!」
唐毅在門口憋著笑,慢悠悠的走遠了,然後看見一群穿著黑色皮獵裝的特務和其他穿便裝的特務灰溜溜的從屋裡也退了出來,最後是典獄長連滾帶爬的逃了出來,白色制服褲子上面有了一片暗黃色的水漬。
這傢伙被嚇尿褲子了!
從列寧格勒出發到白海邊的北方特種勞改營,足足走了七八天,這一刻是唐毅心情最好的時候。
高爾基畢竟是高爾基,這才應該是他本來的面目,他依然是那隻傲視暴雨和雷電,不屈的海燕!
這些天來,看到自己少年時期的偶像變成一個諂媚的無恥文人,讓唐毅心裡頗為不爽,現在覺得心情好了許多,卻又開始對高爾基的命運擔憂了。契卡的特務們在院子里走來走去,不停的看錶,院子里看報的囚犯們則都眼睛里放射出期冀的神采。
唐毅剛開心了片刻,就又高興不起來了。九一八事變已經迫在眉睫,中國使團和蘇聯的交涉卻並不順利,斯大林只同意中國用真金白銀購買武器,而現在國民政府根本就拿不出那麼多的錢。中國自打民國建立以來,一直內戰不斷,英、法、美等國對中國交戰各方實行武器禁運,實際上這條禁令實行的並不嚴格,畢竟販賣軍火對於這些國家來說也是一筆可觀的收入,國民政府通過走私等渠道也可以買到一些裝備,但是對於龐大的中**隊來說不過是杯水車薪罷了。國民政府目前只有從德國、義大利、蘇聯、日本才有可能買到大量武器。日本馬上就要和中國開戰,德國、義大利不僅態度曖昧,而且又遠隔千山萬水,中國在甲午戰爭之後海軍就已經名存實亡,一旦日本海軍封鎖了港口,從德國、義大利進口武器這條路就算被切斷了。如果和蘇聯的談判不能達成協議,那麼中**人就只有用血肉之軀構築長城來抵抗日本人的坦克、飛機了!
現在來到蘇聯已經兩個月了,斯大林除了答應恢復兩國外交關係之外,再沒有實際的表示。而且中國使團的一切行動都被嚴格監視,住所周圍遍布契卡的特務,小販、行人幾乎無一例外,這讓唐毅尋訪蔣經國的想法也受到重重的阻礙。
如果不能順利將蔣經國帶回國,唐毅又憑什麼能夠登上高位,擁有兵權。而在中國即將面臨巨大災難的時刻,沒有權力又怎麼可能救國救民?唐毅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遺餘力的吹捧斯大林,試圖讓蘇聯方面的戒心變得薄弱,能讓自己有機可乘。但是自己的做法卻讓中國使團的成員非常的不齒,認為他丟了國格和人格。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隨著時間的推移,契卡特務們更加煩躁了,如果不是因為高爾基是最高領袖斯大林最看重的文學家,他們早就破門而入把那個膽敢說真話的孩子槍斃了!
唐毅心情複雜,卻又拿不出什麼好辦法,也就乾脆不想那麼多了,能看到特務們吃鱉,畢竟是件令人心情愉快的神情。他抬眼看去,身邊不遠處一個穿白色布拉吉的金髮美女,正在黯然神傷。
這不就是那天給自己當翻譯的契卡美女特工安娜嘛!自從那天之後,唐毅每次見她,都發覺她似乎神情不對頭,好像是哭過,眼圈總是黑黑的。
一個美女哭的梨花帶雨,總是會讓男人不由自主的憐惜,可是唐毅卻不敢對她憐香惜玉。對這些特務憐憫,那真是活的不耐煩了!天知道,她們楚楚可憐的背後,隱藏著多少不可告人的骯髒與血腥。
「美女,看你似乎情緒不太好啊!」唐毅現在心情不錯,故意要逗逗這個美女特工。
見唐毅主動和自己搭訕,安娜似乎有些驚訝,但是她立刻就在臉上浮現出甜膩膩的笑容,禮貌的點頭道:「您好,感謝您的關心,我的心情很好!另外,請您叫我安娜同志,或者是同志,稱呼美女不太合適。」
唐毅呵呵一笑道:「你本來就是美女,我只是說實話而已。」
安娜淡然一笑,用流利的中國話說道:「您真是很會說話,據我所知,中國的男人都是含蓄而文雅的,像您這樣的可真是很罕見啊!您在夏宮裡朗誦的詩歌和中國傳統的詩歌,簡直是天差地別。」
唐毅聽她提起自己的糗事,想想那些雷死人的詞句,饒是臉老皮厚,一絲紅暈依然還是穿透了皮下脂肪,艱難的覆蓋在面頰上。
「你的中國話說的很好,在什麼地方學的?」唐毅急忙轉移話題。
安娜的眼睛里閃過一絲苦澀,儘管是轉瞬即逝,但是唐毅依然看出來了,不過他不敢確定,這是她真情實感的表露,還是在故意做戲。
「我的祖父和父親都曾經在中國工作過,我是在北京長到八歲才回到莫斯科的。哦,對了,現在已經不叫北京,你們把那裡叫做北平了。」
唐毅恍然大悟,怪不得這個金髮美女的中國話說的那麼好呢!如果只聞其聲的話,還以為她是北京四九城長大的中國姑娘。
安娜邊回答唐毅的問話,邊偷眼看著高爾基談話的那間緊縮房門的大屋子。不過她的神色里沒有那種焦慮和恐懼,而是一種事不關己的冷漠。
「砰」的一聲響,高高瘦瘦的大文豪高爾基,掩面著從屋子裡沖了出來,嚎啕大哭著衝上了自己坐的黑色吉斯轎車,擺手示意讓司機開車,他年輕的契卡特務兒媳緊緊跟上,也要上這輛車,卻被老頭一把推了出去。
黑色汽車疾馳而去,特務們面面相覷,一副末日來臨的表情。連中國使團的團長蔣廷黻博士也有些始料不及,這突然發生的變故,會不會影響到原本就艱難無比的談判,讓使團無功而返?
金髮美女安娜沖唐毅笑了一下,用中文說道:「我要上車了,今後我們會經常見面的,您有任何需要幫助的事情,都可以和我說,請務必不要客氣,我說的是任何事情!」
唐毅心裡暗自苦笑,儘管妮娜沒有穿標誌性的黑色皮衣,但是她肯定是特工無疑,只是搞不清楚她隸屬於蘇聯內務委員會還是契卡。而她目前乾的工作就是監視中國使團,就是想不和她見面恐怕也是很難的。
突然,唐毅打了個冷戰,心裡一個激靈汗毛都豎了起來。安娜的話里似乎有話,剛才她那句話里,「任何事情」這四個字咬的格外的重,似乎是暗示自己。
這是契卡頭子雅格達安排的陷阱,還是這個在中國長大的美女特工真是有什麼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