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疑影重重
唐泛心中一凜,對方不過一個正七品總旗,口氣卻如此大,背後必有所恃,他也不開玩笑了,直接道:「多謝隋總旗的美意,只是潘大人對我有知遇之恩,我總不能忘恩負義。」
隋州:「隨你。」
面對他的冷淡態度,唐泛也不以為意,拱拱手:「改日得空再請隋總旗吃酒,我這便先告辭了。」
隋州起身:「唐大人慢走,恕不遠送。」
就在此時,一名錦衣衛匆匆走進來。「大哥!」
唐泛認得他是那天到藥鋪時跟在隋州左右的其中一人,名字叫薛凌,膚色黝黑,面目精悍。
隋州:「何事?」
薛凌看了唐泛一眼。
唐泛正想避開,隋州卻道:「若與武安侯府命案有關,就但說無妨。」
薛凌道:「東廠來人,將鄭誠的屍身帶走了!」
唐泛露出意外的表情。
隋州神色一沉:「怎麼回事?」
薛凌苦笑:「方才東廠那邊來了人,說是奉了提督之命,為了早日破案,要借一借鄭誠的屍身去調查。」
東廠提督就是東廠老大,現任提督是尚銘,跟西廠的汪直向來不和。
宦官一旦掌權,無風尚且要興起三尺浪呢,更何況現在有武安侯府命案可以當借口,汪直既已插手,尚銘當然也不甘示弱,為了在皇帝面前爭寵,大家都很拚命。
隋州聽罷冷笑一聲:「拿著雞毛當令箭!」
也不知道是在罵東廠來人,還是在罵東廠提督尚銘。
唐泛輕輕地嘆了口氣,既然鄭誠屍身已經不在,他明日也就沒有必要來找隋州,案子只怕還得從買柴胡的人那裡突破。
「隋總旗,我便先走一步,那個買柴胡的人,我回頭也會讓順天府派人去查,若是你這邊先找到人,煩請告知一聲。」
隋州略一頷首:「唐大人慢走。」
唐泛回到家,才發覺自己今日奔波了大半天,除了早上吃的那半碗白粥,幾乎滴水未進,現在一閑下來,肚子立馬咕咕叫,又懶得自己下廚,在灶房裡搜羅了半天都沒什麼可吃的,無奈之下,只得將早上阿夏送來的那籃子梨洗了一個,拿起來啃。
清甜的梨汁入喉,原本乾渴疼痛的喉嚨立時舒服不少,吃完梨子,唐泛又拿出隋州給他的那瓶藥膏,在脖子上的傷痕處細細塗抹了一遍。
剛剛塗好,外頭就響起敲門聲。
他走過去一開門,先是聞到一股誘人的香氣,緊接著才看到提著食盒的少女。
唐泛:「阿夏?」
阿夏:「又來叨擾唐大人了,我們家今日下了些面吃,我家主母聽說您剛回來,猜想您公務繁忙,可能來不及用飯,就讓我送了一碗餛飩過來,唐大人快趁熱吃罷!」
兩家不過一牆之隔,稍微大點的動靜都能聽清,李家雖然祖上當過官,但到了這一代也只是尋常商人,住在遍地是官的京城裡更加不起眼,平日李家男主人出門在外,一家老弱婦孺碰到官府衙役面上的人,難免勢弱,因唐泛幫過他們幾回,李家人心存感激,知道唐泛還未成親,肯定疏於廚事,就時不時差遣婢女阿夏過來送點吃的,一來二去,兩家關係也還不錯。
唐泛接過食盒:「老王的廚藝向來是沒話說的,只是總勞煩你們畢竟不好,還請你跟李家大娘說一聲,往後就不必如此麻煩了。」
阿夏抿嘴一笑:「唐大人說哪裡的話,您幫了我們李家那麼多,我們不過是送些吃食過來,又費什麼勁呢,您就不必客氣了,快趁熱吃罷,晚些時候讓小虎子過來拿食盒就好!」
二人又寒暄了兩句,阿夏告辭離去,唐泛提著食盒進屋,打開蓋子,將裡頭一碗香噴噴的小蔥豬肉餛飩端出來,又從書架上拿出一本《菩薩蠻》。
這《菩薩蠻》可不是宋朝詞曲,而是本朝不知名人士所作的話本小說,寫一個秀才在郡王府作客,被誣衊與婢女有染,被郡王冤殺,秀才死後變成鬼,想辦法洗刷了自己的冤屈,更到御前揭發郡王圖謀造反,最後郡王惡有惡報,被朝廷砍了頭,秀才也以鬼身到地府任職的故事。
誰也不會想到,以二甲第一入翰林院,得皇帝親口讚譽的唐大人,竟然會喜歡看這種集言情,懸疑,鬼怪,修仙為一身的狗血小說。
修長白皙的手指翻至上次看到的地方,唐大人低頭小啜一口熱湯,幸福地嘆了口氣。
人生如此,夫復何求啊!
第二天一大早,潘賓就將唐泛叫過去,詢問案子的進展。
唐泛將發現和進展略略一說,又提到東廠將鄭誠屍體帶走的事情。
潘賓居然看上去很高興的樣子:「東廠一插手,案子就更複雜了!」
唐泛:「……」
潘賓似乎也意識到自己過於高興有些不妥,連忙輕咳一聲作為掩飾:「此事順天府不必涉入太深,東廠這一插手,西廠必不罷休。」
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也正因為他將唐泛當成了自己人,否則以他在官場這麼多年的歷練,必不至於如此輕易失態。
唐泛點點頭,嘆道:「下官也是這麼想的,東廠和西廠向來不對付,而且這次東廠從錦衣衛手上搶人,錦衣衛肯定也不痛快,朝廷人才濟濟,可大家都互不相讓,反倒沒法做事,連查個案子,都如此艱難!」
潘賓:「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多虧你出的那個主意,現在順天府只需要隔岸觀火,如果最後查不出個結果,法不責眾,陛下也不好單單追究順天府的責任,這樣是最好的了。」
唐泛猜想他這位師兄可能私底下跟武安侯達成了什麼協議,忍不住委婉地提醒:「大人,那個婢女阿林,雖然勾引鄭誠,存心不良,卻罪不至死。」
阿林現在還在順天府大牢里關著,但武安侯對自己兒子的死耿耿於懷,不想去面對可能的兇手,卻固執地認為就是那個婢女害的,唐泛擔心事情最後不了了之,阿林就會被潘賓直接交給武安侯處置泄憤。
雖然現在多方插手查案,可說到底不過是在爭權奪利,誰會去關心一個無足輕重的婢女的命運?
潘賓板起面孔,不悅道:「潤青,你怎麼就這麼死腦筋,別忘了你是什麼身份,那個阿林是什麼身份,為了一個婢女搭上自己的前程,值得嗎?」
唐泛誠摯道:「師兄,我非是故意令你難做,實在是人命關天,若不能查出真相,我良心難安!」
潘賓嘆了口氣:「潤青啊潤青,你當我是鐵石心腸不成?想當年我初入官場,也如你一般一腔熱血,想著上報朝廷,下保黎民,但是這世道不公啊!東廠,西廠,錦衣衛,還有咱們頭頂上那些人,哪個是我們惹得起的?那個婢女最後死不死,還得看陛下怎麼判,又不是咱們提著刀去殺人,你就不要管那麼多了,這年頭能夠明哲保身就已經不錯了。」
他頓了頓,壓低聲音:「我也不妨給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別看現在朝廷裡頭牛鬼蛇神,亂作一團,內閣無所作為,西廠橫行霸道,實際上,他們都摸准了陛下的心思,陛下就是樂意看到這種局面,要是朝臣上下一條心,跟陛下對著干,那對陛下來說有什麼好處?你年紀尚輕,不曉得這些利害關係,當官當官,當的還是天子的官,凡事要揣摩天子的心意來行事。這樁案子,東廠也好,西廠也罷,甚至是錦衣衛,那都比我們說得上話,讓他們去頭疼就好了,你可以參與,但不要凡事都搶著去做,到時候功勞被別人拿了,過錯卻是你的,你找誰伸冤去?師兄我啊,人微言輕,有心無力,只怕也是幫不了你的!」
唐泛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只是點點頭,平靜道:「師兄肺腑之言,潤青都記下了。」
潘賓苦口婆心說了一大堆話,頓覺口乾舌燥,抄起桌上茶盅喝了一大口,方才笑道:「其實這次也不是沒有收穫,既然錦衣衛那個叫隋州的總旗對你印象不錯,你就該好好把握,跟他多套套近乎,以後說不得有大用,你可知這隋州是何來歷?」
見唐泛搖頭說不知,他就道:「他是周太后的侄孫,母親是周太后的娘家外侄女,家族裡還出過一位叔祖,曾任兵部尚書,又在正統年間入閣,可惜後來死在土木堡之變中。」
唐泛恍然:「隋安瀾?」
潘賓頷首:「因為這層關係,此人在朝廷內外都能說得上話,與一般錦衣衛不同,聽說連萬通對著他的時候,都要和氣三分。」
萬通是現任錦衣衛指揮使,也就是一干錦衣衛的老大。
他是萬貴妃的弟弟,如今萬貴妃稱霸後宮,雖比皇帝大了整整十七歲,皇帝卻對她寵愛有加,幾乎言聽計從,連太子朱佑樘的位置都搖搖欲墜,幾乎不保。
有了這段傳奇的愛情作為靠山,萬通這個錦衣衛指揮使自然當得是如魚得水,滋潤倍加。
但老婆總沒有老娘親,隋州既然有了周太后這層關係,如果稍有能耐,想要出頭是指日可待的。
唐泛見隋州雖然態度冷漠,做事卻頗為幹練,沒成想竟還是個有如此強硬靠山的,可見這京城裡處處都藏龍卧虎,做人做事還須更加謹慎,若是先前唐泛仗著自己比隋州高半級而對他頤指氣使,現在指不定就要吃癟了。
但是對這位師兄的話,唐泛實在有點無語,他很想說:大人,你知道人家很瞧不起咱們順天府么,上趕著搭關係這條路是行不通的。
然而唐泛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他只是攏袖而立,微笑傾聽,不時點點頭表示附和,這種好學求知的態度讓潘賓很滿意。
潘賓又絮絮叨叨交代了一通,唐泛聽了一耳朵嗡嗡嗡直響,站起來的時候連腳步都有點輕飄飄的,正要告辭離去,就看見順天府的衙役老王匆匆從外頭進來。
「大人,不好了,出事了!」
潘賓最討厭聽到這種字眼,擰緊了眉毛:「什麼不好了,出事了,不會說點好聽的嗎!」
老王露出一點隱秘的興奮,但又不敢表現得太明顯,結果看上去整張臉就像扭曲了一樣,非常古怪:「不是,大人,不是咱們順天府出事,是東廠,東廠起火了!」
潘賓:「什麼!怎麼回事,速速道來!」
老王:「就今天天快亮的時候,據說東廠起火了,火勢還挺大,一把火將東廠西處燒了大半,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現在都還在救火呢!」
唐泛心頭一動,問:「你可知道東廠安置屍體的地方位於何處?」
老王獃獃地搖頭,不知道唐泛為什麼會突然問這種問題。
潘賓又問了幾句,見老王也知之不詳,便揮揮手讓他下去了。
「潤青,此事你怎麼看?」
唐泛:「昨日鄭誠的屍身才剛被東廠帶走,今日就起火,未免也太巧了,這其中肯定有問題,詳情還得打探清楚了再做定論。」
潘賓敲了敲桌面,點點頭:「這裡頭的水啊,深得很呢,看來東廠也不是鐵板一塊啊,夜路走多了,可不就遇上鬼了么?」
他那幸災樂禍和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語氣讓唐泛頗有點無語。
師兄,我知道你不希望案子告破,可也不用表現得這麼明顯吧!
東廠自成立以來也遇上不少次火災了,這次起火也沒有老王形容的那麼誇張,僅僅在西處著火,火勢沒有蔓延,很快就被撲滅下來,起因據說是有百姓在附近燒東西,火星飄零至此,引燃了木頭所致,若換了前幾日下雨連綿的狀況,還未必燒得起來。
唐泛一打聽,燒起來的地方,果然就是東廠用來安置犯人的一個牢房,也正是安置鄭誠屍身的地方,一把大火,死了兩個犯人,連帶鄭誠的屍身也都化作灰燼。
事已至此,再多的揣測也無濟於事了,想必那個心懷叵測之人打的也正是這個主意,唐泛暗嘆了口氣,心想兜兜轉轉,沒想到最後還是回到了原點,那婢女阿林,此番只怕是逃不過這一劫了。
他對這件案子上心,想要查出真相,不是為了想出風頭,又或者跟潘賓對著干,而只是想要告慰亡者於九泉,令無辜者免於責難,寒窗苦讀,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能保治下黎民蒼生嗎?如今朝綱敗壞,許多人寧願將精力放在勾心鬥角上面,也不願意為百姓做點實事,如同潘賓這樣不好不壞,明哲保身的官員更是比比皆是。
但事情放在那裡,總是有人要去做的,別人既然不願意做,那唐泛並不介意接手。
能夠給潘賓出主意,把東廠錦衣衛全都拉下水,這充分說明唐泛的手段不失圓滑,但君子外圓內方,他這種種玲瓏心思,卻只想用在正事上。
只是萬萬沒想到,事情竟然進行得如此艱難,原本並不複雜的案子,接二連三遇到阻礙,現在竟然連屍體也沒了,直接斷了所有的後路。
唐泛現在才知道,為何他的老師丘濬入仕比潘賓早很多年,又是當世大儒,至今卻還只是一個國子監祭酒。
世道如此,像老師那樣擇善固執,不肯妥協的人,註定得不到重用。
而他自己,難道也要走上老師的舊路嗎?
唐泛搖搖頭,冷靜縝密的性格讓他很快將情緒從武安侯府案的失落中抽離,轉而忙起別的公務。
剛忙到一半,外頭就進來一個錦衣衛。
「薛兄?」唐泛詫異。
此人正是跟在隋州左右的薛凌。
薛凌拱拱手:「唐大人,隋總旗命我來請大人過去一趟。」
唐泛:「不知隋總旗有何事?」
這個面目精悍的漢子難得笑了一下:「好事。」
既然對方這麼說了,唐泛答應一聲,收拾東西,便跟薛凌出了門。
「薛兄,若是你家大人不急,不如先與我一道去吃碗餛飩,如此飢腸轆轆去見你家大人,我怕我到時候會腿軟牙顫說不了話。城北那家餛飩攤子的餛飩,用的肉餡都是當天新鮮的豬肉,裡頭還裹了剁碎的香菇和小蔥,皮薄得很,一煮就能隱隱瞧見裡頭的餡料,味道鮮嫩柔滑,嘗一口就能讓人覺得自己不枉生為京城人了!」
說了半天,還是他自個兒餓了。
薛凌哈哈一笑,他發現這位唐大人是真的有趣。
由於錦衣衛的特殊職能,尋常官員看到他們,大多是畏懼中帶著忌憚和防備,要麼就是腆著臉巴結討好,唐泛卻是例外,該說笑就說笑,該認真就認真,既不過分討好,也沒見厭惡害怕。
被他那根三寸不爛的口舌一遊說,薛凌竟然也覺得肚子里饞蟲犯了。
「既然如此,那我這次可就要佔占唐大人的便宜了。」
唐泛喜道:「走走走,我都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兩人跑到那個攤子上,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頓,薛凌發現唐泛沒有騙他,這家攤子雖然簡陋,客人卻多,味道也是極好的,自己以前在城北來來往往,竟從來沒有嘗過。
薛凌食髓知味,又要了一碗肉骨湯湯麵,他是武夫,食量比唐泛還要大上一倍。
用完餐,唐泛付了錢,二人這才往北鎮撫司走,填飽了肚子,身體也有了力氣和精神。
傍晚時分行人匆匆,大都趕著回去一家團聚,吃婆娘做的飯菜,內城雖有各官署衙門駐紮,又不乏貴胄府邸,但同樣也有普通百姓居住,有些是從當年永樂遷都北京時就跟著過來落戶的,許多年過去,永樂皇帝人死如燈滅,百姓們經過數代繁衍生息,北京城卻越來越繁華,與南京遙遙相對,成為名符其實的首都。
人一多,走路難免挨著撞著,不過有薛凌在,那身錦衣衛服飾足以令人退避三舍,比唐泛身上的官服還管用,他們一路前行,旁人立馬自動自發讓出一條路,倒使得他們前進的速度快了許多。
但有時這條規律也並不那麼管用,不遠處就有一人低著頭匆忙趕路,也沒有仔細去看唐泛與薛凌的裝束,迎面走來,冷不防肩膀與唐泛一撞,雙方都側開好幾步,對方甚至沒有抬起頭看唐泛一眼,隨即又往前趕路。
唐泛扭頭回望,卻只能看見那人匆匆離去的背影,很快淹沒在人群之中。
「怎麼了?」旁邊薛凌見他停下腳步,出聲詢問。
「沒什麼,走罷。」
錦衣衛分南北鎮撫司,另外還有經歷司和十四所,其中南北鎮撫司是錦衣衛的核心。南鎮撫司主內,北鎮撫司掌外,北鎮撫司旗下又分五個衛所,各有司職。
衛所的頭兒叫千戶,底下還有副千戶,百戶,試百戶,然後才輪到總旗,總的來說,總旗官職不算高,但乾的都是實務,譬如這次的武安侯府命案,因死者身份特殊,皇帝下令錦衣衛介入參與調查,這樁案子就落到了隋州頭上,由他負責。
唐泛跟在薛凌後頭進入錦衣衛所,一路來到北鎮撫司,平凡無奇的隸書牌匾懸挂在大門右側的立柱上,無形中就有了一種震懾力,門口左右站了兩個侍衛,面無表情,橫眉冷對,此情此景,膽子稍微小的,估計已經開始小腿打轉了。
錦衣衛的凶名,多半落在北鎮撫司頭上,北鎮撫司的凶名,多半又落在詔獄頭上。這個由太祖皇帝創立,永樂皇帝發揚壯大的特務機構,尤其是「水火不入,酷刑遍地,豎著進去,橫著出來」的詔獄,實在令人心生畏懼,一想起來就渾身發冷,在大明朝當官,一怕東廠,二怕詔獄。
所以只要是正常人,尤其是官員,不管官職大小,不管是不是自願前來,一到了北鎮撫司,笑容立馬不見,臉立馬綳得緊緊的,活像別人欠了他幾百貫錢沒還似的。
唯獨唐泛,卻面色如常,猶有空閑觀察打量,落在薛凌眼裡,又是暗自稱奇。
「潤青兄對北鎮撫司似乎頗有興趣啊,不如等見過隋總旗之後,我帶你到詔獄去轉一圈如何?」薛凌有心嚇嚇他。
經過一碗餛飩的交情,兩人已經混熟起來,稱呼自然也就改了。
有些人天生就有種親和力,能三言兩語就讓別人產生好印象,進而結下好人緣,就跟有些人天生就有領袖風範,適合當領頭羊一樣,這些都是不可複製,不可效仿的能力。
具備這種能力的人,首先長相不能太難看,其次虛無縹緲又不可或缺的氣質也很重要,有的人即使不開口說話,也能令旁人如沐春風,有些人不開口說話,卻只讓人覺得他孤僻冷漠,這就是氣質的區別。
最後,溝通能力和說話能力也很重要,古往今來,能夠在官場上長袖善舞,並最終登上權力巔峰的,沒有一個不是善察人心,八面玲瓏之人,譬如現在的內閣首輔萬安,雖然大家都在私底下喊他「萬歲閣老」,譏笑他只會曲意逢迎,磕頭喊萬歲,但卻不能否認他很會做人。
唐泛的親和力顯然很不錯,就連素來不大瞧得起那些文官的薛凌,也在短短數面之交中,就覺得唐潤青確實是個可交之人。
唐泛聽了他的話,哈哈一笑:「也好啊,我沒還去詔獄轉過,正好請老薛你幫我帶帶路,認個熟,萬一以後犯了什麼罪被丟進來,也免得兩眼一抹黑,人生地不熟的!」
薛凌抽了抽嘴角,別人聽見詔獄二字就臉色大變,唐泛倒是與眾不同。
作為詔獄的工作人員,薛凌給出良心建議:「這詔獄好進不好出,等你進去了,想要再出來就難了,別看外頭吹得天花亂墜,實際上詔獄比你想象的還要可怕數倍,等你真見著了,這輩子都不會再想進去第二次。」
二人一邊說話,一邊走進一個屋子。
卻見薛凌在邁入屋子的時候,腳下生生一頓,結結巴巴道:「大,大哥!」
屋內正廳,隋總旗大馬金刀坐在椅子上,看著兩人談笑風生地走進來,面無表情道:「看來兩位很投緣啊。」
薛凌:「……」
唐泛:「……」
薛凌暗暗叫苦,他離開的時候,隋州剛被千戶大人找過去說話,隨口就吩咐他去請唐泛,薛凌跟著隋州也有不短時間了,自然明白這樣的命令並不是非常緊急的,誰知道隋老大會坐在這裡等呢?
他忙道:「大哥,唐大人來了,要是沒事的話,我就先下去了?」
隋州嗯了一聲,薛凌如獲大赦,忙不迭閃人,臨走前還不忘丟給唐泛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
唐泛輕咳一下:「還未多謝隋總旗贈葯,用了三次之後,痕迹全消,十分管用。」
隋州的目光掃過對方衣領上方那抹恢復如初的白皙,說了句「跟我來」,就起身往外走。
唐泛跟在他後頭,穿越院落,來到另外一所房子前面,進去之後又通過階梯一路往下走,隨著越往下走,周圍的溫度也要比地面低上許多。
因為常年不見天日的緣故,周圍環境十分陰暗,卻並不潮濕,兩邊燭火搖曳,似乎隨時有熄滅的可能。
這裡靜悄悄的,沒有人把守,兩人踩在台階上,腳步聲空遠回蕩,令人不由自主也跟著緊張起來。
這地方本來是被用來安放北鎮撫司的一些刑具武器,不過現在又多了一具屍體。
為了存放屍體,隋州命人將不少冰塊搬過來,堆積在屍身周圍。
硝石製冰起源於唐末,到了明代,製冰技術已經十分發達,每到夏日,小販們會在街頭售賣冷飲冷食,大戶人家也會用冰塊來消暑納涼,北鎮撫司財大氣粗,就更不必說了。
「鄭誠?!」當唐泛看見那具屍體時,他不掩驚訝,又有些意料之外的驚喜。
這倒不是唐泛心理變態,對鄭誠這個紈絝子弟的屍體別有興趣,而是他本以為東廠起火,鄭誠屍身被焚毀殆盡,卻沒想到隋州早有防備,竟將鄭誠屍體轉移出來了。
唐泛道:「隋總旗先見之明,唐某佩服得很。」
雖然能想到這一招的人不少,但敢這麼做的人實在不多。
如果東廠知道當初自己帶走的是一具「假鄭誠」,肯定少不了來找隋州的麻煩。
不過以隋州的背景,想來也是不必擔心的。
但隋州聽了他的誇讚,臉上殊無得意之色:「我們在他身上毫無發現。」
唐泛的視線落在鄭誠身上,這個生前拈花惹草,風流成性的紈絝子弟,眼下已經變成一具不言不語的屍體,全身上下的衣服都被剝了精光,靜靜地躺在這裡,因為用冰塊降溫保存的緣故,屍體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青白色,不過大體上還算完好,並沒有腐爛。
實際上在他剛死的那天晚上,唐泛就已經仔細檢查過一遍了,當時仵作也說沒有什麼發現,後來隋州他們檢查不出什麼也是正常的,要不是因為疑點太多,給他安上一個「縱慾過度脫陽而死」的死因也挺合乎情理的。
唐泛的目光在鄭誠的屍身上仔仔細細看了一遍,檢查程序比那天晚上更為詳盡。
隋州見他不避其穢親自上手,神色不由微微一動。
隨著國朝基礎日趨穩固,武官的重要性進一步降低,偌大國家等於是文官集團在治理,這就使得絕大多數像唐泛這樣以科舉晉身的官員,骨子裡天生就有股優越感,他們寒窗苦讀數十載,一朝當上父母官,能夠不盤剝百姓的,就能稱之為好官了,更不要說專精業務,做一行愛一行,把職務當成專業去研究。
隋州之所以驚訝,是因為他見過太多跟唐泛差不多職位的官員,別說親自上手去檢查屍體了,連看到屍體都會皺起眉頭,避得遠遠的,所有工作,不過都是依賴底下的屬官小吏們,更因為自己不熟悉,所以他們說什麼也不生疑,導致最後被蒙在鼓裡,欺上瞞下的情況尤為嚴重。
相比之下,唐潤青可謂是一名實幹型的官員了,先別說他對屍檢是否了解,單是這份願意親自上手的精神,就足以令人刮目相看了。
那頭唐泛已經將屍體再次檢查了一遍,連手掌心和腳底都沒有放過,他的目光在鄭誠身上一寸寸慢慢移動,從肚臍往上,掠過胸口,脖頸,下巴,鼻樑,額頭,最終落在頭頂。
鄭誠死的時候披散著頭髮,現在卻是束成像平時一樣的髮髻。
他的臉上沒有什麼明顯的外傷,再加上之前揣測的死因,讓人更多地將注意力集中在脖子以下,卻忽略了頭頂。
「他的頭髮是誰梳的?」唐泛問。
「從武安侯府帶回來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了。」隋州道。
唐泛沒再說什麼,他伸手解開鄭誠的髮髻,將手指插入對方頭髮間,慢慢地摸索起來。
忽然間,唐泛的手一頓,臉色變得有點古怪。
隋州立時發現了:「怎麼?」
唐泛:「你來摸這裡,頭頂,百會穴。」
隋州按照他說的伸手過去,摸索片刻,眉頭深深鎖起。
「百會穴處,略有凹陷。」他道。
唐泛略懂醫理,沉吟道:「我記得,若針灸百會穴,有醒腦開竅,安神定志之功。」
隋州是學武之人,這方面懂的比唐泛多:「因百會穴乃奇經三陽百脈之會,故有此名,重擊百會穴能致人重傷昏迷而死。」
唐泛:「但事發當夜只有婢女阿林在,她一個弱質女子,鄭誠又是清醒狀態,不可能會任由重擊而死,再者阿林本身有意勾引鄭誠,說明兩人關係實屬你情我願,說不得半分勉強,她也沒有必要拚死反抗。」
隋州頷首:「還有一種情況,不必重擊,只要熟諳此穴,以適度的力道日日敲擊,被敲擊者,一時半會不會馬上昏迷死亡,但是日久天長,卻會經脈紊亂破裂致死。」
如此說來,跟鄭誠朝夕相處的枕邊人,才是最有可能成為兇手的。
唐泛搖搖頭:「難怪,頭頂因為有頭髮遮蔽,原本就不易發現,鄭誠的死因更令人不會馬上往這方面去想。」
隋州:「你見過鄭誠的女眷?」
唐泛:「不錯,我在來此的路上,還發現了另一件事,正好與你說。」
隋州:「?」
唐泛:「我剛剛撞到畫像上那個去買柴胡的人,也想起來曾在哪裡見過了。」
隋州目光一凝。
唐泛:「他是武安侯府的人。」
隋州:「你確定?」
唐泛頷首:「我不會認錯,事發當夜,武安侯府一片混亂,當時的人太多,以至於我之前只是覺得眼熟,剛剛再次看到人之後,我才想起來,就是那天晚上在武安侯府的僕役里見過此人。」
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發現。
兩人離開冰窖,隋州讓人去將鄭福帶過來,唐泛則去凈手。
剛才上手摸屍體是工作所需,逼不得已,好潔的唐大人差點沒把手洗脫一層皮才罷休。
鄭誠的小廝鄭福一直是被扣留在北鎮撫司的,當下很快就被找過來,錦衣衛雖然以詔獄而聞名,可那是需要一定級別的人才有的待遇,對付這樣的小人物,還用不著錦衣衛上諸般手段,只是鄭福在鄭誠死後,又一直被關著,精神上極度緊張,整個人迅速憔悴下來,跟唐泛最初見到他的那副機靈模樣,簡直如同兩個人似的。
鄭福原本看到畫像還懵懵懂懂,聽唐泛說自己在武安侯府見過此人,便啊了一聲:「小的想起來了,這人確實是在侯府里!」
隋州沉下臉色:「你先前怎麼不說?」
鄭福連連磕頭:「侯府里人多,小的雖然跟在少爺身邊,也未必能認全,再說這人也不算侯府里的,他是過來投奔慧姨娘的娘家遠房親戚,向來住在外院,小的也只是見過一兩面……」
隋州:「他在府里住了有多久了?」
鄭福:「約莫有半年了,聽少爺說,倒是正經親戚,那會兒蕙姨娘過來求少爺,說她娘家的人都死絕了,就剩這麼一個表叔,希望在侯府里謀個差事,混口飯吃,少爺也就答應了,把這人打發去馬廄那邊幫忙。少爺很少騎馬,出行都是坐轎子,小的也就很少見過這個人,不過聽說人還老實,也沒惹過什麼事,要不是唐大人提醒,小的還真想不起來!」
隋州不再多言,當下就讓人將鄭福帶下去,又命薛凌等人準備前往武安侯府。
一直坐在旁邊沒吱聲,看著他詢問鄭福的唐泛卻忽然開口:「且慢!」
這一聲,不僅薛凌頓住了腳步,連隋州也望了過來。
唐泛對隋州道:「此去的後果,隋總旗可想好了?」
隋州反應再快,聽了這句沒頭沒尾的話,也不明白:「什麼意思?」
唐泛道:「鄭福這一說,我們就都知道,蕙姨娘那個親戚會去買柴胡謀害鄭誠,肯定跟蕙姨娘脫不開關係,但蕙姨娘一介深宅婦人,連字都不識得,如何知道富陽春里加柴胡能奪人性命?必然是有人在背後教唆籌謀之故,這一牽扯,說不定會扯出武安侯府內的秘辛。武安侯鄭英雖無實權在身,可畢竟也是靖難功臣之後,此事鬧大,對你並無好處。」
隋州臉色一冷:「唐大人若是怕,自可隨意,我並不勉強。」
薛凌也嚷起來:「事情都查到這份上了,眼看兇手也要被揪出來了,怎麼可能半途而廢!我說唐大人,你這膽兒未免太小,也就只能跟潘大人混混了!」
唐泛搖搖頭:「你們誤會了,我不是怕,只是勸你們先想清楚,這事說到底,還是順天府最初辦案不力惹出來的,事後如果有功勞,我絕不與北鎮撫司搶,但如果需要擔責任,還請算上我一份。」
這話一出,薛凌先是一愣,而後哈哈笑了起來,豎起大拇指:「好啊,唐大人你是條漢子,我老薛喜歡!」
之前一碗餛飩,他跟唐泛初步建立了交情,不過這種交情並不牢固,此時聽了唐泛一番有所擔當的話,薛凌才算是對這個斯斯文文的官員有了一絲欽佩。
這年頭攬功勞搶功勞的人不少,願意擔責任的卻少之又少。
隋州臉色也緩和下來:「此事我自有計較,不必擔心。」
隋州的背景,之前潘斌已經講過,既然對方能這麼說,那想必是無礙的。
錦衣衛橫行霸道慣了,的確也不需要看那些無權勛貴的臉色。
想及此,唐泛點點頭,不再多言。
這番話他是一定要講的,至於別人領不領情,那就是別人的事了。
不過他這種態度,卻贏得了隋州和薛凌的好感。
隋州起身:「走罷,去武安侯府。」
隋州和唐泛到武安侯府的時候,入目皆是慘白,鄭誠的屍身雖然還被扣留在北鎮撫司,但是人總歸是死了,府里到處掛滿白布,連下人們身上也都穿著孝服。
看見他們,武安侯鄭英自然沒什麼好臉色,只是礙於錦衣衛的名頭,不得不強打精神來應付:「不知幾位到舍下,有何貴幹?」
隋州也不跟他寒暄,直接就道:「侯爺,我們想見蕙娘。」
武安侯一愣,很快反應過來:「她與我兒之死有關?」
隋州:「只是辦案所需,尚未能下此定論。」
武安侯也沒有多說廢話,當即就讓人將蕙娘帶過來。
事發當晚,唐泛跟著潘賓來到武安侯府的時候,就已經見過鄭誠的那一妻三妾。
鄭孫氏賢惠,但因為姿色一般,不討鄭誠的喜歡,夫妻倆很少同房。
長妾婉娘進門早,性子老實,但色衰愛弛,鄭誠死前也已經很少踏足她的小院了。
玉娘是新納不久的妾室,綺顏玉貌,正是千嬌百媚的年紀,府里就得她最受鄭誠喜愛,不過家花比不上野花香,鄭誠時不時還要往外發展一下,她雖然受寵,卻並不是獨寵。
唯獨蕙娘,曾經比玉娘還要受寵,聽說鄭誠為了她,送了不少珠寶行頭討其歡心,但隨著新人進門,蕙娘的地位漸漸不保,唐泛想起那天晚上四個女人對於鄭誠死訊的不同反應,蕙娘哭得最是大聲,乍一看也是最為傷心,但現在仔細回想,正因為反應過大,未免有些失之真實了。
蕙娘很快就被帶過來了。
俗話說想要俏,一身孝,穿著素白孝服的蕙娘確實楚楚動人,可惜唐泛和隋州兩人都沒有心思欣賞。
隋州直接就讓薛凌將那張畫像展示出來:「你可認得此人?」
蕙娘看了看:「認得,他是小婦人的表叔。」
薛凌:「人在何處?」
蕙娘淚盈於睫,一臉傷心:「回大人的話,我那表叔三日前出門的時候不慎被馬車撞了,當時人就不行了,如今已經下葬了呢!」
薛凌冷笑:「哪有那麼巧的事情,我們這邊來找人,你那邊就剛好出了事?」
蕙娘:「千真萬確,我那遠房表叔是府中下人,不敢驚動侯爺,但此事管家卻是知曉的,大人若不信,可找他來對質!」
薛凌:「無妨,我們現在要找的也不是你表叔,而是你。三元堂和仁心堂的掌柜已經指認,你那表叔曾經到他們藥鋪里購買了大量的柴胡,是也不是?」
蕙娘:「大人這話問得好沒來由,我表叔去買葯,怎會事先告知與我,又與我何干?」
薛凌:「富陽春出自古方,雖然對身體無益,但也不至於短短几個月就置人於死地,卻正是你指使你表叔在藥丸里額外加入柴胡這味葯,這才使得鄭誠暴病而亡,假似脫陽之症!」
蕙娘:「小婦人冤枉……」
她的冤還喊完,就被旁邊的尖聲怒喝打斷了,原來是武安侯夫人忍不住衝上去,狠狠甩了蕙娘一巴掌!
「你這賤人,還敢狡辯,你表叔跟誠兒無冤無仇,又根本沒機會接近他,怎麼會去謀害他!證據確鑿,不是你還會是誰,我早就看出你不安於室,沒想到你竟然敢謀害誠兒,賤人!」
武安侯夫人劉氏出身書香世家,上次唐泛見到的時候,她雖然對兒子的死傷心欲絕,但起碼還保持了剋制和冷靜,但眼下看到可能的兇手近在咫尺,自然再也忍不住了。
蕙娘啊了一聲,捂著臉頰往旁邊躲:「侯爺救命,侯爺救命,我冤枉啊!」
劉氏見她還敢躲閃,越發怒火高熾,撲上去還想打,場面頓時亂成一團。
隋州看著這一團混亂,冷冷道:「侯爺是想讓我們看猴戲不成?」
雖說蕙娘嫌疑最大,但她畢竟是侯府女眷,還有侯爺夫人在,男女有別,錦衣衛不好插手。
武安侯深吸了口氣,大吼一聲:「還不住手!你們都是死人嗎,把夫人攙扶到一邊,將蕙娘拿住!」
他這一發話,婢女嬤嬤們一擁而上,總算將兩人拉開了。
武安侯夫人喘著粗氣,雖然被人攙扶開來,可盯著蕙娘的眼睛仍舊充滿怨毒和憤恨,讓蕙娘禁不住打了個寒噤,連哭聲也小了下來。
隋州看著蕙娘哭得梨花帶雨的模樣,臉上沒有一絲動容:「你要自己招,還是到北鎮撫司再招?」
蕙娘還沒反應過來,唐泛道:「你本是深宅婦人,又不識字,更勿論精通醫理,哪來的膽略謀害鄭誠,必是有人在你背後唆使,若是你肯從實招來,指不定還能免了死罪,若是一味為你背後之人隱瞞,到時候他沒事,你卻要受苦。大明律早已言明,殺人者斬。你抵死不認罪,免不了還要到北鎮撫司走一遭,水火刀槍,鞭笞剁指,樣樣能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屆時你就是想死,只怕也沒那麼便宜了。」
他的話輕飄飄,不帶一絲煙火氣,蕙娘卻聽得上下牙齒直打顫,錦衣衛的手段,誰人沒有聽說過,蕙娘彷彿可以看見自己在詔獄裡頭渾身是血的模樣了。
事實上,詔獄可不是她想進就能進,能進詔獄的那都是欽命要犯,死在裡頭說不定還能千古留名,像蕙娘這種身份,充其量也就是去去順天府大牢,詔獄還不稀罕收留他。
隋州瞟了唐泛一眼,對後者拿詔獄來嚇唬蕙娘的做法不置可否。
唐泛:「隋總旗,我聽說北鎮撫司裡頭有一種刑罰,叫雨澆梅花,是將犯人按住手腳,然後用沾過水的薄紙蓋在他臉上,一層加一層,層層相疊,犯人一開始還沒什麼感覺,但慢慢就會覺得難以呼吸,吸過水的紙張緊緊貼在他臉上,將他的口鼻都掩住,使其無法呼吸,犯人就會在這種煎熬中慢慢窒息而死,是不是?」
隋州面無表情,緩緩地點一點頭:「嗯,對。」
一旁的薛凌抽了抽眼角:……咱們北鎮撫司什麼時候有這種娘娘腔的刑罰了,那不是東廠那幫死太監的發明嗎?
蕙娘感同身受,隨著唐泛生動的形容,只覺得自己的臉上像是被無形的濕紙一層加一層的覆蓋上去,連呼吸也變得困難起來,什麼雨澆梅花,這分明是將人慢慢折磨致死!
「我招!我招!人不是我殺的!是鄭志!是鄭志叫我這麼做的!」她終於崩潰地大喊起來。
武安侯大喊一聲:「住口!你這賤人,你知道你在說什麼!」
蕙娘:「我沒有!我沒有!鄭誠不是我殺的,表叔也不是我殺的,都是鄭志!是他讓我把那張方子給鄭誠,然後又讓我表叔去買通藥鋪夥計,把柴胡加進去的!對了,還有那個藥鋪夥計!那也是鄭志讓人滅口的,不是我,我什麼都不知道!」
武安侯:「閉嘴!」
劉氏冷冷出聲:「閉嘴什麼,讓她繼續說!」
武安侯怒道:「還有什麼好說的,這賤人隨口攀咬,胡亂牽扯,要把府里所有人都拖下水她才甘心嗎!」
劉氏冷笑:「分明是你怕她招出什麼不該說的人,才急吼吼地想要她閉嘴罷?」
武安侯氣急敗壞:「我何曾有過這樣的心思,你還嫌不夠亂嗎!」
眼看著這對夫妻爭執起來,隋州視若無睹,對武安侯道:「煩請侯爺將鄭二公子請過來。」
武安侯不得不中止跟劉氏的爭吵,他惡狠狠地瞪著蕙娘,嘴唇張張合合,最終迸出幾個字:「還不去把鄭志給我帶過來!」
下人連忙領命而去。
鄭志很快就過來了,跟他一起過來的還有一個中年美婦。
唐泛見過她,事發當晚,武安侯府的女眷都在,他依稀記得這女人是武安侯的妾室。
鄭志行禮道:「孩兒見過父親,母親,不知這兩位是……?」
他的視線落在隋州和唐泛身上,案發當夜,他並沒有出現在現場,自然也不認得唐泛他們。
鄭志的相貌與身旁那個中年美婦有六七分相似,平添了幾分陰柔,但言行舉止文質彬彬,光從這一點上,鄭誠就沒法跟他相比。
世子還未冊封,名分未定,次子卻比長子更加優秀,武安侯心裡肯定會有掙扎。
這一掙扎,心中難免就有傾斜,一碗水也就很難端平。
紛爭由此而起。
武安侯綳著臉:「這兩位是順天府的唐大人,和北鎮撫司的隋大人,為了你兄長的案子來問話的,我問你,你兄長之死,是否與你有關?」
鄭志大吃一驚:「父親這話是要冤殺孩兒不成,孩兒怎會兄弟鬩牆,謀害兄長?!」
他雖然做足了戲,可唐泛沒有漏看他剛才下意識望向蕙娘的那一眼。
隋州:「鄭二公子,蕙娘現在指認你唆使她下藥謀害鄭誠,又為了滅口,殺了她表叔,可有此事?」
鄭志斷然道:「萬萬沒有此事!」
蕙娘痛哭:「你這殺千刀的,明明是你讓我做的,你還說等那死鬼死了,就將我要過去的!」
鄭志怒道:「你這婦人是失心瘋了不成,你是我大哥的妾室,我如何會和你有勾連!」
中年美婦尖叫一聲:「我讓你這小賤蹄子胡亂攀咬!」
便撲上去要扇蕙娘的耳光。
方才武安侯夫人劉氏也這麼做,薛凌不好插手,眼下一個妾室,薛凌直接上前將她推開:「錦衣衛在此,安敢放肆!」
中年美婦被推得跌倒在地,臉色青青白白,想要發火又不敢,索性腰身一扭,撲向武安侯,抱住他的大腿泣道:「侯爺,您可要為我們母子做主啊!」
武安侯一個頭兩個大,連忙拉住她:「起來,起來,成何體統!」
話雖如此,語氣畢竟要比剛才對劉氏說話來得溫和許多。
劉氏冷眼旁觀,一言不發。
面對如此混亂的場面,虧得唐泛與隋州二人還能面色如常。
唐泛道:「蕙娘,你指認鄭志,可有證據?」
蕙娘瞠目結舌,無言以對。
中年美婦指桑罵槐:「好啊,你說不出來了是不是!阿志明明是清白的,如何會謀害兄長?是不是有人看著大公子死了,不滿阿志會成為世子,所以指使你誣陷阿志的,說!」
在這一連串叫罵聲中,蕙娘卻陡然叫了起來:「我有證據!我有證據!」
她實在是被唐泛剛才的描述嚇破膽了,不管是北鎮撫司的詔獄還是那個勞什子「雨澆梅花」,她通通都不想嘗試。
隋州:「說。」
蕙娘咬咬牙:「鄭二公子臀上有個紅色的胎記,有半個巴掌那麼大,是梅花形狀的!」
此言一出,中年美婦的叫罵聲也戛然而止了。
男女有別,臉上手上的胎記都還好說,這屁股上的胎記,除非是極為親近之人,否則又怎會知曉?
蕙娘是鄭誠的妾室,鄭志卻是鄭誠的弟弟,兩人本該八竿子打不著的,現在蕙娘卻知道鄭志屁股上有塊胎記,這說明了什麼?
隋州望向臉色大變的鄭志:「可有此事?」
鄭志沒有回答,隋州也不需要他回答了,直接揮揮手:「將他押下,帶回鎮撫司!」
又指著蕙娘:「你也一併走,念在方才坦白從寬,可令一婢女隨行。」
中年美婦大哭出聲,撲上來緊緊抱住兒子,不讓任何人靠近。
她這一哭,旁人拉的拉,勸的勸,場面又開始混亂起來。
「慢著!」武安侯出聲,「隋大人,這裡是我武安侯府,鄭志是武安侯府的人,怎能容你說帶走就帶走!」
隋州:「侯爺,令公子若是查明無罪,最後自然會將其釋放。」
武安侯怒道:「隋州,你別拿著雞毛當令箭!陛下讓你查案,不是讓你把我武安侯府一鍋端了,你這是想做什麼!我要上表彈劾你!」
隋州不為所動:「下官職責所在,侯爺請便。」
武安侯氣歪了鼻子,正想說話,卻聽武安侯夫人劉氏道:「隋大人只管秉公辦案,有事我擔著!」
「你!你敢!」武安侯指著劉氏,氣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我怎麼不敢?這武安侯府難道我就沒份了?」劉氏看著他,目光冰冷,如視仇讎。「別忘了,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同樣是經過朝廷冊封,有品有級,這武安侯府,我也同樣有主事的權利!」
武安侯:「誠兒都已經死了,逝者已矣,你想鬧得闔府上下不得安寧不成,這樣對你有什麼好處!」
劉氏冷冷一笑:「鄭誠是我的親生兒子,也是侯爺的親生兒子,但在侯爺眼裡,鄭誠這個嫡長子還比不上鄭志一個賤人生的,既然他爹不爭氣,那就只有讓他娘來幫他討回公道了!」
中年美婦哀哀哭泣,跪倒在她跟前:「姐姐,姐姐,一切都是我的過錯,您就饒了阿志罷,他是個好孩子呀!往後您讓我做什麼,我都從的!姐姐,我求求你了!」
女人被逼到了極點往往都很彪悍,劉氏直接揪起她的衣襟,啪啪啪,甩了好幾巴掌,連帶手上長長的指甲,瞬間在中年美婦白皙滑嫩的臉頰上劃下幾道長長的血痕,又狠狠掐住她的脖子。
「賤人,我忍你夠久了,還我兒子的命來!」
中年美婦大聲尖叫,鄭志也大喊起來:「父親!爹!爹!救我!我不要跟他們走!」
他的掙扎對於錦衣衛來說是無濟於事的,隋州一個眼神,人就被押著往外走了。
蕙娘因為剛剛的指認,待遇好一點,還能有個婢女攙扶著,不過身後同樣也有錦衣衛虎視眈眈,容不得她逃跑。
唐泛與隋州一道離開武安侯府,身後場面混亂,喧囂不休,卻與他們無關了。
「你這賤人!你不得好死!」鄭志大聲叫罵,他雖然被押著,卻恨不得撲上去咬死蕙娘。
眼下的他,已經全無之前剛出場時的風度了。
隋州皺了皺眉頭:「少冰。」
「鄭二公子,得罪了!」薛凌會意,直接一條帕子塞進鄭志的嘴巴里。
世界清靜了。
事情出乎意料地順利,一進鎮撫司,還沒等如何用刑,鄭志就什麼都招了。
他所招供的,與蕙娘所講的出入不大。
武安侯雖然沒有實權,但抵不住這是個世襲的侯爵,誘惑依舊很大,現任武安侯與正室劉氏感情不協,反倒寵愛美妾與美妾所生的鄭志,不止一次在美妾面前表現出對長子的怒其不爭,次數一多,鄭志自然也就上了心,再加上鄭誠原本就是個紈絝子弟,鄭志自然會想:大明又沒有規定庶子不能繼承爵位,憑什麼因為我比他晚生兩年,就要將爵位拱手相讓?
鄭誠是個很混賬的人,而且因為他夜夜笙歌,虧空了身體,使得子嗣艱難,至今也沒能生出個兒子來,於是鄭志就通過勾搭蕙娘,唆使她去給鄭誠送了富陽春的方子,又通過蕙娘的表叔,在藥方里多加了一味柴胡。
蕙娘原先受寵過,後來鄭誠喜新厭舊,她心裡自然有憤恨不滿,這種情況下鄭志很容易就說通了她。
根據鄭志所說,他原本也沒打算謀害兄長的,只是想讓鄭誠毀掉身體,徹底生不齣兒子,因為柴胡會使得富陽春的藥性加大,很容易令人元陽下脫,這樣一來爵位自然就落在鄭志頭上,誰知道沒掌握好藥量,所以鄭誠的死純屬意料之外。
不管如此,罪證確鑿,鄭志認罪伏法,武安侯就是再想給兒子辯解也沒用,武安侯夫人劉氏的娘家勢力還在,她自然不會善罷甘休,兩人將官司鬧到了御前,隋州這邊也將證據和供詞一一呈上,內閣原本是票擬鄭志死罪的,但皇帝抵不過武安侯的苦苦哀求,最後將死罪改成活罪,鄭志被發配往口外為民,勒令終生不得返京。
案件到了此處,總算告一段落,隋州在上奏的時候,順帶也提了順天府一筆,說他們協助辦案,從中出力不小。
可別小看這一筆,自永樂之後,內閣地位逐漸上升,到了本朝,皇帝不太愛幹活,內閣宰輔們就幾乎等同宰相,與皇帝分權。
隋州因為有位當過兵部尚書,兼且門生故舊遍布朝野的叔祖,內閣那邊對他的印象素來還不錯,而且因為與周太后的關係,他在皇帝面前也很能說得上話,有了這兩邊的關係,隋州一句話比別人十句話還要管用,順天府的責任最後也就不了了之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潘賓不用被罷官,不用被扣工資貶往外地,只是被輕飄飄申飭一頓,如清風過耳,什麼事也沒有,當然很高興,一反前些日子的忐忑,他將唐泛找了過去,道:「潤青啊,多虧了你,這樁案子才能告破,咱們順天府才沒有被繼續追究責任!」
唐泛道:「這是陛下仁慈,也是隋總旗講義氣,與潤青無關,下官不敢居功!」
潘賓對他這種謙虛謹慎的態度很是滿意,點點頭,捋著鬍鬚,笑容滿面:「你也不必太過謙虛了,這樁案子你畢竟是有參與的,我聽說隋州的奏疏里也提到你了,這份功勞你還是當得的!本府公私分明,有功當賞,有罪當罰,你既然有功,說罷,你想要什麼?」
順天府通判魏玉坐在旁邊,也跟著笑道:「此番武安侯府案告破,潤青跟著東奔西走,確實辛苦了!」
唐泛還是很謙虛:「下官沒什麼想要的,大人謬讚了!」
潘賓一拍大腿:「這樣罷,上回咱們不是還在外面打賭么,我還欠你一碗肉臊湯麵呢,擇日不如撞日,等會下了衙,本府請你吃面!」
唐泛:……
雖然他知道這位潘師兄有點小氣,不過能小氣成這樣,實在也是讓人開了眼界。
唐泛無奈地看了想笑又不敢笑的魏玉一眼,露出欣喜的笑容:「那就多謝大人了!」
魏玉握拳連咳了兩聲:「大人,不知道下官有沒有這個福氣,也嘗一嘗大人請的湯麵?」
潘賓看了他一眼:「玄璋啊,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說起來,你來順天府的時間還比潤青晚呢,我們倆可都還沒嘗過你的陞官酒呢!」
魏玉很鬱悶,躺著也中槍,他不過是順嘴討一碗湯麵吃,結果怎麼就變成欠下一頓酒席了,這位府台大人也太會就坡下驢了!
「自然,自然,大人和潤青若是願意賞光,咱們今日就去!」
潘賓:「那就不去潤青說的那個湯麵攤子了?」
魏玉:「不去了,不去了,陞官酒自然要去仙客樓喝,我這就讓人去定位子!」
唐泛看著魏玉一臉吃了蒼蠅的樣子,笑得都快內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