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夏桀今日回來的及早,前朝那些大臣,就知道上摺子,奏後宮的這點事情。西北的軍情,東南邊的匪徒作亂,南地幾個封疆大吏的貪污便,一概不提。
這些人,眼裡心裡都只有家族裡那點利益,何曾真正把這個江山放在心上!
夏桀看到那些人義正言辭,引經據典,說著堂堂後宮妃嬪被人擄走之後再安然回宮,而沒有以身維護名節,是如何的違背禮教,又是如何的辱沒了朝廷。夏桀就覺得心中的怒火蹭蹭蹭的往上面漲。
他一一掃過底下人這些大臣的面孔,道貌岸然的背後,是一個個宮中后妃的家族,要不就是竇家利益的反對者。什麼皇族名聲,都是謊話!
夏桀冷眼看著這些人在他面前像是唱戲一般,一個又一個的登台,他暗暗把這些人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他現在不會動他們,畢竟漪房被擄走是事實,要是按照朝廷後宮的慣例,這樣的妃子,被救回來后,若是有了身孕,也的確是應該將孩子打掉,然後送往冷宮。
但那時漪房,怎能跟其他的妃子一般處置!
孩子是不是他的,一把脈,就知道月份,這些人,雖不至如此大膽,敢在他的面前就說漪房腹中骨肉有問題,卻字字句句都是在質疑!
真是好笑……
若不是想著夏珏手底下安排在各州府的人手,這些人以為,他還會容忍他們繼續說下去。
夏桀在朝堂上板了臉,大臣們終究是不敢再說下去,如此兩方都不痛快。夏桀散朝後半點都沒有耽擱,就回了後宮。
走到白龍御道上的時候,夏桀遠遠看到李福和翠兒兩個人正使喚兩個大力太監抬著一頂轎子往西三所那邊走,翠兒身邊的一個嬤嬤手裡還抱著一個圓滾滾的小包袱。
夏桀的心裡瞬間一動,眼裡迸發出厲色。
李福和翠兒是被他派到廉王府去了的,他出發要去救漪房的時候,碧如歌這個女人偏偏在這個時候生產,還說要見他,否則而就不肯生下孩子,真是可笑。
既然翠兒和李福此時回來,還帶著一頂轎子,那是不是說碧如歌已經把孩子生下來了。
漪房身體裡面的毒,御醫說是解了,慕容藝還沒去看過,本想今日早上的時候立刻就叫慕容藝過來,哪知道慕容藝說要再去望龍山腳下一趟,正好,碧如歌的孩子生了下來,同樣試藥,試過之後,再讓慕容藝看看,是否還有給漪房用解藥的必要!
夏桀朝著身邊的小太監吩咐道:「去,把李福給朕叫過來。」
小太監一溜小跑著過去,那邊正走在宮道上的李福聽了,朝著夏桀這邊望過來,帶著翠兒一行人就往夏桀這邊趕。
等到幾個人越走越近,夏桀才發現,那個遠遠看著像是小包袱的,其實是一個襁褓,而抱著襁褓的,正是他要翠兒和李福帶出去的王嬤嬤。夏桀望著那個襁褓的眼神,逐漸變得意味深長。
「奴婢參見皇上。」
「老奴參見皇上。」
「起來吧。」
夏桀站在高台上,俯視著玉台階下的幾個人,神色在襁褓上一掃,見到裡面一個紅紅的小嬰孩,正沉沉的睡著。小手攥成一個拳頭放在唇邊,吐著透明的泡泡。夏桀不自禁的就想到漪房肚子里的孩子,原來,小孩子是這樣的……
「把孩子抱過來。」
「遵旨。」
李福應了一聲,走到王嬤嬤的身邊抱孩子,王嬤嬤卻不肯鬆手,雙手將孩子護在懷裡,護的死緊死緊。看著李福的眼神滿是懇求之意,一張老臉都擠做一團。
她從郡主身份暴露的時候,就知道事情不好了。她跟著太皇太后一輩子,在宮中威風了這麼多年,太皇太后臨死之前,就知道後面的皇帝是不會放過碧家的,又看出來還在太子時的當今聖上心智不凡,將來必是一代雄主。所以早早囑咐她,要她一定要想盡法子跟皇上靠攏。所以她在景安帝時期,憑藉著太皇太后遺留下來的那點威勢和臉面,想盡了法子護著這位皇上。
景安帝再是恨太皇太后,畢竟那些事情,都是皇家秘辛,沒有向外說的道理。所以只要她不過了分,不干涉到朝綱上,景安帝也不敢拿她如何,那個時侯,太皇太后理政的餘威還在呢,若是太皇太后和先皇一故去,景安帝就敢拿著太皇宮太後身邊的舊人下手,士子清流們都有話說。
這樣一來,皇上也領了她幾分情。她才能繼續在宮中保持著一個超然的地位,才能在後面的幾年裡,慢慢的幫著碧家做一些事情,也才能憑藉著這點情面,將郡主神不知鬼不覺的送進宮來。
其實,她是真的不願……
別人不知道,碧家如今的兒孫不知道,難道她還不知道那個所謂的碧家女必得皇寵的謠言是怎麼回事么?那分明,是她奉了太皇太后的意思在宮裡宮外放出的風聲,就是為了讓所有人都以為先皇寵愛碧家女,即遮掩住了先皇和鳳舞長公主的事情,又幫著碧家攢了臉面,讓那些人以為真是如此,朝臣們才會前仆後繼的朝著碧家門口涌。
但假話終究是假話,從先皇到,景安帝,先皇的皇后是碧家女,先皇不愛,景安帝的生母是碧家女,髮妻也是碧家女,景安帝也不愛。不管先皇和景安帝的血脈跟碧家有多親近,始終無法讓他們消亡對碧家的恨意。
景安帝當初對碧家下手的時候,可半點都沒有猶豫過,也沒有想過這是他的外祖家。
本來,太皇太后什麼都安排好了,一個家族的榮光,終究只能有那麼些年,碧家有了足夠的財富,太皇太后也安排了退路,只要碧家老老實實的,足夠後代子孫富貴下去。可那些人,不死心啊……
硬是要恢復到以前權利富貴一起在手的日子,硬要把郡主送進宮來,郡主也是心高氣傲。弄進宮來了,自恃著美貌,不肯聽她的勸,非要在漪妃正得寵的時候,安排刺殺的事情。
自古君王多疑心,最難有真情,但帝王一旦動了真情,那也是最不會改變的。
瞧瞧當初的先皇……
她了解如今這位皇上,面上看著狠辣,暗地裡最重感情,一旦覺得有人是真心對他好了一分,就會掏心掏肺的還回來。當初的珍妃就是如此在宮中十來年地位都不動搖的。
她本想著等一等,再等一等,她一直冷眼旁觀,覺得這位得寵的漪妃不是好對付的,可郡主等不了……
百花宴上動手,失敗了,就該退……
郡主不肯退,她那時候已經覺得不祥……
郡主還是不聽,她沒法子安排了人,趁著漪妃被逼迫去雲山寺的時候,動用了太皇太后留在京中最後的人手去刺殺,用最隱秘的方式。可還是失敗了……
那時候皇上所表現出來的,早已經叫她震驚,她也知道,遲了一步,就是遲了滿盤的棋。天子動了心,哪有那麼容易收回來。但郡主還是不聽,反而去太子妃那邊,暗藏心機做手腳,又給這位漪妃下了毒,最後把自己和如風少爺都折騰進去了,弄到廉王府去和廉王那個廢物成婚,生出來的孩子還要給別人做葯人……
葯人啊,這可憐的孩子……
王嬤嬤低頭看著懷裡小小軟軟的一團,老眼都濡濕了,她看了看孩子,抬頭望著夏桀,砰一聲跪倒在了地上,硬實的石板上脆響回蕩。
「皇上,老奴求求您,放過這個孩子吧。」
李福和翠兒都沒有想到王嬤嬤會突然有這樣的舉動。早就知道這位王嬤嬤,太皇太後身邊的舊人,是跟廉王妃一起的。但廉王府的時候,這位王嬤嬤看著翠兒衝進廉王妃的屋子,看著翠兒逼著那些嬤嬤用催生葯,又看著他們將昏昏沉沉的人弄進宮來。無論這麼折騰,可都是一言不發的,雖沒有起到什麼作用,但也沒有阻攔。沒想到,如今到了宮裡,見到了皇上,反而發作了。
王嬤嬤沒有理會李福和翠兒,只是朝著一臉漠然的夏桀苦求道:「皇上,老奴知道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當初對不起您,也知道郡主做事太狠絕,可這孩子既然生出來了,好歹是一條性命,孩子何辜,皇上,求您看在老奴當初也算是為您盡過忠的份上,賞老奴一個臉面,饒了這個孩子吧。」
跟著翠兒和李福過去廉王府和如今還跟著夏桀的人,都是夏桀精心挑選培養的心腹,未必知道當初太皇太后做的事情,但卻都清楚,當今天子和清流朝臣們稱讚的那位太皇太后,遠遠沒有想象中的那樣感情深厚。不顧心中清楚,卻從未有人敢這樣直接的說出來,王嬤嬤直言道出,讓李福和翠兒幾個人,都不禁有些害怕。
空氣彷彿都凝滯了起來,夏桀看著王嬤嬤,再看看她懷中的孩子,忽然邪魅的笑了笑,道:「王嬤嬤,你當初是真心護朕助朕?」
王嬤嬤一滯,沒有說話。
夏桀曬然道:「朕再問你,太皇太后她人家是朕的祖母,她做了什麼樣的事情,會朕怨憎,朕怎的不知。」
王嬤嬤這一次張大了嘴,看著夏桀的笑,忽然間覺得身體結成了冰渣。
夏桀哼了一聲,見王嬤嬤不說話,腳下一動,人們只覺得眼前一花,剛剛還在王嬤嬤懷中的孩子,已經被夏桀抱到了手中。
「皇上……」
王嬤嬤喊了一聲,最終頹然的跪在地上。她還能做什麼,皇上分明就是連提都不願提起太皇太后的樣子。這是恨到了極致,而郡主,皇上更是不屑提。
她盡了最後的本分,她本想著,皇上要她去勸郡主把孩子生下來,若是郡主實在不願生,她就用藏在身上的毒藥給郡主灌下去,一了百了。至於如風少爺,她身上還有太皇太后給的最後一樣的東西,可以保住如風少爺的平安。保住了碧家的這條根,碧家其它那些短視的人,她這把老骨頭,也顧不了那麼許多了。
她還想著,漪妃娘娘,再怎麼說,也同樣是女子,只要她抱著孩子去求,漪妃懷著身孕,說不定就會做主放了這個孩子的。
漪妃有孕的事情,她是在路上聽說的,碧家的毒,她知道的最是清楚,若是漪妃身上還有郡主以前下的毒,決不可能就這麼順順噹噹的有了身孕。上次漪妃能有孕,那是因為郡主是在漪妃有孕之後,才加了最後兩分毒藥,而這一次,漪妃有孕之前就體中帶毒,若是漪妃沒有解毒,怎可能有孕呢!
既然漪妃都有了身孕,放過這個孩子的可能就會大大增加!
她在馬車上千盤算,萬盤算,就是沒有想到,竟會在剛入宮這塊,就先見到了皇上。
夏桀抱著孩子,根本不理會下面的王嬤嬤有多少算計。他專心致志的看著自己手中的這個嬰孩,看著他眉宇間竟然跟自己有幾分相像,就不由自主的笑了出來。
畢竟身上有皇家的血脈,跟他長得相像,也不足為奇。
腦海中一浮現皇家血脈這幾個字,夏桀就想到夏珏,他的臉色,頓時烏雲密布起來。
真是可笑,這世間上,他最厭惡的人,偏偏是跟他長得最相似的人!
想到這些,夏桀再看懷中這個柔嫩脆弱的生命時,想起來的,都是他母親的狠辣,他父親的圖謀不軌,他的手漸漸收緊,懷中小小的嬰孩被他這樣死死的勒住,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王嬤嬤心頭突突直跳,又不敢上前,跪在地上,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夏桀還是抱著那個孩子,等他哭夠了,才懶洋洋的問道:「碧如歌人呢?」
翠兒急忙上前回稟;「奉了娘娘的諭令,將她先行帶到西三所那邊,娘娘說,要關上兩天,再去那邊問話。」
夏桀聽到是漪房的意思,抱著孩子大步轉身,什麼話也沒說,就朝著龍陽宮後頭的寢殿走。
一行人急忙跟上,王嬤嬤心中擔憂,站了好幾次,都沒能站起來。翠兒看著這個曾經在宮中呼風喚雨的老人如今的這副樣子,嘆了口氣,將她攙起來,勸道:「嬤嬤,我勸您一句話,當初您做的那些事情,皇上知道,娘娘心裡也清楚,只不過如今還沒想好怎麼處置,您和皇上還有以前那一點功勞在,您若是真心悔過,找個地方,娘娘自會安排您養老,不想多計較。畢竟你您也知道娘娘如今有了身孕,該為小皇子小公主積福的事情,娘娘必然是不吝去做的,可您若非要參合到那些事情裡面,無論怎樣都拉不回來,以皇上的性情,您也是知道的。」
王嬤嬤聽完翠兒這一番話,愣了半晌,默默地跟在翠兒後面,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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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大的內殿里,漪房正斜靠在美人榻上,眼神軟軟的,看著窗戶外面對出去的景緻。這個時節,還沒有多少爛漫的山花,不過有青綠可喜的嫩草,看在眼裡,同樣是一種愉悅。
夏桀遠遠地就看到漪房正望著窗外發獃,他抱著懷裡的嬰孩,讓那些奴才不準出聲,自己輕手輕腳的快步走到漪房身邊,突然把這個孩子往漪房面前一放,啞聲道:「在想什麼?」
漪房唬了一跳,剛來得及嗔了夏桀一眼,忽然見到他懷裡抱著的孩子,只是略略一驚,就想到了這個孩子的來歷。
宮中沒有妃嬪有孕,也沒有這樣小的皇子,夏桀是上朝回來,總不可能是哪個大臣抱著孩子上朝。想到今日早上小太監來稟告的事情,漪房看了孩子一眼,神色複雜的低低道:「這就是廉王府的小世子?」
漪房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說這個孩子的身份,說他是碧如歌的兒子,漪房自己都怕會忍不住對這個無辜的孩子動手。只能說他是廉王府的小世子了,雖然這個孩子十之八九不可能得到廉王世子的身份,但漪房還是這麼希望著。
夏桀點點頭,坐到漪房的身邊,自己抱著孩子,空了一隻手去將漪房的柔荑捉過來,放在孩子嫩嫩的小臉上,一邊說出了自己的打算。
「宮裡的那幫御醫不濟事,你身上有毒沒毒他們都診不出來。我總是不放心,那個人是個瘋子,不知道他到底是為什麼給你解毒,又會不會下了其他的東西在你身上。我想找慕容藝看看,依舊讓碧如歌把解藥交出來,在這孩子身上試一試。有了解藥,我總要安心一些。」
漪房聽了這番話,心中五味雜陳。
她早就知道碧如歌被送到廉王府去,要生一個孩子,而這個孩子,是為了給解毒,做她的葯人。
她曾經千百次的想過,她沒有什麼好愧疚的,是碧如歌在她身上下了毒,害她丟了孩子,還有可能今後都不能做一個母親,所以碧如歌的孩子做葯人,是碧如歌自己做的孽,她半點都不用難過。
即使今早知道碧如歌要生產的時候,她都還是這麼想著,可現在真的等到孩子抱到了眼前,看到了這麼一個鮮活而稚嫩的生命,她的心,就猛然的抽痛起來,蜂擁而來的愧疚和憐惜,無論如何都止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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