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聖女(2)
「不。」飛廉微笑起來,安慰,「很美——帝都小姐里沒一個能比得上。」
明茉雙眉一蹙,怒:「你笑話我!」
「沒有。」飛廉正了臉色,「明茉小姐善良勇敢不嬌氣,和我原先想象的很不一樣。」
明茉眼睛一亮,顯然也是很高興聽到未婚夫婿的誇獎,脫口而出:「你也和我原先想象的很不一樣呢!——原來我還以為你只是個紈絝子弟酒囊飯袋而已。」
飛廉看著笑靨如花的少女,微笑著接受讚揚,感覺多日緊繃陰霾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
「所以啊,」快到了府邸門口,明茉停了下來,眨眼一笑,「說不定我們成親后,還真的可以好好相處呢。」
成親?飛廉忽然就愣了一下——對了,他居然忘記了這個女子從未否定過這門婚事。
她顯然比自己更清醒,就算一路在為雲煥奔波,卻也明確地知道這一門婚事事關重大,不是她一個人可以任性的去決定是否接受。她並未打算背離家族來爭取自己的自由和幸福——然而,他呢?他卻是下過了決心,不再接受這門婚事!
可是……如果遭到第二次退婚的話,對這個女孩來說,也實在太殘忍了一些吧?
「明茉小姐,你是個非常了不起的女子……能遇到你是我的福氣。可是,對不起,我……」飛廉抬起頭,遲疑地開口,「已經有了碧……所以對於這一門婚約,我其實並不打算接……」
他盡量把話說的委婉,然而明茉站在台階上怔怔看著他的身後,彷彿已經明白了什麼,一邊聽著,一邊臉色已然開始變化。
「不用再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她的臉上隱隱有怒氣聚集,忽地衝口而出,截斷了他的話,「你跟我說有什麼用?這又不是我能決定的事!……你自己去和你叔祖我母親說個清楚!——早斷早好,拖拖拉拉算什麼男子漢?」
飛廉被她忽然爆發的怒氣驚住。少女怒氣沖沖轉過身去,拉開了門,臉上難以自禁地流露出一種受辱后的憤怒,頓住腳,留下最後一句話——
「反正,我也不想和一個鮫奴爭寵!」
重重關上門,她靠在門上,急促地喘息,感覺心裡的厭惡和憤怒層層湧上來——是報應么?高貴而放蕩的母親被鮫人所迷惑,離棄了他們父女,給整個家族蒙上如此羞辱;而多年後,她的女兒卻被一個鮫人搶去了未婚夫!
真骯髒……真骯髒!
她就是一生不嫁,也不會讓自己淪落到要和鮫奴分享一個丈夫!
門在眼前重重闔上,飛廉回過頭,就看到了站在不遠處的綠衫女子。
「碧。」他微微地笑了起來,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你都聽見了?」
碧卻側過臉去,身子微微發抖,似在極力掩飾內心翻湧的感情——她本是擔心他的安危,隨後跟了出來查看,卻不料聽到了這樣一番決裂的話。
「你看,」飛廉微笑著走下台階,將手放在她肩膀上,低下頭看著她,溫柔地低聲,「現在,你不必再擔心什麼了。」
碧低著頭沒有看他,肩膀微微發抖。忽然,淚水就簌簌落到了塵土裡。
四門緊閉,含光殿里,是死一樣的寂靜。
殿里簾幕低垂,供奉著的神像下燭光如海,以一種奇特的方式,組成了一個光芒四射的六芒星形狀。超出一般火焰該有亮度的光從那些供奉神的燭陣中射出,瀰漫在室內,彷彿在吟唱中凝成了有形有質的東西。
這些凝固的光是血紅色的,分成四束從四面窗中穿射而出,牢牢的抵住了了庭院四邊的四扇門,無論外面如何推撞,尤自巍然不動。然而每經受一次劇烈的撞擊,神殿里那些燭火就會應聲發出奇異的抖動。
一襲白衣在燭海中翩芊旋轉,宛如一羽白鶴。
雲燭閉著眼睛,手心結印,嘴裡吐出奇異的吟唱,整個身體居然虛浮在半空,凌駕於那個光之陣上空。隨著不停止的吟唱,手指風一樣地點過那些燭盞,手揚處,那些微弱下來的燭光便再度亮起。
三個時辰之後,外面的撞擊聲終於停止了,應該是奉命攻入的軍隊暫時偃旗息鼓。
就在這一瞬間,雲燭身形一頓,頹然墜向無數的火焰。
「姐姐!」雲焰終於忍不住驚呼出來,撲上去抱住了姐姐。她已經心驚膽戰地看了半日,此刻再也無法剋制內心的緊張和恐懼,抱著失去知覺得雲燭嚶嚶哭泣起來,全身發抖。
雲燭臉色雪一樣白,手無力地垂落,潔白的廣袖上有血跡慢慢滲出。
雲焰連忙解下衣帶,替她包紮手上的傷口,卻發現那些傷口極小極深,位於十指的尖端,彷彿有鋒利的長針從指尖瞬地扎入,直抵血脈。
「姐姐……」雲焰怔怔地看著,明白過來,忽地側首看向那些如海的燭光。
——血紅色的燭光下,銀質的燭盞內,盈盈盛著的卻是殷紅的血!
姐姐……姐姐是在用自己的血,施行可怕的術法,以阻擋外面那些衝進來的軍隊?!雲焰驚駭地看著,手劇烈地發起抖來,止不住從唇角吐出了一聲尖叫。
「雲焰……我沒事。」被那一聲尖叫驚醒,雲燭悠悠醒轉,支撐著坐起,將幼妹攬在懷裡,「我跟了智者大人幾十年……咳咳,不是白跟的……有智者大人親自傳授的術法,他們、他們沒那麼容易進來的。」
「嗯……」她怯怯點頭。
外面又傳來了軍隊急速的跑動聲,似乎在上一輪闖入不成后,又有新的策略出來。
雲燭卻是出乎意料的冷靜。走到神殿的門邊,側過頭,靜靜地聽著外面的每一種聲音:風裡有奇特的鳴動,彷彿有巨大的鳥類在空氣中穿行,逐漸的逼近。這、這難道是……
「御前侍衛隊散開!協助鈞天部,進行上方降落!」有熟悉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決斷而凌厲,帶著多年來揮斥方遒指揮若定的氣勢。
——巫彭大人?雲燭怔了怔,忽然無聲地笑了起來,笑容里有悲哀也有驕傲。
「姐姐?」雲焰吃驚地看著她。
「居然逼得那個人,出動了征天軍團呢……看來,我給他帶來了很大困擾吧?」雲燭喃喃,在燭光中仰起了臉,極力抑制住眼裡漸漸充盈的淚水,「真是想不到啊……我這一生,居然還可以和堂堂一國元帥對陣!」
雲焰驚訝地抬頭看著,發現長姐眼睛里居然有從未見過的表情——那一瞬間,這個溫柔沉靜白衣如雪的聖女、彷彿煥發出了戰士才有的光芒!
頭頂的嗡嗡聲越發密集,整個含光殿都在微微的震動,噗的一聲,大殿猛地一震,似有什麼東西凌空射中了屋頂——雲燭知道,那是風隼發射出了長索釘住了目標,片刻后,便會有一整個小隊的帝國戰士足踏飛索從天而降。
她沒有驚惶失措,只是收住了笑,撫摩著雲焰的頭,憐愛地看著這個年方十八歲的幼妹,低聲:「小焰,你回內堂去把熬好的葯端給二弟,嗯?」
「噢……」雲焰怯怯地應了一句,心不甘情不願地轉回了內堂。
看著幼妹離去,雲燭甩掉了剛剛包上的綁帶,將纖細蒼白的手舉到了面前,用微弱的聲音再度吐出了低緩的吟唱——隨著那奇異的咒語,手指尖端再度有血沁出,慢慢的凝成一滴。
雲燭眼裡陡然煥發出冷光,以肩為軸揮動手臂,瞬地將血在地上抹開!迅速劃出一個圓,雙手結印,按在那個人血畫成的陣內,念動了禁咒——
「臨兵斗者,皆陣列在前!」
在咒語吐出的瞬間,地上血繪的六芒星里陡然發出了巨大的紅光!
紅光從地面凸起,呈半球狀迅速擴散,轉瞬就將整個含光殿籠罩在結界內。屋頂上發出喀喇的斷裂聲,那些已經釘住的銀索在光線中如融化般紛紛斷裂。
已經掠低俯衝而來的風隼在一瞬間重新拉起,擦著結界呼嘯而去。而那些來不及躲開的、就在遇到紅光的剎那間被粉碎!
「那是什麼?……那是什麼東西!」風隼上傳來帝國戰士的驚呼。
含光殿外,華蓋下的指揮者望著驟然騰起的紅光,眼神變了變,喃喃:「九字大禁咒?聖女獨有的術法啊……這個孩子,看起來是拼了命要守住弟弟呢。」
「稟元帥大人,風隼著陸失敗!」有下屬匆匆上來稟告,「請求下一步指示!」
「下一步么?」巫彭望著那一道血紅色的光,眉頭微微蹙起,「這是連我都要退避三舍的禁咒之術啊……還能如何呢?嚴加防守,暫時不要採取任何行動。」
「是!」下屬領命退下。
旁邊的金髮女侍從眼裡露出擔憂的光:「大人,這樣行么?」
「沒事,蘭綺絲——以她的靈力,這種燃血之咒,支持不過三天。」巫彭冷冷開口,拂袖而去,「好歹一場相識,這次,就讓那個孩子盡情地去做最後一件事吧!」
含光殿的後堂里透入淡淡的光線,垂落的簾幕忽然紅了紅。
「這是什麼?!」一直死去一樣人忽然動了,衝口而出。
「啪」,雲焰本來就是戰戰兢兢,陡然聽到這句話,不自禁地一驚,手裡的葯盞灑落在病人的身上,滾燙的葯汁瞬間浸透了綁帶。
「對不起,對不起!」她不敢抬頭去看哥哥的表情,只是連聲道歉,不停地去擦。
由於是不同母親所生,在童年時她一直受寵,而早早失去了母親的大姐和二哥卻沒有同樣美好的童年——因為父親長年駐守在外顧不上家裡的事,所以母親就對兩個拖油瓶的姐弟肆無忌憚地刁難。
在一個冬天的夜裡,將從五十多裡外汲水歸來的兩個孩子關在了門外,一任拍門聲迴響在砂之國半夜令人血液凍結的寒氣里。
「這一對小雜種身上,流著來自他們母親的不潔之血呢!如果不是為了『那種血』的緣故,我們全族也不會被流放在外上百年!」
聽著一對兒女在門外寒風裡嘶啞的喊,母親咬著牙,恨恨地低語。然而,話音未落,大門就轟然碎裂了——木屑紛飛中,她驚恐地看到哥哥站在了門口,手裡拿著柴房裡寒光閃爍的利斧,就這樣生生劈開了門,冷冷看著她們兩人,眼神可怕。
雲煥看著安然坐在溫暖爐火旁的母親,一言不發地提著利斧,一步一步走過來。
那一瞬間,她恐懼地尖叫起來——她第一次感知到:哥哥想殺她!
那一夜,幸虧雲燭及時地阻攔了逼近繼母的弟弟,然而從此以後,母親彷彿也心懷畏懼,不再敢過度的逼迫這一對姐弟,只是對他們採取了置之不理的態度,一任年幼的姐弟饑寒交迫在外面流離失所。甚至在幾年後曼爾戈部發生動亂、雲煥被擄為人質的時候,母親不但沒有設法營救,反而是舒了一口氣。
然而在她六歲那年,長姐出乎意料地當選為聖女,於是一切全都改變了。
這一對姐弟變成了全族的中心,光芒奪目,高高在上,一躍成為大陸上擁有最高權勢的人。所有族人、包括母親在內,都恭謹而討好地匍匐在他們腳下,不惜用盡種種奴顏婢骨的手段,來換取從流放地回歸帝都的特赦。
經過母親的苦苦哀求,她也被接回了帝都,來到了姐姐和哥哥身邊。
然而地位的驟然轉換,讓她一直下意識地感到恐懼,尤其怕這個寡言的二哥——她知道,哥哥不會輕易的忘記早年受過的折磨和侮辱……即便是有血緣的牽絆,即便是過了十幾年,即便是他已然脫胎換骨——他看向唯一妹妹的眼神,依然包含著刻骨的敵意和冷漠。
那是猛獸一樣嗜血的眼神。
如果不是有姐姐在……可能哥哥早就會把自己和母親給殺了罷?
一直以來她都怕這個哥哥,一到了他面前就下意識地湧出恐懼和厭憎來,恨不得立刻轉身逃開——既便如今他已成廢人,同樣也帶著說不出的凌厲氣息,令她恐懼。
「不用擦,」雲煥不耐地皺眉,「愚蠢,我的身體現在根本沒感覺了!」
她停住了手,不知所措地顫抖,一直不敢抬起頭看哥哥的眼睛,死死忍住了轉身就逃的衝動——為什麼?她本來就該是最受寵的!為什麼要輪到她來伺候他?哥哥……哥哥是個可怕的人呢……他、他想殺了她吧?
「我問你外面怎麼了!」雲煥瞬地睜開了眼睛,死死盯著她,「雲燭呢?」
「她……她……」雲焰低了頭,不停顫抖,卻不敢說出看到的可怖景象,「她在……擋著那些想闖進來的人……」
「什麼?!」雲煥驀地一震,喃喃,「怎麼可能擋得住……難道她,她是在用……」
紅光繼續大盛,映得帷幕一片血紅。
「不!」他猛然大喊了一聲,掙扎著從病榻上坐起了身,「停手!」
然而身體根本沒有力量,只是坐起到一半,便無力地往後倒去,跌靠在了軟枕上。雲煥劇烈地喘息著,眼裡露出瘋狂的光芒,伸手想去拿起枕邊的光劍,然而筋脈盡斷的手指根本無法握緊劍柄,只是微微一動,那個銀色的圓筒就咔噠一聲滾落在地上。
雲焰驚駭地倒退,避在一旁,看著哥哥掙扎著滾落在地上,拚命去夠那把劍。
紅光透過帷幕映照在他臉上,襯得他看上去彷彿是一個地獄里浴血歸來的修羅。他抬起的手腕無力垂落,手腕上的傷痕彷彿忽然又裂開了,鮮血一滴滴落下。而綁帶之下,有金色的光彷彿活了一樣的在蔓延,漸漸從肩膀的位置向著心臟侵蝕。
雲煥劇烈地喘息,彷彿強行克制著體內漸漸失去控制的某種力量——他的眼神極其可怖,隱約之間竟然閃出金色的光芒來。
這、這是什麼?真可怕……真可怕!
——她的哥哥不是人,簡直是個怪物!
她再也無法呆下去,尖叫了一聲,踉蹌倒退到了門邊,返身就沖了出去。
「紅色的光……那是什麼?」帝都東北角的府邸中,飛廉望著天空喃喃。他已經被碧半請求半強迫地換下了一身戎裝,恢復了平日輕袍緩帶的貴公子模樣,然而眼神卻還是緊繃著的,無法放下對朋友安危的擔憂。
「好厲害的結界。」碧輕輕開口,神色複雜。
「留在智者大人身側那麼多年,總不是白留的。」飛廉吐出了一口氣,如釋重負——沒想到聖女雲燭居然還是這麼厲害的戰士……不可思議,智者大人到底有什麼樣的力量啊!
「那你現在可以放心一些了吧?」碧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柔聲安慰。
「嗯。現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先把晶晶給找回來。」飛廉點了點頭,回身,「碧,你早上有帶人再去找過么?」
碧微微一驚,迅疾掩住了眼裡的表情,鎮定地回答:「有啊!府里上下翻遍了,還是找不到——倒是有人說,似乎在鐵城看到過這樣一個孩子。」
「鐵城!」飛廉衝口而出,失驚,「難道她真的想出城回家去?」
「可能是。」碧嘆息,款款地分解,「她年紀小,又聽不懂冰族的話,這幾天你一直沒空陪她,她出來得久了,可能覺得寂寞了吧?——你本來也不該把她從父母身邊帶走的。」
「晶晶她救了我的命,」飛廉喃喃,「所以,我覺得可以給她更好一些的生活。」
更好一些的生活?碧眼裡閃過不易覺察的冷笑——將一個毫無保護自己力量的孩子從父母和家鄉帶走,帶入到骯髒冰冷的權力之都,用珠寶裝飾她,用美食哄騙她,予取予求地嬌慣她……這,就是他這個階層的人,所能想到的「報答」么?
這只是把那個無辜的孩子拖入了一個黑暗的漩渦而已!
「我去鐵城看看。」飛廉卻急著往外走,「你跟我去么?」
碧遲疑了一下,最終轉過了頭:「不,我有些不舒服。」
「嗯……好好休息。」飛廉低聲囑咐,轉身輕輕抱了她一下,「我先走了。」
碧看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眼神黯淡了下去,身子晃了一下,連忙扶住了身側的案幾。不,不能再猶豫了!大事臨頭,她必須儘快行動起來!
今日,文鰩魚傳來了訊息:隔了七千年,海皇終於抵達了帝都!
飛廉帶了府上的僕人來到了鐵城,一一分派了人手拿著晶晶的畫像沿著各條街詢問。帝國等級森嚴,階層對立。鐵城街頭甚少看到有來自禁城的人,所以在飛廉拿著畫像過來詢問的時候,那些百姓竟然個個露出畏懼的表情,躲躲閃閃不肯多說。
飛廉暗自心急,然而耳畔馬蹄聲迅疾而來,行人連忙紛紛躲避。
他詫然抬頭,竟然在街頭再度看到了青絡——後者正匆忙地帶領隊伍往城外趕去,行色匆匆,和他並肩而行的是衛默少將。青絡看到飛廉也是微微一驚,勒住馬在他身側停了一下:「你來鐵城做什麼?」
「怎麼?」很詫異還能在帝都看到他,飛廉頓住了腳步,「你還沒出征?」
「現在不就在出征么?」青絡不耐煩,「可沒你這個賦閑的輕鬆。」
「你出征怎麼還騎馬?你是征天軍團的,應該是駕駛風隼或者比翼鳥才對啊。」飛廉打量著一身戎裝、坐在馬上的青絡,吃驚,「難道……你被貶往鎮野軍團了?」
「呸呸,烏鴉嘴!」青絡氣急敗壞,虛空抽了他一鞭子,「去葉城要風隼幹嗎?」
「葉城?」飛廉吃了一驚,「葉城怎麼了?」
「發現了復**的蹤跡。」青絡壓低了聲音,蹙眉,「聽說有人告了密,揭發出星海雲庭和復**有聯繫的情報,然後整個城都動蕩起來——巫羅大人還在帝都議政,就先派我和衛默過去彈壓。真是很麻煩啊……怎麼到處都是動亂!」
「星海雲庭……怎麼會?」飛廉記起了,那是葉城最出名的歌舞伎館。
「天知道。反正啊,這些鮫人沒一個安分的!」青絡直起了腰,策馬,「這次非要去把他們一個個套上鐵圈不可!」
他策馬衝出了幾步,忽地又回身,附耳:「不過,你那個朋友,破軍少將,運氣可真不錯呢——巫真的那個結界連元帥都破不了,居然讓他多活了三天。」
「三天?」飛廉脫口反問,臉色卻變了——他沒有想到雲燭的結界,居然只能維持那麼短的時間。
「嗯,三天後,巫真的力量就要衰竭了。」青絡點了點頭,忽地附耳低聲,「所以……如果你還想救他,就要趁這三天!」
不等飛廉再問什麼,青絡重新直起了身,喃喃:「你就當我沒和你說過這些。」
再也不答話,他返身策馬離去,跟上了向著水底御道進發的部隊,將一個鎧甲鮮明的背影留給了怔怔出神的飛廉。
為什麼要和他說這些廢話呢?難道……自己也希望飛廉能把「那個人」救出來么?那個破軍,可實在和自己沒有半點的情誼呢。或者,他只是想知道:在這個帝都里,究竟還有沒有真正的朋友和兄弟?究竟還有沒有一個人、真正可以蔑視和破壞那些鐵一樣的規則?
那是生於門閥長於門閥里的他,心底里一直好奇想知道的答案。
——然而,策馬而去的青絡卻並未想到:自己這一時間的念頭、竟會引發出日後如此慘烈的結果!
鐵城是一個方整簡潔的城市,按里坊制度將城區嚴格地劃分為諸多小塊,共設一百零八個坊,居住的均為冰族平民,大都以鑄造武器為業,由帝國同一管理和發給薪餉。各坊各有名稱,均為正方形,四周築圍牆,每邊長三百步,即一里。三條經緯大街穿過鐵城,大街上都是酒肆、客棧、集市等建築,而每個坊裡面亦有井字街。
「請問,閣下有沒有見過這樣一個小女孩來過這裡?」飛廉沿路問下去,在一家鐵鋪里截住了一個匆匆往外走的人。
「沒有。」那個人有些不耐煩,簡短回答了兩個字便準備往外走——然而瞬地看到了飛廉的臉,忽地怔了怔,「飛廉少將?」
不想在鐵城還有平民認得自己,飛廉吃了一驚:「閣下是?」
眼前的男子不過三十上下,劍眉星目,精壯軒昂,穿著一般鐵城匠作的裝束,敞著襟懷,露出古銅色的肌膚來,手裡提著一個沉重的皮革大囊,裝了諸般工具,彷彿正急著出門。
帝國律令嚴苛,等級森嚴,大都鐵城的平民終其一生也不能進入皇城和禁城一步——這個人,如何會認得居于禁城的自己呢?
「在下在迦樓羅機艙里見過少將,少將不記得了吧?」鐵匠低聲。
「哦!是你?」飛廉一驚,想起了迦樓羅里看到過的巫謝副手,遲疑地開口,「你…你就是巫謝說過的那個鐵城第一的工匠吧?……那個叫做……的……」
——然而當初匆匆一面,他全副心神都集中在請求巫謝出面搭救雲煥上,竟是記不得這個冰族工匠的名字,不由略微尷尬。
「在下冶胄,」鐵匠恭謹地俯身,「拜見飛廉少將。」
飛廉連忙扶起他:「不必多禮。」
然而冶胄卻沒有起來,只是抬起眼,直直地看著他,神色複雜,似乎欲言又止:「飛廉少將此次來鐵城,是為了……」
「為了找這個孩子,喏,」飛廉再度把畫像拿出來,「她昨日一早就走丟了。」
冶胄沒有去看畫像,彷彿一瞬間極其失望,吐出一口氣來:「原來是為了一個小孩子。我還以為是為了雲煥……那,看來還是算了吧。」
他站起,提著工具往外走,喃喃:「看來,那小子真的是沒救了么?」
然而他的腳步剛踏出,肩膀驟然一緊,已經被人牢牢地扳住。
「你說什麼?」飛廉變了臉色,死死地看著這個鐵城平民,壓低了聲音,「你……認識破軍少將?你究竟是誰?」
冶胄坦然回頭看著這個貴公子,眼裡露出一種笑意:「我是雲家的朋友。」
飛廉忽然間覺得自己心口彷彿被人迎面擊中一拳,身子猛然一個搖晃——朋友!在這個帝都里,居然還有人敢在這種時候、自稱是那置於火山口上一族的朋友!
就算巫真一族曾經獲得過多少奉承和諂媚,曾經讓多少歸附的人獲得過好處,如今兵敗如山倒,所有人幾乎是恨不得不曾認識過他們。皇城裡,禁城裡,早已沒有一個朋友——不想,最後唯一的「朋友」,卻是鐵城裡一個出身寒微的鐵匠!
飛廉忽地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字低聲:「我也是雲煥的朋友。」
冶胄看著他,極緩極緩的點頭,彷彿確認著什麼:「我知道。在那一日,你來到艙室,懇求巫謝大人出手幫忙救他開始,我就知道你是他真正的朋友——我真高興他居然還有你這樣的朋友。」
飛廉頹然鬆開手:「可我救不了他。」
「我知道,這幾日我一直在打聽禁城裡的消息……」冶胄低聲嘆息,「十大門閥已然聯手要置雲家於死地!」
飛廉苦笑——是啊,其中,也包括了他的家族吧。平生第一次,他痛恨自己為何如此沒出息,從小沒有在名利一途上多求上進——如果努力一些,今日也能掌握足夠的力量去維護想要維護的東西吧?
「你……」冶胄一直看著他的表情,彷彿揣測著他的想法,「想救他們么?」
「當然。」飛廉毫不猶豫的回答。
冶胄低聲:「可那樣,你就會和整個家族、甚至整個階層決裂!」
飛廉沉默下去。鐵鋪里的爐火明滅映著他的臉,輕袍緩帶的貴公子默默抬首,仰視著高聳入雲的伽藍白塔——金色之眼還在閃爍,彷彿看見了他這一刻的掙扎和取捨。是誰……又在塔頂,俯視著大陸上的芸芸眾生?
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易老悲難訴。
「呵,」他終於低聲笑了起來,「反正,我早就是一個不肖的子孫了!」
那一瞬間,有力的臂膀狠狠拍在了他肩上,冶胄的眼睛閃亮如星辰。
「好!」鐵城的鐵匠用力握緊了貴公子的肩膀,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字低聲吐出慎重的囑咐,「如果你真的想救他……今晚子時,來鐵城斷金坊找我!」
飛廉吃驚的看著他,不明白這個卑微的鐵匠為何在忽然間爆發出了如此的力量。然而,那一雙眼睛里燃燒著熊熊的火,決斷、堅定而義無返顧——那是赴湯蹈火的眼神,讓他一瞬間就相信了這個平民。
「記住,一個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