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拯救(2)
碧看著他,彷彿想看出這個和自己朝夕相處的貴公子到底做了一個什麼決定,然而飛廉並未再解釋一句話,抓起披風和佩劍,衝進了夜色,隨即消失。
她鬆了一口氣,裝頹然坐下,看著琳琅滿目的菜肴出神。
居然……連最後的一餐,都無法在一起好好的吃完么?
她的手茫然地垂下,袖子里,十隻銀戒發出細小的聲音,冰冷而微弱。是了……今夜,她也要去做一件大事——幸虧飛廉有事走開了,否則,還要如往日那樣在他酒里下藥,令他一覺睡到天亮,不至於半夜醒來拆穿她的身份。
今夜,必須要開始行動了……
飛廉,我們之間的緣分,終於是到頭了。
在城門關閉前,飛廉終於趕到了鐵城。太陽已經完全落下去了,整個帝都籠罩在深秋的寒氣里,大街上寂無人聲。他怕引起值夜之人的注意,便繞到了僻靜的小巷裡,站在斷金坊後門的陰影里等待。
叮咚的打鐵聲還在不斷傳來。想來匠作們還在勞作,冶胄一時間還脫不得身。
如今雲荒全境戰雲籠罩,各處不停有騷亂和起義,帝國需要出動大量的軍隊,所以,連鐵城的匠作們也不得休息,每日埋頭加班加點的打造武器吧?
一直等了一個時辰,直到新月升上了天際,他才聽到門悄無聲息打開的聲音。
「飛廉少將?」門後有人壓低了聲音,驚喜異常,「是你來了么?」
冶胄疲憊地開門出來,一眼看到了月下等候已久的人,不由驚喜萬分:「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呢!——雲煥那傢伙,居然真的還有你這樣的朋友?」
飛廉苦笑:「說吧,到底還有什麼法子可以救他?」
帝都的夜降臨了,匠作們結束了一天的工作,鐵城寂無人聲,只有迦樓羅靜靜停棲在一望無際的石坪上,金色的雙翅上披著月光,寒冷而孤寂。
艙室里伸手不見五指,沒有一絲一毫的人聲,只有什麼東西簌簌落下的聲音。
「雲、雲少將……」空無一人的艙室內,有模糊的低語響起,宛如一個孤魂在夜裡遊盪,發出不甘的低吟,凄楚而絕望,「誰…誰來……救救他——幫我、幫我…救救他……只要能救他…無論怎樣都……」
無數的珍珠在黑暗裡滾落地面,一粒一粒如同星辰般閃爍。
隨著艙室內金座上那個人的低語,整個迦樓羅發出了一陣陣的顫抖,彷彿一顆心臟反覆地抽緊。在那樣強烈的念力之下,巨大的翅膀發出了震動,彷彿是軀殼想回應靈魂里的這種請求,掙扎著想衝上九霄。
然而,無論如何掙扎,迦樓羅還是停在那裡一動不能動——沒有如意珠作為力量的來源,光靠著傀儡一個人微弱的念力,根本無法讓這個可怕的機械真正飛起來!
「誰來……誰來幫幫我……」無助而絕望的聲音在黑暗裡蔓延,漸漸嘶啞——幫幫我……否則…他會死……少將和他的姐姐,會死在那個銅牆鐵壁后的禁城裡!
顱腦里密密麻麻插入了金針,瀟發出激烈的喘息,感覺自己的所有思維都被釘死。然而,她還是極力地掙扎,不想捨棄那些腦海里固有的記憶,成為徹頭徹尾的殺人工具。不能忘……不能忘!即便是那樣痛苦,也不能就此忘記……因為在其中,也依稀夾雜著微弱的暖意。
多少年前的回憶,忽然在那一剎席捲而來。
「瀟,在面對敵人的時候,我是無法再回頭看的——所以,我要你在我背後。」
將沒有接受過傀儡蟲控制的她帶入征天軍團時,他那樣對自己說,眼角卻是睥睨著那一群竊竊私語的同僚——那群蠢材一定又在議論紛紛吧?因為他竟然選擇沒有受傀儡蟲控制的鮫人當搭檔,何況這個鮫人、又身負著屢次背叛惡名。
——征天軍團建立后的七十多年來,還從未有過這樣的先例。
「是。」她靜默地跪了下去。
「我允許你保留自己的意志,所以,作為『活的兵器』,你可以自由地選擇自己的戰鬥方式。」他低聲對她說——那是一個契約的建立。
那一天,他對她提出了三個要求——
「瀟,我希望你能證明你的能力。你必須要遠遠勝過那些沒有思想的傀儡——只有這樣,站在這裡的蠢材們才會住嘴,知道么?」
「是。」她斬釘截鐵地回答。
「很好。」身穿銀黑兩色軍服的少將露出了讚許的神色,微微點頭。
「不過,我並不需要你證明你的忠誠。」他忽地轉了語氣,薄唇邊露出冷冷的笑,提出第二個要求,「既然我允許你保留了自己的意志,自然同樣允許你保留了『背叛』的權力——瀟,如果不能忍受的話,儘管背叛我。」
「不。」她緊閉嘴唇,吐出了一個字。
他頓了一頓,審視似地看著她的表情,似乎在思索她是否言不由衷。
「如果,某一日我遇到了更強的對手,戰死了的話——你就自己逃吧!」沉默片刻,他又開口,這一次唇邊沒有譏誚的笑,嚴肅而冷漠,「別學那些沒腦子的傀儡,非要和那些機器共存亡——那樣不值得。」
「不!」她霍然抬起了頭,深綠的眼睛里閃過了光芒,陡然提高了聲音——這個字清晰地傳入了大堂上的每一個軍官之耳,引得無數目光好奇地投射過來。
「這是命令!」他蹙眉,低喝。
「您說過我可以保留自己的意志,」她抬頭看著他,決然反駁著「主人」的命令,「那麼,瀟自然可以選擇聽或者不聽,不是么?」
「……」他一瞬間沉默了下去。
周圍傳來竊竊的笑聲,交頭接耳的議論——
「看哪,第一天就敢對主人說『不』呢!」
「雲煥那小子那麼囂張,將來一定會死在這個鮫人手上……走著瞧吧!」
「聽說這個鮫人之前只不過是鎮野軍團的營妓,還談什麼駕馭風隼?雲煥看上她,不至於是為了獨食吧?哈哈!」
然而在那一片恥笑中,他卻只是深深地看著她,彷彿想明白這個鮫人內心到底是想著什麼。忽然之間,他薄唇揚起,露出一個鋒銳的笑,提高了語聲:「好!既然如此,我一定不會讓自己死在沙場上——瀟,我為能擁有你這樣的部下而驕傲。」
他俯下身,將象徵著軍團傀儡標誌的銀色臂環套上她的手臂,咔噠一聲合攏——鋼鐵打造的精緻臂環上鐫刻著密密麻麻的記號:她的姓名、年齡和所屬部隊名稱,以及主人的名字。
一旦戴上,除非戰死永難除下。
「遵命,」在命運的枷鎖合攏的剎那,她第一次順從地低下頭,臣服於那個英挺冷酷的帝國少將,緩緩吐出了那兩個字:「主人。」
是的,她和那些沒有思想的傀儡不同,她始終保持著獨立的意志。作為軍團中唯一不曾服用傀儡蟲的鮫人,她卻比任何一個傀儡都更加忠誠——是她自己在當日選擇了成為他的傀儡,所以無論遇到什麼樣的情況,即便是赴湯蹈火,也是百死而不悔。
——人心向背的力量,又豈是區區蟲豸可以相比?
那之後,他們一起渡過了三年。
三年裡他們共同駕馭著風隼,從雲荒大陸的一頭飛到另一頭,每日里不是飛出去巡行,便是飛赴某地平息小規模的騷亂,生活平靜而又緊湊。
她表現得很好,在每一年的軍中比武里都能拿到第一,從未令他失望。整個軍團中唯一能和她一較高下的,只有飛廉少將鮫人傀儡的湘——然而對方是接受過傀儡蟲控制的鮫人,論靈活應變,則遠遠無法和她相提並論了。
她為他贏得了很多榮耀,輔助他在沙場上百戰百勝,成為巫彭元帥稱許的「破軍」。然而平日里,他們之前卻很少有交流。
他的話不算多,如果她不主動開口的話,他也一定是靜靜的坐著出神,肩背挺拔軍容嚴整,薄唇緊緊抿成一直線——那種無意間流露的孤獨感往往令她突然感到心臟縮緊,因為她清楚地感覺到他的不快樂,壓抑著太多孤獨和不甘。
她不知道那種異常的孤獨和不甘是不是與生俱來的——因為她記得:在他只有七八歲的時候,眼裡就已經有了這樣的表情。
…………
他不會記得她,因為那時候他還太小,而夜又太黑。然而,她卻不能忘記十幾年前那一對汲水而來的姐弟。
那樣寒冷的黑夜裡,吐著血的她被從營帳里拖出,床上一片狼藉。那個副將不停地擦著嘴,喃喃地罵娘,指揮下屬將奄奄一息的鮫人扔到了營外,醉醺醺地揚長而去,摸向另一個營妓的帳篷。
她匍匐在冰冷的砂石地上,感覺身體里的血液已然被一口口的吐盡。
真好啊……終於是,可以死了么?
她活了兩百多年,已然太長——長到,她已經無法再背負這樣深重的憎恨和敵視了。她早已被所有的人所拋棄。她無聲地笑了起來,抬頭看著漆黑的夜空:沒有星星,沒有月亮,朔方城十一月的夜冰冷徹骨,砂風呼嘯,乾燥而暴烈。
夜很靜,凍僵的手足上,幾乎可以聽到肌膚一寸一寸開裂的聲音。
她不甘地抬頭看著夜空:在海國的傳說里,每一個鮫人在死後都會升到天空里,變成一顆閃耀的星辰——可為什麼在她臨死之前,還無法看到那些星星呢?那樣……至少可以讓她在族人平靜善意的注視里死去,無論她的靈魂能否升到星星上。
那一夜,如果不是那一對姐弟,她一定會在西荒乾燥冷酷的風砂里死去。
然而醒來的時候,卻是在一個大木桶里,有溫熱的水浸泡著她乾裂的肌膚,還有一隻手拿著布巾,不停地溫柔擦拭著她嘴角沁出的血。
「啊,你終於醒了?」在她睜開眼的剎那,一個少女的聲音驚喜地說。
篝火一明一滅,映照著少女秀麗的側臉,寧靜而溫暖。
她遲疑的看著那個孩子,還以為幻覺——那個才十三四歲的少女有著雪白的肌膚和純金色的長發,顯然是滄流冰族的子民。然而奇怪的是,她眼睛卻不是冰族該有的湛藍色,而是透出隱約的黑色來,美麗不可方物。
應該是混血的賤民吧?所以,被趕到這個苦寒之地居住。
「弟弟,快把燒好的水拿過來,桶里的水又開始冰了!」西荒的夜裡風非常冷,少女試了一下水溫,側過頭,對著另一邊焦急的喚,「快一些呀!」
她浮在桶里,微微一驚:在西荒水是極其珍貴的,一個家庭需要有專門的壯勞力每日往返上百里,才能背回足夠的水——而他們,居然是將背回的水全數給了她?
「不行……」她微弱地推脫,「你們的水……」
「沒關係,最多再連夜去背一趟。」那個少女柔和卻不容反駁地開口,按住了她的肩膀,「你是一個鮫人吧?——如果不泡到溫水裡,會沒命的呢!」
她怔怔凝望著那一張美麗的少女的臉——沒有星月的夜色下,那雙眼睛是如此潔凈無邪,與她前半生看到的所有充滿了**的眼睛截然不同,宛若聖女。
篝火旁的男孩子拿下了瓦罐里滾熱的水,走了過來。他提起瓦罐,將熱水沿著桶壁小心地倒入。一邊倒,他的姐姐一邊試探著水的溫度,直到認為足夠溫暖才讓他放下了手。
「那些傢伙真是一群畜生。」他忽然開口,冷冷,「連繼母都沒這麼對我們過。」
她驚住,抬頭看著那個孩子的眼睛——和姐姐不同,那個男孩的眼睛是冰藍色的,有著一切滄流冰族該有的特徵。然而,他的眼睛完全不像是一個孩子……她無法描述那一種感受。在那一剎那,她彷彿是看到了一隻被關在籠子里長大的獸。
——那才是他們第一次的相遇。
那時候,他才只有七歲;而她,已經活了兩百多年。
那是她第一次被人所救……而那之前,所有的人:無論是同族還是冰族,戰友還是敵人,無一不對她投以冰冷憎恨的眼神。
唯有那一夜是溫暖的。那種暖意浸透了骨髓,多年後尤自殘留在身體里。
從砂之國活下來后,她曾經發誓要找到那一對姐弟,報答那一夜的滴水之恩——或許,那並不是為了報恩,而僅僅只是需要一個活下來的理由……她尚被某些人需要、並不是沒有絲毫的存在價值的理由。
而上天終於成全了她一次,讓她在帝都重逢了那一對姐弟。
十幾年過去,那個寒夜裡汲水的孩子如今已然是英姿風發的帝國的少將;而她、卻還是當時那般的模樣——生命和時間、對兩個不同的民族來說,原來是如此不對等的東西。
她在那個少將面前低下了一直昂著的頭,恭謹地稱他為主人,任他俯身將鋼鐵的臂環鎖上手臂——那一刻,她竟沒有絲毫背叛民族和國家的恥辱,只覺得有斷絕一切後路的輕鬆。而臂上的禁錮,反而給她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踏實感覺。
從此後,她只屬於一個人,那些家國榮辱全部化成了灰燼,他就是她存在的理由。
她甚至感到某種欣慰:過了那樣長時間暗無天日的歲月,直到如今,終於有機會做一點什麼,令自己的生命煥發出新的光來。
她終於是,活過來了!
……
那之後她追隨著他南征北戰,渡過了三年。
她是聰明而順從的,沒有一句多餘的話,更沒有任何多餘的舉動。只是那樣沉默著,做好了一個優秀傀儡的本分,眼看著他一步步的血戰前行,用劍在森冷嚴酷的帝都里殺出一條血路,青雲直上步步高升。
他很幸運,除了擁有出眾的天賦之外,還有著一個受到智者大人寵愛的姐姐、以及一個不遺餘力教導他提攜他的上司。
很多人都私下議論,說他會是巫彭元帥的接班人,下一任帝國的戰神。更多的人爭先恐後地投靠到門下——本來人丁寥落的雲家忽然間就有了上千的「遠親」,門庭若市,歌舞昇平,一掃在西荒時的冷落。
她想,這一回,他應該不再感到落寞了吧——畢竟,如今的一切對一個西荒的賤民孩子來說,簡直就是夢幻一樣的景象,幾生幾世都無法觸及。
——然而,他依然還是那樣沉默,依然還是經常一個人出神,依然還是透露出那樣的眼神,依然還是……孤獨而不甘。
她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心還是忍不住再度的縮緊——他到底要什麼?要怎樣才能快樂呢?站到最高點上可以么?獲得人所未有的力量可以么?除了那個已然不屬於他的姐姐之外,還有沒有什麼人或事,可以讓他暫時展開一下眉頭?
他……可曾真正地懂得怎樣去愛一個人?
他的心裡,埋葬著怎樣一個名字……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在他眼裡她是以何種方式存在——她不是一個人,只是他不可或缺的武器、在戰鬥中的左右手。而他是一個好的主人,知道如何將一件武器發揮到最大效用,平日也懂得如何去愛護。
只是,那種愛護是無情的——在必要的時候,他依然會毫不猶豫地拿她擋住刺過來的劍——猶如在桃源郡遇到蘇摩時一樣。
然而,她心裡卻沒有絲毫的怨恨——
「如果無法忍受,你也可以背叛或者逃走。」
最初立下契約的一刻,他就那樣明確的對她說過,卻被她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那是她自己的選擇。她本就是一個天地背棄的人,她所有的願望,也只僅僅是成為一件最好的武器,能夠陪伴他一路血戰,直到登上最高點。
可是…可是……難道時至今日,就要終止在這裡了么?
不!絕不能就此罷休!不甘心……如果是這樣的話,死都不甘心啊!
有誰、有誰來……幫幫我……
黑暗的迦樓羅艙室里,她無聲地吶喊,無數的珍珠滾落在冰冷的地面。
月至中天,清冷的光輝灑落在迦樓羅的雙翅上,淡淡的金光在攀援而上的人臉頰邊浮動,襯得兩個人彷彿是在金色的波浪中無聲無息上升。
冶胄領著飛廉來到了空無一人的斷金坊石坪上,從雲梯一步一步的攀向緊閉的艙室。
一路上,冶胄沒說一句話,他不便多問,心裡忐忑。飛廉一直在猜測這個鐵城名匠半夜帶他來這裡的原因,卻怎麼也想不出這麼做會有什麼幫助。他的內心甚至有了短暫的動搖,覺得自己可能是踏入了某個圈套。
然而,不等他將目下詭異的情形整理出個頭緒來,腳下忽地一震。
「這是怎麼了?」感受到腳下這個巨大機械在居然顫慄,飛廉忍不住低聲發問。他將手指放在機械金色的外殼上,清楚的感覺到那薄薄的金屬上一陣陣傳來由內而外的顫抖,彷彿有一顆微小的心在巨大的殼子里反覆的縮緊。
「迦樓羅……是在哭吧?」冶胄輕撫著機械外殼,低聲嘆息。
「哭?」飛廉詫異。
「進來吧。」冶胄已經打開了艙室上的鎖,回頭低聲道。
冷月下,艙室打開了一半的門猶如一隻半開半闔的眼睛,幽黑得深不見底。飛廉略略遲疑了一下,彷彿是在猜測艙室里到底是藏著死神還是救主,然而只得一剎的遲疑,便毫不猶豫的抬足,踏出了最後一步。
——無論如何,事到如今已經是無路可退了!
「啪」,烏金的艙門在身後關上,整個艙室內一瞬變得不見五指。
然而,在墨一樣的黑暗裡卻閃爍著無數的星星。飛廉在踏入艙室的剎那驚住,怔怔看著這夢幻一樣的景象——
無數的明珠鋪滿了冰冷的地板,閃著幽幽的光,宛如黑暗裡浮出了無數的星星。那些星星在地上時隱時現,一粒一粒疏疏朗朗,仔細看去,竟然是呈同心圓分佈。
在這個明珠之海的中心,靜靜地佇立著一把閃著冷光的金色椅子。椅子上那個鮫人睡去了一樣地坐在那裡,一頭深藍色的長發水一樣流淌下來,一直鋪到了地面——然而,卻有一粒粒的珍珠從低垂的睫毛下接二連三滾落,滴答滴答,輕輕在地板上跳躍。宛如夢幻。
「誰來…救救他啊……」模糊的低語響徹了艙室,時遠時近。
飛廉怔在當地,一直到聽到這句話才回過神來——這、這聲音……從哪裡傳來?!這分明是瀟的聲音,可是,被固定在椅子上的鮫人卻根本沒有開闔嘴唇!
這是怎麼回事?這個鮫人居然可以將心裡的話直接傳送到他耳畔?
這是念力,還是別的什麼?
他驚駭地往前踏出了一步,卻聽到了那個鮫人說出了雲煥的名字:「雲少將……誰…誰來……救救他……」
他忽地呆住了,隱約明白了什麼,回頭看著冶胄,對方也正意味深長地看著自己。
「如你所見,迦樓羅已經研製成功。」冶胄終於開口了,走過去將手放在金色的頭盔上,
「不過,也出現了超出我們預計的異常:雖然這個鮫人已經被融入了這個機械、成為『迦樓羅之魂』,但她卻依然保持著強烈的個人意志。」
飛廉一驚,看向那個已然被釘死在金座上的鮫人——那裡,無數引針密密麻麻地插入了鮫人的顱腦,將她的整個身體和機械融為一體。
瀟的身體在顫抖,於是整個迦樓羅也由內而外的發出了一模一樣的顫慄。
飛廉定定看著瀟,然而和機械融為一體的鮫人看上去毫無生氣。
——是死亡了?還是以另一種方式生存著?
「不,她還活著,但只是以迦樓羅的形體而存在——武器被賦予了生命……我們,終於達到了神的領域!」鐵城名匠輕輕撫摩自己的傑作,眼中露出了驕傲之色,嘆息。
然後忽地抬眼看他,低聲:「你聽到她的請求了么?飛廉少將?」
「誰來、誰來幫幫我……救救、救救……雲少將……」
那個聲音回蕩在艙室里,彷彿一個孤魂在不甘而絕望地掙扎,對著他拚命伸出手來。
「瀟,我想救雲煥,」毫不猶豫地,飛廉在那個沒有知覺得鮫人面前俯下了身,看著她緊閉的眼睛,「可是……你告訴我:要怎樣,才能把他救出來?」
機艙的顫慄在一瞬間停頓,彷彿不敢相信這個深夜前來的軍人會做出如此許諾,整個迦樓羅陷入了極度的寂靜。然後,又彷彿狂喜一樣地劇烈震顫起來——
無數的金屬在共振,那些薄片發出了尖利的低嘯,在密閉的艙室內如同海嘯湧來。飛廉一瞬間彷彿失去了聽覺,只是看到無數明珠迅速從鮫人眼角沁出,滾過深藍色的長發,落到了地上。
「是么……是么?你…你願意……和我一起,去救他?」
瀟的聲音響徹了艙室,狂喜。
「少將真的想救雲煥?」冶胄卻是轉頭,嚴肅地看著他,開口。
「是。」飛廉點頭,「我不能眼看著他死。」
「是么……」冶胄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點了點頭,忽地一把按下了某個機簧,厲聲,「那麼,就請坐到個位置上來!」
喀嚓一聲響,金屬的地板忽然滑開!
一片金色的板從艙室腹下無聲無息升起,一邊升起、一邊迅速變幻著形狀,一層層的展開,在短短片刻內化成了一張巨大的金色椅子,靜靜與瀟的金座背向而立,宛如孿生的鏡像。有一個同樣的金色頭盔,從艙頂的暗門中落下,垂吊在了金座的上方。
飛廉驚駭地看著這一變化——這是什麼……巫謝他們在幾十年來,居然做出了如此了不起的東西!那、真的是接近「神」的創造吧?
「這才是迦樓羅的主座,」冶胄低聲解釋,「也就是主宰者的位置!」
「什麼?」飛廉一驚,然而迅速地明白過來了,「你讓我操縱迦樓羅,去把雲煥……」
「對!」冶胄眼裡閃過雪亮的光,擊掌,「就是這樣!」
飛廉驚住,一時間有些無措,看著巨大艙室內那兩張金色的椅子:一張是巨大而簡潔,另一張卻是纖細而精緻,兩者背向而立,彷彿鏡中倒影,一棵藤上生長而出的兩顆果實——他知道無論誰一坐上那個位置、便將擁有難以想象的巨大力量!
「請…救救他……救救他……」那個鮫人傀儡的聲音在不斷地迴響,帶著哀求和絕望。
他看著空空的主座,低下了頭,遲疑片刻——真的是、沒有別的辦法了么?
「如果我有駕馭機械的本領,就絕不會麻煩少將。」彷彿看出了他的猶豫,冶胄眼裡慢慢變成一種鐵灰色,低聲,「可是……不是每一個鐵城賤民都如雲煥那傢伙般好運,可以進入講武堂和征天軍團接受這方面訓練的。」
飛廉一震,遲疑:「真的可以?現在,我們沒有如意珠……」
「沒有如意珠,可以嘗試別的方法——這個我來設法,你只要選擇是否和我一起去救他!」冶胄卻厲聲打斷了他的話,「不能再等了,再下去整個雲家會全族被滅!」
冶胄抬頭看著他,聲音冷酷:「如今,瀟願意為雲煥而戰,我願意為雲煥鋌而走險。少將,你說你是雲煥的朋友——那麼,你是否願意為他坐上這個位置?!」
飛廉咬緊了牙,雙手微微發抖——他當然明白這意味著什麼。背棄家族,捨棄榮華,這對他來說並不是無法承受的事,事實上那正是他多年來一直想掙脫的鎖鏈;他怕的卻是自己一旦走出了這一步,整個巫朗一族就會被連累!
「不用擔心。到時候你戴著這個頭盔,沒人會認得出。」彷彿看出了對方的顧慮,冶胄開了口,顯然已經經過深思熟慮,「迦樓羅的力量巨大,可以輕而易舉的達到我們的目的——只要將雲家姐弟送到安全的地方,你就可以返回。」
他舉起了一隻手:「我發誓此事只有你我二人知曉——事畢,你照舊可以過原來的生活。」
飛廉眼神劇烈的變化著,他知道這一步踏出、前方便是不可預知的深淵,從此後將會發生什麼他無法知道,也不會再由他控制。
「求…求你……幫幫我……」那個聲音卻再度響起來了,充斥了黑暗的艙內,遠遠近近,如泣如訴,「救救、救救……雲少將……除了你,沒有人願意再來救他……」
黑暗中,飛廉終於緩緩抬起手,無聲的握緊了金座冰冷的扶手。
他霍然轉身,坐入了巨大的金色椅子,將雙手放在了兩側扶手上,肩背挺直的靠著椅背,閉了閉眼睛,看著冶胄,眼神克制而平靜:「開始吧!」
喀嚓。輕輕一聲響,頭盔自動閉合,金色的面具滑落下來,遮住了他的臉。
「好!」冶胄眼裡放出了激動的光,語聲都有些顫抖,「那麼,趁著巫即巫謝他們都去了禁城,從今天開始我就教你如何控制這台機器!」
「要多久?」飛廉低聲問。
「和風隼、比翼鳥的操作相似,」冶胄低聲,「以少將的領悟力,應該不難。」
飛廉沉默了一下,彷彿在那個黃金的頭盔里感到了窒息。
「好,」他低聲,「我會儘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