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辟天

第十三章 辟天

在迦樓羅振翅起飛的一瞬,高聳入雲的白塔上有兩個人霍然回首。

「那是什麼?」女子低聲,難掩震驚。

「是迦樓羅金翅鳥。」旁邊的男子開口,一向冷漠的眼神也凝重起來,低聲,「不可能……沒有如意珠,迦樓羅怎麼可能還飛得起來?」

話音未落,只見那隻掠過了禁城城牆的巨鳥頹勢畢露,翅膀磕碰上了城樓,幾乎一頭栽倒在地上——果然,那種駭人的力量只爆發了一瞬,隨即便告衰竭。

蘇摩不做聲地吐出一口氣:「果然。」

「真是可怕的東西。」白瓔看著搖晃著墜落的巨大機械,手下意識地握緊,喃喃,「如果真讓它飛上了天,結果實在不可想象。」

蘇摩微微頷首,也是不語,許久才道:「先做完眼前的事吧!」

白瓔一驚,迅速地回過神來——他們在黑夜裡潛行而來,已經快要到達白塔的頂端。不到五十丈的下方便是十巫議事的紫宸殿,元老院眾人已經在議事結束后各自回去休息。塔頂的廣場上空無一人,空曠得令人覺得心驚。看不到燈火,看不到人氣,這個帝國最高的權力中心上,卻彷彿是遠古的曠野,只有半夜的寒風從高空上呼嘯而來,令人凜然生寒。

悄然潛入的兩個人凝望著緊閉的九重門,眼神都開始有了微微的改變——

那,對他們兩人來說都是熟悉的地方。是她少女時獨居白塔絕頂,接受皇室禮儀訓導的待嫁之所;也是他陪伴她、一步一步實行那個惡毒計劃的地方——百年過去,空桑的神殿早已變成了滄流的聖地,可是,一切看上去卻並沒有多大改變。

無數的記憶就堆積在眼前,幾乎將聯袂而來的兩人擊倒。

他們不敢回頭相望,彷彿怕一眼之間、便會發生什麼不可預測的事。只是沉默地並肩而立,望著那一座漆黑的神殿,雙手漸漸握緊。

白瓔的手悄然按上了劍柄,光劍錚然吞吐出凌厲的白光。她執劍在手,平舉於眉心,默默閉上眼睛,感覺全身的靈力都向著指尖和眉心兩處凝聚——後土神戒,我以白族嫡系千年來延續的血脈為憑,請你將力量借給我!

天佑空桑,請讓我這一次為家國除去這最大的障礙!

蘇摩冷眼看著她:那個女子執劍站在月下,白衣白髮在夜風裡無聲舞動,手指上的後土神戒驀然折射出神聖的光,彷彿和高空里的冷月爭輝——這個執劍的女戰士,和百年前站在同一個地方的柔弱沉默的貴族少女,果然已經完全不同了……

他抬頭看著夜空里那些閃爍著冷光的星辰,辨認出了屬於他們兩人的星宿——那兩顆星星并行而動,在同一個軌道里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運行,向著同一個方向而去。

星魂血誓后,她的宿命星辰被強行改變了軌跡,從此與他共享同一個命運。

是否,今日必須同去同歸?如若其中一方遭遇不測、無法返回,另一方的命運也會同時轉折,遭到同樣的厄運?如果是這樣的話……如果是這樣的話……

碧,一切就拜託你了。

蘇摩不做聲地呼喚著體內的力量,十指握緊,若有若無的引線在月下閃動著凌厲無比的微弱光芒——遠遠的,他甚至可以聽到鏡湖上、甚至七海發出的共鳴。天下所有的水,在這一刻都感受到了主宰者的召喚。

在兩人剛剛凝聚起力量做好準備的時候,一陣風過,神廟的門忽然無聲無息地打開了——一重一重,由外而內的依次打開,彷彿霍然在兩人面前打開了一個漆黑不見底的通道。

黑暗的彼端,有一雙眼睛正凝視著聯袂前來的兩人。

「終於是……來了么?」夜風中忽然傳來了模糊的低語,帶著狂喜,「你……來了么?我等了你很久……很久……」

那個聲音帶著說不出的詭異,每一個字落下,塔頂的黑暗就彷彿濃烈了一分。

「走。」蘇摩隱隱覺得不祥,再不猶豫,便向著打開的神殿內走了過去——然而,耳邊風聲一動,一個白影轉瞬搶到了他的前面。

「我先去——如若不支,你再援手。」白瓔手握光劍,直視著黑暗最深處,大步堅定地走向前,低聲,「這是神魔雙方的對決,是我宿命里的責任。你能相助,已是超出了本分。」

蘇摩無聲冷笑:「早已沒有什麼宿命了。」

他毫不理會地踏入,疾步走向黑暗最深處,手指間凝聚著強大的靈力。忽然間,空氣里響起了第三個聲音,威嚴而決斷:「聽白瓔的!蘇摩,你的體質不適合與『那個人』戰鬥——讓她先進去。」

誰?兩人都是一驚,頓住了并行的腳步。

黑暗的神廟裡,忽然緩緩浮凸出一雙明亮的眼睛,凝視著黑暗最深處:「蘇摩,讓白瓔先去,不要逞強……琅玕身負魔之右手的力量,在整個雲荒上,也只有身為後土繼承者的她才能應付。」

「白薇皇后!」白瓔脫口驚呼。

蘇摩頓住了腳步,眼神雪亮,看著虛空里的幽靈——她說什麼?她說什麼!這個神廟裡的神秘人,創建了滄流帝國、滅絕了空桑一族的征服者,居然是空桑王朝的創造者,七千年前駕崩於白塔絕頂的星尊帝?琅玕?!

兩人驚在黑暗裡,一時間只覺的千年滄桑撲面而來,竟有些恍惚。

「呵呵呵……是啊,過了那麼多年,只有你,還能認得我。」黑暗最深處,忽然傳來了模糊的笑聲,那笑聲穿透了幾重帷幕,瞬忽飄近,「我等了你很久、很久……你終於,還是來了……阿薇,我的皇后……你,終於是…來了呵。」

笑聲里,神廟的門忽然無聲無息的關閉,一轉眼便將外面一切光線隔絕。

徹底的暗,絕對的黑,幾乎讓人以為轉瞬回到了天地開闢之前的混沌中——那種黑是可怕的,令人心盲目盲,彷彿是無限罪惡的溫床,呼喚出人心內的黑暗。

黑衣的傀儡師和白衣的太子妃並肩站在這樣的黑暗裡,三雙眼睛一直凝視著黑暗的最深處,露出不同的表情。巨大的殺氣在凝聚,一觸即發。

沒有誰說一句話,只有後土神戒上的寶石光芒在閃爍——極大的力量在這座小小神廟裡無聲聚集,連四方的風的方向都發生了改變,彷彿被什麼吸引著、向著白塔頂端凝聚,形成了巨大的氣旋!

暗夜裡,七海和鏡湖上波濤洶湧,向著雲荒的中心洶湧而來,黑色的浪在冷月下如同一望無際的巨獸群,連綿不絕地向著大陸撲來——天地之間,轉瞬充斥了可怖的呼嘯。

滅世的力量,即將在雲荒最高點上交鋒!

迦樓羅金翅鳥著陸的瞬間,整個帝都都為之震動。

整座含光殿如同積木般摧枯拉朽地散落,發出巨大的轟鳴。整個機艙里充斥了瀟的低呼,然而沒有了驅動力,她和飛廉兩人即使竭盡了全力,也無法控制住墜落的機械,就這樣一頭沖入了含光殿,然後在廢墟里止住去勢。

塵土騰起了半天高,遮蔽了高空的冷月。

「雲煥!」飛廉驚呼著從座位上躍起,扯下頭上的金盔奔了出去——他、他已然不能行走,不會被廢墟埋住吧?會不會喪命?如果是這樣的話,反而是他們害了他了!

他從艙門口一躍而下:「瀟,我去找他,你等著!」

「是。」迦樓羅發出柔和卻決然的回答。

飛廉在廢墟里急奔,一邊呼喚著同僚的名字,灰塵落滿了他的肩頭,不停有樑柱倒下,四周空無一人——他奔到了側廂雲煥養傷的地方,然而一連叫了幾聲,卻還是沒有人回應。難道,真的是來不及逃出來,被壓在廢墟下了?

飛廉來不及多想,便俯下身去,赤手搬開那些斷裂的梁和柱。

然而,就在那一刻,他聽到了某種異樣的聲音,彷彿兵刃交擊的尖銳,讓他一驚住手,側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暗夜裡,他看到了極其可怖的一幕!

一道光華劃開了夜幕,映照出了當空搏殺的兩人身形。劍光一掠即收,然而那一劍幾乎達到了速度和力量的極至,讓身為劍術高手的他都不由驚在了當地……這、這是什麼?那樣熟悉的一劍,彷彿在某一時刻看到過!

然而不等他回過神,滿空紛揚的灰塵忽然變成了血紅色,交錯的人形乍然分開,其中一個捂住肩膀踉蹌後退,劍脫手飛出。

「能一直撐到一套天問劍法使完,實在已經很不錯了——不愧是帝國的元帥。」冷月下有人冷笑,聲音帶著逼人而來的殺氣,「只可惜,你的力量極限已經到此為止了……」

「嚓」,那把脫手飛出的長劍不偏不倚斜插在飛廉的面前,劇烈地搖曳。

「元帥?!」認出了那把劍上的雙頭金翅鳥標記,飛廉失聲驚呼。

——廢墟里與人搏殺的,居然是帝國元帥!

「飛廉?飛廉!快……」彷彿也聽出了他的聲音,對方嘶聲大呼,聲音里居然帶著從未有過的驚駭恐懼,「快來幫我……幫我殺了雲煥!這是魔鬼……魔鬼啊!」

然而驚呼未畢,聲音忽然間中斷了,只餘下詭異的咕咕聲,彷彿水泡一個接著一個浮出了水面,然後模糊地消失。

「真讓人失望啊……」飛廉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冷笑,噗的一聲,是利劍割斷什麼的聲音,那種血里浮出的咕咕聲立刻消失了,只餘下冷峭刻毒的聲音還在繼續傳來:「堂堂帝國元帥,居然還向下屬求救——巫彭,你真讓我感到噁心。」

冷月下,他看到一個人俯下身去,不緊不慢地割斷了倒地之人的咽喉。

「雲、雲煥?」飛廉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踩住元帥肩膀,拔劍割斷對手咽喉的人,居然是殘廢了的雲煥!

「快……快……」巫彭的手還在顫動,極力伸向他,似乎在尋求援助。

——在這個帝國元帥鐵血的一生里,大約從來沒有開口向人說過這樣的話吧?

飛廉怔怔地看著冷月下那個執劍冷笑的殺戮者,一時間回不過神——這、這是雲煥?怎麼可能……他的出手、他的眼神、他的力量,全部都變了,彷彿熟悉的軀殼裡忽然入住了另一個完全陌生的靈魂。

雲煥此刻也看見了前來的他,然而卻絲毫沒有動容,手臂一動,將地上垂死的人拎了起來。巫彭也是身高八尺的昂藏男子,然而雲煥雙手抓住對方的左右上臂,竟然似拎著一片枯葉般輕鬆。

「這隻手,是當年你欠我師父的……」眸子里閃過冷光,雲煥低沉地開口——暗夜裡忽然傳出嗑啦啦的一聲裂響,彷彿有什麼在瞬間被生生扭斷!

「啊——!」手臂被齊根扯下的人發出撕裂般的痛呼。

然而對方只是漠然的把扯下的斷臂扔到地上,用單手拎著另一邊的肩膀,嘴角浮出一絲冷酷的笑意:「而這一隻……是我要取走的。」

「不!」飛廉終於從震驚中回過神,脫口驚呼,「住手!」

雲煥根本沒看他,手臂只是一抖,黑夜裡又是嗑啦啦一聲響,滿身是血的人落到了地上,咽喉里發出第二聲痛呼,在塵土和血污中劇烈翻滾。然而,彷彿知道不能再在這個人面前示弱,呼聲只到一半、竟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呵……還算有點血性。」雲煥看著腳下咬碎了牙忍住苦痛的人,眼裡露出一絲笑,「呵呵,求我吧,元帥!跪下來求我,我或許會讓你象狗一樣的活下去——就像你那時候留了我一條命一樣。」

雙臂盡斷的軍人咬住牙,整個人彷彿被斬開了兩個巨大的窟窿,白骨支離,血洶湧而出,卻始終沒有吐出一個字。

「愚蠢……事到如今,還想保留什麼軍人的尊嚴?」雲煥冷笑起來,一腳踩在巫彭的肩頭,將剛剛努力抬起身的人踩到了地上,「你曾怎樣對我,我就怎樣對你——你對我做過的每一件事,我都要十倍百倍的償還給你以及你的族人!」

「不……」巫彭霍然抬頭,終於吐出一個字,「不!」

「不要殺你家人?」雲煥持劍冷笑,眼神冷酷,彷彿殺戮之神俯體:「這個帝都里,沒有一個人可以得到赦免。我絕不寬恕……任何人也不配得到我的寬恕!」

他大笑起來:「這個世上禽獸橫行,是上天令我清掃乾坤!」

那樣狂妄悖逆的話從胸臆里呼嘯而出,帶著逼人而來的殺氣。

此刻正是生死頃俄之際,飛廉卻忽然一個恍惚——難道……雲煥準備實行「七殺碑」上的所有戒條?

那傳說是百年前冰族重返大陸時,由智者大人親口頒下的旨意。

那是一道「不赦」的絕殺令,一連用了七個「殺」字,明確指出了對於**荒淫的空桑人一個都不能寬恕,命下屬士兵一律屠戮殆盡。在智者大人的最高指令下,滄流軍隊刀不入鞘,一路殺光所有空桑人,無論是投降歸附的還是堅決抵抗的——從此,大陸烽煙燃遍,**頹靡到極點的夢華王朝被狂風暴雨般的一掃而空,六部盡滅,血流漂杵。

在滄流建國后,那一面碑文一直被保留在講武堂內,作為帝**人的最初啟蒙訓導。他和雲煥也曾在入學時,一起站在此碑前聆聽訓導,碑上的文字縱橫凌厲,一個個劍一樣的刺入眼裡,深刻入骨——

「天生萬物以養人,世人猶怨天不仁。

「不知蝗蠹遍天下,苦盡蒼生盡王臣。

「草民生死皆如狗,貴人驕奢天恩眷。

「如此雲荒非人世,逆天而行應天譴!

「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飄搖熒惑高。

「翻天覆地從今始,殺人何須惜手勞?

「不忠之人,殺!

「不孝之人,殺!

「不仁之人,殺!

「不義之人,殺!

「不禮不智不信人,奉天之命殺殺殺!

「我生不為逐鹿來,千年滄桑大夢還,

「君臣將相皆如土,總是刀下觳觫材。

「傳令麾下三軍眾:『破城不須封刀匕!』

「三軍之中樹此碑——

「逆天之人立死跪亦死!」

那一塊碑凝聚了無可言喻的氣勢,豎立在雲荒的心臟上。即便是百年後,每個站在碑前的戰士依然能感覺到滄海橫流烽火燃遍的亂世里、那種撲面而來的酷烈殺意。

那,是試圖毀滅一切,然後再於廢墟之上赤手再創新天地的霸氣,是「上天不仁、萬物為芻狗」的絕決!

那一段短短的文字里滿目皆是「殺」字,觸目心驚——宛如此刻雲煥的神態。

飛廉忽然有一種恍惚感……百年前,那個神秘的智者大人立下這塊碑時,也應該是這樣的眼神吧?那是殺戮者的眼神,毀滅一切的眼神!

「元帥!」眼看雲煥要連下殺手,飛廉沖了過去,迅疾無比地一俯身,從地上抱起滿身是血的巫彭。被血的腥味刺得心亂,他一時間竟忘記了自己前來這裡的初衷,抬頭怒斥:「雲煥!你瘋了么?怎麼做出這種……」

抬頭的剎那,他驚呆在當地——

伽樓揚起的飛塵還在半空里漂浮,一輪血紅色的冷月懸挂在帝都上空。白塔的巨大剪影壓入眼帘,那個死神一樣的人正倒轉提起新折下來的斷臂,仰頭湊到斷口之下,張口去喝如注而落的鮮血!

「哈哈哈哈……」只是喝了一口,便將斷臂遠遠扔開,大笑——宛如一個斬殺了千百人的凱旋將軍,舉起金杯以痛飲來慶祝血腥的勝利。

血濺了他滿面,然而血污后的眼睛依然奕奕生輝——那眼睛,居然是金色的!

飛廉抬頭看著他,忽然間心裡湧出說不出的寒意。那雙眼睛里,有著不屬於人世的冷酷和殺戮氣息,彷彿一個眨眼之間便可以毀滅這天地——這、這還是雲煥么?還是他準備不顧一切來營救的昔日同僚么?

「飛廉……看到了么?」懷裡垂死的血人忽然發出了低微的聲音,全身抽搐。他連忙低下頭去,湊到了元帥的唇邊,想聽他最後的話——

「一定…一定要殺了他!否則…魔將毀滅……一切。」

帝國元帥用盡了最後的力氣,斷斷續續地開口,血腥味隨著微弱的呼吸一起碰到了飛廉的臉頰,令他心裡劇烈地顫慄起來。

——元帥說什麼?魔之左手?那,不是空桑人供奉的孿生雙神之一么?

「拜託、拜託你了……否則、否則…整個雲荒……」垂死的人說出最後的話,被血糊住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他,如此絕望而痛苦,彷彿背負了極大的遺憾和追悔。沒有說完便頹然跌落,沒有了生命的氣息。

飛廉一動不動地跪在地上,抱著面目全非的屍體,感覺到懷裡的人一分分變冷。

他幾乎不敢相信會是這樣的結束——不到一天之前,巫彭元帥還站在萬軍之中,揮斥方遒;然而短短片刻后,居然就成了這樣殘缺不全的僵冷屍體!

「雲煥!」他霍然抬頭,看著那個嗜血的人,「你瘋了?你瘋了么?!」

那雙金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了過來,彷彿終於將注意力轉移到了他身上,雲煥冷然一笑:「哦,是你么?高貴的巫朗一族的公子——你,也是想來這裡看好戲的么?可惜我並沒有死……失望了么?」

根本不等對方回答,雲煥冷冷舉起了手裡的光劍,聲音低沉:「拿劍,站起來!——看在一場同窗份上,我給你軍人一樣死在我劍下的榮耀!」

飛廉愕然看著那個血跡滿身的人,喃喃:「你瘋了……你真的是瘋了。」

「我沒瘋,我比任何時候都清醒—。」雲煥的薄唇微微彎起一個弧度,眼神冰冷雪亮,「奪去我師傅,奪去我姐姐,令我的妹妹出賣我,殺盡我族人——你以為這些事就能擊潰我,讓我瘋掉?」

「可惜你們錯了……哈哈哈!錯了!」他仰頭而笑,身形在血色的冷月下孤傲如鷹:「每從我這裡奪去一樣東西,只是讓你們往絕路上多走一步!你們自己招來了死亡,愚蠢的人!」

飛廉再也忍不住,厲呼:「我和瀟是來救你的!」

「救我?」雲煥唇邊的笑意凝結了一瞬,審視地看了一眼這個昔日同僚,眼神有略微的改變。然而只是一瞬,他又笑起來了:「哈哈哈……救我?巫朗一族的繼承者、明茉的新夫婿……你,來救我?」

他在長笑中舉起了手裡的光劍,那把劍在他手中煥發出前所未見的雪亮光芒,吞吐凌厲,劍芒奪人,竟全沒有劍聖之劍的王者之風,而閃著妖異的光。

先飲雲焰之血,再飲巫彭之血——所親所愛,一劍斬斷!

這個世上,還有什麼能再羈絆住他?

——如果,眼前的人是最後一個,也須立刻斬絕!雲煥霍地止住了笑聲。俯視著地上人,眼裡忽然煥發出了璀璨的金光,那種金色里隱藏著最深的黑暗。他手裡的光劍隨著殺氣噴薄而出,吞吐幾達三丈!

飛廉一驚,來不及多想便扔開了巫彭的屍體,側身一滾,貼地抽出劍來——叮的一聲,手腕發麻,在千鈞一髮之時恰恰擋住了必殺的一劍。

——什麼?雲煥……雲煥竟真的要殺他?!

然而,根本容不得他有一絲懷疑,殺氣逼人而來。劍風破空,直刺他的心臟、咽喉和眉心,令他必須集中全部精神才能堪堪格擋——他和雲煥多年同窗同僚,對彼此的武學造詣都是了如指掌,兩人如交手,不到一千招開外是分不出勝負的。

但令他驚駭的是雲煥攻擊速度忽然比往日快了數倍,力量更是大到不可思議,彷彿是換了一個人!

每接一劍,飛廉心裡的驚駭就增加一分。這……這是怎麼回事?這簡直不是「人」所該有的力量,難怪連巫彭元帥都不是他的對手!

只不過十幾招,他的虎口震裂流血,而手中的劍也已經被削到了不足半尺。

「叮!」最後一招交擊后,手裡的斷劍被震飛,飛廉心知不敵,立刻隨著那一擊的力量急速后掠,想趁勢避開對方的後繼攻擊——此刻他已經不再有什麼阻止雲煥或者救回雲煥的念頭,唯一的念頭就是如何才能不被殺!

然而對方顯然沒有讓他逃脫的念頭,一擊震飛飛廉的劍,雲煥合身疾速踏進一步,人劍合一,當頭便是一劍向著飛廉頂心劈下!

他只來得及合身一滾,避開了要害,然而光劍已經斜斜切開了他的肩膀,繼續毫不留情地斬下,瞬間就要將把他的身體整個斜切開來!

「不……不!」夜風裡,忽然間一個聲音響起來了,「雲少將,住手!」

那個聲音……那個聲音……難道是……

雲煥似乎略微一驚,彷彿被喚起了什麼回憶,眼裡的金光黯淡了一下,停手不動。趁著這一瞬間的空檔,飛廉便抬手按地,身子如箭般掠出,轉瞬逃出了光劍的範圍。

飛廉衝出含光殿,一路上根本不敢再回頭,沖入外面尚自慌亂一片的軍隊里。

「快調集軍隊!快!」飛廉在人群里找到了帶隊的副將季航,一把抓住對方的肩,厲聲,「要立刻通知元老院——元帥被殺了!」

元帥被殺?季航一時震驚到失語,感覺肩上那隻手用力得快要捏碎肩骨。

「快……快些!」飛廉臉色蒼白,聲音在發抖,「元帥戰死了,你必須負責起這裡的一切!調集軍隊,把他暫時阻攔在含光殿內,我立刻去稟告元老院!」

「是!」季航脫口領命,完全忘記目下飛廉少將已經解職,早已沒有資格命令自己。

飛廉在亂軍中狂奔,在奔到白塔下時已然筋疲力盡。他彎下腰用雙手支著膝蓋劇烈的喘息,仰頭看著夜色中看不到頂的萬丈白塔——來不及……來不及了!上塔的懸車入夜後已經關閉,如果靠著足力一路奔上去,只怕到天亮才能到達位於白塔第九十九層的紫宸殿!

不,無論如何,必須要阻止他!

那一瞬,飛廉眼神變幻,彷彿做出了一個決定,霍然轉身,重新朝著軍隊中走去。

「季航,調一架風隼給我!」他衝到了正在重新召集軍隊的副將面前,「快!」

看到那個昔日同窗逃出了廢墟,雲煥提劍準備追出,卻忽然怔住了。

痛……有奇怪的痛,出現在他根本沒有負傷的肌膚上!他低下頭,看著自己左手的手腕——陳舊的燒傷痕迹裂開了,緩緩滲出一行血來,流過遍布金色烙印的肌膚,溫熱而濕潤,彷彿提醒他尚是血肉之軀。

他垂首凝視了手上傷口片刻,眉目間的殺氣忽然收斂了——在殺戮的熱血在體內洶湧而起的時候,手腕上卻傳來強烈的刺痛,彷彿一個白色的影子在冥冥中投來責備的眼神。

記憶里那個誓言依然如此清晰,一字一字的吐出,如同冷而鈍的刀鋒節節拖過:「好,師父,我發誓——如果我再找羅諾報仇,定然死無全屍、天地不容!」

古墓中,他的手臂直直伸在火上,烈焰無情地舔舐著年輕的手腕,將誓言烙入肌膚。

——是的,是的……那是他在「那個人」面前立下的誓約,一個「不殺之誓」。對那個人說過的每一句話,他都清晰的記得,至死不忘。然而,他卻無法剋制住先天的殺戮**和後天的求生本能,一次又一次地背叛了那個誓言。

到最後、甚至背叛了自己。

外面軍隊來去,呼聲震耳,一切卻都到不了他心頭半分。雲煥在月下提劍默立,腳下躺著巫彭和雲焰的屍體,站了許久,全身漸漸發抖,手裡的劍錚然落地。

他在夜色里跪了下去,面朝西方空寂之山方向,從胸臆里發出一聲低沉的呼喊,以手掩面,不敢仰視蒼穹。

師父…師父……你們空桑人相信輪迴,此刻的你、難道已看到了這樣的我?

——否則,怎麼會在這一刻提醒我、令我收手?在我一次又一次拔起你贈與的劍,殺戮著一切時,你會為我感到悲哀么?

劇烈的痛感迎面襲來,將他擊倒,甚至蓋過了身體上拆骨換膚般的痛。

他在含光殿破碎的庭院里跪了良久,一直到外面刀兵喧嘩,無數士兵列隊將他重重包圍,刀槍長矛如林般對準他后心,他才回過了神,重新抬起了眼睛。

看著三軍將士重重逼來,他卻沒有拔劍迎戰,反而俯下身,用顫抖的手開始挖掘地面。

堅硬石地在他手下軟弱如腐土,轉瞬便挖了三尺見方的坑。他小心翼翼的用雙手捧起光劍,將銀白色的圓筒放入了土裡,死死埋住,不再看一眼。

——是的,他已然不配再持有它……所以,不如就在這裡埋葬了這把劍,斬斷與「那個人」之間的最後一絲聯繫,就像親手埋葬掉自己的過去一樣!

不,不,師父……我願成魔!

我不甘心就這樣死去,我要顛覆這天地,要用血來洗凈這骯髒的世界!

所以……原諒我,背棄了一切。

他頹然將手捶在劍冢上,側過了頭去,全身微微發抖,眼角有一行淚水無聲劃下——那也是作為「人」的他,落下的最後一滴淚。

雲煥對著劍冢深深叩首,然後站了起來,發出了一聲大笑,霍然轉頭:「都來吧!」

所有包圍他的戰士都怔住,眼睜睜地看著他做的這一切:在生死交關的時刻,他卻居然放棄了自己的劍?他準備手無寸鐵的和帝國三軍搏鬥么?

季航心裡一陣激動:對方如此託大,正是一舉立功的好機會!如果能將殺害巫彭元帥的兇手擒下,從此後他自然可以平步青雲,甚至不再需要那個老女人的庇護!

「第一列隊,攻擊!」他毫不猶豫地發出了指令,眼神雪亮。

雲煥冷笑著站了起來,看向鐵桶一樣的包圍圈,眼眸逐漸轉成金色——體內那種血液又重新翻湧起來,一個聲音在呼喚著,要他去報復一切、毀滅一切,掃除所有對他不利的人,從此天下無人再敢不俯首於前!

去吧……去吧!毀滅你想要毀滅的一切!

因為,你是破軍——象徵著殺戮和毀滅的星辰!

他輾轉於槍林劍雨中,彷彿殺神附體,口裡發出長長的冷笑,臉上卻沒有絲毫的表情。他甚至不需要用任何兵器,只是往長槍短劍里掠去,隨手一握,那些刀兵就如雪般在他手掌里悄然消失,連同著握劍的戰士——甚至連一聲慘叫都來不及發出,就這樣被徹底的「消融」。

「第一列隊退後。紅衣大炮上前!」看到對方可怖的殺傷力,季航立刻調整了指令,然而聲音已經開始顫抖,「開火!立即開火!」

雲煥在萬軍中頓住了腳步,回首看向了那黑洞洞的炮口,忽然露出一絲饒有興趣的微笑——這東西有點意思……正好檢驗一下自己到底獲得了多大的力量。

紅衣大炮已點燃,一瞬間,整個炮身往後劇烈一挫,炮膛里發出腥紅的光。威力巨大的炸藥在剎那爆炸,帶著破滅一切的氣勢,呼嘯而出!硝煙瀰漫粉塵飛揚,巨大的聲音震裂了三丈之內所有士兵的耳膜,血從耳道中沁了出來——

然而,硝煙還未散去,所有戰士卻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一幕:

雲煥少將依然站在原地,神色不動,只是微微抬起了一隻手——而那枚剛出膛的赤紅色炮彈,就彷彿被無形的力量冰封、凝在他身側不到一丈之處!

所有帝國戰士驚呆在原地,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那枚炮彈在夜風裡逐漸冷卻,在虛空中一分一分的慢慢消失。

不,那不是消失,而是一種「破壞」之後的「消弭」——就彷彿有無形的黑洞忽然打開,將這個世界里的物體逐漸蠶食、吞噬,彷彿它從來不曾在這個時空里存在過。

「天……這、這是什麼?」季航情不自禁往後退了一步,臉色蒼白地喃喃,目眩神迷。

這、這還是人么?還是人應該具有的力量么?

簡直是魔鬼……簡直是魔鬼!太強大了……這狂風一樣的力量,簡直可以毀滅一切,凌厲得讓人不敢對視!這個雲荒上,居然還有這樣的人!難怪連巫彭元帥都被殺了!

季航怔怔看著萬軍中傲然獨立的男人,一瞬間失神。

雲煥冷然看向人群中的指揮者,金色的光在指尖再度凝聚,準備在一擊之間滅其首領——就在他出手的剎那,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季航忽然一屈膝,跪了下來!

「雲少將,」他低下了頭,「請容許我臣服於您!」

雲煥頓手,冷然看向這個人:「臣服?為什麼?」

「因為力量。」季航抬起頭看著他——冷月下的人周身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金光,恍如神袛,強大而冷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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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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