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辟天
「滄流歷九十二年冬,天下動蕩。白塔崩,破軍曜,海皇歸,帝王之血重現人世。將星雲集、神魔聚首;騰蛟起鳳,光射九霄。或曰:開天闢地以來,未嘗見此異況也。」
那一夜過去后,千年倥傯,雲荒的史書上尤自留有那樣記載。
然而千載之後,已經沒有人真正知道那是怎樣驚心動魄、改變整個大陸命運的一夜。那一夜裡,到底埋葬了多少永不為人所知的秘密。
天翻地覆從今始,一夜風雨滿雲荒。
迦樓羅撞上白塔的一瞬,天上地下,無數人同時看到了歷史轉折處的一幕。
無數雙眼睛仰望天空,露出了不同的表情。
那笙隨著飛龍浮出水面的時候,正看到了驚天動地的那一剎。
金色的迦樓羅撞向白塔,佇立千年的伽藍白塔轟然倒塌,巨響回蕩在天際,如滾滾春雷綿延不息。從鏡湖上望去、整個帝都彷彿正在進行一場空前盛大的煙火表演,光華奪目,斑斕紛呈,令人目眩。
然而再仔細看去,卻發現那原來是一場血與火的死亡盛宴。
呼嘯聲響徹夜空,帝都上空一片輝煌,墜落燃燒的征天軍團映照著黑暗的天宇,不停有風隼拖著火光長長墜落,宛如一顆顆流星。
她一時間看得目瞪口呆。
「天啊!」那笙坐在蛟龍的背上,一把抓住了懷裡的東西,猛烈搖晃,「臭手,臭手!快看!白塔倒了!那隻大鳥它居然撞倒了白塔……我不是做夢吧?啊?」
然而儘管被她這樣用力地抓著,斗篷里那個畸零的人卻沒有回答一個字。
急切間和龍神一起從無色城趕來,真嵐尚處於支離破碎的狀況。然而身體雖不能復原,他的眼睛卻一直一直地看著帝都方向,一眨不眨。
他始終沒有說話、連眼睜睜看到白塔倒塌臉色都沒有絲毫改變。然而,那笙卻明顯地個感覺到、在白塔倒塌的瞬間,他也劇烈地顫慄了一下——彷彿那巨大的一撞擊中的是他自身。
沒有人比身為末代皇太子的他、更能體會到這座白塔對於空桑遺民的意義:那是空桑這個民族被迫放棄整個大陸后,留在故土上的唯一標誌紀念。每次在萬丈水底仰頭看到水面上高聳入雲的白塔,無色城裡不見天日的空桑人便會在心裡記起先祖的輝煌業績,相信只要白塔不倒,空桑的血脈便不會滅絕,他們終有一日能重見天日,返回故土。
然而,佇立了七千年的伽藍白塔,還是在這一瞬轟然倒塌。
在迦樓羅撞向白塔的那一瞬,真嵐心裡只想到一個詞——「終結」。
是的,那是一個時代的終結。
夜空里破軍光芒大盛,血紅色的光黯淡了其他所有星辰。在他的駕馭下,迦樓羅就彷彿一枝金色的利箭,呼嘯著射入了雲荒的心臟,將象徵著權力的萬丈白塔生生攔腰撞斷——星尊大帝留下的唯一紀念在一瞬間被摧毀了,他所締造的、延續了幾千年的時代彷彿也在這一刻開始土崩瓦解。
雲荒從此沒有了「心臟」。一切,彷彿回到了開天闢地的最初——那個天下動蕩群雄逐鹿,帝后兩人拔劍起於蓬藁,並肩開拓天下的年代。
在這一瞬,龍神彷彿也神為之奪,竟是凝住了身形。在它身後,有灰白色的雲無盡延展,仔細看去,那些灰白色的影影綽綽的人形,居然都是一列列軍隊:黑色的鎧甲,黑色的頭盔。然而,頭盔下卻沒有臉,包裹著虛無的人形。
「什麼?這是什麼!」在他們出現在帝都上空的一瞬間,夜空里傳來震驚的呼喊,天上地下到處都是驚慌的低語——那是半夜被巨響驚醒的帝都滄流貴族,在看到這一幕後爆發出的第二度驚呼。
「快看,快看天上!那是什麼?」
「冥靈軍團!是空桑人的冥靈軍團!他們來了!」
「天啊……他們來了!空桑人殺回來了……」
「十巫呢?智者大人呢?他們怎麼不阻止!」
地面上到處都是驚慌的呼聲,那些養尊處優的貴族們在奔逃,恐懼地抬起臉仰望星空。然而,天空里只有不停墜落的殘骸。征天軍團失去了統帥,只顧著對迦樓羅發出攻擊,卻毫無章法可言,更加來不及對忽然闖入的空桑軍隊做出迅速有力的反應。
冥靈軍團無聲無息地停留在虛空,緊跟皇太子左右。然而,在看到伽藍白塔倒塌的一瞬,那些無法說話的冥靈齊齊一震,內心發出了一聲巨大的呼嘯,震動九天。無形的刀兵,在一瞬間躍出了劍鞘,空洞洞的盔甲齊齊轉向真嵐,虛無的臉上彷彿透出了徵詢的殺氣。
「殿下,請下令。」六王齊齊下馬,抽刀請命。
終於是……要開始了么?這血與火之章!
真嵐閉了一下眼睛,彷彿舌尖的這一句話有千斤重。那笙擔憂地看著他忽然凝重蒼白的臉,發覺那隻握劍的斷手居然發出了一瞬間輕微的顫抖。
「殿下!」憤怒的呼嘯從四方響起,冥靈們發出無聲的抗議。
頭顱緩緩睜開了眼睛,彷彿嘆息般地、吐出了一個字:「戰!」
「是!」六部之王叩首,百年後能和冰族再度血戰,令他們熱血如沸。
「半個時辰后,日夜便將轉換,」真嵐卻一直保持著冷靜,一字一字地慎重開口,下令,「六王各自節制麾下軍隊,到時候必須立刻撤回無色城,絕不可戀戰,否則,以欺君之罪論處!——諸王明白否?」
「是。」諸王再度叩首。
「去吧,和他們血戰到底吧!」龍背上的斷手抬了起來,辟天長劍指向了虛空中蜂擁而來的征天軍團,真嵐的聲音平靜中暗藏殺意,「天佑空桑!」
「天佑空桑!」天馬上的冥靈戰士齊齊發出了低呼,撫胸低首,然後瞬間回身。
無數天馬展開了雙翅,如萬道雪亮的流星、划向了地方的陣營。
指揮軍隊進攻后,看著黑色夜幕下嗑啦啦傾倒的巨大白塔,真嵐神色複雜——是雲煥么?那個破軍終於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光芒,一舉耀住了天上地下所有人的眼睛!
破軍……你在絕望和苦痛中出世,不顧一切的選擇了毀滅。但是,毀滅之後必然是新世界重建的開端。而你,又想創造怎樣一個未來呢?你,是否擁有「創造」的力量?
真嵐看著停息在白塔上的迦樓羅,一時間心緒萬千。
「已經倒塌了么?」龍神望著帝都,發出一聲長吟,「還是來晚了……」
龍的眼神是憂慮的:近來一連串的血腥動亂、正好在雲荒大陸上畫出一個殷紅的十字形,發覺到這一點時,海國神袛心裡便出現了某種不祥的預感——那些動亂不是無序的,分明是有人刻意安排,用成千上萬人的血、在大陸上畫出了亘古以來從未有人施用過的最高禁術!
這種被成為「星之血十字」術法極其可怖:它以大地為紙,以蒼生為筆,以百萬流血為墨,每次施用都需要奪去無數蒼生的性命,即便是七千年前的星尊大帝也從未動用過。
這種術法也是以血為媒介的咒術,力量強大到足以和星魂血誓媲美,甚至可以轉移星斗、扭轉宿命。然而,和星魂血誓不同的是,這種血十字並不需要付出自身的力量作為交換,而是用盛大的死亡作為代價,向上天祭獻、以求打破天界星辰的平衡。
是那種力量改變了星辰的軌道。讓破軍提前爆發,毀滅了一切。
不惜獻上如此巨大的代價,塔頂上那個人,到底想的是什麼?
最可怕的,是蘇摩即將去往那個地方——如果他進入了「那個人」的黑暗力量範圍之內,那麼,一切即將變得不可預料。
所以,它在覺察之後,迅速去尋求到了昔日宿敵的幫助,試圖聯手遏止即將發生的逆轉。然而,沒有想到還是遲了一刻。
「龍,駕馭著迦樓羅的……是雲煥吧?」真嵐凝望著虛空里金光萬丈的巨鳥,眼神里有某種微妙的光,點頭嘆息,「真是可怕的力量啊。」
浮雲和冷風在身側呼嘯,龍神俯視著伽藍白塔,吐出了高深莫測的長吟,彷彿在用幻力遙感著什麼,那一雙明月似的眼睛闔上了,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是的,雲煥已經繼承了那種可怕的力量,而這種力量的獲得、顯然是和白塔頂上那個神秘人畫下的血十字密切相關。
可是……那麼大的力量,又是從哪裡來?
在這**之間,力量從不會憑空產生、也不會憑空的消滅。那顆破軍星在忽然之間爆發出的驚人力量,照耀了整個雲荒大陸,驚動天地。這樣激烈彭湃的力量,又是來自哪裡?
真嵐忽然覺得奇特的不安,下意識地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斷肢,覺得身體里忽然出現了某種隱秘的變化——低頭之間,眼角瞥見辟天長劍劍刃上有冷光一閃,彷彿有某種黑暗力量瞬間從他的身體里撤離,悄然不留痕迹。
「咦?」那笙看著他,忽然露出了詫異的表情,「臭手,你的眼睛!」
「怎麼?」真嵐一驚,下意識地抬手摸去。
「哦,沒什麼,」那笙嘟囔,「只不過……那種金光忽然沒啦。」
「金光?」真嵐的手觸摸到了眼瞼,發覺毫無異常,有點不明所以——這個苗人丫頭,為什麼總是在關鍵的時候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
「是啊!就是你在鏡湖底下辟出那一劍時候的那種金光……」那笙沒好氣,伸出手戳了一下皇太子的腦門,「從那時候開始,你的眼睛里就變成金色啦——你自己難道沒發現?」
真嵐的手霍然頓住,抬起了頭,眼神大變:什麼?她說什麼?從在鏡湖大營里辟出那一劍以來,自己的眼睛就是金色的?這一點變化,自己居然一直沒有留意!
「幸虧剛才那金光忽然退了,」那笙拍手,釋然一笑,「你不知道那時候自己的樣子有多可怕——簡直象惡魔附身一樣,嚇死我了!」
那個小丫頭沒大沒小的說話,真嵐卻只是怔怔看著夜幕——那一架巨大的迦樓羅停在斷裂的白塔上,翅膀上披著冷月的光輝,周身冷冷的金色宛如一道結界,讓所有圍上來攻擊的風隼紛紛墜落。
籠罩著迦樓羅的那種金色是如此不祥而暴烈,一瞬間讓他有點恍惚。眼前浮現出一雙同樣的金色眼眸——那樣的眼睛在雲荒大地上遍地皆是。
在昏暗的殿堂里俯視著蒼生的、靜謐而殘酷的金色眼睛。
擁有這種眼睛的,是……
他忽然明白過來:破壞神!那種眼睛,是孿生雙神里破壞神的眼睛!
那種金色!
他霍然轉頭,定定看著北方盡頭的星野——那裡,北斗光芒大神,七顆星斗居然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轉動!
北極星失去了光彩,北斗七星里破軍上的位置已經空了,然而,那個空了的地方卻忽然煥發出前所未有的血紅色光芒,令所有其餘六星都圍繞著它發生了可怕的逆轉!是什麼樣的力量正在黑暗裡凝聚?
「龍!」彷彿忽然明白了什麼,真嵐失聲,「遏止破軍!」
「好!」蛟龍從沉思中驚醒,彷彿同樣覺察到了某種可怕的情況,在虛空中一擺尾,風馳電掣地朝著伽藍白塔飛去——白瓔和蘇摩已經到了那個魔的面前吧?一場空前絕後的廝殺即將開始,然而繼而趕來的他們卻無法顧及。
原諒我,白瓔,如果不遏制破軍的話……如果不遏制住那顆即將完成逆轉的破軍的話……破壞神便即將重臨這個人世!
真嵐眼神沉鬱而凌厲,緊閉著嘴唇,臉上露出罕見的肅然。
那種不祥的感覺是如此強烈,一瞬間讓他幾乎停止了呼吸。龍神同樣沒有說什麼,迎著烈烈夜風飛上九天,撲向伽樓羅,四爪扣緊,眼神凝重。
迦樓羅之上,有另一種金光籠罩下來,彷彿一顆金色的圓月照耀在帝都上空。伽藍白塔已經攔腰折斷,然而虛空之上、原本是塔頂的地方,居然浮著一座神廟!
「呀!」看到黑夜裡發著金光的神廟,那笙脫口驚呼出來。
那、那是什麼感覺?看似高不可攀的神聖殿堂,卻周身散發出不祥的氣息。那個小小的神廟裡彷彿有極其可怖的力量正在洶湧而出,相互激斗、交鋒,形成了巨大的漩渦,幾乎要把靠近的所有一切都扯入其中滅頂!
那笙只覺手上一痛,低下頭就看到皇天神戒正在發出激烈的鳴動,藍寶石的光芒忽明忽暗地閃爍,映照著她的臉——彷彿感應到了什麼,那隻通靈的戒指發出了無聲的嘶喊,勒緊她的手指,種種苦痛、掙扎、恐懼潮水般從彼端傳來,一瞬間幾乎讓她窒息。
這種幻覺……到底來自哪裡?
那一瞬,進入雲荒后一路天不怕地不怕的苗人少女、忽然有了掉頭就逃的衝動!
炎汐……炎汐,我害怕。
眼前的這一切太過不祥,我怕一旦踏入那座神廟,就再也無法返回你的身邊……我再也不能、再也不能見到你了……她不自禁的微微發抖,但是依然勉強支持著。
「別怕。」一隻手忽然伸過來拍了拍她,平定著她全身的顫慄。那笙轉過頭,看到了那隻抓在她手臂上的斷手。真嵐並沒有看她,只是平靜地望著那座越來越近的神殿,眼神專註。
「不要怕。」他沉聲開口,「把皇天還給我,你先回地面上去吧。」
什麼?她吃了一驚。他……他說要她先走?然而不等她回答,斷臂一動,皇天神戒便自動從她手指上脫落。真嵐握緊了那枚象徵著帝王之血的戒指,手腕一震,戒指便自動躍起,準確的戴上了他的無名指,悄然勒緊肌膚。
金光忽然大盛,映照著真嵐的臉,帝王之血彷彿在他體內燃燒起來了。
「龍,」他抬起手拍了拍龍神的額頭,低聲,「先把那笙放下吧。」
「好,她本就不該來。」龍神斷然回答,一沉身子,宛如金色的閃電下擊,飛快地降低了高度。在最接近地面的時候,尾巴輕輕一擺,便將背上的少女捲起,送到了地面上。
「快走吧!」真嵐在龍背上回首,囑咐,「帝都此刻非常危險,立刻設法離開!」
「不!」那笙脫口驚呼,伸出手,「別這樣扔下我啊!我和你們一起去!」
「你不能去。」龍擺回了尾巴,在虛空里停滯了一瞬,溫和卻威嚴,「孩子,那裡非常非常的危險……我們無法顧及你的安全。」
不等那笙反駁,龍神忽然昂首吐出了一聲呼嘯,彷彿在夜裡召喚著什麼。
片刻后,黑夜裡便有一道白光流星一樣掠來,穿過漫天墜落的流火、來到白塔底部,徘徊在龍神的左右,彷彿等待對方吩咐。定睛一看,發現前來的竟然是那種青水上見過的雪白色飛魚,通靈而溫順。
龍神低語:「跟著文鰩魚走,它會帶你去找帝都的復**。」
「那你們呢?」那笙急了,「我要跟你們一起去!」
龍沒有回答,只是昂首看了一眼半空的金色迦樓羅,陡然拔起了身子,凌雲而上。真嵐在龍背上微笑著舉起了右手,對她揮了揮。手指上那枚皇天神戒閃耀著王者的光芒,輝映著他的臉:「丫頭,我們有我們的事——你這個路痴,小心別再走丟了啊。」
「臭手!臭手!」那笙焦急地喊,在地面上跺腳,「你不能去!你連身體都還沒有拼湊回來,怎麼和人打架啊!快回來……」
然而真嵐沒有理睬她。戴著神戒的斷臂一躍,握住了那把龍牙製成的辟天長劍,仰頭凝視著萬丈高空上那座神廟,眼神凝定,有百死不悔的堅定光芒:「該去了……」
那一瞬間,那笙忽然不敢開口——這,還是她熟悉的那個臭手么?
那種眼神,彷彿是雲荒之主。
龍神低低長吟,身子一卷,繞著白塔飛速上升,宛如閃電擊向蒼穹。
「主人,你看,」迦樓羅里,一個女音忽地響了起來,「那是龍!是龍!」
迦樓羅停駐在斷裂的白塔上,劇烈地顫動,周身發出金色的光,急遽凝成結界,抵擋著征天軍團的圍攻。光線明滅之中,金座上的駕馭者抬起眼看了過去,露出詫異的表情——那個迅速逼近的旁然大物,果然真的是龍!那條被囚禁在蒼梧之淵下整整七千年的龍!
同一個夜晚,伽藍白塔倒塌后的不久,龍神居然出現在帝都上空!難道,對方是預知了帝都今夜發生變動,準備乘虛而入?
這些該死的鮫人奴隸!雲煥眼裡瞬地射出憤怒和殺意,不由自主地握緊了金座的扶手,手指間因為力量的高度凝聚而發出了金光。他看著那條騰空而起的巨龍,彷彿有某種刻骨仇恨從心底蘇醒,整雙眼睛都變成了金色!
呵,本來是準備先平定了大事後、再來和你們這些卑賤的奴隸算帳的,不料、你們卻在第一時間自動送上了門來!你們在空寂古墓曾經做下的事,不要以為我會有片刻忘記——曾奪走我最珍視的東西的族類啊,你們犯下的罪,必須以成千上萬倍的血來償還!
雲煥緊盯著騰飛的巨龍,厲喝:「瀟,準備攻擊!」
「不、不行……主人。」然而瀟的身體卻在微微顫抖,竭盡全力也無法將迦樓羅啟動,「迦樓羅在剛才撞到白塔時受了損傷,一時還動不了……」
「廢物!」雲煥重重一拍扶手,霍然長身站起。
「主人!」瀟臉色瞬地蒼白,驚惶,「你、你準備去哪裡?」
「當然是出去應戰!難道要我在這裡坐以待斃?」雲煥大踏步走下了金座,嘴角噙著冷笑,握緊了身側的劍——那,還是他從巫彭手裡奪來的元帥佩劍。真是可惜……這把劍其實並不配屠龍之名,但他自幼佩戴的光劍,卻已經被他親手埋入了黃土之下。
早知龍神竟會今夜前來,就應以師父贈與的劍來屠龍,才算是報了這大仇!
聽到主人盛怒的斥責,瀟不敢再說一個字阻攔,然而因為羞愧和焦急,全身漸漸發抖,伽樓羅里充斥著細細的啜泣,低微而壓抑。
那個殺神終於停下了腳步,嘆了一口氣。
「我去去就回,你不要擔心。」雲煥捧起了瀟的臉,低聲安慰。一粒粒的珍珠滾落在他掌心——鮫人的淚,和血一樣是冰冷的。然而,天上地下,如今唯一殘留給他的、也只有這樣冰冷的慰藉罷了。
他低聲安慰著瀟,眼裡卻殺氣漸重。
「等迦樓羅一恢復,就來接應。」他低聲吩咐。
「是,主人。」瀟低語,臉上有淡淡的紅暈。
「好,都來吧!」雲煥望了一眼艙外的巨龍和閃電,低聲喃喃,拔劍躍出了艙室,「——來我劍下受死吧!」
天風呼嘯而過,捲起他的衣袂。就在那條金色的巨龍飛速從大地上騰起、掠向伽樓羅的時候。在龍神最逼近迦樓羅的時候,只是一個交錯,一道雪亮的光忽然騰空而起,斬裂了黑夜!
擊中了!在一劍劈向龍神的剎那,雲煥心裡湧現出難以言表的狂熱。
劍上傳來劇烈的震動,巨大的力量在精鐵鑄成的劍上交鋒,只是一震,那把銳利無雙的元帥佩劍便裂開了長長的傷口。雲煥無聲地吐了一口氣,緊握劍柄的手漸漸鬆開,他轉頭望著夜空里浮動的金光,眉頭蹙起——那是什麼?
一擊之後,龍神也退開了十丈,在夜空里俯視著迦樓羅翅膀上握劍的青年軍人。
龍巨大的雙目彷彿炯炯的明月,照亮了黑暗的帝都。蛟龍的背上,一把劍閃著冷峻的光,詭異的是、那把劍居然握在一隻斷臂的手裡——方才,就是這把劍在千鈞一髮之時,接下了他的攻擊!一劍之後,對方手裡那把劍尤自完好,而他的劍卻已震裂。
那是什麼?龍神背上馱著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那一瞬間,雲煥忽然覺得體內氣息一亂,那種充斥在自己身體里的殺戮**莫名的衰退,彷彿力量忽然被人從他身體里抽離。原本無論受到怎樣嚴重損傷都若無其事的身體,忽然間就如普通人那樣起了劇烈的疼痛,令他立足不穩,踉蹌著後退。
「主人!」覺察到了主人的反常,瀟的聲音響起在艙室內,驚惶失措,「你、你沒事吧?」
「沒事。」雲煥沒有回頭,厲聲,「你做你的事,不要管我!」
「是。」瀟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緒,不再說話。她在極力凝聚著精力,嘗試讓暫時陷入癱瘓的迦樓羅恢復力量,重新騰空而起。
雲煥集中了全部精力和龍神對峙,漸漸看清了龍神背上負著的居然是一堆凌亂的肢體——那個不成人形的「人」手裡握著那把長劍,孤零零的一顆頭顱對他投來冷肅的眼光。
雲煥忽然一驚——這,難道是一百年前那個被車裂的、空桑末代皇太子?!和龍神一起出現在伽藍帝都上空的,居然是皇太子真嵐!
該死的……居然趁著這個時候那該殺的兩族聯手殺進來了!
知道正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大敵,雲煥臉色肅穆,雙手握緊了劍。
怎麼回事?身體里……身體里的那種力量,居然在此刻產生了波動!彷彿有人也在同時使用著這股力量,那種力量在他身體里時漲時落,一時間居然無法完全控制住。怎麼回事……他不是付出一切,獲得了魔的力量么?!
「雲少將,請放下你的劍……」沉默對峙了片刻,龍背上那個支離破碎的人開口了,「破軍不能滅世。雲荒,並不是你可以隨意用血塗抹的畫板。」
雲煥沒有回答,只是握劍站在伽樓羅巨大的金色羽翼上,在高空的冷風裡對著巨龍冷笑——真嵐?那個早該死去的傢伙,居然握著辟天劍復生了么?
這個五體不全的人,原來也是想來阻止他?
他的薄唇咧開一線,發出低低的嘲笑:「真是義正詞嚴啊……可是,你憑什麼來阻攔歷史車輪的前進呢?無色城裡的亡靈們!」
感覺到那一瞬力量又充盈了全身,雲煥忽然一揚手,扔掉了手裡那把已經開裂的名劍,左手拍擊在右腕上——「喀嚓」輕響,只是一個瞬間,金色的光芒從右手指尖激射而出,在虛空中凝聚成了巨大的、銳利的金色光劍!
「回到無色城去吧!別再妄想復生!」
巨大的金劍刺向半空中的蛟龍,龍神瞬忽轉身,巨大的身體靈活無比地卷向了迦樓羅,金甲之間閃電縈繞,探出的巨爪中發出刺目的光華!
「喀」,迸裂般的一聲響,龍爪被金色的無形光劍格住。雲煥往後退了一步,腳踝在迦樓羅堅硬的機殼上生生踏出一個深坑!
交鋒的一瞬,雙方心裡都湧現出驚駭與讚歎。
這般強大的力量!是多少年才得一見?
然而就在這一刻,懸浮在白塔上空的神廟忽然放出了金光,一瞬照徹天地!
緊閉的九重門瞬間洞開,風雲激變,令所有正在交戰的人霍然抬頭——看來,有人已經進了神廟,正在和「那個人」進行著殊死的搏殺,每一方的力量都足以驚動天地。
是誰?
然而,在金光盛放的那一刻,雲煥手上凝成的劍忽然黯淡下去。
他心裡陡然有一種恐懼:怎麼回事?……身體里剛剛獲得的那種力量,原來並未完全屬於他自己,而同樣被另一個人在反覆借用!只覺體內如暗潮洶湧,漲落無定,根本無法完善的控制這一股剛剛進入身體的巨大力量。
難道,是因為長夜未盡,「傳承」還沒有完成?
雲煥克制住體內力量的漲落,不令自己表現出絲毫的動搖,就這樣站在伽樓羅巨大的金翼上,和半空中的龍神靜靜對峙。
黎明前的天空里萬籟俱寂,大地上戰火燃燒,征天軍團全體出動,在虛空中和傾巢來犯的空桑冥靈軍團交戰。風聲呼嘯過耳,戰火中,墜毀的風隼如同煙火般墜落,漫天盛開了華麗之極的光芒。
無數寒星如同冷銳的眼睛一樣靜靜俯視著這片大地,銘記了這千年始得一遇的場面。
破軍光芒大盛,北斗緩緩倒轉——
柄勺換位,即將完成最終的逆轉。
神廟裡,那一場等待了七千年的神魔之戰已經開始。
問天何壽,問地何極;生何歡、死何苦?……百年以來,她還是第一次有機會將師門的「九問」完整使出。後土神戒的神光在黑暗中閃耀,令她的光劍彷彿注入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力量,每一擊、都發出了超過從前百倍的力量。
在那種力量的引導之下,白瓔衝破了屏障的阻力,以光劍斬開虛空,一重一重地推開九道神殿之門,所有一切在手底下摧枯拉朽,一直突破到了最裡層。
然後,毫不猶豫地向著那個聲音的來源,一劍劈落!
真是奇怪……魔之左手的力量,原來也不過如此?
她心底有著略微的詫異。然而,在一劍劈開黑暗時,她忽然間覺得某種震驚,下意識地收住手。不,不對!光劍上的這種感覺,根本不像是劈入血肉,而是——
「小心!」她聽到有人低呼——那是白薇皇后的聲音。
神殿的玉石地面在顫抖,彷彿黑暗的最深處有什麼東西復甦了,正在沉沉地一步步逼近,白瓔不由自主地將劍橫於面前,猝然後退,擺出了防衛的姿態。然而,就在那一瞬,通過手上後土神戒微弱的亮光,她卻看到了……
「啊?!」她再也止不住地脫口驚呼出來,看著黑暗深處一步一步走出的東西。
那、那是……
白瓔不可思議地看著從內室里「走」出的東西,退了一步,光劍因為震驚而垂落。那個東西面無表情地走過來,緩緩對她舉起了手裡的劍——就在那一瞬,一道黑色的影子閃電般捲來,剎時攔在了她前面!
蘇摩一直在黑暗裡無聲地等候,此刻動如脫兔,搶身上前之時十指揚起,黑暗裡微微的光如同流星劃過,轉瞬交織成了一道無形無質的屏障!
「喀嚓」,黑暗裡有微弱的聲響,彷彿有什麼巨大的東西被纖細引線織成的網攔住了。
蘇摩也被那種巨大的力量帶得立足不穩,居然往前沖了一步,引線在他手裡繃緊,那肉眼不可見的細線居然勒入了他的肌膚,暗紅色的血從鮫人的手腕上滴落。然而,他顧不上這些,看到了黑暗中走出的東西,面上也露出了愕然之色。
這,難道就是上古破壞神、魔之左手的真容?
這難道就是星尊大帝?琅玕?!
後土神戒的微光照亮了黑暗的殿堂,神廟的地面在微微震動,伴隨著一聲一聲遲緩的腳步聲,卻毫無「人」的氣息——從黑暗最深處走出的,居然是一尊巨大的玉雕神像!
那是空桑人供奉的孿生雙神神像,玉石雕刻而成,不知從前朝那一代起就被供奉在白塔頂端。在智者帶領滄流人覆滅了空桑后,也未下令將其毀棄。
然而,這一座玉石的神像,此刻居然從蓮台上走了下來!
孿生神像一步步走過來,破壞神那一面朝向諸人,金晶石鑲嵌的眼睛凝視著闖入者,高舉的左手手臂擎著長劍,一步一步的走過來,沉重的腳步聲令地面顫抖。
冰冷的面容,冰冷的眼眸,冰冷的身體——完全沒有「生」的氣息。
然而,那一雙金晶石鑲嵌的眼裡,卻居然有神色流轉。
那是殺戮的氣息,來自於極黑暗的地方,完全凌駕於人類——只是一眼看過,便讓聯手抗敵的兩人悚然心驚。雖然被引線牽絆,沉重的腳步不斷響起,那座活了的神像就這樣直直走向了白瓔,手裡的長劍緩緩下劈——
劍勢雖緩、然而力道卻是驚人,只聽嗤啦一聲,居然有引線已經在劍下斷裂。
「出劍!」蘇摩凝神控制引線,對背後的女子低叱。
白瓔悚然一驚,立刻重新抬頭,眼神凝聚——對,不管對方是什麼東西,不管對方是死是活,事到如今她早已不能再猶豫半分,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便是!
手中光劍白芒陡生,她低低輕叱,身形一動,如同白鳥掠起,直刺那座雕像而去!「蒼生何辜」!——劍聖門下的「擊鋏九問」氣勢磅礴,連綿而下,直面洪荒萬古。而在所有九問中、唯有此問最為磅礴,大開大闔,為蒼生而叩問蒼天,悲天憫人之情流露無疑。
以此問來叩問復生之魔,一擊可當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