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帝王淚
玄鋒不知該如何說話,怔怔看著懷仞,眼光卻從輕蔑轉為熾熱,跨前一步,衝口:「前輩!我們一起走吧!一起從這裡殺出去!」
「嗯?」懷仞微微一驚,卻是下意識地看向懷裡的孩子。
「幽國人需要你啊,前輩!我們就要造反了,我們已經去空寂之山釋放破壞神了!」看到前輩這樣遲疑的表情,黑衣少年熱切地喊,金色的眼睛里釋放出戰意和殺氣,「接下來要和冰國打多少仗?如果見到你回來,遺民們該有多高興!太師傅——也就是前輩的師妹、女劍聖梅邇,這些年來獨立支撐師門,一直念念不忘您……」
「梅邇……」懷仞眼睛閃爍了一下,沒有回答,只是垂下眼睛看著臂彎中的孩童。
然而漆黑色的眸子里沒有表情,創世神微微抬起眼睛看了一眼身側的劍士,沒有表示。
「是顧忌家人么?」玄鋒看到對方那樣的毫無表情,有些急,忽然間明白了,脫口叫了起來,「前輩,難道你還不知道?——幾十年前、冰國就將你的家人殺了!」
「什麼?」這一次劍士再也不能保持沉默,脫口驚呼出來,「不可能!」
「是真的!」玄鋒也是寸步不讓地爭辯,坐實這個殘酷的事實,「冰國長老院早就下令將你的家人全殺了!頭顱都在雲荒巡迴展示了好幾個月!」
「不會的……不會的!」懷仞金色的眼睛里閃出了冷光,幾乎帶了殺氣,「胡說!那首《墟》……那首隻有碧靈會吹的《墟》,直到今天我還聽到了!」那樣肯定的語氣和驀然閃現的殺氣,讓玄鋒呼吸都剎那窒息,不明白對方的意思,他訥訥看向懷仞。
懷仞的手按在劍柄上,卻有些茫然地看著破碎的門外:「這幾十年來,碧靈被他們逼著天天在重門外吹這首曲子,好時刻提醒我、決不能有二心……」
「沒有啊!」那個瞬間玄鋒因為驚訝而脫口打斷了他,「我剛才殺入九重門的時候、根本沒看到有什麼人在吹笛子!我也沒聽到曲聲!」
「什麼?」懷仞的身子猛然一震,「那不可能。你沒聽見?你沒聽見?碧靈就在門外吹那首《墟》!」再也忍不住,劍士不由自主地邁步走向那個破碎的白玉高門——那個他五十年來從未邁出一步的門。
「懷仞。」忽然間,一個細細的聲音阻止了他,孩子小小的手凌空點出,只是一個眨眼、一扇新的門重新出現在原地方,阻斷了一切。
「不用看了。」緩緩收回右手,創世神孩童的臉上有不相稱的悲憫表情,看著陪伴她的劍士,「所有人,包括你妹妹碧靈,確實在四十七年前已經死了。」
「神,你說什麼?」抱著孩子的手臂陡然無力,懷仞震驚地脫口,甚至忘了使用「您」的敬稱。手臂鬆開的同時,女童懸浮在了空氣里,靜靜看著劍士,點了點頭:「是死了。早就被六長老殺了——雖然不能殺你,要誅滅劍聖一門也很麻煩,但必須要對天下有個交代,所以元老院決定殺你滿門、以敬效尤。」
「可是、可是那一首《墟》……?」懷仞茫然脫口,依然堅持,「那首墟,只有碧靈會。」
「那只是一個幻音。」孩子漆黑的眼睛里沒有表情,靜靜解釋,聲音卻是冷定得近乎無情,「——你要知道,六長老在術法上雖未得我真傳,但使用『鏡』造出一個只有你聽得到的幻音,還是能做到的。」那樣冷定的一句句分析,逐步將面前劍士堅定的信心一步步粉碎。
「神啊……」感覺心裡驀然有什麼坍塌下來,下意識脫口低呼了一句,懷仞忽然捂住臉無力地跪倒在白色的地上。五十年枯井無波的苦行生活后,猛然有利刃刺入心中,那樣劇烈的刺痛感遙遠而強烈,在他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已有熱淚從眼中長划而下。
「懷仞。」孩子的聲音傳來,近在耳側。懸浮在身側的神看著五十年來從未見過的表情出現在這個人臉上,輕輕嘆了口氣,伸出了左手:「懷仞。」蒼白的小手上沾染了熱淚,創世神的眼睛卻是悲憫的。
「神,您、您早知到了,是不是?」輕觸臉頰的手有著奇異的安定力量,讓劍士終於可以開口,語聲卻依然哽咽,「您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
「時候未到,告訴你徒添煩惱而已。」神的眼睛漆黑得看不到底,孩子般的臉上卻有莊嚴的神色,「在這個九重門內的離天宮裡,你什麼也不能做。你只是一個人質。」
懷仞沉默了許久,在玄鋒都忍不住要開口的時候,劍士驀然握緊了手中的光之劍,吐出了一句話:「我要出去。」那四個字,讓黑衣少年精神一振,脫口歡呼。
「懷仞。」神漆黑的眼睛看著他,卻沒有讚許或者反對的絲毫表示。
「我要回到幽國去。」懷仞握劍站起,鐵甲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懷仞空負一身劍術幻術,而家人死了,族人和同門都在戰火中——我總要做點什麼。」頓了頓,看著創世神全黑的眸子,劍士靜靜請求:「請神允許。」
「如果……」孩童的臉上陡然有一絲奇異的笑,「我說不許呢?」
「那請神將賜予懷仞的所有全拿回去。」毫不遲疑地,懷仞回答,倒持著光之劍舉過頭頂,「包括五十年來教授的一切——以及這一條命。」
「前輩!你瘋了?」玄鋒陡然驚呼起來,長身撲過去想奪回那把劍,「最多和她拼了!管他神不神,怎可任由屠戮!」同門身形剛一動,懷仞眉頭一皺、卻是頭也不回地一彈指,吐出一句低語,玄鋒面前忽然便憑空凝結了一道透明的冰牆。那樣的術法讓玄鋒目瞪口呆,他從未想過出自劍聖門下的懷仞前輩居然還會如此精妙的術法!
「神。」一個咒術將同門阻攔,懷仞一動不動地跪在神座前,將劍舉過頭頂,「請饒恕我同門的年輕妄為。」
「……」純白一片的庭院內,虛浮在空中的女童低頭看著他,久久不說話。然而懷仞知道,哪怕他心中剎那間閃過的念頭,都逃不過神的眼睛。沉默中,空氣似乎都凝結了,創世神的嘴角忽然動了一下,純黑色的眼睛里有光亮閃動,「不自由毋寧死?人也是這樣的啊……」右手忽然再度從袖中伸了出來,按在懷仞肩甲上。
儘管知道神之手沒有殺戮的力量,那個剎那劍士還是不由自主全身一震,然而耳邊聽到輕輕「嚓」的一聲響,鎧甲忽然間發出淡淡的金色光芒——只是一瞬,神之手居然將他身上那件密銀鎧甲強化、變成了能抵擋術法和刀劍攻擊的金甲!
「神?!」劍士震驚地脫口,抬頭看創世神。
然而手中驀然一輕,神之右手拿起了他的長劍。小小的手撫過之處、伴隨著低低的吟唱,那把光之劍上閃電狀的痕迹陡然發出了刺眼的光,整把劍憑空消失!——只是一個眨眼,長劍又重新出現在神之右手中。
然而那把劍已經不是原先的劍聖之劍,而成了一把介於無色之間的靈劍!
「這才算是真正的『光之劍』。」神低頭看著自己幻化出的長劍,微微一笑,將劍放入懷仞手中,右手一點,那道白玉大門轟然洞開,「走吧。」
「……」懷仞說不出話,不知為何忽然不敢直視那漆黑的雙瞳,「感謝神。」金色的鎧甲輕如無物,他輕靈地站起,卻覺得腳步有千斤重。念動解錮的咒術,那面冰牆陡然融解,玄鋒踉蹌著衝出,他過去拉住那個同門、靜默地轉身。黑衣少年尤自恨恨地盯了一眼女童,不甘心地跟著懷仞走向門外,忽然低語:「前輩……我們一起殺了神吧!」懷仞猛然抬眼,冷電般的眼光如刀鋒過體,讓玄鋒登時住口。
「走。」懷仞拉著同門,向著洞開的白玉大門走去——那是離天宮的第九重門,五十年前血戰力竭的時候,自己便是倒在這道門下。之後的幾十年,從未踏出過這道門一步。
「那只是冰國的神!」在冷然拉著玄鋒往外走的時候,少年刺客恨恨說了一句。
懷仞的臉色複雜地變幻,金色的眼睛有閃電的光芒掠過,卻是毫不遲疑地拉著不服氣的同門一直向門外走去,在腳步快要邁出大門的剎那、低聲道:「但,也是我的神。」——說那句話的時候,他知道神會聽見。
「……!」玄鋒猛然一驚,就在剎那懷仞已經拖著他走過了那道門。
「你不會懂。」鬆手將同門放開,劍士低語,那個瞬間玄鋒看見依稀有亮光閃爍在金色的眸子里——怎麼會懂呢?這個十幾歲的熱血少年,為了信仰而不顧一切的孩子,怎麼會知道這五十年來他遭受過的一切?就像一把開刃后所向無敵的劍,沒有經過催折、回爐重鑄,不曾經歷過焚燒的酷烈、拆骨斷筋的痛楚,如何能脫胎換骨地成為繞指柔。
那時候,神為什麼要將自己從六長老手中救回?
而如今,神為什麼要賜予自己力量、卻放自己回歸於雲荒?
而創世神……那個有著幻化萬物力量的神之右手,為何始終站在冰國一方?難道真的是被長久地供奉在奢華的離天宮內,高高在上的神早已捨棄了其餘六國遺民?
神賜予他生命、力量、自由;拯救他、造就他,到頭來,卻要和他為敵?難道將來某一日、當他和族人一起殺入冰國的帝都伽藍城,就要不得不和神決戰?交在他手上的那把劍,到最後還是要揮向造就它的人?
「神!」終於忍不住,劍士在門外停住,轉身單膝跪倒,「為什麼要留在離天宮?這個雲荒如今怎樣,您不會不知道吧?冰國人如今比破壞神還苛酷!那是您當初創造雲荒時所希望看到的么?」
「懷仞。」門內的玉座上,那個孩童狀的創世神微笑起來了,似乎絲毫不奇怪劍士的去而復返。眼睛是漆黑沒有表情的,幽深看不見底,「你想說什麼?」
「請神離開離天宮,一起去空寂之山、阻止破壞神復活!」頓了頓,劍士終於開口,「懷仞不敢奢望神庇佑遺民,但求神至少兼愛天下人,讓我們和冰國公平地逐鹿雲荒!」
「懷仞,你很會說話。」許久,創世神微笑著,卻是回答著絲毫不相關的話。
「神。」不明白那雙漆黑眸子背後的想法,懷仞握劍低語。
「『冰國人如今比破壞神還苛酷』——說得很對。」沉默片刻,女童的手輕輕敲著棋盤,將那個「王」拿起,仔細端詳,「哈,你們人類是不是都以為封印了我哥哥就萬事大吉?從此可以安然享受無止境的繁華——只要我不停地造出萬物以養人?」將那枚虛幻的棋子拿在手裡,右手只是微微一動、便變成了一把滴血的劍!
「錯了。天地有自己的生長和毀滅的微妙平衡——絕對的繁華只會帶來更多的破壞和殺戮,」流血的長劍懸浮在神的右手指尖,孩童純黑的眼睛里有冰與雪的表情,那種凌駕萬物之上的語氣、陪伴多年的懷仞還是第一次聽到,「你們七國當年聯手封印了我哥哥,便以為安享富貴——沒想到最後,冰國人卻自己成了破壞神。你們一手造成的後果,不能怪誰。」
「可是當年破壞神不是也禁錮了你?所以七國才聯手和他作戰!」玄鋒卻是衝口叫了起來,不服氣,「後來御風皇帝也不是藉助了你的力量,才封印了破壞神?你別推得什麼事都沒有一樣!」
「玄鋒!」懷仞低叱同門,卻聽到神輕輕笑了起來:「更伶牙俐齒嘛——劍聖門下,怎麼個個都像是辯士?」頓了頓,不等懷仞開口,創世神手指一捻,劍和棋一起消失。
「哥哥野心膨脹,禁錮我、妄圖毀滅天地間的一切——那是不對。天地的平衡是不能被打破的,無論神還是魔。」女童冷然回答,漆黑瞳孔忽然發出幽冷的光,右手在空中劃過,空白的庭院剎那恢復了生機,「所以,我接受了當時御風的請求、幫助他打敗了我哥哥——但我只是想恢復平衡。然而七國生怕我哥哥再度破壞雲荒,居然擅自在空寂之山上設立了結界、封印了我哥哥!」
「怎麼可能?」懷仞不可思議地喃喃脫口,「御風皇帝居然敢違背神的意願?」
「人和神之間、並非不可逾越。」神微笑起來,意味深長地看著金甲佩劍的懷仞,「那時候我和哥哥劇戰後元氣衰竭——而御風……御風啊,我給予了他太多的力量——多到超越了一個『人』所該擁有的。」說到這裡,女童蒼白的臉上有奇異的笑,低聲:「懷仞,你會不會成為第二個御風呢?」
劍士渾身一震,然而不等他開口回答,神漠然說了下去:「封印破壞神,動用了天下的力量,當時衰弱的我暫時無力打開集天下人之力而成的封印。御風雄才偉略、依仗我賜予他的力量將雲荒統一。其實,這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什麼?!」想起冰國統一天下后遺民的遭遇,玄鋒劍眉一軒,怒意不可抑制。
「你先不要急著反駁——」神冷冷,反問刺客,「我問你,御風皇帝在位的時候、可曾有半點虧待六國百姓?」
「……」剛要開口的玄鋒被那麼一反問,剎那啞口無言。
雖然痛恨冰國人,然而無論如何,從故老相傳的說法中、的確那個雲荒第一位的帝王,不曾有半點虧待六國遺民、對天下一視同仁。在開國皇帝在位的幾十年裡,雲荒大地出現了空前的繁榮,不僅是冰國人、就是六國遺民都生活的豐衣足食。
「可御風皇帝死後、那個該死的元老院建立起來,我們就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玄鋒頓了頓,還是不平地叫了起來,「兩百多年了!多少次的鎮壓和屠殺?難道創世神你就沒看到那些血么?你被供養在這個高高在上的地方,是不是都聽不見那些哭聲了?」
「我說過,『生』和『滅』的力量在天地間總是要保持均衡。我哥哥被封印,那麼必然有另一種力量來完成毀滅。」然而那樣激奮的責問沒有讓神有絲毫動容,女童冷然平靜地陳述,將手指收回,剎那六合又成了一張白紙,「當年,你們七國人貪圖榮華安逸、不顧我的警告將哥哥封印——這就是後果。」
「神,您要懲罰世人么?」那樣冷漠的語氣,讓懷仞忍不住震了一下,抬頭,忽然豁出來什麼都不顧,一口氣將心裡長久的懷疑說了出來,「——但是那麼多年住在這個離天宮、雖然有無數人服侍供奉……您也未必快樂吧?您日夜不停地創造,以彌補冰國造成的越來越大的災害。您耗費著太多的力量,所以外表一直維持在如今女童的形貌上——看著如今的雲荒,您真的覺得無所謂么?」
劍士的進言令女童漆黑的眼睛里驀然有一絲冷光,創世神眉尖一挑,忽然冷笑:「真是大膽啊……居然敢窺測神的心意?懷仞,這些年來,是不是教給你的太多了?」
懷仞不敢回答,卻只是低下頭:「請神改變這個雲荒吧!」
創世神沒有回答,空白寬敞得近乎可怕的離天宮內,絕對的安靜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壓迫力。不知道為何,九重門外一直安靜,居然沒有任何一位長老帶著侍衛到來。侍衛的血還在空氣中瀰漫,破碎的牆和門堆了一地。
「沒有我,你就不能扭轉這個乾坤了么?」忽然間,女童細細的聲音響起來了,手按在劍士的肩膀上,將另一隻右手覆上他的額頭,「五十年來,我教會了你那麼多——幾乎比我當年教給御風都多……他能做到的,你不會做不到。」
「神?」懷仞震驚地抬起頭,卻對上了那雙幽黑的瞳子,「您讓我……讓我……」
「人世有自己的流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七國的事情,要由你們去解決。」創世神臉上有著智者般深邃的表情,蒼白的小手覆蓋在劍士高高的額頭上,留下一個淡金色的六芒星烙印,唇角噙著一絲笑意,「是時候了……懷仞,我留了你那麼久,能給予你的都已經給予你——你的力量、已經是『人』的極限。去做你想做的事情……莫要象御風一樣、逆了我的心意。」
「神,你是要懷仞當皇帝么?!」玄鋒看得發獃,此刻猛然明白過來,心直口快地喊了起來,眼神歡躍,「你給他額頭印上了那個印記——那和御風皇帝額上的印記一模一樣!你是說懷仞的力量、足夠當上雲荒的皇帝是不是?」
創世神的臉上掠過一絲微笑,收起了右手:「我只是把他的力量還給他。」「前輩!我們快去空寂之山!」玄鋒歡喜地跳了起來,便去拉懷仞的手,迫不及待,「快去和六國遺民說這個好消息!神說幽國人要成為新的帝王!這個雲荒……這個雲荒,就算六長老都不是你的對手!」
被同門拉起,然而金甲劍士卻沒有離去,忽然轉身,遲疑地擔憂:「神,去了空寂之山,您希望我……希望我怎麼做呢?要我打開封印,把破壞神釋放出來么?但以您現在的力量,能不能和破壞神抗衡?」
「哥哥被封印了三百年,應該已經極度衰弱……」女童臉上忽然有看不懂的傷感,「我想、隨著力量的衰竭,他可能萎縮到連『形體』都無法維持了吧?我不會怕他。」
懷仞長長舒了口氣,握劍轉身,最後行了一禮:「一切如神所願。」
「去吧。」小手輕輕伸出來,指向重重宮門外依稀可見的天空,「六長老已經全趕到空寂之山了——你若去得遲了,恐怕六國的精英早已全滅。」
「什麼?!」玄鋒和懷仞同時脫口,剎那間,兩人都明白了今日九重門的守衛為何如此單薄,而為何那麼久了也不見六長老出現。黑衣刺客更是震驚:「六長老早去了空寂之山?他們、他們怎麼會知道!」
「他們怎麼不會知道?」創世神微笑起來,眼睛看不見底,「六長老雖然沒有我這樣的洞察力——但人世有自己的規則。遺民裡面、不會沒有叛徒。並不是每個人都象你和懷仞。」
「可是……既然元老院得知了這個『破天』的計劃,為什麼玄鋒還能闖到這裡?」在乍聞噩耗的剎那,懷仞卻比玄鋒清醒——或許,只是多年的疏離、讓他對於族人和遺民有了些旁觀的從容,「離天宮,不應該也有相應的防備么?」
「當然有。」創世神微笑起來,手指輕輕點出,指向少年刺客,「不過,如若我要保護某個人,長老們就算布置了再多的守衛也是不堪一擊。」
「神!」陡然明白玄鋒是如何直闖九重門的,懷仞脫口低呼,不知如何說好。
「我一直在等待。」黑色的瞳子里神光離合,卻看不到底,「時間或許到了。」
「前輩,我們快走!」那樣的話讓玄鋒心如墜冰窟,他一拉懷仞,反身便走。懷仞和同門向著門外奔去,幾步就衝到了白玉門外——然而剎那他感覺額頭如同裂開般疼痛,彷彿有什麼屏障瞬間被融化了,腦里有奇異的聲音和圖象翻湧而出。他隱約聽到一個人在說話,感覺到那個人的喜怒哀樂,無數記憶如潮水般湧出。
那是……那是什麼?那都是什麼?!
「前輩?」感覺到了懷仞的遲疑,玄鋒驚訝地抬起頭看他,忽然間驚呼,「你額頭上!那個印記、那個印記在發光!你沒事吧?」
「神!」然而懷仞沒有理睬同門的驚呼,只是在門口立定,驀然轉身定定看著玉座上那個黑瞳的女童,神色剎那萬變,「神?」
「呵……」不知為何,創世神臉上同時掠過奇異的微笑,「想起什麼了?」
「神!」忽然間金色的風掠過空曠的庭院,在玄鋒尚未反應過來的剎那,懷仞已經撲到了玉座前,抱起了那個女童,神色恍惚之間已經沒有顧上使用敬稱,「我帶你走!不要留在這個離天宮裡……跟我離開吧!」
「你知道我無法離開這裡。」
玄鋒目瞪口呆,然而創世神沒有半絲驚訝,只是平靜地回答,「你也知道是什麼讓我無法離開。」
「饒恕我……饒恕我!」懷仞忽然間捧住了頭,跪倒在神面前,手指縫裡透出額心烙印的光,那個剎間他什麼都想起來了,洶湧而來的記憶讓他幾近失聲,「神,寬恕我。」
「我寬恕你。」女童微笑起來了,垂下手按在劍士的肩上,安靜,「我早就寬恕了你——只是你自己無法寬恕自己吧,御風?……所以幾生幾世了,還要回到這裡來。」那樣輕柔的稱呼如同夢幻般吐出,在那隻幻化萬物的手按在他肩上的剎那,無數記憶的碎片隨著洶湧的洪流從潛藏的心底湧出——那是多少年前塵封的回憶?若不是額上那個封印再度的打開,自己一定是永遠不會再想起來……一切終於都恍然明白了。
當年血戰力竭、在第九重門外倒下時,看到門內玉座上那個孩子漆黑的眼睛,自己剎那間為何竟然有那樣的震驚;而創世神——那個漠然凌駕於雲荒變動之上的神袛,為何會出手干擾人世,從六長老手裡救下區區一個幽國的刺客;甚或、在這樣長久的幽禁歲月里,為何自己心裡從未感覺過煩躁和絕望,只是平靜安然,平靜中甚至感到隱秘的欣悅和滿足。
一切,原來就是如此——他便是御風皇帝。是他禁錮了創世神。
而將神留在離天宮內、便是他前世不顧一切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