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饒幸福被烈火焚燒、粉身碎骨
兩年下來,童貞為幸福生了一男一女,生時都是苟奈給她做的剖腹產手術。說是為幸福好,生產者也可減少一些痛苦,實際上是為自己保留狹縫。兩個娃兒,大的叫饒恕,不用說肯定是苟奈的。
話說苟屁在九里崗燒石灰。這年三十,其他人都放假回家過年去了,留他在這兒值班。
俗話說「務農的忙六月,經商的忙臘月」、「二十七、八,活捉活拿」。臘月最後幾天,生意特別好做,小貨也非常俏,饒幸福年三十還在跑生意。過午,貨賣一空,換了一包子錢,幸福高高興興往回趕。途經李鎮,他切了二斤豬頭肉,打了一壺酒放在挑子里,鶯歌小唱著往回走。
他是老串鄉的人,方圓幾十里的人都認識他。這時從九里崗下經過,照以往他又要上山上找碗水喝,今天特殊,想早點兒回去一家人喝酒吃餃子。望山而過。
苟屁一個人在窯上坐著瞎斜眸,一下子看見貨郎子饒幸福的背影,一個念頭頓時產生。「饒大哥,來喝水呀!」他一邊喊一邊跑下山來,非要拉幸福到工棚喝口水不可。幸福本想拒絕,但又念起他哥哥對自己的大恩大德,加之盛情難卻,於是踏著暮靄往山上來。孰不知,他此行正是「豬羊走向屠夫家,一步一步送死來」。
到了工棚前,幸福把挑擔放在門口,苟屁哈腰瞅瞅說:「還怪會潤的嗎!有酒有菜,今晚還要和嫂子喝一杯吧?」
「三十哩吃碗肉——那還用說。見面分半,給你切一份?」
「說哪裡話,哥哥把我當什麼人啦?看我像銑吃銑喝的人嗎?不過嗎?」
幸福問:「不過什麼?」
「俗話說『一人不喝酒,兩人不打牌』,要是哥哥留下來,由我陪您喝兩杯,那還可以。」
「這個么?」幸福想了一下說:「一年到頭,難得遇到和老弟喝酒的機會。一年中間,蒙老弟瞧得起,不知道來打擾了多少回。今天只當我專程來謝你的。」說著把酒肉掂到屋裡。苟屁在心中好笑:「我哪兒是瞧得起你,是瞧得起你老婆。」
苟屁心中藏鬼,留著量。幸福是實誠人,很快就喝得酩酊大醉,趴桌上昏昏入睡。苟屁背著手在他身後踱著步,突然眼珠一轉,有了計策。「饒大哥,饒大哥」,苟屁晃晃幸福的肩膀,喊了兩聲,見他沒反應。「饒大哥,走,上床睡去!」他蹲到幸福腿側,把他轉到自己脊樑上,背起來走出工棚,一步步挪上窯頂。苟屁手一松,幸福「咕咚」掉地上,「骨碌碌」滾到窯邊緣,還好,停住了。
窯里正燒著石灰,火焰方熾。苟屁良心盡喪,眼盯幸福,凶光畢現。熱氣把幸福燎醒了三分,嘴裡含含糊糊地說:「童貞,你的身子好燙噢!裡邊更燙,我實在忍不住啦!」聽到「童貞」兩個字,苟屁堅定了殺心。他手搭涼棚往四野里張望再三,確定無人,照幸福腰眼惡狠狠地踹了一腳。可憐的幸福飛入窯內,在石灰上蹦跳——奔跑——打滾——扭動——蜷縮,最後停止了掙扎,不動了。
苟屁跑下去,在窯洞里狠添了幾杴煤,燒了一會兒,直到幸福沒煙沒味了,又用長釺子把他的骨節搗碎,混入石灰。他坐那兒吸了一會兒煙,想想不對,又潛回柳溝,偷了一隻大山羊牽回九里崗,踢入窯中,造了一個山羊誤墜石灰窯而燒死的假象。
話說黑太陽一夥現在(1978年)都是七、八歲的孩子,萬山、巴山十三、十四歲了。三十晚上協起家的大山羊走失了。初一早上,協起約小夥伴們一起上山幫他尋找亡羊。他們找遍了山山嶺嶺,也沒見一根羊毛。隨後的倆仨月,孩子們都天天在山上轉悠,一是玩,二是找羊。今天還是這個目的,但仍沒有結果,於是大家都很泄氣,坐在一個陡坡上歇歇。
巴山是個出了名的瞌睡包,一坐那兒就頭伏膝蓋睡著了。萬山腦袋裡突然壞水一涌,決定搞他的惡作劇。他轉到巴山身後,照他屁股就是一腳,一下把他踢醒了。巴山兩手一支岔①坐直身子,像滑滑梯一樣向坡下衝去,到中間屁股還被什麼東西掛了一下,疼得要命。他咬牙忍住疼痛,滑到山腳,一骨碌爬起來,轉身朝上,裝了一臉高興的樣子,一手卻背到身後捂屁股上的傷口。
協起大聲問:「好玩嗎?」這正是巴山料到他們要問的問題。他大聲沖山上喊:「好玩,好玩得狠!我建議你們坐一溜串兒,『開火車』下來肯定更好玩!小芽茬膽子小,慢慢走下來。」
大夥都願意嘗試一回「開火車」的滋味,於是坐了一長串,萬山在最頭前,把蹬在樹根上的腳一撤,一行人歡呼著滑下去。滑到中間時接連發出「哎喲我的屁股」的慘叫。到了山根,大伙兒狼狽地爬起來,都齜牙咧嘴地各捂各的屁股。萬山轉到巴山身後,突然把他擋屁股的手挪開,指著他的傷口說:「大伙兒看,他先劃了口子,還學龐統獻連環計,害得我們都給他陪罪。」
夢酒說:「揍他!」於是大伙兒你一拳他一腳,把巴山打爬那兒了。臨走,夢酒說:「叫你騙我們說『好玩』,我叫你『好疼』!」照準巴山的傷口擰了一腳,疼得他在地上猛抽搐,啃了一嘴泥巴。大伙兒喊著「狼來了」衝出山谷。小芽茬跑了兩步,想到巴山對自己的好,轉身回來攙他。
他倆走了兩步,巴山停住說:「我渾身疼,爬不了山了,麻煩你上去找找,看是什麼玩意給我們划的口子。」小芽茬點點頭,沿著他們下滑的痕迹往上找,在半坡處兒發現一個鐵尖兒,摳出來竟是一顆子彈。她高興地拿下來給巴山看。巴山揪了一把麥苗把泥土擰掉,舉到眼前端詳道:「這麼長,肯定是機槍子彈!」他倆傳看著子彈,緩緩地往回走。
黑太陽一夥嚎著「狼來了」跑了一陣子,累了,便勾肩搭背地緩緩而行。有的吹著口哨,有的唱著《五個紅孩兒》歌曲。黑太陽學吹口哨,怎麼也吹不響,「處處」的漏風聲像燃鞭引。夢酒說:「俗話說『要想口哨響,垢甲噱二兩』,只要一個勁地吹,總有一下會響。」
初春天氣,乍暖還寒,山巒像一位穿著褐色舊衣的老人,非常頹廢地蹲在一隅,那太陽是他的煙袋鍋兒,散發著遙遠而無濟於事的溫暖。被踩亮的山路則是他老人家腰間的褡褳。一輛滿載生石灰的汽車從他的「褡褳」上開來,追上黑太陽一夥時顛下一大塊石灰。黑太陽捧起石灰塊說:「聽說這能煮雞蛋,我們又有新鮮玩意玩嘮!」啊嗚湊近瞅了瞅,指著上面的油漬說:「這多象人手的形狀啊!」他弟弟鴨乎說:「咋可能,我看倒象羊耳朵的形狀。」協起悲哀地說:「要真是這樣的話,我家的羊算是永遠找不回來嘮!」
在路上,大伙兒聽到激烈的槍聲,於是都想去看打靶,並撿些彈殼回來玩。黑太陽把石灰塊藏在路邊的枯草間,大伙兒吆喝著向靶場奔去。
由於路面坎坷不平,那輛拉石灰的車要擇路而行,所以開不快,孩子們跟在它屁股後頭,「享受」了一會兒汽車尾氣,然後跑到了它前面。他們看見葛數米正站在路邊候車,因為他手上舉著一塊錢嗎。那年月,交通還不發達,根本沒有鄉村公交車,所以遠鄉的人們出行只有搭順風車。具體的做法是:砍一段竹子,把一端劈裂,夾上一塊錢,舉在手裡站路邊,有順路的貨車經過就自然會把他捎進城。
要說那年月汽車還真少,大人、小娃都喜歡它。愛屋及烏的原因,人們竟然喜歡聞汽車煙子。路上有車經過,就有人追著車屁股吮吸汽油味兒呢。莫看葛二活了大半輩子,今天坐汽車還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遭。他坐在車廂上也不嫌顛簸,而是滿臉壓抑不住的笑意,那感覺就象一位大仙正在居高臨下地騰雲駕霧,俯瞰滾滾紅塵、芸芸眾生。
①支岔:方言,人在突然受到驚嚇時做出的疾速反應動作,慌亂間也不管它有用無用,先胡亂招架一傢伙再說,一般是雙臂舉成「V」形,兩手五指戟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