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派飛機炸偷蘿蔔賊
龍玉瓶和歐陽柏舟上得樓來,開門進屋,打水洗澡,最後都在廢水裡尿了泡尿,身上僅穿著件紅褲衩。玉瓶把頭探出門外,張望再三,確定走廊上無人後,招手示意柏舟過來,二人把髒水抬出來,沿著廊柱緩緩地倒下去,還流經了一頂草帽。二人因無意間得逞了一個惡作劇,得脆地咯咯笑。
俗話說「笑人前,樂人後,輪到自己笑個夠」真是不假,正在她們得脆不已之時,突然聽到「哐」的一聲,身後的門被風碰上了。都光身子沒帶鑰匙,進不了門了,樓梯道里又傳來腳步聲,她倆趕忙閃入隔壁的房間里。這個房門還沒安鎖,她倆用桌椅把門抵死,只得在這屋裡的床上將就一晚上了,等明天天亮再想辦法。
由於工地上的活很重,她倆都很疲勞,很快就進入了夢鄉。睡夢中,二人都好象躺在橡皮筋上盪鞦韆,不幸滑脫,在雲霧間飛了一段,咕咚墜入棉田,又接著睡。半夜裡突然變天了,颳起了凜冽的寒風,凍得二人互相摟抱得緊緊的。迷迷糊糊之中,鬆開對方,翻個身,順手一抱,又能摟個人接茬睡。夢寐之中,她們好象到了雲霧噴吐的巫山之巔,有位仙男柔聲細語地說:「生而為人不能免於此。以後每年七月初七夜,我就在七隊的大榆樹附近等你們,你們只要喊『不能免』,我就會出現在你們面前。」柏舟對仙男說:「男女雖異,其欲相同。以後我們相聚,你就稱我『欲相同』。」玉瓶對仙男說:「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以後我們相會,你就呼我『非草木』吧。」
天快亮的時候,她們感覺到仙男出去了一會兒,還隱約聽到樓上傳來撥鎖的聲音,後來感覺有一雙溫暖的大手把她倆托舉起來,在雲霧間旋轉飛升了一程,選了一片最潔白的雲,把她倆輕輕放置在上面,逐個吻過每人的手背,悠悠退步,溫情揮手,忽然被一群紅雲蓋到下邊去了。
早上醒來,她倆都好好地睡在她們的床上,是個不解之迷。隱隱之中,她倆感覺發生過什麼大事,但四顧尋找,又找不到其它的異樣,只當是變天的緣故,造成美夢和惡夢爭搶腦袋裡的地盤,徒使人瞎忙了一夜。只是互相埋怨對方,昨晚怎麼一反以往,哪兒來那麼大手勁,把自己箍那麼緊,現在還覺得憋氣。
最後,她倆覺得不必再浮想那抹虛幻,攜手出來,倚欄杆看那蒼松翠柏以及霧走雲飛,呼吸新一天的新鮮空氣。她們看見二萬從廊柱的木橛子上取下草帽,戴在頭上。帽子上的冰茬子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二萬突然覺得冰頭,忙取下來察看。他把帽子內外的冰茬子都掰下來,捏了一大把,權當冰棍,「嘰扭嘰扭」地噱食起來。二位姑娘想著那冰茬是尿水結的,他竟當冰棍吃,不禁狡黠地笑起來。二萬聽到頭上傳來笑聲,仰臉看看她們,把草帽擰到頭上,沖她們打了個響指,便一路噱著「冰棍」上工去了。
兩個姑娘跳著高笑,笑得互相給對方擠臉捶肚皮。經過這一笑,她倆的心態又正式回復到天真純潔的少女情性。
人多好做活,人少好吃膜。儘管飛機場的工程很浩大,但是禁不住二十萬建設大軍發揮革命加拚命、無往而不勝的幹勁,很快就完工了。
單說從工地上回來的歐陽柏舟,幾個月以後,總覺得心熱腹燙,飯量也大增,偏偏喜歡偷吃生產隊上長在霜地里的蘿蔔,越冰心體內越需要。
這一日,航校的飛機在練習投彈,有一顆炸彈丟下去沒聽見響聲,指揮塔派地勤兵驅車去排險,以免傷及老百姓。當士兵們趕到炸點附近,看見那顆炸彈半截兒扎在蘿蔔地里,尾部還在哧哧冒黑煙,又見蘿蔔地里爬出來一個人,被熏得煳衣爛衫、烏眉灶眼。這個倒霉的傢伙顯然是被嚇癱了,所以只能爬而不能走,褲襠里環境不好是肯定的。炸彈沒爆炸,所以肯定沒傷著他(她),煙子是不會傷人的;炸彈也絕對沒砸著他(她),從那麼高落下來,要是砸著,早死了;動能加勢能,即使掃個邊兒,也別想動了,豈能爬?所以士兵們也不著急搶救,任其爬地上定定神,然後看其咋說。
那人一出聲,才聽出來竟是個女的。只聽她哭訴道:「我不就是偷個蘿蔔唄,還犯得著你們派飛機來炸嗎?嗯嗯——哼哼┅┅」
一聽她能說話,知道她沒事兒,士兵中一個愛調笑的答:「喂,大姐呀,我們不是炸你。你看吧,這麼大冷的天兒,飛行員擔心你吃涼蘿蔔感冒,所以送一個大大的、熱熱的烤蘿蔔給你!」
「不稀罕!冰凍蘿蔔最合我胃口!」
在人前不敢站起來的這個偷蘿蔔者不是旁人,正是歐陽柏舟。會事的士兵很快猜出了她的心思,於是呼喚戰友們馱了炸彈迅速離開。柏舟盯著他們絕塵而去,才爬起來,一路夾著腿、避著人回到家裡,反覆洗澡洗衣不提。
就怕不犯,單怕常干,終於有一次正在她撥蘿蔔時,被隊長黃金抓了個現行。
「你為什麼喜歡吃生蘿蔔?」
「想吃唄!吃了美邁①!」
黃金覺得不對勁,把她領到大隊衛生室,讓赤腳醫生給她檢查檢查,看她得了啥病。經任務一號脈,斷定她身懷有孕。
診斷一出,猶如五雷轟頂。柏舟馬上回想到那晚的彌朦之夢,一個叫「不能免」的「仙男」竟然是真人,夢中當新娘之事竟然是真事。想到這兒,她的頭「嗡」地大了,衛生室的房頂「呼」地轉起來,腳下的地也跟著加速旋轉。眾人看她「咕咚」栽倒,昏厥過去。
未婚先孕,在那個年代可以說是少之又少的事。哪個姑娘要是出了這事兒,準是死路一條,因為人言可畏,唾沫星子淹死人。
被搶救過來的柏舟捂臉奔出衛生室,淚水灑了一路,象是過了一趟洒水車。她感覺有無數只手比成手槍形狀,搗著她的脊樑溝大罵和大笑,縱然逃回家中,那無數個指頭上又噴齣子彈,追著她射,把后脊樑打成了篩子底兒。
她的精神世界徹底崩潰了,靈魂空間也完全失衡了。滿腦子充斥著可怕的鏡頭:太陽橫飛,月亮亂竄,星體相撞,全世界都在燃燒、爆炸。在瘋狂的星系裡,柏舟全然地瘋癲了。她坐在箏前,瘋狂地彈奏《漁舟唱晚》中最瘋狂的那一段。甩飛的頭髮甩飛的淚,滿腦子甩不掉那晚自己可恥的瘋狂搖腚的動作。
其實,衛生室里所有在場的人都十分可憐同情這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害怕說出去她思想承受不了,在她走後,都相約守口如瓶、決不傳揚。
時間是最好的療傷醫生。經過一段時間的心態調整,也經過柏舟的觀察,發現村民們看她的目光並沒有什麼異樣,於是又鼓起勇氣,決定「苟活」下去,繼續笑對每一天的太陽和面孔。但她深知,當務之急是不能讓肚子出醜,所以必須儘快打胎。
那一年,一些報紙不負責任地向群眾推廣吞服蝌蚪避孕和打胎的偏方,然而當時是冷天,沒有蝌蚪。柏舟暫時用蹦跳流產之法,好不容易等到熱天,有了蝌蚪,就咬牙拚命活吞蝌蚪,卻都沒有效果,明顯的變化是肚子大得出不了門了。
後來,經有關方面試驗證明,所謂「簡單、省錢、穩當可靠和無任何副作用」的活吞蝌蚪單方,是偽科學,不但無效,反而容易使婦女染上寄生蟲卵,損害身體健康。
禍胎打不掉,柏舟只得謊稱得了腳疾,走不了路,整日躲在屋裡。假若發現有人來串門,她必須躺床上,周身用厚被子裹起來,戚哎哎一番。為了應付實誠村民的探視,她還真得自己下手,把好好的腳割爛泡腫,以轉移和吸引視線,讓他們把眼睛珠子湊腳上研究撫摸。就這樣,在諸多不便和淚雨愁雲中,柏舟好不容易熬到十月胎滿,生下來一個像她一樣美麗漂亮的女嬰。
該女嬰無父姓可姓,柏舟只得讓她隨自己的姓,取名歐陽玉。然而,滿腦子所謂倫理道德思想的歐陽光堅決反對使用他的姓,認為這是嚴重地有辱祖宗。他不僅不讓女嬰姓自家的姓,甚至決定要把她從速從快地除掉。
歐陽光的箏藝是光縣一絕,他本人就是民族瑰寶中的一個活寶。他也非常識箏。他有一架發揮起來得心應手、視若命根子的古箏。經過歷次運動,不管是打砸搶還是破四舊,歷來膽小的歐陽光卻一反常態,為此箏出奇地勇敢,東轉西藏地把它保護了下來。
這一次不是他做外公的不慈,而是他固執地認為,既然傷風敗俗的事情出現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了,考驗他倫理觀、是非論的時候到了,他有責任有義務承擔起義不容辭的使命——大義滅親,把醜事消弭於無形。作為心靈失血的補償,他痛上加痛,二痛合一痛,痛下決心,決定用自己心愛的古箏作為外孫女的陪葬品——一口特殊的棺材。
女嬰出生一周后的這天4點多,歐陽光淚泗橫流地輕撫了一曲《廣陵散》后,把箏底撬掉,趁著黎明前的黑暗,也趁著女嬰的酣睡,把她放進箏盒,再把箏底重新釘上。
此時,歐陽柏舟撕心裂肺之狀最是凄慘,哭又不敢大聲哭,蓬髮罩臉,像躲避針扎刀割一般蜷縮在被子里,在這頃刻之間「人工降雨」淋濕了半床被褥。在此生死永別之際,歐陽光不忍聞謋然之聲,把頭一邁,不再看,一狠心,抱起箏和杴出了門。
不知歐陽玉性命如何?且看下章分解。
①邁:方言中用在語末的助詞,相當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