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飛短
同盧龍軍的好整以暇不同,小松林里卻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刻。
文明透過煙霧看出去,對面的敵軍旌旗翻飛,盧龍軍的黃色旗幟嘩啦啦在蒼雲下如起伏的波濤,那五百重騎依舊寂然不動地矗立,鎧甲兵器上的寒光有一種讓人絕望的蕭殺之氣。兩百騷擾警戒的輕騎還在陣前來回巡弋,對大河營的士兵保持著極大的壓迫感。
無論聶隱娘如何掙扎,文明還是強行將沁透了尿液的布條繫到了她臉上。說來也奇怪,這個武藝高強的女子若要出手抗拒,以文明的力氣根本沒辦法使之就範。小姑娘大概已經被熏昏了頭,眼淚鼻涕長流,身體軟得厲害,有明顯的一氧化碳中毒跡象,只象徵性地叫了一聲就被文明制服。
難道,就因為看到了自己的光屁股?
這麼一個如花似玉的美女喝了自己的尿,本就是一件滑稽的事情。可現在的文明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吸了兩口煙,他也被嗆得淚流滿面,肺中火辣辣疼得像是要燃燒起來。
樹林里,大河營士兵抽出人手滅火,可火勢眼見著就大起來,就這麼點人手,又要布陣防止敵人突襲,又要撲火,如何忙得過來。
眼睛里全是淚水,白茫茫一片什麼也看不清,正昏天黑地之時,聶提婆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不行,在這麼守下去不成,索性殺出去。」
「殺出去,說得輕巧,當外面兩百游騎吃……咳咳……吃素的?」黃貴大聲咒罵起來,他剛拉開面巾說不了一句話,可被熏得說不下去了。
聶提婆平時被士兵們欺壓得厲害,若是在往常,被黃貴這個兵頭頂撞了這麼一句,本該閉口不言在一邊生悶氣的。可如今形勢緊迫,眼看這一隊人馬就要全丟在這裡,又被煙火一熏,心中的怒氣立即爆發出來:「黃貴,咳……先前文明兄弟說不要回縣城,你不聽……咳咳……現在好了,被人包圍在這裡……咳,你是都頭還是我是都頭。咳……有本事你怎麼不來指揮部隊?」
這個時候,一陣風吹來,眼前的白煙散開了一些,文明總算可以吸進去一口乾凈的空氣。
他看見黃貴一張臉被聶提婆說得鐵青,半天才怒喝道:「聽文明這鬼東西的話才糟,呼……」他猛地吸了一口氣,罵道:「文家鳥人是要帶我們主動出擊,你看看前面這支軍隊,打得過嗎?」
身邊的的煙霧終於被吹到另一邊,三人都抓緊時間呼吸。
聶提婆抹著淚花道:「人家文明大哥又沒說去硬沖,只要揭破李公銓的陰謀,就能將劉守文……驚退。」聶提婆也不敢確定這一點。
黃貴冷笑:「喊上幾句話就能退兵,老子才不相信呢,有種現在出去喊話。不用我們主動去找,人家不就送上門來了?嘿嘿,不敢了吧?」
說著話,黃貴斜視文明一眼,一臉的不屑。
文明聽到這話,只覺得一股熱血湧上心頭,大聲道,「去就去,誰怕呀!若我真能說退劉守文,你又待如何?」
黃貴:「說空話有什麼用,真若救得大河營這一百弟兄,就算推你做這個都頭,也沒甚打緊。就算做不了都頭,兄弟們以後還不都聽你的。」
「好,就這麼著。大不了一死,與其被燒死在這裡,還不如出去痛快一番。」煙霧又吹了過來,熱風撲面。這片煙火就像六月間的天氣,你不知道火勢會朝什麼地方蔓延。文明不敢耽擱,鼓足勇氣,朝樹林外衝去,
黃貴沒想到看起來頗有心計的文明也有剛烈的一面,他也是說話難聽一些,並沒有要讓文明出去送死的壞心眼。同文明接觸了這麼些日子,除了覺得這個來歷不明的文家侄子有些愛說大話外,其他地方都還不錯,同大夥相處得也很愉快。就這麼死了,未免可惜。
他正要伸手阻攔,可一陣大風吹來,夾雜著灼熱的火星,嚇得他慌忙俯下身去。
等他抬起頭,文明已經消失在前面的那片茫茫的白色之中。
剛才在樹林里躲著的時候,文明還體會不到什麼叫軍威。可等他一走出樹林,立在空地之時,身邊不遠處全是奔騰的馬蹄,前方的盧龍軍中軍突然發出一聲轟鳴:「敵人出來了!」
這一聲喊,如排山倒海,震得文明耳朵里全是海潮一樣的轟鳴。
對面的陣中,為首那個頭戴金冠的年青將領一抬手,所有的喧嘩聲都消失了。
這……就是義昌節度使劉守文嗎?看他年紀也不過二十來歲,就能統帥這麼一支鐵軍。做男人,也只有做到這份上才算有些味道。
在樹林周圍巡弋的輕騎也都同時拉停戰馬,兩百多張騎弓拉成滿月指過來,箭頭的寒光耀眼生花。
文明也被這銳利的殺氣刺激得雙腿發顫,可口中還自大喝:「來者可是滄州劉守文?」
沒有人回話,天地之間,只剩烈火燒灼松林的聲音以及大風捲動旗幟的裂帛之音。
「來者可是滄州劉守文,魏博內牙中軍大河營恭候多時了!」
還是沒有人說話,只文明的聲音越來越響,穿雲裂石一般響徹整個戰場。
文明也沒想到自己用盡全身力氣的這一聲大喊會如此響亮,這還是公司當初派自己去給新人做培訓練出來的嗓門。
「直娘賊,唬我!」一個輕騎突然一聲大罵,手一松,一支長箭流星一般射來。
這一箭來得如此之快,快得讓文明無法反應。他看見那一點黑色在空中發出尖銳的呼嘯,越來越大,逐漸將眼帘佔滿。
這一箭的目標正是文明的喉頭。
這麼遠的距離,又是在馬上,敵人居然能射得這麼准,但就這一手騎射功夫而言,也當得上一流。
文明身上的鎧甲雖然可以抵擋騎弓的射擊,可喉頭卻沒有任何防護,這一箭足以奪去他的性命。
心中一冷,文明暗道:「倒霉,難道要死在這裡?」
心念剛動,只聽得「奪」一聲,一面盾牌擋在了他的面前。
盾面上,那支長箭劇烈抖動,發出令人牙酸的顫鳴。
轉頭一看,隱娘一手提著橫刀,一手提著小圓盾站在自己身邊,緊抿著嘴唇,一雙眼睛被煙霧熏得通紅。
來不及害怕,文明忙道:「你出來做什麼,這裡危險,回去!」
隱娘向前跨出一步,低聲道:「裡面的煙實在太濃,我受不了。又……又不想聞你的尿味……」
文明心中感動,卻沒時間同她多說,繼續提高聲氣大喊:「劉守文,一大早你就遇到兩都魏博牙軍,難道就不覺得奇怪嗎?實話告訴你,某乃大軍開路先鋒,你的密謀已經敗露了。如今,李公銓已然伏誅,我魏博大軍正源源不絕開過永濟渠來,難道你就不怕走不脫嗎?」
「難道你就不怕走不脫嗎?」樹林里傳來黃貴的大喊。
接著是一百多人整齊的聲音:「就不怕走不脫嗎?」
喊完這一句話,文明緊張地看著對面那個頭戴金冠的年輕將領。
劉守文的手還高舉在空中,只要他往下一劈,立即就是萬箭齊發。單靠這一面小圓盾根本不能擋住這麼多支羽箭,到時候,不但文明,連隱娘也要被射成刺蝟。
等了片刻,劉守文高舉的右手突然捏成一個拳頭,慢慢地縮了回去:「我盧龍騎兵縱橫河朔,想打就打,想走就走,誰又能留得住我?」
聽到這話,文明心中一喜。劉守文若不信自己的話,只需把手一劈即可,又何必同自己說這麼多廢話。而且,這番聽起來硬氣,其實已先怯了,否則也不會說出「誰又能留得住我?」這句話。
看來,敵人心中已經犯了嘀咕,正可再添些猛料糊弄糊弄。
文明哈哈大笑:「劉守文,這次奔襲魏博劉仁恭不知道吧。哈哈,那不要緊,就算他知道了也沒什麼。可是,若讓你那寶貝兄弟劉守光知道了,你就會有大麻煩。擅自調動軍隊,目無法紀,形同叛亂。人家想拿你把柄多時了,你卻白白將這麼一個機會送上門去。當然,如果你能順利拿下魏州,助李公銓坐上魏博節度使位置。到時候,兩鎮連為一體,也算是奇功一件。可惜啊,可惜啊,可惜我家小令公已經揭破了你們的陰謀。大軍正在渡河。到時候,你這支偏師無功而返,看你如何向劉節度交代?
呵呵,也沒什麼不好交代的。你現在尾巴大了,又是一鎮的節度使,誰也拿你沒辦法。可將來呢,將來盧龍鎮可就會落到你寶貝弟弟的手上了。只不知道,真到了那時,你該如何同新的主帥相處?也來一場空前的大決裂嗎?名不正言不順,你想靠什麼號令你手下的軍隊?
劉守文,我知道你想當盧龍鎮節度使想得發瘋。可將來你父親會把這個位置傳給你嗎?
論到討人喜歡,你比不上你弟弟。論到行軍打仗,你什麼時候獨領過一軍。論到心狠手辣,你比得過你弟弟嗎?
你就是一個廢物,等著吧,等你弟弟掌管盧龍,你的腦袋就要被掛在城頭示眾,你的兒子將被人五馬分屍,你的妻子將被別人壓在身下。
回去吧,魏博雖好,卻不是你來的地方。只有滄州、幽州才是你的根本。」
聽到從樹林里鑽出來的這個小子的這一席話,句句誅心,幾乎將盧龍鎮的情形摸了個門清。
什麼時候,魏博探子神通廣大到這等地步了?
劉守文緊咬著牙齒,腮幫子上兩條咬筋突突跳動,眼睛里全是熊熊的怒火。
身邊的孫鶴去輕笑一聲:「大言炎炎,想憑几句話就駭退我們。」
劉守文鬆開緊握手拳頭,用不確定的語氣問:「孫叔,如果羅紹威的主力真過河了呢……我們是不是派斥候先去看看,再做打算……」
「笑話,永濟渠離這裡多遠?斥候一來一往又得耽擱多少時辰?這次奔襲魏州取得就是一個快字,踟躇雁行算怎麼回事?」孫鶴突然惱怒起來:「就為這小子一句話,我大軍就要停下來,我還真沒看過像你這麼用兵的。事不宜遲,也不需等火燒起來,馬上衝進去,殺光他們。」
「這……」劉守文終於冷靜下來,猶豫片刻:「孫叔你是沙場老將軍,你的話我們做後輩的自然要聽。」
「好,既如此,定霸都。」一說起打仗,老將軍身體一提,整個人都一把剛磨礪而出的寶刀,散發出奪人的氣勢,看起來直如一座巍峨的山嶽。
「在!」五百騎同時大喝,身上的鎧甲響成一片。
「隨我下馬,攻進樹林,殺光他們。」
「是!」
「等等。」劉守文忙道:「孫叔,不過是一群蟊賊,派我的滄州輕騎去就成,用定霸都,還真是高看他們了。」
「也好。」孫鶴剛一點頭,卻聽到頭盔上「丁冬」一聲,他抬起頭,就看到一滴雨水從天而降落進他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