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見山不是山
鬱悶,還是出去轉轉吧。
研究院佔地很大,足有兩千多畝。滿江紅專揀僻靜地方走,不知不覺就來到了後山。秋風中,松柏和樟樹都還蒼翠,但苦楝開始落葉,雜草也開始泛黃。整潔的石階山徑盤旋上行,一條不為人注意的小路卻分岔斜向下,隱沒在草叢中。滿江紅順著小路下行,漸漸來到了山澗邊,灌木叢和藤蔓遮蓋住了一切,前方已經沒有出路。
他小心地向下探右腳,先踩住一塊堅實的地方,然後撥開面前的藤葉,俯身前傾向下看去。山澗內昏暗得很,模模糊糊見到有什麼東西在裡面。滿江紅定一定神,兩手抓住藤條,把左腳也向下挪。但左腳沒踏到實處,右腳的土塊卻崩落了,他哎呀一聲掉了下去,藤條從掌中滑落。
山澗中沒有水,枯葉厚積,五、六米處下方的一塊大石頭上,一個人盤膝而坐,滿江紅正是墜向他的頭頂。那人舉臂一撥,滿江紅墜落之力頓時轉換為旋轉之力,在空中風輪般轉了幾圈,掉在落葉堆里又連打了三、四個滾,這才勉強爬起。
他站直身子,感覺胸口煩悶,腳腿發軟,大地海浪般波動,嚇得連忙又蹲下身去。過一陣后,噁心的感覺消退了,滿江紅定睛一看,只見上方網一般的葛藤破開一處,陽光漏下,正照在一個人身上。他認識,這是研究院獨來獨往的一個奇人,叫格桑大和尚。格桑滿面皺紋,眉毛灰白,不知道多少歲了,眼睛卻童稚般清澈。他光光的頭皮上也沒有戒疤,不知道是真和尚還是假和尚,反正大夥就這麼叫著。
滿江紅拍拍身上的草莖樹葉,喊了聲「格桑大師」,卻毫無反應。大和尚閉目冥思,物我兩忘,臉上一會兒歡喜,一會兒憂愁。山風過處,光影浮動,顯得他的臉一時猙獰,一時莊嚴。看樣子大和尚的靜修正在緊要關頭,滿江紅不敢動,更不敢出聲驚擾。
半晌后,格桑睜開眼睛,沖滿江紅招了招手,喝道:「臭小子,玩蹦極呀,嚇死人不償命呀!差點害洒家走火入魔,半身不遂。」
滿江紅走到他身邊,隨便找了塊石頭坐下,說道:「格桑大師,謝謝了。」
「舉手之勞,謝個屁。不要叫洒家大師,叫大和尚。大師是每一行業集大成者,洒家才踏進門檻,配不上這個稱號。」
呵,大和尚亦莊亦諧,還蠻較真的!對你不過是舉手之勞,對我可是性命之憂。
「大,大和尚。剛才看您臉上表情,像是要拚命記住什麼場景,或者苦苦思索曾經發生過的什麼事情。」
格桑臉上閃過一絲驚奇,道:「臭小子,你從表情就能猜到思想?叫什麼名字?」
「我叫滿江紅,是院里意識與精神分析研究組的。」這算什麼,我看腦電圖就猜出你的夢呢!
「不錯不錯,比院里那幫牛皮客強多了。說實話,你摔得巧,功勞不小。剛才在冥思的緊要關頭,臭小子『撲通』這麼一摔,嚇得洒家靈魂出竅,突破障礙,看到以前看不到的東西。」
「您看見了什麼?」滿江紅心道,一般入定、冥想時應該感覺不到外界動靜,最忌驚擾,怎麼大和尚好像沒受影響,而且反應奇快,力氣奇大?
格桑沒有答話,目光放遠,盯著滿江紅身後,好像在看一幕虛空里的圖畫,臉上漸漸露出恐怖神情。
滿江紅急忙轉身,卻發現什麼都沒有。他心裡惴惴,還是有點不放心,試探性地伸手去摸,依然什麼都沒有感覺到。
格桑很快恢復鎮定,見他這樣子,不由微笑地問:「臭小子,摸到什麼了嗎?」
滿江紅搖了搖頭。
「那你閉上眼睛,把全部感覺都集中在手上,伸出去摸摸看。」
過了一會兒,滿江紅道:「能感覺空氣的流動,甚至感覺體表纖毛處,有微弱的電荷釋放,酥酥麻麻的。還有其他感覺,但說不出是什麼。」
「哈哈哈,以為什麼東西都沒有的地方,其實只要用心體會,就發現並非如此。」格桑大笑起來,「禪宗有三重境界。第一重,修禪前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第二重,修禪后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第三重,頓悟后,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
滿江紅睜開眼睛,約一沉思,道:「我想應該存在第四重境界,沒有山,也沒有水。」
「哦,怎麼講?」
「以這塊石頭為例,」滿江紅拍拍屁股下,道:「我們見到的這塊大石頭,其實二氧化硅分子只佔了1%空間,等於是這1%的空間擁有著全部質量,而剩下的99%空間其實什麼都沒有。從分子繼續下分到原子,只佔整個原子空間0.001%的原子核佔有了99.999%的質量,等於是絕大部分空間除了幾乎可以忽略不記的電子外,什麼都沒有。我們一直這樣分下去,就會發現,物質世界,其實什麼都沒有!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你慧根深種,小小年紀就能勘破紅塵,何不隨洒家去修行?」格桑面露喜色。
「不不不……」滿江紅慌不迭擺手道,「我是凡夫俗子,就算知道一切皆空,可身體還是要吃飯穿衣,不能喝西北風。」
「世人所累,皆因一具臭皮囊。如果能達到吸風飲露的境界,說明修行已有小成。洒家愚鈍,修行五十年了還做不到,不過你可以試試……」格桑頗有感觸,認真說道。
「大和尚,剛才你說突破障礙,到底看見了什麼呀?」暈,開玩笑的話他竟然當真了!滿江紅生怕大和尚一時興起強收徒弟,到時候可不會有白娘子水漫金山來救自己,慌忙轉移話題。
格桑沉默片刻,說道:
「洒家看到了,但不能理解,不能證實,也不能表達。洒家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就算說了也不會有人相信。」
「也許我能和您一起分析分析。」
「OK。那洒家問你,父母生你前,你的本來面目是什麼?」
正談經論道的大和尚突然冒出一句不倫不類的洋文,差點笑歪滿江紅的嘴。但後面那個問題卻令他愣住了,頓時瞠目結舌。腦中好象靈光一閃,模模糊糊有許多意象飛掠而過,卻抓不住到底是什麼,也無法用語言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