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五十四 君情
凌遠殤望著桌上的黑檀鑲金邊的匣子,當著堂下眾多將領的面,連他自己都沒發現,伸出的手有些許顫抖。
可笑他凌遠殤十四歲起便挂帥出征,浴血疆場,不知斬落多少首級,肝腦塗地的場面亦是信步走過。如今不過區區一隻人頭匣子,竟讓他凝視良久,只是摩挲著那雕花黃銅扣,哪怕明知裡面裝的是誰的頭顱,卻遲遲不願在這般情景下,見到他的臉。
堂下的親信向一邊的侍從使了個眼色。侍從會意,上前低聲叫了句主君,凌遠殤並未回應。侍從還當是默許,便想伸手替他把那匣子打開。
「啊——」
凄厲的叫聲回蕩在議事堂中,眾人甚至沒看清楚凌遠殤何時出劍,那侍從已倒在一邊,血泊中一隻斷手仍在跳動。
滿座將領,竟無人敢言。
如果說顧琰是十年難得一見的良將,那麼凌遠殤,就是超出人類範疇的存在。他不近人情,獨斷專橫,下屬對他而言不過是衝鋒陷陣的利器,賞罰亦只是治軍的手段,在這位冷酷主君的心中,除了高高在上的御座之外,對其他東西完全沒有一點興趣。
但仍有精兵強將不斷彙集在他身邊,誓死效忠。他們並非為他的德行而來,凌遠殤在戰場上如同修羅惡鬼,手段之酷烈令人齒冷;也非為仰慕而來,在這樣的主君麾下,就算為他戰死,不過也是像死狗一樣被他命人草席一裹拖去掩埋,更別指望他來日會惦記追封。他們自願前來的原因只有一個:
凌遠殤的決定,從未出錯。
在通往勝利的險途上,凌遠殤以萬人屍首,踏出了一條最近的路。
他不惜傾國之力,半是收買半是強奪地娶了鄰國公主,只為了佔有對方境內充裕的礦藏。不過一年半載,國力大盛,今非昔比之時,他便將公主連同自己尚在襁褓中的親生兒子用來祭旗,率先點燃逐鹿中原的戰火。那時各方諸侯耽於享樂,軍馬廢弛,哪裡是凌遠殤麾下精兵強將的對手,一時間橫掃五國,劍指帝座,若不是其他諸侯國中還有些人才,只怕那位天子也早就做了凌遠殤劍下亡魂。
在這條邁向權力頂峰的路途中,他似乎不需要任何人。所有與他相悖的意見,最後都得到了殘酷的證明:
所謂禮儀道德,在勝利面前,不過是一紙笑談。
然而,就在天下人都認為帝座不過是凌遠殤的囊中之物時,他遇上了顧琰。
當時顧琰不過是一邊陲小國的將領,雖說早就實權在握,但小國貧瘠寡民,在凌遠殤的鐵騎面前,無助得就像一隻兔子。
所有人都沒想到,就是這麼一個邊遠小國,一仗便打了三年之久。
最後凌遠殤雖然佔領了國土,顧琰卻將舉國精銳盡數帶走,此時顧琰的大名無人不知,諸侯人人自危,都心甘情願地交出兵權,聯合抗敵。顧琰也不和他們客氣,兵來了便用,死傷都算在列位諸侯頭上。最後諸侯一一被滅,只留下那些從凌遠殤的鐵騎下生還的精悍軍隊,都彙集在顧琰帳下。
此時已沒有幾位諸侯吵吵嚷嚷著劃分勢力範圍,顧琰心安理得地佔據大半江山,與凌遠殤隔江對峙。
真正的決戰,才拉開序幕。
一邊有人將那昏死過去的侍從拖了下去,地面上的斷手呈現灰白的死肉顏色,無人敢拾。
凌遠殤打開匣子,裡面的人頭面色如生,髮髻齊整,神態安詳,一點也看不出是被顧琰生生扭斷脖子而死。
顧琰現在,大概也時日無多。否則也不會如此躁進下手,還差人專程將他的首級奉還。
凌遠殤將那顆頭顱放在面前與自己平視,不禁伸手去勾勒那過分精緻的眉眼,這才注意到,他側臉上竟有一道淡淡的疤痕。
若不是那四枚烏釘,他本可以顯露原形自保,不致於將性命斷送在一個凡人手上。但那樣的話,今日也看不到他這安靜馴服的模樣。凌遠殤的指尖劃過那條疤痕,順著下頜銳利的線條遊走,他的唇甚至還沒褪去血色,如斂起翅膀的蝴蝶般緊抿著。
就在這時,那頭顱竟然睜開了眼睛,一口咬上凌遠殤的指腹!牙齒銳利,一下就穿透指腹,鮮血在案桌上匯聚成流,在場眾人無不駭然!凌遠殤卻連眉頭都沒有抬一下,屈起另一手的食指,將他臉上的血淚拭去:
「屍體呢。」
傳令的士官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是在問他,雙腿一軟匍匐在地磕頭不止:「屍屍屍屍屍屍體被懸……懸挂在對方城樓上……這天氣估計已經腐爛了……」
「看不出來,顧琰倒是個細心之人。竟然還在匣子的夾層里放了冰塊,以保頭顱不腐。」凌遠殤的語氣中頗有幾分讚許,就像在說今日喝的酒不錯一般,「來而不往非禮也。如此盛情,凌某若不笑納,豈非辜負了顧將軍的一番心意。來人,修書。」
文書官立刻奉上紙筆,頭也不敢抬。
凌遠殤將那頭顱的下頜一捏,卸脫了頜骨,總算將手指抽出,指腹竟被它愣是咬下一塊肉來。凌遠殤索性將筆墨推開,以血代墨,不多時便交付於文書官之手,「送去敵營,讓顧琰親自來接。」
文書官戰戰兢兢,直到凌遠殤帶人離開,仍不敢起身。確定了室內再無他人之後,文書官才壯著膽子朝那紙上撇了一眼:
「煩君將首級靜候,待孤破城之日親取。」
「然後呢?」
李初陽聽文曲把故事說到這裡,忍不住出聲詢問。「最後到底是誰贏了?這倒霉催的骨頭又是誰留下來的啊?」
「顧琰戰敗。不是戰死沙場,是毒發身亡。」文曲輕描淡寫地宣布了這個並無懸念的結局,「但這屍骨是從何而來的,我就不知道了。」
那妖魔不屬三界管轄,也不知是否有魂,死了之後又會往何處去。沒想到凌遠殤竟然還真將他的屍體奪回,解了禁制之後還原本相,做了這宏偉冥府的支架子。一想到凌遠殤每天晚上都在一具骷髏當中睡覺,文曲越想越覺得寒毛直豎,心說帝君什麼的……品位果然不同凡響。
「哦。」李初陽淡定地應了一聲,看著幾乎只剩下骨架的大殿,陰氣已經蔓延到了腳下,「所以,你是想告訴我們,現在只能靜坐等死了嗎?」
「基本上是這樣。」文曲笑眯眯地回答他,「不過我還有另外一種方法,可以讓大家死得更快一些。感謝什麼的就不用了,以後給我多燒些香燭供奉就成。」
李初陽正想張口大罵都一起在此處做鬼了,還有誰給他燒紙錢,卻見他將手高舉,掌中結印,落下之時,幽藍火焰已將白骨盡數點燃,焚燒之下,已有部分漸漸化為灰燼。
「凌遠殤,看在你輸我那麼多盤棋的份上,我就做回好事。」文曲雙眼一眯,火勢更旺,「把這妖孽燒得飛灰不剩,正好與你一同化歸乾坤,如此可遂了你的心意?」
不知是不是錯覺,李初陽彷彿看到那龐然大物幾不可見地顫動了一下,墨黑的鱗甲也隱約泛出光澤。但這動靜實在太過微小,以至於那雙碧瞳陡然睜大發出咆哮之時,李初陽因沒有思想準備而險些失禁。
文曲在心裡深深地感慨:畜生……果然還是畜生么。
哪怕如麒麟這般高階的四足動物,在看到大火焚燒自己最寶貴的東西的時候,第一個反應仍然是——用腳踩。
好像完全忘了能用法力召來北方真水滅火這回事。於是在這位冥主的踩踏之下,僅剩的完好部分也幾乎都要變為碎末。
文曲非常同情地看了一眼那邊的方澗流,心說難怪每次大戰最後勝利的還是人類,這智商遺傳的……不能怪你。
就在陰力要將最後一點部分吞噬的時候,文曲才從袖子里取出一根看上去和麻繩無異的東西來,打了個簡單的套,在手中掄著圈子,對李初陽笑得露出一臉白牙:「hi,玩過套瘋牛嗎?」
文弱書生的臂力和準頭,顯然是不如李初陽這身經百戰的飛鏢高手。李初陽並沒想到這根破麻繩能制止一隻發飆的麒麟,在看到被套住了頭頸的墨麒麟無論如何也掙脫不開,文曲輕輕鬆鬆就將它按倒在地的時候,才得知這東西的名字叫做「縛龍索」。
「凌遠殤,我們做個交易。」文曲握著它的雙角,強迫它與他對視,不知從懷裡摸出了個什麼東西在他眼前一晃,「快點醒過來,否則,聽不到接下來這個消息,你會後悔一生。」
不知是否真的聽到了他的話,碧色巨瞳中的戾氣慢慢淡去,從凶暴變得迷茫困頓,最終回到了一開始時見到的冷淡無情。
陰蝕之力就在最後的一瞬間,彷彿被強光照耀般消失殆盡。在看周圍,哪裡還有斷壁殘垣的影子,雕龍刻柱,穹頂高拱,與先前分明一般無二。四下張望之時,凌遠殤已恢復了身著玄衣的人形模樣,一把攥住文曲手腕,「這東西,你從哪裡得來的?」
文曲攤開掌心,不過是一枚火紅色的鱗片,微微散發著異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