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五十六 情劫
文曲的臉色煞白,在雙月之下,陰影覆蓋了他臉上的大部分表情。
如果他的猜測是正確的,那麼白醫生不惜逆天修習禁術而想救的人——皇城的地基之下,根本就不存在所謂的屍骨和魂魄。對文曲來說,歷劫的時間一旦結束,就算不以那種奇慘無比的方式死去,也會以其他形式消失在人間。卻沒想到,有人只是為了他一個虛影,心心念念,鐫入骨血,直至百年。
文曲暗自推算了一下白醫生的命數。逆天之人,有死無生。眼下天干過處,正與地支相刑,恰恰好與白醫生的命數成大凶之位。
此時文曲才領悟過來,心裡恨得咬牙切齒——難怪當初凌遠殤露出那算計的眼神,竟是挖好了火坑等著他跳。而眼下就算想要發作也師出無名,誰讓當時尚且是個包子臉的凌遠殤早就提醒過他,而他壓根就沒當做一回事。
文曲在心中苦笑之餘,不禁有些驚悚:麒麟——它們對天命的洞徹,究竟達到了什麼程度?
佛教教義中說無上智慧者可見過去未來之無限數,但那不過是個虛設。真正能洞見身前身後五百年的,已然是領悟了佛法之大乘。天算者能推衍天數,亦是通過演算占卜,且只能得知天數大致的脈絡走向,尚且達不到對一人、一物,某時某地的精確預見。這也就是為什麼天算者多隱身於廟堂之中,為侍駕前後。因對普通人而言,天算並無多大作用。
文曲看向白醫生專註診脈的側臉,修習禁術使他的體質成為半仙半鬼,清澈仙氣與沉鬱鬼氣混雜,又還帶著點人類的餘溫,非但不難聞,反倒有種奇異的清幽。按在脈上的手指勻稱而清秀,關節微微凸起,不知他捻過多少銀針,才使得白皙的指腹上覆著一層薄薄的繭。
當自己不過是個凡人的時候,想必撫過那雙手,也許在更深露重之時為他披過外衣,也許曾經與他鴛頸纏綿——此時文曲心中竟然有些吃起味來,原先想到要說的話也一時忘了乾淨,腦中不時浮現一些不該想的畫面來。
白醫生正按著他腕上三寸,脈象有力陽氣充足,卻不知為何從剛才起便有些虛浮燥氣之象。白醫生還當是自己診錯,又往上摸了幾寸,脈象愈發鼓噪不穩更,要說是失調之症,也是長久累積所致,斷斷沒有這樣一時突然發作的。
白醫生疑惑地抬起頭來,才與文曲的目光相接,便感到指下的脈象又亂了幾分。只見文曲依舊扯著那副輕薄笑臉,一雙微微上挑的狐狸眼中眼波四溢,不知又想到了什麼旖旎景象,立刻將手撤回來:
「看來星君並無什麼大礙。只要心無雜念,不做淫邪之想,自然百病全消。」
心頭一股無名火竄起。文曲就勢將白醫生往懷中一拉,沉下臉來,「白醫生怎知我有淫邪之想,您這醫術莫不是除了能診人脈,還能看人心?」
說話間,文曲的手指已順著白醫生的腰攀附而上。單薄衣衫之下,懷中的人瘦削得令他心驚。就算記憶已被天池水洗凈,但身體卻似乎還依稀記得,曾經盈潤溫澤的觸感。
文曲皺皺眉頭,心裡的念頭打了十幾個轉,把自己所知道的所有滋補益氣的方子都過了一遍,還沒來得及說出來,突覺肩井一陣刺痛——低頭一看,才發現一枚銀針深入肩井穴位,半個身體竟無法動彈。
「淫邪之想,何須讀心。」白醫生輕輕捻動指尖的銀針,沿著肩井下行,文曲只覺得有一絲熱流被緩緩引導,隨著穴位被銀針刺入,熱流暢通無阻,那種暢快之感不言而喻。但行至某處,突然一滯,氣脈受阻,苦不堪言。就算是文曲也禁不住齜牙咧嘴起來。
「你一直跟著顧城越,是何目的?」白醫生將銀針緩緩刺入,阻塞之處稍有鬆動,文曲長出一口氣。但那銀針卻不再深入,這將泄未泄的感覺竟比不得其門更加糟糕,如果不是還顧著一點神仙的面子,文曲差點就要開口討饒了。
「這個……當然是奔著美人來的。」面前那人在月光之下手持銀針的樣子有些伶仃,拖在身後拉長的影子如同數百年來他獨自一人走過的歲月,一片荒涼蕭索。他竟然一時忘記了自己還受制於人,勉強收拾起那張調戲的嘴臉下一點微不足道的真心,伸出手去想把對方攏在懷裡。
但白醫生也不知用了什麼手法,竟然攪得氣脈一陣翻湧,文曲此時終於綳不住那張面子,冷汗涔涔直下。
「對神仙而言,氣脈逆行不至於死,但也算是種折磨。」白醫生的手指稍稍變換角度,翻湧的氣脈立刻又平靜了許多,「忘記說了,雖然氣脈鬱結不至於讓你喪命,但若是時間長了,變成個半身不遂的神仙,也是挺有趣的。」
白醫生看著文曲漸漸發綠的臉色,笑得那叫一個雲破月來,弄影無邊。
文曲非常後悔,出門之前為什麼沒有算出來,今日是自己的大衰之日。
被凌遠殤算計也就罷了,居然一時鬼迷心竅栽在了這個貌似溫柔實則心狠的醫生手上,被銀針逼供的感覺實在是生不如死。更奇怪的是,他用的行穴方法與通常醫理相悖,詭異至極,卻又不得不承認,銀針行過之處,氣脈豁朗暢通,遠勝於尋常醫法。
「你竟然不好奇我和冥主說了什麼?」文曲看著銀針已行至下腹,丹田之處就像有一叢小火慢熬,就算是神仙,也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文曲平素雖然放浪不羈,多半也只是逞個口舌之快,真要論七情六慾,卻是最寡淡不過。眼見這種情況,文曲半是惱怒半是驚奇,無奈眼下正被人拿捏在手上,只得苦笑著希望這拷問快些結束。
白醫生有些猶豫。
這已是最後一處穴位,這一道精氣被引導到此,如不瀉出,必有損傷。但就在此時,他竟然拿捏不定,究竟該不該問這個問題:
你一直纏著我不放,究竟是為了什麼?
從一見到文曲開始,白醫生心知自己的圖謀想必都落入他的意料之中。但身為神仙,非但不出手阻止,反而袖手旁觀,有時候甚至煽風點火,讓人無法看透他的用意。
逆天之心,被看穿了又如何。就算能用整個京城為他陪葬,也換不回那一襲青衫飄搖,雲淡風輕。與他相伴不過二三十載,一朝失去,不甘二字竟刻骨銘心,歷經數百年時光仍未曾淡去。
只不過是不甘心。不甘失去那個平素嬉笑怒罵的人,不甘天命為何如此不公,且不說那巫蠱罪名本就是子虛烏有,就算真要用一人性命去救千千萬萬百姓,白醫生無論幾次捫心自問,答案仍是如出一轍:
寧負蒼生,不負一人。
已無濟世之心,如何為醫?
窗外突然雷聲大作,暮色四合,唯有風雷之聲從八荒而至。文曲一聽這動靜,臉上的表情立刻變得比哭還難看,「喂喂,還想要命的話,快點把我解開!沒想到凌遠殤那貨這麼快就發現了,這回要死的可只有我一個!」
話音未落,一道驚雷霎時劈在文曲腳邊,登時冒起一道青煙。若不是文曲躲閃及時,指不定就被烤熟當場。
「拜託……好歹我們相識一場,別這麼絕情啊。」文曲伸手抱過白醫生就地一滾,將身形隱在暗處,捉了對方的手就往自己下腹探去。因氣脈阻塞的原因,文曲下半身已經麻木,知覺遲緩,白醫生的手也不知被他按著摸到了什麼地方,瞪著他的眼神比窗外的電光還要凶厲。
「那個東西,是我騙他的。」文曲索性把白醫生往懷裡一摟,沒想到高矮適中,纖濃合度,抱起來還挺舒服,在這臨死關頭還不忘蹭了兩蹭,嗅嗅對方身上傳來的淡淡葯香,「只不過是權宜之計。凌遠殤心心念念的那妖魔,恐怕除了天庭帝君之外,無人有能力得知其生死。我依稀記得見過一次,僅憑著些許記憶做了個冒牌貨,沒想到真把他騙住,當時我心裡也緊張的不行。」文曲畏畏縮縮地探出頭去,不想一個炸雷又砸下來,掉落的幾根髮絲上冒出了燒焦的氣味。
照這架勢,只怕沒有把這隻名為文曲的狐狸烤焦一次,冥主大人的雷霆震怒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看著文曲這副灰頭土臉的狼狽樣子,白醫生不知為何竟然大覺解恨,無端對他生出幾分同情來,於是指上稍一用力,文曲便覺得原先淤塞脹痛的經脈陡然一通,熱力傾瀉而出,整個人都舒服得好像要浮起來一般。只不過這飄飄欲仙的感覺還沒持續幾秒鐘,只聽一聲清脆掌摑,雖不很痛,右臉上一隻巴掌印子已開始漸漸發紅。
文曲那天上地下無人能及的聰明大腦此時也短路了一秒鐘,看著白醫生的臉色逐漸漲得發紫,那表情恨不得將他掐死當場。
文曲眨眨眼睛,正待開口詢問,只聽一邊傳來有人嗤笑的聲音:
「都這時候了,還能顧得上打情罵俏,看來星君並不忌憚冥主的雷霆,濮陽涵就先行告退了。」
二人俱是一驚。回望處,只見一修長身影,手中撐著一柄黑傘,於紫雷中穿行自如。絳紫電光本該照得人影凄厲幢幢,這青年一笑起來,卻如明月春水,平添幾縷雲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