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六十六 終焉
六十六終焉
相傳,洪荒之時,天地初分,混沌之氣未散,有洪荒巨獸出沒于山海。陰陽始分,正邪難辨,有妖魔肆虐,與天界抗衡,僵持不下。
而後,龍王伏誅,化骨為陵,周身精元融入大地,始成地脈,恩澤萬物。
嫏嬛中的記載文曲還記得清清楚楚,但這其中顯然跳過了一大段沒有詳述。文曲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什麼伏羲大神親自出手解決了**oss九翼龍王這種話的,特別是在見到復生的龍王真身之後。
枯骨重生猶如此,若是千萬年前本尊在世,又當如何?
從無陵身上,文曲隱約能感受到和龍王非常相似的感覺,但又有許多難以言狀的氣息混雜其中。甚至還有一絲,麒麟特有的莊重氣味……
由此展開的聯想,文曲簡直不敢想下去。
而且當前的景象也不容許他想象太多——看上去是凌遠殤佔盡優勢,步步緊逼,三尺利刃在無陵身上留下道道傷口,但每緊逼一步,反倒是凌遠殤越來越顯得吃力,而無陵只是淡定周旋,絲毫不顯疲態。
十數個回合之後,凌遠殤突然停了下來。
「能堅持到這個時候,我應該稱讚一句,冥主大人果然不愧是歷代麒麟之主中,最出色的一位。」無陵微微一笑,「不然我也不會被你囚禁了好些年。不過……到此為止,即使是冥主大人,也無法違逆麒麟一族最初立下的契約。」
最初立下的契約?什麼東西?
顧城越和文曲相視一眼,卻沒有從對方那裡得到什麼信息。就在這時,凌遠殤已經支撐不住,單膝跪倒在地,嘔出一口鮮血。
「你傷到我多少次,都會以同樣的方式反噬己身,哪怕同歸於盡也想除掉我嗎?凌遠殤。」無陵垂下眼帘,看不出他的神情。遍布軀幹四肢的咒文和傷痕若隱若現,顧城越能夠大體識別,卻無法深究其意。文曲看著卻是膽戰心驚:若不是親眼所見,文曲無論如何也不相信此等狠絕的咒文會出自神人之手——哪怕真有神人能書下此咒,除非以身殉咒,斷斷無法使咒文保留至今不散。
凌遠殤沒有回答,鮮血從七竅之中漸漸溢出,滴落之處,草木勃發。儘管要維持人類形態已經十分艱難,卻仍是用一雙碧色瞳孔直視無陵雙眼。
「當年你親手縛我,囚於九溟之淵。」無陵踩上冥主的手背,稍稍用力,便聽到骨節碎裂的聲音,「怪就怪在麒麟天性之中偏有一絲婦人之仁,哪怕殺伐決斷如冥主大人,也難免俗。否則又怎會一念之差,讓我有機可乘。」
手骨既裂,凌遠殤已握不住長刀。無陵將長刀撿起,刀刃在他手中竟然改變形狀,縮為手掌的長度,握在手中像是狼牙。
失去長刀之後,凌遠殤的人類形態終於散去,眼前眾人所見的,是一隻墨黑色的麒麟伏地不起,右前蹄已然血肉模糊,周身流血不止。
無陵上前拍了拍他的前額,像是對愛寵般溫柔,然而就在下一秒鐘,任何人都沒有防備,只是突然感到一陣炙熱——
麒麟的血。
神話時代就得以存在的靈獸,蘊含旺盛生命力的血,有幾乎能燒灼皮膚的熱度。被鮮血染紅的草木開始瘋狂生長,哪怕在這個季節,竟然使得繁花怒放,芬芳瀰漫,重重花瓣壓彎了枝條。
在這如同夢幻一般的場景中,墨色麒麟眼中的光彩卻已經消散。無陵手中握著他的角——原本生於額前,隨著麒麟的年歲和修為而增長,而冥主額上的角,已長過一臂,卻被生生連根折斷,握在手中,墨色凝重,光華流轉,猶如活物。
「當年你斷我一牙,今日我折你一角。我們兩訖了,凌遠殤。」
珍貴的麒麟角被隨意棄置在塵土中,彷彿不值一文的東西一樣。在凌遠殤倒下的時候,血池已經開始失控,束縛在內的冤魂發出凄慘的嘶吼,已經有部分冤魂掙脫了血池,逃逸到人間。
如果血池崩毀,接下來就是封印大開,冥界底部的惡鬼將傾巢而出,人間頃刻成為地獄。
就算有一百個顧城越,也不可能殺盡所有的惡鬼;哪怕整個天界傾力以戰,收拾洞開的封印,少說也是數百年以後的事。只怕人類還不到數百年間,就已經死絕了。
果真是死局……無解。
「無陵,你能否回答我一個問題。」
聽到顧城越的聲音,無陵頗為好奇地回過了頭,露出覺得有趣的神色,「問題嗎?倒是很少有人這麼直截了當地和我說話。你不妨問問看,說不定我真的會回答你呢?」
「冥界的封印已毀,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想必你十分清楚。」顧城越看著已經開始崩潰的血池,哪怕周身煞氣如他,濃重的陰氣也令他感到壓迫,「你要一個遍布焦土,滿地枯骨的人間,又有何用?」
聽到這話,無陵就像聽到了小孩子天真的話一般笑了起來,看著顧城越的眼神充滿了嘲諷和悲憫,「我從來就沒有說過,想要這樣的人間。或者說,我根本對人間——以及人類這種東西,並沒有好感。我只是來取回我應有的東西,讓世界回到它原本的樣子而已。」
所謂原本的樣子……是指什麼?
在人類都未出現之前?洪荒之時,天地未分陰陽晝夜,山海巨獸沉浮咆哮,混沌一片……不知多少年月,恐怕也不會再有伏羲和女媧這樣的上神施以恩典,以使人類重臨於世。
正在說話的期間,眾人已經感受到深藏於地表之下的地脈因受到龍王的感應而發出共鳴的聲音,不斷形成震顫。地脈的靈力正在涓涓匯聚,隨著靈力的增長,龍王的實體越來越接近於生前真實存在的狀態。墨鱗點金,虯須鳳眉,就連原本空洞無物的瞳孔也漸漸凝出光華,龍睛聚神,不怒自威。
只是枯骨再生尚能如此,千萬年前的龍王真身,不知該如何神威華美。和這龍王相比,神人竟如米粒之珠,黯淡無光。
隨著地脈逆流,就連從血池逃逸出來的冤魂也不敢貿然亂竄,瑟縮著聚在一處,蠢蠢欲動。
大概……真的是末日了吧。
麒麟已死,濮陽澈已亡,就算天上還有神人,又有誰能擋得住無陵和復活的龍王。文曲在心裡已經做好了形神俱滅的打算,大不了重回星魂,再過上幾千上萬年,重新凝聚人形——只可惜在那之前,還是沒能想起自己歷劫的經歷,終究還是欠那個人……
大地從深處發出□□,魑魅魍魎紛紛從封印之中逃逸而出,不論顧城越如何張開結界,都無法完全抵擋席捲而來的陰氣。他身上每多一條傷痕,煞氣便減弱一分,不到小半盞茶的時間,顧城越已經傷痕纍纍,幾乎無法支撐著自己站立。
真的已經窮途末路了嗎……
濮陽涵望著眼前宛如地獄的景象,想起父親的屍體,還有正在等待父親回家的母親……
濮陽世家的結局,竟然就是這樣落幕……嗎?成為無數冤魂中的一隻,甚至連冤魂都不會剩下,在滅世之中形神俱滅。
既然如此……還不如,同歸於盡。
「濮陽涵!不要!」
顧城越發現的時候為時已晚,濮陽涵將手中那根白醫生剩下來的銀針,直接刺入天靈蓋中。
以血為媒,自身為祭,獻于山川鬼神,為博江海之怒!
身有山鬼血統的濮陽涵,其肉身是山精水鬼最垂涎的祭品,加之濮陽家的靈力精純,就算引來江河之神都不足為奇。濮陽涵倒地的那一瞬間,眾人甚至都已經聽到百里之外穿來的浪濤之聲。
海嘯!
這次是無論如何都活不了了啊……
文曲苦笑一聲,閉上了眼睛。
「叮鈴、叮鈴……」
清脆的鈴聲入耳,周圍的喧囂立刻被這並不響亮的鈴聲隔絕開來。顧城越依稀覺得這鈴聲有些耳熟,睜眼一看,卻看見了那個依舊不認得字的燈籠,還有那駕載滿了蒸籠的推車,以及推著車的,笑容滿面的老人。
這是……
「這位小哥,上次你來我這兒買包子,還有兩個錢沒找給你,趕緊收著。」老人笑眯眯地把兩枚銅錢塞到顧城越手中握了握,顧城越低頭一看,眼裡登時有了亮光,立刻把其中一枚塞進方澗流口中,另一枚自己含了。
文曲眼尖,一眼便瞄見了那兩個銅錢上刻的小篆,看著那小老頭的眼神立刻變得意味深長——秦朝開國之時,秦始皇一統天下,鑄幣通神,采天圓地方,中空鎮鬼,若是普通的秦幣,已足夠作為辟邪之用,只怕這老頭給顧城越的是第一爐秦幣,傳說開爐之時引來四方神君跪拜,光華大盛七天不散,若是含在嘴裡,哪怕只剩一絲魂魄只怕也能留得住一時半刻,閻王爺都不敢來要人的。
這老頭一出手就是秦古幣,還不止一枚,到底是什麼來頭?
「老頭子我這次來,是受一位故人之託,前來交還一件東西。」那老頭從懷裡摸出一件小巧之物,竟是一隻巧奪天工,毫髮畢現的麒麟玉佩。
那隻玉麒麟栩栩如生,姿態飄逸而不失莊重,神態威嚴而帶有慈悲,只是遠遠一觀,便令人肅然起敬。在亮出玉佩之時,原本震顫不已的地脈竟然平息下來,睛光大盛的龍王一見到它,眼神之中似乎流露出不同的情感,好似欲言又止。
「故人曾經託付老頭子,若有朝一日天地劫數難逃,便用這枚玉佩,興許能有轉機。」那老人微微一笑,突然將手中玉佩猛擲在地!
玉碎之時,卻見到一位峨冠博帶,儀容清雅的青年,現身在眾人面前。
「是……你……」無陵咬牙切齒,吐出來的字都帶著恨意。而那青年卻視若無物,徑直走到龍王之前,以手撫龍鱗,「望,一別經年,難得一聚,卻不願現身來見我?」
「非也。」龍王突然口吐人言,龐大龍身也消失不見,站在原處的是一名同樣身著古代裝束的青年,「天界不守約定,屠戮我族,又當如何?」
「若人間遍地焦土,屍橫遍野,又當如何?」青年揮袖,眼前的景象已是滿目瘡痍,陰魂哭嚎不止,「如今天界勢微,全憑各界自行維持秩序。只要無陵願意停手,麒麟一族的後人當傾盡全力,保他性命。」
黑衣的青年看了他許久,目光之中似有眷戀之意,最終還是伸出手來,「若人界盡毀,就再也見不到當時我們遇見的那個湖泊了罷。」
「人界滄海桑田,千萬年之後,誰知那裡是否還在呢。」白衣青年無奈笑笑,摸了摸黑衣青年的額發,就像在安撫自己的愛寵。
「你這麼喜歡人間,如果沒有了,會難過吧。」黑衣青年微微一笑,身影已然開始漸漸化為點點金光,四下散去,「麒麟最愛的,還是天下蒼生,人間萬物,唯獨不會是……妖魔……」
「望……你可知道,麒麟為何被尊為聖獸,為何天人皆為敬畏。因麒麟心中無私,故無所懼,得窺天道。」黑衣青年已完全消散,點點金光緩緩飄落,就如黃金雪雨一般,地脈發出的哀鳴也漸漸平靜下來,「而我,枉為麒麟先尊,因對一隻妖魔心生情愛,故未能享盡天命,還害得你全族後裔慘遭屠戮,此等罪孽生生世世也無法抵消……」
白衣青年每走一步,自他足下,綠草蔥蘢,焦土之地重獲生機。以手觸及濮陽澈和濮陽涵,二者面色立刻回復如常,不多時便可醒來。
之後,走到凌遠殤面前,撿起地上的斷角,與斷處相接,經他手握,斷處竟然癒合如初!
凌遠殤才剛蘇醒,見到面前的青年,竟當著文曲等人的面,以額叩地,行匍匐之禮——要知道,麒麟被賜予上殿不拜的特權,就算是天帝親臨,麒麟也不過行臣下之禮便算盡了禮數,能令冥主叩拜的,莫非是……
天地之間誕生的第一隻麒麟,也就是麒麟一族的尊祖,天庭文獻中從來不曾記載他的名字,也抹掉了關於他的所有記錄,但麒麟一族始終堅信他的存在,並認為他還活著……
但以如今來看,這位先尊也早已仙逝,留在玉佩中的,應是封印在內的一絲魂魄,執念了卻之時,也就是散去之時。
「無陵凶劣,皆因我的過錯。今日授予汝一口訣,可克制之。望汝善加□□,有勞冥主。」青年對凌遠殤微微欠身,空中手書一口訣,輕喝一聲,便將字訣拍入凌遠殤心口之處,「勞君銘記,就當為蒼生積福了。」
凌遠殤抬起,一時說不出話來,竟有淚水從眼角滑落。
兼具威嚴與慈悲,能洞察人心,見過去未來,通曉萬事的麒麟先尊,將從三界之中永遠消失。
「山陰有淵,龍出於焉;月有望,水波不揚,忽聞其嘯……」
眾人甚至沒有覺察,那青年是走遠了,還是消失了。
那老頭和推車也已不見,巨龍已歸於無形,無陵被束縛在地,凌遠殤直接拎了就走,招呼也沒打一個。
濮陽涵蘇醒過來之時,正看到濮陽澈睜開眼睛,當即伏在父親的懷裡,淚流滿面。
顧城越回頭想要問文曲,卻發現連那不懷好意壞笑著的青年也已不見了。同樣消失的還有白醫生的衣服。
方澗流含著銅錢,還未蘇醒過來。清晨的陽光照亮了天空,晝夜交替,日月更迭,是否有人知曉,人界從一場浩劫中死裡逃生?
不過,那已經不重要。
顧城越背起還在熟睡的方澗流,往回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