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四貝勒府
暮春初夏,池中千頃碧葉連天,清風拂過,泛起層層波瀾。
十三阿哥出神的望著盈盈佇立於荷塘邊的那抹纖細身影,遠遠霞光將她全身攏成一團淡淡的金黃,成了水天一色間的一抹暖色。他馬上就要離京了,可皇阿瑪這次巡視塞外,除了年齡尚幼的十五弟們,就只有太子、大哥和他隨扈。這幾日他心中一直糾結著團千絲萬縷的煩憂困擾便如這水中浮萍,天上游雲,抓不著頭緒。
宛琬凝視著前方,突幽幽道:「那日她答應我的樣子,多象那株白蓮。」
十三阿哥順著她手指方向見滿池荷葉隨風微微蕩漾,一株含苞待放白蓮破淤而出亭亭玉立。
「她為什麼還要那麼做呢?難道富貴真的那麼重要嗎?」宛琬不懂,她真的不懂,為什麼得了自由明白過來的畫薇還是從了太子,她只叫自己不要再去管她,她說這一切都是她心甘情願的。
「同師曰朋,同志曰友。人要志趣相同才能道合,道合才能兩兩相悅而交。可就算是知己,你也不能代替她選擇她自己一心想走的路。她不是說,人活一世,生是她一個人,死也是她一個人。宛琬,你一心想對她好,可那好也得是她想要的才行。」十三阿哥苦澀道,風吹著他的鬢角。
宛琬迴轉身子,不覺抬眉一愣:「十三爺,你拿著這些棉紙、竹條做什麼?」
「哦,」十三阿哥恍悟道:「我是來找你做天燈的。」
「天燈?就是孔明燈嗎?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好好的做那個幹什麼?」她意興闌珊。
「你就是個小孩子,整日里替人瞎操心,快些跟上來。」十三阿哥朝不遠處的湖心亭走去。
倆人將薄棉紙、竹條、棉線、剪子什麼的鋪了一桌,宛琬半跪於石凳上看著他十指捻熟的彎著竹篦。
「別閑著啊,這不是有筆嗎,就把你心裡煩憂的,苦惱的事,還有你對畫薇想說的話都寫在這紙上。等我把它們糊好,放飛到天上后,你那些心愿就都能實現了。」十三阿哥邊編著竹篦,邊言道。
「你們不都說生死是一人事嗎?你怎麼就知道我還放不下心呢?再說放這個有用嗎?」宛琬轉著手中狼毫,訕訕道。
「你瞧著都是一大姑娘了,其實這就還是一傻孩子。有沒有用等你放了不就知道了。」十三阿哥乘機用竹條敲敲宛琬的腦袋瓜。
宛琬不服氣地拈著狼毫沾了點墨,猛點上他額頭。「你才光長了個,這裡還傻著呢!」倆人嘻嘻哈哈笑做一團。
片刻工夫,一盞大半人高的紙燈籠立於石桌上。
宛琬目不轉睛盯住那龐然大物,驚喜不已。「嘿,做得還真不賴。誰教你的?」
「走,咱們找塊空地再放。」十三阿哥提起孔明燈向外走去,宛琬跳下石凳緊跟隨後。
「是小時候四哥教的,其實他做的才真叫好呢,不論是孔明燈還是風箏都能放的又高又遠。四哥從小就這樣,不管做什麼事,他都最認真,他都要做得最好。」十三阿哥微抬眼睫,思憶著說。
「啊?四爺小時候也愛做這些個玩嗎?」宛琬瞪圓了杏眼。
「你當四哥生下來就是板著臉的嗎?說你傻吧,還不承認。」十三阿哥回首一彈宛琬腦門。
金色的天穹越加暗淡,倆人在園中空地停下。
十三阿哥蹲下身,將孔明燈底部沾有煤油的金紙點燃,原本白色的燈驟然被染上了層耀眼的金色,整個燈身慢慢膨脹開來。
他拉過宛琬的手,倆人一塊將孔明燈高高舉起,明亮的燈光耀艷了他們雙眸,慢慢放開手,燈晃晃悠悠地冉冉升空,在浩瀚夜空中飄飄蕩蕩,向著無人知曉的遠方飛去。
倆人肩並著肩看得有些痴了,若他們此時回首便能望見正立於不遠處的身影。
胤禛靜靜注視著他們,臉上浮起很淡的微笑,他和胤祥共放孔明燈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太久遠了,久得他都記不清了。
這些年胤祥長得越發高了,再不是那個他伸出手去就可撫過頭頂的少年,那性子倒漸漸沉靜了下來,可他眼中也一日日的添上了些自己看不明白的神情。
胤禛慢慢轉身離去,一陣風過,衣擺袍角翩然起落,將他踽踽獨行的灰色身影拉得忽長忽短。
十三阿哥突然冒出句風馬牛不及的話:「宛琬,如果有一件事,你明知這麼做不對,可它卻對你很重要,不試一試,你就寢食難安,該怎麼辦?」
宛琬回首見他臉色蒼白,不由有些擔憂。「你怎麼了?要是你明知那件事不對,卻還抵抗不了去做,可萬一日後你又後悔了,那時又該怎麼辦?」
十三阿哥深深凝視著宛琬,她黑眸中充滿了關切。這一瞬間他忽就下定了決心,她值得擁有這世間最好的一切,她值得他為她放手一博,他再沒有猶豫,再不會徘徊。
「我沒事,小笨蛋,我是想試試宛琬心中除了畫薇還會不會關心我呢。」十三阿哥笑了開來,戲謔道。
「十三爺這麼壞,說我笨還捉弄我,我才懶得關心你呢。」宛琬勉強擠出抹笑,莫名有些忐忑不安。
「噢,原來只要我不說宛琬是笨蛋,宛琬就會來關心我了。那好,我就說宛琬是這世上最最最聰明的傻瓜。」
倆人一路互相打趣,各懷心事。
入夜,四貝勒府,涼亭。
一輪彎月斜掛天際襯著滿天繁星,淡淡星光輝映著月光,樹影被斜斜地拉長了。
胤禛又斟了一盅,高高舉起,凝睇望去,怎麼往日如玉薄透的酒盅也混濁不清了。
這還是胤祥第一次沒有告訴他這個四哥,他到底要做什麼,他只從胤祥的眼中看出了決絕,胤祥是怕他相攔嗎?是怕他擔憂嗎?難道他不明白他這般只會讓人越加憂心嗎?
透著月光,胤禛不禁有些恍惚,酒盅擺成一排,一一斟滿,他閑來一杯,愁來一杯,恍恍惚惚地一夜就過去了,一年就過去了,一生也就這麼過去了。
李青與侍衛傅鼐倆人遠遠瞅著卻又礙於爺的吩咐不敢上前相勸。
李青忽就瞧見不遠處宛琬手提一物,趕緊上前請安。
宛琬沒料想她特等到天黑偷跑來園裡放螢火蟲竟還會給李青撞見。「你怎麼待這?是四爺在嗎?」
李青放輕腳步朝涼亭方向指了指,示意宛琬上前去瞧。
宛琬見胤禛背坐於涼亭中,皎潔的月光濾過竹葉細細碎碎落在他身上,地上照出個淡淡斜影。偶有風吹過,竹葉窸窸作響,顯得他影子那般孤單寂寞。
這一瞬間,宛琬心中陡起了個隱隱約約,連她自己也無法明白的念頭,令她不由自主的走向那團身影。
「為何要一個人在這舉杯消愁呢?一樣是喝酒何不『千金散盡還復來,會須一飲三百杯』般暢快淋漓的喝。」宛琬伸手端起胤禛面前酒盅一飲而下。
胤禛詫異的睨她一眼,也不言語,倆人你一杯我一杯地自斟自飲,似在比賽,又似對酌。
胤禛沒料到宛琬竟還有些酒量,酒盅雖是那種極小的瓷杯,可倆人恍然間也不知喝了多少杯。
「佛曰: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辛苦營生到頭來仍是殊途同歸。」他一斂眉,黯然道。
宛琬聞言,倏然蹙眉,「人生可如朝露、幻影般短暫,但也可永恆綿長,全在一心。雖說人到最後終是『殊途同歸』,可「歸」是一樣,「途」卻不同,方才為人生各自精彩。」
「可身在帝王家,你一腔抱負想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只怕在旁人看來就是狼子野心!」胤禛澀澀一笑,笑里隱含幾分不可捉摸的神秘。
「一個人究竟是赤膽忠心還是狼子野心早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宛琬迎上他黝黑雙眸。
「只怕等不到那一天,還是獨善其身的好啊。」胤禛忽低首,凝眸望住指間晶瑩如玉的瓷盅,幽幽嘆息。
為何他臉上總凝著層濃得化不開的憂鬱,令她的心莫名為之糾結,宛琬緩緩調回視線,望向蒼穹夜空。「芸芸眾生,人疊著人,如何獨善其身?『君子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這話本身就有不妥。對君子來說,如果政治清明則出來做官,反之就歸隱算了。可亂世中君子個個都躲進了山林,那誰來拯救百姓,改變世態呢?這樣的出世不如不要。真正以天下大眾為己任者,即使頭破血流,依然衣帶漸寬終不悔,方為真君子。天下精神首推道儒兩家,可道家的精神是出世,而儒家的精神是入世。四書五經,開篇便是中庸,何以為然?那是因儒家之經典中庸,卻溶入了道家的精神。人活在世便要有信仰、有抱負、要無所畏懼,要『知不可為而為之』。這是儒家的『入世』精神。然世間百態,有著太多兇險醜惡之事,卑鄙無良之人,如一人空有再多的熱情抱負,撞了南牆也不回頭,徒然白白犧牲自己,連累他人。所以他就該有『出世』之心,懂得舉重若輕,不拘泥於眼前小事、雜事,不計較現實之人說長道短,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情,志存高遠。行善之人辦學堂,行葯布膳都只是用一已之力福澤方圓罷了。所以我偏要說信佛之人若能權傾天下,又有野心決心,以無所為而為的曠達心懷、坦蕩胸襟干一番大事,這才是中庸之道,才是真正的大慈大悲,天下蒼生之福。」
胤禛閉目蹙眉傾聽,許久他張開眼眸,雙瞳中已燃起細小火苗。
「你我皆凡人,怎麼可能心如止水,就連小女子也有潑天大願啊。」宛琬眨眨美眸,恢復嬉笑道。
「哦,是什麼?」胤禛揚了揚眉毛,亦興緻盎然道。
「嘗盡天下美食,看遍人間美景!」宛琬揚著脖子,豪言壯語。
「哈哈哈,好個潑天大願!來來來,現下即無美食,只能與君痛飲美酒三百杯!一醉方休。」胤禛細一思量,朗朗大笑。
「你放地上的是什麼稀罕物,還拿布罩著。」胤禛心情舒暢,注意到一旁物什。
宛琬這才想起胤禵為她解憂而特捕來的東西。她抿嘴一笑,提籠拉開罩布,打開閥門,螢火蟲一隻只從里飛了出來。驟然間,成千上萬隻螢火蟲在他們身邊縈繞飛舞,漫天漫地的晶瑩閃爍,仿若繁星誤墜人間,忽高忽低,若隱若現,與這塵世進行著最美麗的邂逅,又紛紛划著燦爛的弧線,向著蒼茫夜空飛去。
天地間一下靜默了起來,倆人怔怔地都不開口,似乎還留有震撼未回過神來,又仿若都怕驚動了什麼。
胤禛仰望夜空卻能清晰地感受到身邊她的存在,她輕微的呼吸,她淡淡的馨香,在他心尖,如登萍渡水般一掠而過,他忽起一念,只願這一刻能無限延長。
終於宛琬回眸望向胤禛,他也正垂首望著她,兩人視線脈脈交攏,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