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紫禁城,乾清宮。
「朕亦大意了,他策旺阿拉布坦確是狼子野心意在擴張啊,自二十九年噶爾丹進迫烏蘭布通以來大清局勢還從未如此嚴峻,那些肱股之臣畏難懼敵,皆勸朕息怒休兵,還認為與之『分清邊界,便可畢事』。可他準噶爾已成當今邊境最大隱患,絕不能再姑息養奸了。」皇帝字字鏗鏘道:「可胤禵,何為武?止戈為武,歸根仁治,最後能否得天下,人心最為重要,你須日夜將此放在心上。此去西寧之後,你應立即著力處理西路陣亡官兵額倫特等的善後事宜。親往探視將軍遺體,至於陣亡官兵,亦應大建道場,親自前去,當眾人面奠酒。」
胤禵起身應是,皇帝追補一句,「行此事時你無須說是朕旨,就說是你自己的意思好了,還有那些土司、回子的力量也需多多藉助才好。」
「胤禵,朕雖封了你為大將軍,可軍中從來都講的是資歷,是威望,這些都需自百戰中一刀一箭的拼出來,你若是不爭氣,朕就算將天下的兵馬都交到你手裡,你拿得穩嗎?」皇帝*著壽意花楠坑桌,凝眉道:「自古只有戰場才能讓一個人成為真正的名將,他必須親手持刀追寇,見過戰場慘烈,才知那是條孤獨、血腥、痛苦之路,這一路上他所能依*和信任的人只有他自己,他必須心如鐵石,冷酷無情。可冷酷不是殘忍,不是去殺戮無辜的百姓,而是堅忍,是即使屢戰屢敗,也需有屢敗屢戰的決心和勇氣,只要他能排除萬難走至終點,勝利和榮譽便等在那。」
胤禵面容肅嚴,緘言傾聽。
「兒臣謹記皇上教誨,定捨身效力,縱千難萬險,絕不負聖恩。」胤禵折身誓言。
皇帝輕輕頷首,面露欣慰,端起茶盞,淺呷一口,似漫不經心的隨口道:「十四啊,你四哥說你雖未曾經戰,卻有大志,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長,眾兄弟中惟你有將才,你亦莫負他這番言辭才好。」
胤禵稍稍一怔,眼中一黯閃過複雜神色,旋即隱去,頷首應是。
康熙五十七年十月庚午,帝上諭議政大臣等:十四阿哥既經為大將軍,領兵前去,其纛用正黃旗之纛,照依王纛式樣。簡親王之子永謙,今其帶伊父之纛前往十二月,撫遠大將軍自京啟程,奉旨駐紮西寧。己巳,雲南撒甸苗人歸順,入朝進貢康熙五十八年正月,詔立功之臣退閑,世職准子弟承襲,若無承襲之人,給俸終其身——
《清史列傳.聖祖本紀.百五十三卷.滿文版》
康熙五十八年,西寧。
夕陽如血,離離草原重重高山峻巒疊疊起伏,目光所及處俱是清國大好山河。
胤禵任凜冽的寒風如刀般刮在臉上,猛一揮鞭,青海驄衝風踏雪而奔,他聲聲長嘯,迴音不絕,似吐盡心中壘石,這才調轉馬頭,一路小跑回營。待見到風卷旌旗呼啦做響,成排的鎧甲和兵器閃耀出的光芒比夕陽更刺眼奪目,胤禵拉住韁繩,緩緩停下,長長地舒了口氣,似乎這才是真正屬於他的地方。
一騎自東向西揚塵而至,馬上人一躍而下,早有親兵上前接過驛報,轉身呈遞於胤禵。
胤禵急急打開,倏然蹙眉,默立片刻,撩簾入帳,微睨一眼,見艾薇始不曾抬眼,仍徑自端坐於下方書案前,舔墨提筆,在宣紙上一筆一劃的臨摹著。
胤禵亦不與她搭言,快步走至案幾后,隨手將折一擲,喚人送上酒來,一杯一杯獨自斟飲著。那酒帶著冰雪的芬芳,入口雖有些微寒,入肚便生出融融暖意。
胤禵微眯雙目,瞥見案上摺子,來前已近一年緊張準備,進藏條件早已成熟,然朝廷上下臣工仍畏難懼敵。他至西寧后該撫的撫,該奠的奠,俱已辦妥,屢次上奏請戰,皆遭皇帝否決,抑鬱之氣糾結於胸。他突將物什橫掃至地,帳外親兵雖聽見內里一陣「哐啷」聲響,因大將軍有令在先,俱無人敢入內。
艾薇置若罔聞般,毫無驚容,筆下不停。
胤禵漸漸安靜下來,頭依著手肘,沉沉睡去。
帳內靜悄悄,燭焰忽長忽短,只聽見毛筆「刷刷」輕響。
久久,艾薇擱下筆,抬眼瞅瞅散亂一地的奏摺,微微顰眉,悄然起身,拾起折,紅紅硃批:進兵之事需緩。另凡有具奏之文,應乘事之便遣送。頻繁具奏,有勞驛站,且京城之人不知何事,不能停止其胡亂猜疑。
艾薇微微咬唇,靜思片刻,一一撿起奏摺,擱至案前,抬睫望去,他似已睡熟,濃濃酒氣在周圍繚繞。燭光下,他緊閉雙目暴戾全消,臉龐清俊微愁,艾薇神色蒼茫,似陷入了深思中。
一陣燭花微爆,艾薇猛然驚醒,不知為何,心頭突有了小小不忍,轉身欲走,斜里忽伸出一手,猛拉住她。艾薇如被燒灼到般縮回手,謹慎地看著已端身凝視住她的胤禵。
胤禵略掃案幾,冷冷道:「怎麼你也以為我和他們一樣都怕了賊寇?」
艾薇皺起秀眉,「面對強敵時,常有人說初生牛犢不怕虎,可他們卻忘了,初生牛犢並非不怕虎,只是因它根本不知虎的可怕。」艾薇冷冷回道,見他目光閃爍不定,手上青筋突兀,心中又有些懊悔,事關重大,自己實不該意氣用事激怒他。
艾薇暗吸口氣,緩下神來,靜靜道:「胤禵,戰時五要,天時地利我軍皆不如敵熟,況他們雖然人少,但兵貴精而不在多,人少指揮起來更可機動靈活,亦少自己人添亂。皇上讓你按兵不動,是想給你充分時間部署一切,可知己知彼。老虎攻擊前,總是先俯下身,收起利爪,可要對手真迷惑了,以為它是只貓時,它便會閃電出擊,一喉致命!所以,如果現在對他們某一部勢力動手,非但不能給他們已震懾,反而會因先伸出了拳頭,而露出了空檔。有時最可怕的不是已射之箭,而是箭在弦上,引弓不發時,那才是一種無形威懾,所以最近他們才要頻頻派人叫嚷,鼓噪宣戰,便是要你不耐露出空隙。」
她已數月不曾與他說過這許多話,胤禵聽出她這番話中的殷殷關切,只覺得心扉通暢,暴躁也被漸漸壓抑下來。才幾月工夫她肌膚已晒成了蜜金顏色,他瞧著倒越發精神。
其實道理他都知,只是心煩罷了,胤禵心中歡喜,卻故做悻悻道:「你總是有理。」半響又忍不住說出,「薇薇,你心裡還是有我的吧?從前是我錯了,你原諒了我好不好?」
艾薇神情倏然一變,冷漠道:「你把忻圓還給我。」
胤禵一怔,苦澀道:「你說一路上你帶她逃了幾次,讓我怎麼相信你?這裡山高路險,危機四伏,你們能走到哪去?」
艾薇目光變得狂亂而又冰冷,「你既然知道這裡危機四伏,那又為何要將她置於此地?」她強抑下怒氣,哀求道:「胤禵,這裡太過險亂,我實在不放心,你把忻圓還給我,我保證不帶她走,我們的事等仗打完了再說好不好?」
他濃眉黑眸緊盯住她哀傷的眼睛,心裡澎湃翻騰不已,他還能相信她再賭一次嗎?他手勁加重,越發用力地握住她手腕,似下定決心般沙啞道:「好,我再相信你一次。」
飛鳥越過山頭,一群敖包灑落四處。
「那吳三桂降清本無錯,南明早就沒了出路,可他卻敗在缺少遠慮。他不懂利用康熙登基未穩,八旗子弟缺乏戰鬥力,屢戰屢勝之機趁機北上,卻只想著划江而治,貪圖富貴,從而給了清廷喘息之機,自取滅亡。難道今日你們也要如此嗎?現在他自然是想來極力安撫你們,可等到夏季他部署好一切之後,只怕你們手中的權利他通通要收回。」說話者一身天藍色馬蹄袖皮袍,腰扎同色帶,犄紋香牛皮靴尖向上翹起,同他的表情一般神氣。
「大策零敦多布,可他們帶來皇帝上諭,說只要能誠心投*,既往不咎,並能通市互利,難道不好嗎?」一頭戴尖頂紅纓帽者出言道,他早就羨慕天朝物產豐富,生活悠閑。
「哼,」大策零敦多布掃視面現猶豫的眾人,「從前那些遼人、金人,也曾和你我一樣皆是飛馳在馬背上,也曾那樣輝煌而不可戰勝,可結果呢?卻被江南那些嬌弱的美色、奢侈的珠寶、華麗的絲綢、精細的美食、貪逸的日子所俘虜。他們紛紛扔下刀箭,跳下駿馬,築起高高城牆,自以為從此可以安心、舒適的過上夢想中的好日子了。可他們忘了這四周皆是蒼狼的世界,兀鷹依舊翱翔天空。他清國早已被儒化,跟我們絕不是同一路人了,他清國故意挑唆我們衛拉特蒙古和喀爾喀蒙古之間的矛盾,就是對你們青海諸台吉,康熙亦存心不良讓你們傳統的兩翼各一部長,拆成現在的共有六部,好讓你們互不同屬,互相牽制,自相殘殺,其心歹毒,難道你們真要坐以待斃嗎?他們人多有何可懼,太陽之下,整個廣袤無邊的草原兒女皆在你我一邊。咱們雖然兵力太少根本不能打圍殲,而只能是擊潰戰。但萬幸他們怕大軍集結一處,多有不便,逐分散駐紮。我們便可小股騎兵突襲他薄弱之處,一擊不中,立刻撤回,伺機再從邊側突圍。」
眾人一陣喧嘩,大策零敦多布見群雄激憤,多有心動,立起身誓言道:「該是我們用自己的胸膛來擋住敵人射出毒箭的時候了!」
彎彎月牙,如銀打的鐮刀,從皓白山峰上伸了出來。一個挨一個人影從氈房中走步,紛騎上馬,向四周散去。
氈房內油燈通亮,兩條人影投於帳壁。
一身著赭紅皮袍者不解道:「杜爾伯特、伊和力特兩部人素來左右搖擺不定,為什麼要讓他們去打頭陣,我看他們堅持不了多久一定會投降。」
大策零敦多布面對佛龕,沉聲道:「讓他們打頭仗,就是因為必輸無疑。」
問者大驚失色,結巴道:「可——」
大策零敦多布如有所思般。「我要的就是輸。他們的大將軍王年輕而血氣方剛,雖說他們的皇帝下令不許進攻,但讓杜爾伯特、伊和力特兩部人員先去羅地挑釁,激其派出少數人馬一擊得手,必起傲心,以後再誘激他作戰就容易了。再說羅地的領軍人胡錫圖,他行軍善用騎兵進行突破,作戰勇猛,可他有個致命的弱點,嗜好殺戮,且最喜殺降,依他個性一招得手定然會忍不住屠殺當地喇嘛,這樣便會激起民憤,這把火會越燒越猛,讓他大將軍王徒於撲滅,只有這樣我們才好進攻敬順,趁亂得手。」
「可明明是索爾素那一隊人馬薄弱,先拿下他,再利用已佔據的有利地勢為天然屏障去啃敬順那塊硬骨頭不更好嗎?」
「不,你們都沒有看到其中的關鍵,這幾月暗察已知索爾素那隊雖較弱但他為人器小,而敬順人馬強壯卻脾氣驕縱。器小者無遠慮,志驕者好生事。如果我先進攻敬順,索爾素必然按兵不動不會去救他,而如先進攻索爾素,則敬順就一定會動員了自己的全部兵力前來相助,那時我就要兩線作戰,便很難打贏了。」大策零敦多布嘴角上翹,胸有成足道。
康熙五十八年己亥,文廟、縣學、春泰安、新泰等地修甫畢而災於地震。閏六月十一日丑時昌黎地震,近城之五里鋪、泗澗村、前後山莊、何家莊、八里庄等處,衙署、監獄、倉廉牆垣、儒學、祠廟牆垣、官民房屋多方坍塌,人員傷亡難計。六月肥城大雨色紅如血,山水逆流。七月大汶河暴漲,石樑以西決口,寧陽、汶上、滋陽(今兗州)、濟寧均受害。
《清史稿-災異志》
紫禁城,乾清宮。
「兒臣自問無愧於天地,何畏乎人言。」胤禛清俊的眉宇間有股淡淡的倦意,話語卻堅定不移。
皇帝將茶盅猛然一擲,難抑怒氣道:「可朕不是讓你無需再查,此次全國各地災亂俱是天警,難道你還嫌不夠亂嗎?」
「皇上,」胤禛面色一變,曲膝跪下,沉聲道:「華夏大地自古以來,旱則『赤地千里』,澇則『一片汪洋』,史書史書,記載的不過是部中國災荒史。可天災難免,**卻實不可恕,恕兒臣愚逆,有違聖意,罪該萬死。」
皇帝深邃睿智的目光直直地看著胤禛,直看進他的眼底追尋著蛛絲馬跡,胤禛雙目坦蕩,似將一切都置之度外了。
皇帝突一掃怒顏,上前扶起胤禛,他故意打擊,多方阻撓,試其韌性,便是希望他能有魄力不畏懼高壓權貴,不論朝野上下任何阻力皆不能動搖他的信念,縱然是遭人排擠孤立,胤禛亦會安照他心中所遵行的信念走下去。
胤禛心下一愣,抬眼望去,皇帝眼露欣慰,輕拍他肩道:「胤禛,你堅持得很辛苦吧?」皇帝聲音溫和,使人如沐春風般。
胤禛片刻無法言語,眸中漸有亮光閃動,展眉淡笑道:「不,如是有人知道的苦,那便不是苦了。」
皇帝亦瞭然一笑道:「從前王安石反對因循守舊,推行新法,遭朝野一片斥責阻撓,他曾言『人言不足恤,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他們都當朕老糊塗了,朕便給他機會,讓他們演得盡興。這些朝中老臣個個僵化冥頑,為的不過是能在日後保有一世的榮華富貴罷了。」
胤禛聞言心下一松,卻又有些疑惑,皇帝的態度為何反反覆復,不容他再細想,皇帝已出言道:「你知道如何治鷹嗎?馴治大鷹,關鍵在於饑飽,不可以使之長飽,但亦不可讓其長飢。飢則力不足,飽則背人飛。舊吏老臣,便如飽腹之鷹,腦滿腸肥,安於富貴,賞之不喜,罰之不懼。而空腹之鷹,功名未立,爵祿不厚,又兼正當氣盛之年,翅疾爪利,賞之則喜,罰之則懼。」
胤禛頻頻頷首,皇帝說的是治鷹之術,實為擇吏之道,選拔青年便為擇吏於長遠,他忽憶起年前皇帝下詔:立功之臣退閑,世職准子弟承襲,若無承襲之人,給俸終其身。胤禛心頭一驚,難道皇帝已在悄悄部署一切?
皇帝從坑几上抽出一奏文,沉吟片刻道:「那幫朝臣們整日說韜光養晦,可結果呢,沒有尚武的精神作元氣,養出來的不過是一群任人宰割的肥羊!」他將手中折遞與胤禛,眼波平靜,十四他終是求勝心切,但與那大策零敦多布幾次交鋒,多年不習戰事的軍隊潰不成軍。那些養尊處優的將軍們為自己的驕橫與虛名付出了最慘重的代價。可他卻只能選擇掩蓋這一切。那些史官們只管寫他們該寫、能寫的事情,這世間有多多少少隱藏在背後的一場場噩夢,一個個謊言,恐怕後人永遠都不會知道,亦無人能去掀翻開來。
胤禛展開匆匆掃過,心下大驚,仗還未打,胤禵已奏請將平納郡王索爾素,揆惠,鎮國將軍敬順,蘇爾臣,奉恩將軍華玢俱都調回京城,而胡錫圖因騷擾百姓被胤禵革職,負責糧草的吏部侍郎色爾圖,亦被胤禵以料理兵餉不利,不實心辦事革職,斬侯監。
「皇上——」震驚之下,胤禛脫口而出,卻又因猜疑太過險重而不知該怎麼說才好,難道西南邊境另有隱情?
皇帝輕輕頷首,肯定了胤禛心中的疑惑。「胡錫圖他空有一身勇猛,糊塗啊,竟屠殺了六百多黃教喇嘛。」他停住沒有再往下繼續,明黃龍袍內的手不為人察覺地緊緊攥住。
「可此時全國各地震災不止,朝廷雖多方賑濟,但仍有人乘機作亂,謠言紛紛,四處暴亂難平,如今是再也經不起一絲風吹草動了。西南還未作戰,這群人已慌張至此,如再讓他們聽聞這些,國將大亂。西南平藏,朕本有必勝的把握,但這一仗事關太過重大,只能勝,絕不能敗。胤禛,你秘密入川一次,督管年羹堯務必備妥巴爾喀木一路大軍的糧秣事宜。」
胤禛心頭一涼,他知道為了全局皇帝需要一場完勝的戰役來鼓舞全國上下的人心。可只怕戰爭一結束,十四弟的聲譽更會如日中天。但他們這些奪嫡之爭,在西南戰況面前總應該暫時先放下吧,胤禛黯然的雙目重新點亮,燦如夜空中皎光明照的星子。「是,兒臣定不辱皇命。」
餘輝越過宮牆,逶迤而去,千里萬里之外,夕陽亦緩緩沉落在西南的邊境上。
皇帝望著胤禛離去的方向,眼中隱隱有絲擔憂,他站在空曠的宮閣內,負手而立,似望見了極遙遠極遙遠的地方。他的那些兒子們個個劍拔弩張,可他不能讓整個朝野因此而被翻覆破碎,他只能繼續維持著此刻各方皆繃緊的局面。立嗣永遠是每一個君主晚年生活最重要的事,此刻,他面對的是該選擇遠在萬里之外豪情萬丈,雄心勃勃的胤禵還是那已過不惑之年,心平氣和,卻仍有鴻鵠之志的胤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