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瘋美人
壬申年四月,景元帝即位三年以來的首次選秀經過一番精心甄選后順利結束。初六,連綿多日的細雨,也終於停了下來。
天空一碧如洗,正午時分,吹著暖暖的南風。
安春慢悠悠地走在小推車後方,帶笑看著前面和推車的小德子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的花真。似在寧安宮拘的緊了,到了領月例的時候總是開心的停不下嘴。
安春十歲進宮,如今已是九個年頭。
大燕有一個殘酷的宮女制,進入宮中除非皇家特詔否則終身老死宮中。她來自貧苦的農民家庭,大字不識一個,從入宮的第一天她就知道未來是怎樣。她唯一的出路唯有做個宮廷女官,讓自己在宮中生活的好一些,也能更多地貼補一些給宮外的家人。
父母生了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她是最大的大姐,理所應當承擔更多。
只是在宮中的日子,人情冷暖,幫忙的人少,踩的人卻多不盛數,稍一不留神,便是粉身碎骨。
在調來寧安宮之前,她在承輝殿只是最粗使的宮女。熬了三年,終於才升至八品侍女,調了來寧安宮。
謝玖是梁國公嫡長女,入宮便封了美人,所有人看來都是一片光明之景。在她以為前路順遂之際,硬是出了岔頭。
「前面來往的人太多,我不便再向前,只能到這裡了。」小太監突地轉身,露出清秀的一張臉,額頭沁著密麻麻的汗。
前面轉角處三五太監低聲交談,神情愉悅,想只是各宮領取份例時例行的交際。
安春自袖口掏出三文錢,一把塞到他手裡,笑盈盈地道:「到這兒就很好了。多虧你幫忙,不然我倆真是要忙好一陣子。小德子,多謝你了。」
小太監赧顏一笑,道聲謝,幾步便跑遠了。
「小德子越來越滑頭,每次送的都比上一次離的更遠。」花真嘟嘟噥噥,上前推車,走不到幾步,就將最上面的雞鴨肉掉了兩塊。
安春撿起來放上去,無奈地嘆口氣,接過推車咧咧歪歪推了起來。雖也不順利,卻未再掉下東西。
「安姐姐,這批秀女進了宮,我們這安定宮是不是更沒希望了?」花真弓著腰,一隻手臂抬高,想要護住車上的東西不要掉下來。「我們在這裡熬到什麼時候是頭?宮裡連個太監都沒有,什麼粗活重活都要我們干……姐姐你在宮中這許多年,怎麼不想想使些力換個地方?」
安春喘著粗氣,沒有言語。
雖說寧安宮不是冷宮,如今卻也只差個名號。謝美人殿前失儀被皇后禁足,口頭上說是兩個月,只是自從那之後,美人瘋癲的名聲便傳了出去。宮中原本還住著兩位才人,也被嚇的遷了宮,偌大的寧安宮只住了一個正三品謝美人。再後來,更是連每日的請安皇后都給免了。
這樣一番折騰,有門路的宮女太監早早使了手段,調離寧安宮,如今只剩她二人勉力支撐。她自小便做粗活,也不覺什麼。花真卻是罪臣之後淪落宮中,雖吃了不少苦,到底嬌氣了些。
花真抽出絹帕,討好地給安春擦了擦汗。
「我可是當真不想再在美人身邊呆下去,她好可怕,總是一個人自言自語,半夜還動不動大叫,吵得我都睡不好。姐姐,你可知道,昨晚她硬是拉著我到上她的榻,我不敢違了宮制,只趴在榻邊陪了她一\夜。這一\夜,真嚇的我三魂跑了兩個半了。」
安春忽然停住,疑惑地望向遠處一閃而過的淺藍色宮裝。
「你在這看著東西,我回宮看一看,我看方才那身影有些像美人的。」
「又跑了?姐姐快去,可別嚇著別的娘娘,連帶我們也受罰。」花真四下掃視,也沒看到人影,心卻提到了嗓子眼。她可還記得上回謝美人衝撞了剛剛承g的賈美人,因是同級,賈美人不好發作,硬是罰她這個小宮女跪了半刻鐘。
日子過的提心弔膽,花真生怕哪天禍從天降,無辜就被這位瘋美人給連坐了。
「老天爺,您可開開眼,饒了我吧。」花真雙手合十,低聲祈求。「宮裡不準燒香,我也偷偷給您點了香,您可千萬照應照應我。別讓謝美人連累了我……」想了想,她又加了一句。「也別讓她再嚇我了,信女膽小。」
「花真!」
看到安春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的樣子,花真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隱隱的右眼皮開始跳。
「美人不在宮裡,我們分頭去找。」
「那這些……」
「先別管了,找美人要緊。」
那邊宮女找人就似熱鍋上的螞蟻,這邊謝玖也不堪其擾,雙手捂著耳朵,大步地向前走。
「左,左,該拐彎了!」
「我知道。」謝玖低吼,青天白日,大太陽這般足,為什麼她還是這麼精神?
她的眼睛不受控制地望向站在右手邊,一襲水澇澇不辨顏色宮裝的女……鬼,圓眼圓臉,相貌普通到宮中到處一抓一大把,可是,她可以透過這宮女的臉看到後邊綠油油的樹葉……
「美人,再走上幾步便到了。」
謝玖從她的聲音中竟也聽得出一股水澇澇的味道。
閉目,大踏步向前。
視死如歸大抵也是這般心境吧,她想。
只是,她弄不明白。
前世,她在宮中五年,承過g,也失了g,她曾想過明哲保身,卻身不由己一斗再斗,結果一敗塗地。她死了,又活了。
有了這般際遇,她想過再鬥上一斗,以雪前世之恥;也想過轉身,遠離這是非之地。
重生是幸運的,可是不幸的是,她重生在了前世害死她的人的身上,從翰林院學士之女秦溱變成了梁國公嫡女謝玖,仇卻無法再報。打擊接二連三,在她猶如挨了一悶棍之後,又一棍子在前方等著她——
她見鬼了。
這麼幸運地可以重新活上一回的她,竟然可以看見鬼魂!?
究竟是幸,還是不幸,她已經沒有心思深究。在這深宮中,不知枉死多少人。前世的她,出身書香世家,相信因果,但同時也忽略著這些因果。
自重生近半年以來,她見過的鬼已經遠比兩輩子見過的人還要多,各形各狀,各式各樣。她早沒了前世大家閨秀的優雅風範,更沒了閑情撫琴操曲。如今,時不時就會冒出來的鬼佔據了她全部的心神,她幾乎一天十二個時辰都處在精神緊繃的狀態。
再這樣下去,她可能真的要像宮中傳的那些,真的變成一個瘋子。
「美人,就要到了。」
謝玖低低應了一聲。
這裡是西宮西北一角,後面便是竹林山。若非這自稱小槐的宮女帶她來,她是怎麼也不會到這麼偏僻的地方。
山腳下是一片竹林,竹林前方是一個大池塘,水面上一座六角亭。
謝玖大略掃了一眼,自看到亭中隱約坐著一白衣白髮的女子后,便不敢仔細觀看,連亭子的名字都未見。
「就在池中。」小槐鬼聲鬼氣地說。
謝玖大叫,聲音都變了:「什麼?你是讓我去池子里撈簪子?你知道現在是幾月天?這池子有多大?簪子有多小?這和大海撈針有什麼區別?」
說完,她轉身便走。
「我就不該相信你,我真是自作自受。」她嘟噥,「人死萬緣了,你做什麼心心念念就為了根簪子?你就去你該去的地方,別想那些不該想的事了。」
「美人,你出來一趟不易,就幫我這一回吧。小槐絕不忘了你的恩情,下輩子定會當牛做馬回報你。」
小槐焦急地擋在她前面,她又透過小槐的臉,看到後面翠綠的竹子。
「不是我不幫你,你看看……你的眼睛和人的眼睛看到的大小是一樣的嗎?你看得清這池子有多大吧,我怎麼可能撈得到那麼小的一根簪子?」
一人一鬼僵持在青石磚鋪的路上,腳下橫邁兩步就是池塘。
「那簪子插在我頭上,你找到我,就可以找到它。」
鬼聲輕飄飄的,聽到謝玖的耳朵里,卻猶如一聲巨雷,咔嚓劈到她的頭頂上方。
「你是讓我撈你的屍體?!」謝玖氣憤的口沫橫飛,被精心教養的淑女氣質早飛到九天之外。她心中大罵,他娘的淑女氣質頂屁用,這女鬼要她去撈她的屍體!
那屍體還不一定泡了多久,已經腫成什麼熊樣了!
「我就知道不該相信你,你說的可憐兮兮,什麼只為了情郎的一隻簪子,留戀人世不得轉生。你們都是騙子,你們鬼——」話說到一半,她意識到打擊面積太大,迅速改口道:「你這鬼撒謊成性,我絕不會給你撈屍體的。」
「你都到這了,怎麼也下去看看。」小槐的臉嗖地飄到眼前,謝玖眼看著那張青白的臉越加腫脹潰爛,眼睛流出膿水。
「啊!」
謝玖嚇的連連倒退,腳下一滑,倒入湖中。
只覺雙腳被大力地拉扯,一連嗆了幾口水。她企圖擺脫那雙手的束縛,胡亂蹬起腳。就在她以為自己就要喪命於此之時,忽然桎梏消失了,連耳旁陰森森的水音都好像不見了。
她撲騰了幾下,想要游到岸上。可腳下厚實的土地,明顯在告訴她,這池塘似乎並不很深。她長吁口氣,慢悠悠地站起身,水面赫然停在她的臀部下方。
她就知道不該爛好心,這已經是不知第幾次被抓替死鬼了!
如果不是她被小槐纏了近半個月,也不見她一怒翻了鬼臉,以為是個可憐鬼,她說什麼也不會一時心軟,答應來取簪子。
事實證明,她這兩世都白活了。
上輩子被親人利用,這輩子被鬼騙。
謝玖捋了捋兩鬢濕掉的頭髮,正要上岸,只見岸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雙大腳。著青色皂靴,上綉綺色菱紋。
她頓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
這分明是一雙男鞋,莫不是來了更厲害的鬼,嚇跑了小槐?
那雙腳也是一動不動。
她壯起膽子,用濕??偷氖種概牧伺哪切?狻k?賬匙判?嫣柿訟呂矗?饗允且凰?說慕牛?瘓戀男牟潘閭な怠?p>她抬頭望向來人。哪知這人背光,她脖子幾乎仰斷,也沒看清他的長相。
正待開口詢問,只聽幾聲悶笑。
「你是何人,怎會來此?」男子清朗的聲音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