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赤焰尊者與燃燈佛

第八十一章 赤焰尊者與燃燈佛

他們進入這裡的時間,大概是下午一點鐘,太陽剛剛過了正午,靜室南牆上的小窗里,射進一塊長方形的白色光斑,就落在赤焰尊者床前。地上鋪砌著長方形的松木板,都是天然材料解剖而成,不刷油漆,不做粉飾。光斑罩住的,恰恰是一塊兩尺長、一尺寬的木板。

關文之所以如此注意那木板,是因為自從他們進來,已經過了一個小時,那光斑卻寸步不移,始終罩著同一個位置。

「不要怕失去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你看那些河流,從雪山的源頭留下,一路得到多少又失去多少?它們懷中曾有數不清的冰棱、卵石、草根、游魚,浮浮沉沉,起起落落,最後只留下清水一捧。它的生命,將在運動中永生,延伸至自然界的每一個角落。既然可以永生,何必執著於一時一地的得失?不要怕,該來的終歸會來,不會因人的恐懼而退卻。唯有突破黑暗的壁障,放下心中執念,抵達永生的境界,才能了無遺憾。」赤焰尊者緩緩地說。

「這是我此生唯一一次割捨不下,唯一一次心懷執念。上天待我,何其殘酷,連一次機會都不給我嗎?」顧傾城的淚落下,跌在靴尖上。

在愛情之中的男女,總是看不穿、悟不透的,哪怕是短暫的別離,也會被他們視為一次小小的死亡。更何況,若揭開那盒子,迎接顧傾城的,將是未知的命運變數。

赤焰尊者頷首微笑:「紅顏易老,韶華早逝,再給你機會如何?再讓你愛一百年又如何?在時間的長河中,愛十年、愛百年都只是驚鴻一瞥之間的事。痴兒,痴兒,你若不返回最本真的年代,糾正那些犯下的錯,又怎麼能將彼時的一切撥亂反正,換回今日的平安快樂?」

他的手拂過顧傾城的長發,彎曲的手指上皮膚蒼老、寸寸皸裂,都是時間留下的無名刻痕。縱觀藏地各大寺廟的高僧,像他這樣有智慧、有威信、有號召力的高僧已經不多了,除了此前帶關文來這裡的大人物,再找不出第三個。

「我這樣說,你明白嗎?」他問。

顧傾城困惑地搖頭:「我還是不明白,但我聽到了另外一些奇奇怪怪的聲音,彷彿置身於一個巨大的通道之中,嘈雜的聲音從另一端傳來。尊者,怎麼會這樣?」

「既然有通道,那就走過去,直面困惑,毫不膽怯。」赤焰尊者微笑著鼓動。

「可是,我看不到路,怎麼走?」顧傾城愈加困惑。

赤焰尊者從枕頭下摸出一把纏著七彩絲線的老式剪刀,示意顧傾城轉過身去,手起剪落,顧傾城的長發就從中斷了。

「剪掉煩惱根,還有何煩惱?痴兒,去吧,去吧……」赤焰尊者大笑。

顧傾城的表情像是被突然定格了一般,眼睛只眨到一半,半睜半閉,渾身上下,木然不動。

關文只能看到顧傾城的外表,卻看不透她的思想,見她出現了異樣情況,不免擔心:「尊者,他怎麼樣了?」

「她走進了一段歷史的逆流中,而那歷史中,也有你的存在。我一個人的智慧只能思考這麼多,只能窺見這麼多天機。現在,我們只能等,等她醒來,等著厄運之輪從我們身邊擦肩而過。」赤焰尊者凝視著手中的剪刀,灰色的刃口上已經生了鐵鏽,而那種手工鍛造的古老樣式,證明它至少有百年以上歷史。

關文踏上一步,撿起顧傾城的斷髮。

佛教中,剃除鬚髮為受戒出家、現清凈僧尼相的標誌之一,故佛家稱頭髮為「煩惱絲」。煩惱絲一斷,則「煩惱根」皆被掘除,從此之後心無牽挂,專心修行,直抵四大皆空之境界。

「這樣……是對是錯?」關文握著這一把黑亮亮的發,心底悄然生出無端惆悵。

人生就是這樣,念念不忘是一種惆悵,彼此忘了則是另外一種惆悵,所以南唐後主李煜才會寫下那樣輾轉悱惻的句子——「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對即是錯,錯即是對。」赤焰尊者悠悠地回答。

「什麼?」關文明明已經聽清,但覺得赤焰尊者說的那八個字里有著無窮無盡的深意,便忍不住抬頭,凝視赤焰尊者黯淡無光的眼神,下意識地問了那一句。

「什麼?赤焰尊者反問。

關文又問:「尊者,為什麼那光斑是不動的?光斑不動,是否證明外面的日頭也是不動的?」

赤焰尊者搖頭:「我不知道,你問我,我只是明鏡,所問即所見,所見即所得,那答案就在你心中。」

關文回頭看看那扇蟲蛀空洞斑斑駁駁的老式木門,竟沒有勇氣走過去拉開看看外面的情景。

日頭不動的原因,只能是因為時間已經凝固不動。

藏傳佛教的至高修行者能夠達到「天心通、天眼通、天耳通」等等匪夷所思的「非人」境界,再高一層,則是控制呼吸、控制飲食、控制生死、控制時間的「不可知」之境界。前三種,印度瑜伽術修行者也能做到,譬如不吃不喝埋在地底幾十天,非但不會死,反而精神奕奕,與平常人一樣。

「控制時間」的境界,只存在於傳說中,世上從未有人親眼見過。

關文苦笑:「原來尊者才是雪域高原的絕頂智者。」

他無法說出再多溢美之辭,對於領悟了「不可知」境界的人而言,別人是讚美還是詬病已經無足輕重了。

「我不是。」赤焰尊者搖頭,「我剛剛說過了,我是一盞燈,點燃自己,照亮別人。」

他把衣領拉低,亮出左肩,肩頭上竟然有著一塊巴掌大的火焰狀赤紅胎記。

「能夠控制時間是修行者的至高境界,但很多人只知道這是一種技能,但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做?這種技能到底應該用在什麼地方?」赤焰尊者幽幽嘆息,把衣領弄好,深沉地望著關文,「就像古代有勇士畢生修行屠龍之技,最終卻發現,那種驚世駭俗的技藝根本無處施展——關文,她不出現,『控制時間』之技也是無處施展。再舉個例子,如果沒有黑夜,燃燈又有何用?」

關文情不自禁地後退一步,心頭頓時大亮。

赤焰尊者那些話的意思,通俗來講,就是將所有相關聯的人組織在一切,各盡所能,同舟共濟,形成一股強大的力量,共同去完成一件事。這種組合,就像一個完美運作的足球隊,有守門員、後衛、中場、前鋒等等各種位置上的隊員,每個人都忠實地履行自己的職責,不貪功,不計較,不越俎代庖,不爭名逐利,最終合力贏得比賽。

「尊者,我明白了。」關文雙掌合十,隨即糾正自己的話,「我明白自己應該明白的東西了,只知耕耘,不問收穫,就是目前我們應該做的。」

赤焰尊者並未因關文的頓悟而欣喜,反而陷入了更深的思索:「關文,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你真的明白了嗎?或者說,每個人都看到自己明白了的東西,卻看不到不明白的東西……」

關文接下去:「尊者的意思是,那麼每個人又怎麼知道哪些是自己明白的,哪些是自己不明白的?哪些是自以為明白實際不明白的東西?怎樣做,才能讓別人明白自己的意思?」

那些哲學家激辯了幾千年的理論,彷彿環環相扣的桎梏,把人的思想深鎖其中。所以,孔夫子才有「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的高論,提倡要跳出理論怪圈,從實踐中尋找答案。

赤焰尊者彈指一笑:「我說過,我是燈,只知照亮別人。」

光斑依舊停在原地,關文看看腕錶,表已經停了。

在「控制時間」的理論中是如此闡述的,身在其中的人並未失去生命中的任何一秒鐘,而是開啟了「多維世界」模式,在不到萬分之一微秒的時差內,獲得一段可以短到一秒鐘也可以長到一萬年的經歷。

「她還要維持多久那種狀態?」關文問,隨即省覺,時間在這個環境是無意義的。無論顧傾城去到多遠、去了多久,最終一定會回到現實中來,沒有任何時間上的損失。

「重要的,不是時間長短,而是她有沒有頓悟。你看,你到現在一直握著那些頭髮,它們對你有意義嗎?它們本來是顧傾城的煩惱絲,現在卻成了你的累贅與執念,是不是?」

赤焰尊者輕輕吹了口氣,關文手中的頭髮立刻蓬勃燃燒,瞬間化為灰燼。

「可是,這是她的……最後一點紀念物……」看著灰燼飄然落地,關文不禁黯然神傷。

「剪刀給你。」赤焰尊者一揮手,那古式剪刀便落在關文手上。

「給我這個有什麼用?」關文不禁苦笑。他失去了顧傾城的斷髮,正在糾結於等她恢復正常時如何解釋,心底百感交集,五味雜陳。

「你為什麼問我?那一剪,明明是你在紅塵俗世中為她剪下,難道你忘了嗎?」赤焰尊者反問。

「是我?是我……」

一瞬間,關文覺得赤焰尊者正在急速後退,而地面上那光斑卻無極限擴大,彷彿太陽穿透厚重的烏雲普照大地一般,不再是光斑,而是照徹天地山河的自然之光。

遙遙天際,傳來不知何人、何地、何時、何世如黃鐘大呂般的轟然吟誦聲——「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關鎖。今朝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

那是中國宋代柴陵郁禪師的著名偈子,此時出現,完美契合了關文的心聲。他覺得那光斑就是一條通向未知時空的隧道,而赤焰尊者肩頭的火焰胎記,則真的有照徹古今、洞察秋毫的作用。

於是,他的心境與視野被無窮放大,飛越千山萬水,橫跨歷史長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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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藏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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