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三章 儲相

第一三三章 儲相

按理說,今科殿試之後,很快就應當要「點翰林」,封給狀元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翰林院修編,其餘二三甲之進士則要再經過朝考才能甄選出是否進入翰林院。

可今朝卻生出些許的變故來。

張廷玉次日里起身的時候,張英還在朝堂上。

索額圖一黨已然帶著滔天之怒,太子胤礽打外面見了張英,竟然連對先生的禮儀都沒有一個,便直接甩了袖子離開。

反倒是跟在後面的胤禛上前來,給張英道了喜。

張英只知四阿哥心思細沉,又與太子走得近,並不敢與胤禛多言,只躬身謝了。

後面的八阿哥倒是熱絡得厲害,只可惜張英還是那油鹽不進的模樣,一點也沒有為自己的兒子選邊站和謀划的意思。

納蘭明珠在旁邊見了,只感覺好笑地捻了捻鬍鬚,在進去之前對張英道:「要我給你搭把手嗎?」

「不勞明相掛心了。」

張英婉言謝絕。

到底謝絕了什麼,張英自己最清楚。

可是光有一個納蘭明珠如何幫得了?

張廷玉這一回是把太子那邊的人都給得罪了個完,這小子自己不怕,可後面的事情還棘手,唯一能依仗著的就是皇帝的信任和欣賞了。到了如今,太子這邊因為一個汪繹被黜落到二甲第一,心生不滿,之前將汪繹推上來的閣臣熊賜履臉上自然也不好看。

汪繹算是熊賜履的門生,熊賜履乃是索相的人,索額圖為太子做事,一環扣著一環。

今日上朝,就要論新科進士入翰林的事情了,原本是準備著朝考,可在今科狀元的身上卻處處都是爭執,張英就站在一邊,他是新科狀元的老爹,不宜說話。

康熙原本還是很高興的,看過了張廷玉的答卷,又想想如今治河的事情,策論之中雖然不曾點到今日之朝政,畢竟不許,可到底字字句句之中影射了一二,借古而言,膽子頗大。這樣的人,也並不恃才放曠,是個難得的好苗子。

康熙道:「傳臚大典已畢,新科進士們已經各花落各家,翰林院這邊準備著將一甲三人……」

「萬歲爺,奴才以為,三甲之中其餘人等皆無異議,唯獨狀元一甲……」

索額圖一下就站出來了,說話也不怎麼客氣,細數張廷玉接連兩次頭一個出考場,以及先頭順天複試批卷之語,極力抹黑。

一旁的李光地聽著聽著就笑了,這索額圖怎麼就不明白呢?

剛剛開始的時候,索額圖極力拉攏張英,如今卻因為要提拔一個汪繹,而將張英的兒子往死里貶低,往後張英能跟索額圖成為同盟之人?

還是做夢去的比較好。

索額圖老糊塗了,跟太子一樣心急了,這會兒皇帝欽點的人,怎麼能當面這樣駁皇帝的面子?

李光地咳嗽了一聲,站出來說了一句好話:「索大人這話可沒道理,兩次頭名交卷,本就是才高八斗之明證,如此高才不選,竟然要委屈咱們大清低就一個第二名交卷策論還不怎麼好的汪繹,您這眼睛跟常人不一樣,是倒著長的啊。」

「李大人,你怎地胡亂罵人!」

索額圖氣得直瞪眼,朝議之事本來就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反駁。

反正他李光地是皇帝黨,有種你來咬我啊!

李光地將那雙手往袖中一揣,老神在在地埋下了頭,盯著自己面前三尺的地面,只道:「說您眼睛倒著長,又沒說您眼瞎,您這麼激動幹什麼呀?」

李光地有時候就是嘴毒,老早就看不過李光地了。

好歹張英還是咱同黨人,有你這樣損人的嗎?把個張二公子貶低得一文不值,也虧得你不害臊!

張英站在旁邊一直不說話,只是聽著眾人的爭執。

鋒芒畢露,一定會被人折鋒。

剛剛出道進官場,起點不宜太高,太高則易摔倒。

張英有著自己的考量,只是這一切的考量,都不如皇帝一句話。

康熙看著下面蹦躂的索額圖,就冷笑了一聲,他還沒說話呢,下面就開始嘰嘰喳喳,到底是誰要做皇帝了?

他看著御案之上那一方寶印,忽然慢吞吞道:「索額圖,既然你這麼有主意,不如拿了朕的印璽,自己寫一道聖旨蓋上吧。」

「撲通」一聲,索額圖立刻跪在了地上,冷汗涔涔,只道:「奴才萬死不敢!」

「不敢?朕看你不是敢得很嗎?別以為朕是瞎子!」

這下頭整日里都是黨爭,個個都是精明人,只可惜他康熙不是昏君,他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連著老張英護犢子的心,連著李光地鳴不平的意,連著索額圖與太子那一點子私心,還有這滿朝文武無數人等著看好戲的心……

興許這裡面還涉及到他們的門生,所以一面看著戲,一面提心弔膽。

過幾日便是朝考,稱之為「館選」,乃是翰林院這邊選拔新科進士的考試,這些人現在就開始明爭暗鬥起來。

真是有意思極了。

康熙手裡捏了本摺子,忽然砸向下面跪著的索額圖!

一聲「篤」響之後,索額圖的頂戴都歪了,只敢跪伏在地上噤聲不語。

「看看這是什麼!你以為你索額圖多乾淨不成?參你的摺子都堆成山了!明日朝會若你給不出個交代來,便頤養天年去吧!」

康熙一擺手,索額圖拾起了地上的摺子一看,頓時臉色慘白。

他與太子在江南扶植了一批官員,大肆在茶鹽河三道斂財,卻不想下面的人做事太囂張,氣焰逼人,遇著有阻撓的官員便言「吾等乃索相門下何人敢不從我」,遇見膽子小的,興許事情就成了,可難保有那些嫉惡如仇的,江寧織造曹寅乃是皇帝的眼線,指不定給皇帝說了什麼……

索額圖看著這摺子,便知道張廷玉這件事自己是無力阻攔了。

他頹然叩頭:「此事與奴才無關,還請萬歲爺明察!」

「今日朝會不追究你,滾下去吧。朝考三日之後進行,既然有這麼多人覺得朕點的這個頭名狀元名不副實,那便著令此子如常朝考,點翰林亦如常!」

眾人聽聞康熙此言,悚然一驚。

便是張英也忽然抬首,而後跪地俯首:「皇上萬萬不可!」

點翰林如常,那便是作為狀元的張廷玉依舊入職翰林院,成為翰林院修撰,乃是無上榮耀;著令張廷玉如常朝考,也就是讓張廷玉跟二三甲之人一起參加朝考,經翰林院館選,若此子才能出眾,還能再中一個「朝元」!

這哪裡是皇帝要打壓張廷玉,這是讓索額圖等吐口血啊!

他是要將張廷玉捧起來,捧得高高地,讓所有人都看見張廷玉啊!

清朝考試重視「元」,也就是每場考試的頭名,張廷玉童生之時曾得過三次案首,此乃小三元,而後中江寧鄉試解元,便是小三元接大三元的頭一元,乃是連中四元,可會試之時只有二甲第一,所以丟了中間一個「會元」,最後補了一個「狀元」回來,乃是大三元之中隔著中了兩元。

現在皇帝看著他缺了一個,還要讓張廷玉上來補朝考!

一般一甲前三也參加朝考,可這三人的答卷一般都是閱卷官們隨意一看,而後直接放入一等答卷之中,直接入翰林。

而二甲第一則很有可能成為朝考的頭名,頭名稱「元」,這便是又有了一個「朝元」。

現在皇帝這意思,根本不是要考校張廷玉才學,而是借著張廷玉來狠狠地扇索額圖這老東西的巴掌啊!

張英斷斷不敢讓自己兒子出這樣大的風頭,一直以來都是謹小慎微上來的,他自然樂見自己的兒子平步青雲,可若是起點太高,未免高不勝寒,到底最後爬得更高,摔得更狠!

張英在地上叩頭,只盼著皇帝收回成命,然而康熙心意已決,怎可理會他?

李光地見勢不對,已然顧不得是不是殿前失儀,上去就將張英拉起來,壓低聲音罵他:「個老糊塗,老糊塗!」

好歹今日的朝會亂鬨哄地散了,皇帝的諭令卻早已經下了去,張廷玉在府中接過了聖旨諭令和翰林修撰的朝服,自帶一方小印,著人給了傳旨太監賞錢,這才捧了聖旨回去。

他坐下來,卻將聖旨一扔:「入翰林,往後便是高官厚祿等著了,翰林修撰一位乃為狀元特設,所以又稱之為殿撰,你可知尋常人稱翰林稱什麼?」

顧懷袖看他終於又恢復成閑散模樣,卻覺得處處跟原來不一樣。

她扶著胖哥兒在地上走,如今已然能夠慢慢地走上幾步,她就站在胖哥前面兩步遠的地方,看著小胖子顫顫巍巍地朝著她走過來,每一步都驚險至極。

看著孩子晃一下,她的心就跟著晃一下,又怕他摔倒,可又知道他必須要自個兒走路,所以不敢去扶,只能這樣膽戰心驚地看著。

現在得張英,看著張廷玉,何嘗不是顧懷袖看著胖哥兒這樣的心思呢?

一下朝,外面就來了人請張廷玉,張廷玉還沒來得及與顧懷袖說這翰林之事,福伯便來了。

記得當日會試之後,張英讓人來找張廷玉,張廷玉生硬的兩個字「不去」,將人堵了回去,如今基本已經塵埃落定,張廷玉還是要好好跟張英說上一回的。

人人都在說老夫人昨夜忽然發了狂,摔了一屋子的東西。

顧懷袖看著張英離開之後,卻讓人將放在案頭的玉戒指拿了,「派個機靈點的丫鬟,將這黃玉戒指送回老夫人那裡,就說胖哥兒玩膩了。」

這時候可不敢讓自己的丫鬟出現在吳氏的面前,只讓王福順家的接了就成。

果不其然,一會兒丫鬟心驚膽戰地回來說,還沒走出老夫人的院子呢,就聽見裡面砸東西的聲音,竟然是老夫人怒極之下直接拿茶碗砸了玉戒指,可茶碗也碎了,扎了老夫人滿手,如今人已經暈過去了。

顧懷袖聽了默然無語,只抱著胖哥兒往前面一站,回頭看了看那高高堆著的賬本,又想起大房那邊新添上的兩個小妾。

往後的日子是越來越有意思,也越來越有盼頭。

她蹭了蹭胖哥兒肥胖的臉,那小子伸出肉乎乎的手來揪她頭髮,喊著:「娘,娘……」

顧懷袖一笑,只道:「小胖子,要下雨了。」

外頭的丫鬟們聽見這句話,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風和日麗,哪裡有要下雨的徵兆?

二少奶奶也是奇了。

張廷玉這邊已經到了張英的書房,恭敬地叩門進去。

張英看著他走進來,案上堆著的都是寫過的或者是沒寫過的摺子,一摞一摞,還有幾本舊書,一方硯台,幾竿毛筆懸在架上,鎮紙斜斜壓在一張宣紙上,張英就坐在案後頭,打量著張廷玉。

「當初你同我約定,二甲第一,如今我才知道你早開始算計,野心不小。」

張廷玉垂眸,卻笑:「父親火眼金睛,兒子萬不能及。」

張英卻兩手靠在扶手上,頗有一種閑適安然的姿態,那是一種屬於老人的淡泊和寧靜。他嘆道:「當時萬歲爺看順天複試的批閱卷之時,我就覺得不對勁了。李光地說他的答卷都是他後來查過的,我小心謹慎為官這麼多年,又怎會不知查卷?你批過的那一張答卷,也就是後來被萬歲爺挑中大加誇讚的一張,乃是你在我查卷之後放入其中的。」

什麼「昧昧我思之」「哥哥你錯了」,什麼「閹雞」「蘆花雞」,若是張英看見,怎可能讓這樣的批閱卷到皇帝的面前去?

批閱卷的筆跡是不能改的,而殿試真正的主考官是皇帝。

平常會試都有人會給考官遞卷頭,若考官有意提拔自己,自然知道筆跡;而張廷玉卻膽大包天,早在會試之前就給皇帝「遞卷頭」了,那捲頭便是那一張荒謬絕倫又堪稱是精妙絕倫的一張批閱卷!

直到那一日張廷玉早早交卷,而那一份過早交了的答卷,果然被康熙注意,而後一眼相中,再那字跡,於是一清二楚。

從順天複試的批卷開始,此子便已經在苦心籌謀;而後是接連兩場會試與殿試的頭名交卷,一般頭名交卷都要引起人注意,更何況是像張廷玉這樣的早得不能再早的交卷?

一環扣著一環,甚至前一陣還有個翰林周道新,無意之間在堂前說起那汪繹豢養伶人作詩譏諷好友一事,喜好男風不是罪,可畢竟傷風敗俗,被皇帝聽見了,縱使此人有八斗之才,斷斷不能錄為狀元!

端怕是索額圖等人以為這是皇帝對張廷玉青眼有加,卻不知這一切都是他這二兒子苦心的算計!

哪一件事情是巧合?

只比那九連環還連得漂亮,心思若是淺上一分,誰又能將這些蛛絲馬跡穿起來?

張英一句一句,道破了張廷玉苦心孤詣算計出來這一個狀元背後的複雜心機,張廷玉唯有淺淡一笑,依舊恭維:「姜還是老的辣,兒子不如父親。」

都說初生牛犢不怕虎,他兒子卻不是牛犢,而是那猛虎,何曾來的怕與不怕的說法?

張英閉了閉眼,似乎說得有些累:「這一回你得罪了索額圖等人,前路並不平坦,坎坷荊棘,想必你心中已有數了。三日後有朝考,你隨同二甲三甲之進士一起,會給你列名次。你待如何做,我管不著了。只是為父奉勸你一句,過剛易折,過高將跌,水滿則溢,月滿則虧。會元之失,乃是為父對不住你,朝元你自己掂量。可等你入翰林,我卻必須壓著你。」

張英乃是翰林院掌院學士,要壓著下面自己的兒子,可以說是易如反掌。

他先在這裡給張廷玉說清楚了,起點太高不好,一點也不好。

這是他多年為官看下來的經驗,到底有用沒用,全看張廷玉用還是不用。

實則這話已經透出張英的意思了,他是要壓著,然後帶著兒子一步一步走入仕途,就像是當初張英將張廷瓚這樣一把一把地扶起來一樣。

張英道:「你可服氣?」

張廷玉自然也知道那個道理,入翰林本就還有一段蟄伏之期,翰林們待在京城政治的最中心,耳濡目染千萬般官場之態,而後正式入仕成為朝廷高官,這才是正途。

他只道:「孩兒服氣。」

一切算是談妥,張英總算是松下來,他笑了一聲,長嘆道:「翰林翰林,翰林皆稱之為『儲相』,卻不知你將來是否能有一個『相』字綴於名后。去吧……」

翰林,儲相。

張廷玉起身長身一拜,這才出了書房。

從此以後,便該叫他「張翰林」或是「張殿撰」了。

作者有話要說:9日第二更,晚上八點半見,應該會寫得快一點了。

打臉情節已經在熱身之中,汪繹吳氏差不多也該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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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相厚黑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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