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錦歌來啦
民國十二年,深冬。京城前一天晚上才下過一場大雪,第二天清晨,空氣里好像還凝著冰渣子。大宅門蘇府卻比平時早了一盞茶的功夫,提前拉響了門前的響鈴。守門的年輕人打著哈氣走出來,被風一灌,冷氣在嗓子眼走了一通,驚得狠了,變成噴嚏打了出來,震得鼻頭通紅。
「懶驢,大清早兒的嚇人,你作什麼作!」守門人被人從後面踹了個趔趄,又聽自己被罵,氣的回頭理論,卻發現後面老神在在的不是別人,正是蘇府的副總管錢東。「董小子,俗話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有些事有些話你得好好的琢磨琢磨,別等天晴了、葉舒了,再想通,到時候吃屎都沒你口熱的。」董小子低頭哈腰的點頭答是,錢東陰陽怪氣的哼笑:「你忙活你的吧,爺走了。」說著便哼著曲,大搖大擺的背著手走遠了。
「呸~~兩輩子的六畜!」董小子見人走遠,朝著錢東的背影低聲唾罵,旋即似乎想到了什麼,片刻失神,低聲長嘆后便進了門房對門的暖屋。屋裡面坐著個老婦人,正是董小子的姨祖母——孫婆婆,孫婆婆不是別人,卻是蘇府內總管周建的表姨,關係聽起來麻煩,其實也就是那麼回事,有了關係就了派系,孫婆婆手上縫著東西,也不看人,低著頭道:「董斯,你年紀小,不經事,可別被人三兩句的哄住了。」
董斯正倒茶的手抖了一下,將杯子親手遞給孫婆婆:「姨祖母,您老是看著我長大的,還能不知我的為人?」孫婆婆抬頭看了看,嘆道:「當初接你進府時,你才剛會走路,這一晃都十八年了。」董斯是個明白人,忙介面:「是老太太心善,姨祖母大恩,小子便是下輩子都不能忘的。」孫婆婆搖搖頭:「有時候這人站的地方不是自己選得,有的人能退,有的人不能。即便你現在站的是懸崖,也好過轉頭的峭壁,誰知道看著穩的東西結不結實呢?」董斯想了想,問:「錢……」孫婆婆擺手止住他的話頭:「這府里關係複雜,可誰又能真的瞞過誰?許是知道,也許是不知,下人自有下人的活法。好孩子,你是我養大的,可別真讓我像老太太那般傷心。」董斯忙立誓說不能。孫婆婆點點頭,拿著東西去了二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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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慢慢升高,街上也漸漸熱鬧起來,董斯這裡也開始忙活起來。一個穿著紅紋棉襖的丫頭走過來喚他:「董子,這幾個是老太太讓過來等著接人的老媽子,你幫忙安置下。」轉頭對那幾人道:「你們幾個可精心點,轎子過了二門再換,別凍著小姐少爺。」聽幾個人喏喏稱是,又囑咐董斯:「老太太吩咐了,咱們六爺的骨肉回家,得大開正門,你可別弄錯了了。」董斯知道這個看上去老實秀氣的丫鬟是老太太身邊一等一的得意人,不敢怠慢:「紅綉姐姐儘管放心,小的一定讓小姐少爺滿意。」紅綉點點頭,從手帕里拿出兩塊大洋,「老太太賞的,一塊兒賞給你,一塊兌了銅錢,賞給大傢伙兒吃酒,你去辦吧。」董斯琢磨著,看來老太太是把這位孫小姐孫少爺放在心尖上了。
正午剛過,蘇府大門前就站了烏泱泱的一隊人,大總管蘇恆訓話:「老太太剛和咱們六爺通了電話,十小姐、十三少爺早就下了火車,怕是再有個把時辰的就能到家。各位打起精神來,丫頭婆子的站前面,小子夥計站後頭,雖說是民國了,現在不講過去那套東西了,但大家心裡也要有個計較,小姐少爺都是尊貴人,唐突了又能有誰的好果子吃?」見眾人按安排齊齊站好,蘇恆又安排下人做其他準備不提。
果然一個時辰之後,伴著一聲鳴笛,一輛黑色亮漆汽車緩緩駛來。下人中不知是誰說了句「乖乖,這等老爺車很稀奇嘞」,讓眾人開始悄聲討論起來,蘇恆咳了一聲,這才安靜下來,再抬頭,車已到跟前。
司機下來打開車門,一個二十來歲的梳發女子下了車,沖著蘇恆道:「大總管安好,咱們小姐少爺來了。」話音落,一個俏生生的姑娘從車裡走出,手裡還抱著個小男娃。蘇恆定睛一瞧,這姑娘十二三歲的年紀,秀眉彎長而濃黑,瓊鼻小巧卻挺翹,一雙鳳眼裡黑眸亮而有神,兩隻小酒窩在臉頰上若隱若現,顯得那櫻桃般的小口更加秀氣。心道,這便是六爺家的三小姐蘇錦歌了,再看她手上白嫩嫩的小男孩,便知是蘇錦歌的弟弟蘇錦諾。當下十分殷勤的道:「向十小姐十三少爺問好,老太太盼您們盼一整天了,這天冷地凍的,想您們不太適應,不若趕緊上轎,快些到屋裡暖暖,您看如何?」
蘇錦歌微微一笑:「那就麻煩蘇總管了。」蘇恆連道不敢,又要命人接過錦諾,被錦歌拒絕,「沒事兒,就我抱著吧,反正他也離不開我,左右當鍛煉了。」底下人偷著往她們那裡瞄了一眼,心道:乖乖,這十小姐可真有勁兒,小少爺胖嘟嘟的,她竟然抱著一點都不費力。上了轎子往院裡面走,只聽脆亮的女童聲響起:「我和阿諾的排行是十和十三么?」旋即就有人答,「回十小姐,咱們府裡子孫旺盛,小姐少爺各自排行,到您這裡,正是為十。」接著便是一個奶聲奶氣的聲音問:「那有比阿諾還小的么?」那人又笑著回:「回小少爺,咱們府里九爺家的十二小姐、十爺家的十四少爺都比您小個一歲左右。」錦歌見她口齒伶俐,便問姓名,那人說:「回十小姐,我是老太太屋裡的紅綉。……咱們到二門了,勞請十小姐十三少爺換轎。」錦歌看著紅綉指了四個粗壯的婆子抬了頂綠呢子的轎子,看著比一般的還大些,心裡清楚。
紅綉待這姐弟二人上轎,方才又解釋:「原本老太太吩咐備轎子,幾位爺還笑老太太弄那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怪封建的。其實咱們府里少爺小姐們進出也不受拘束,只要稟了大人別過了門禁,一般是不限制的。只是這天寒地凍的,十小姐和十三少爺自小生在南地,恐不適應咱們北方的天氣。」錦歌明白這是紅綉怕她姐弟二人不適應拘束,心道這老太太怕是不難接觸,嘴裡也說:「這是老太太疼我們倆呢,這北地風光果然不同,十幾年來第一次見到雪呢。」錦諾正是愛說話的年紀,也跟著嚷嚷:「姐姐答應我打雪仗呢。」紅綉聽了笑道:「這回怕是不行呢,十三少爺第一次來北方,還不適應,等在家裡住慣了,再下雪時,便無大礙了。」轎子里沒有聲音,大家知道這是小孩子心裡鬧彆扭,正想哄,卻聽錦歌說:「讓夏湘她們堆個雪人,你在一旁看著也不錯。」錦諾還是不應,錦歌的聲音便有些嚴肅:「阿諾若是這般不聽話,就靜靜吧。」就連紅綉都以為錦諾要再討價一番,誰想,小小的人也能發出諂媚的聲音,隔著帘子聽去,人就那麼嬌氣得讓人心憐:「好姐姐,阿諾很乖的,就聽姐姐的。」紅綉琢磨著,靜靜是什麼意思呢。
又進了一重門,方進得正院,下了轎,錦歌對紅綉說:「還是紅綉姐姐先行一步,跟老太太稟報一聲吧。我和阿諾這就過去。」紅綉見錦歌放下弟弟,給彼此正了正衣袍,心中暗暗點頭。
正廳此時已坐滿人,聽聞紅綉來報,老太太忙不迭的讓人進來,片刻,一個身著粉底兒銀花對襟錦緞棉袍的俊俏女孩右手領著一身天藍綉袍的男娃娃大大方方端端正正的站在了廳中央。在座的人心思各異,卻有一點共鳴,那就是六爺這些年定發了不少的錢財,瞧著這小丫頭梳著簡單的麻花辮子,卻不知辮子上綴的那一溜兒指甲大小亮兮兮的粉晶要閃了多少人的眼睛;便是那小娃子身上掛的佩飾也是老年間的東西。
那邊眾人品評著錦歌姐弟,這邊錦歌姐弟也小心翼翼的打量著眾人。過來前,爹爹特意將她二人囑咐了一天,對於府里的情形,她心中也有較量,總的來說,就是擺正心態,放手生活。(蘇家六爺的原話是:「閨女,有你爹給你罩著,你就舒心的過日子,想怎麼舒服就怎麼舒服,跟在咱家裡沒有兩樣;有那不開眼的就儘管揍他丫的,不用給你爹省力氣,尤其是行二的那一家子,他們想作死,就不用給他們惜命,你倆只管放心,別看你爹我離你們遠著,他們照樣不敢惹你。」蘇錦歌:「……」)
望眼過去,正堂坐著的兩位老人,便是蘇家的老太爺和老太太。蘇老太爺一身淺褐色棉服,頭髮夾雜著几絲銀白,國字臉上既無深刻的皺紋,也無甚麼斑點,就是皮膚稍顯黑些。一旁的老太太身上穿的是寶藍色的漢式華服,這件衣服她認識,正是她娘蘇六夫人找的蘇綉師傅成就的佳品,當初作為生辰賀禮送來京城的。老太太是圓臉,面頰豐腴,眉淡眼長,肌膚白皙,盤著的頭上只戴著鳳釵配金篦,正和耳朵上的金?,脖頸上金珠鑲翠鏈以及手腕上的萬福雙鐲、手指上的鑲玉指環配成一整套。老太太雖顯年輕,卻能看出姿容普通,遠不若坐在老太爺右下方那個一臉病容的女人看著出眾。只是老太太慈眉善目,一身的氣派和通透倒是那女人所不能及。錦歌想,要是爹爹所言不虛,這位老太太可就是個聰明人呢。
老太太左邊,一排三人錦歌在照片里見過,分別是嫡出的大爺、九爺和十爺夫婦,再右邊只一個婦人,卻是六爺的雙胞胎哥哥的遺孀——蘇五夫人。大爺早年過繼給了老太爺的親弟弟,已不算是這一枝的人;九爺繼承了老太太娘家的家業,自改了姓氏,說是要給馮氏一族傳宗接代,方不負外祖家一片真心相待,因此九爺一家平素並不住蘇府,用老太爺的話講「那個孽子已算不得我蘇家人,蘇某人百年後,必不會給他產業相繼。」家中嫡子一系,只剩五爺、六爺和十爺;六爺,也就是她爹,不用說,剛剛成人,便忤逆了他爹,自出門戶,要不是老太太攔著,也早早的自改了姓氏,就是未改名換姓,卻已三十載未歸家,平時聯繫的,不過是自己的老娘和自家嫡親的兄弟而已;五爺倒是高才,人也忠厚規矩,像足了大哥,性子和雙胞胎弟弟卻是南轅北轍,按嫡庶也是合該他來承襲家中產業,便是素來偏心的老太爺,也是對這個五兒子極為看重,家業也在族裡提前做了交接,只等著享兒子的福,誰承想五爺這麼個老實人,那幾年裡竟給革命黨偷偷運輸物資藥品,結果被洋人抓住直接給害了。
老太爺老太太白髮人送黑髮人,心中悲慟難當,又不料最小的兒子竟然扛起槍,跑到主戰派那裡請命退敵,甚至帶著軍隊跑到山東那裡和洋人的隊伍對抗,這一打就是三年,等洋人提出和談,並退出京城,總統府又要給他做財政長官時,這位十爺自己卻收拾包袱回了家,表示從此遠離政治、軍隊。老太太以為他要繼承蘇府,心中甚慰,卻不想這傢伙自己拿著這幾年收繳的財物,做起了洋人的買賣,很是賺了一筆,好好的發了家。在老太太面前的說辭是「只有兒子不靠蘇家,自己有了權勢,才能給嫂子侄兒們撐腰。」幾年過去了,老太太也淡了讓小兒子承家業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