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二章 女先生
歲月催人老。
今早對鏡梳妝的時候,顧懷袖也按著自己的眼角看,「青黛,你說我怎麼還不長白頭髮呢……」
青黛愕然:「夫人,有白頭髮多不好?」
顧懷袖笑著搖搖頭,眼底有些發酸,卻道:「白頭髮在你二爺的頭上,卻是好看的……」
老了也很英俊風流呢……
顧懷袖手指指腹壓著眼角,她頭一回希望自己老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陪著張廷玉一起老,多好?
只可惜,她似乎要格外得老天眷顧一些,這些年來當真是沒怎麼見著老,只有一身氣質漸漸沉下來,甚至很少動怒了。
漸漸地,就學會了張廷玉笑裡藏刀那一套,可她畢竟要想的事情也就那一些。
張廷玉整日里光是處理南書房的政務就忙不過來,更何況還有皇子們的奪嫡,江南沈恙那邊的算計,朝堂上種種的鬥爭……
她想著,就嘆了一口氣。
「讓小石方給二爺準備些補身子的湯,他近日傷都還沒養好就往外面走,只怕他累過去,等不到上貢院監考,就要暈過去了。」
「石方那邊準備著呢,您別想這麼多了。」青黛笑了一聲,小石方想得可周全呢。
顧懷袖只道:「你讓小石方年前娶個媳婦兒回來……要不,你嫁給他?」
這忽然來的一句話,讓青黛有些不知所措。
她跟著顧懷袖這許多年了,從來沒想過嫁人,現在顧懷袖忽然說這麼一句,讓她愣住了。
青黛立刻跪下來給顧懷袖磕頭:「奴婢不想離開夫人,還請夫人體諒……況且,石方並不一定喜歡奴婢,湊在一起又有什麼意思?」
眼看著青黛都要哭出來,顧懷袖就忍不住嘆氣:「我不過是隨口一提,若是你有這個意思,小石方也有這個意思,搭在一起也未必有什麼不妥。我又沒逼你,好好說也就是了。只是瞧著你年紀也開大了……我有些擔心罷了。」
青黛破涕為笑:「奴婢還以為您不要奴婢了。」
青黛跟了自己多少年啊……
顧懷袖給她擦眼淚,只道:「好了,好了,不勉強你,你趕緊把眼淚擦擦,瞧著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虐待你。你不願意就算了,到時候我習慣了你的照顧,你想嫁人都甭來找我說了。」
「奴婢不嫁人。」
青黛還是這一句。
她眼眶紅紅的,就是捨不得顧懷袖。
顧懷袖戳著她額頭笑罵她榆木腦袋,左右自己也不是什麼專當紅娘的,青黛不願意也就算了。
只是小石方還是不想娶什麼人,這就讓顧懷袖頭疼了。
這些年也不是沒有丫鬟有那個意思,只可惜小石方一向是都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他不對那些給他示好的丫鬟們任何反應,任由人家傷心也好,失意也罷,竊喜也好,忐忑也罷,外人面前一律的靦腆性子,不聲不響只會悶頭做事。
若不是顧懷袖撐著他,他又有好手藝,怕是早就混不下去了。
想著自己這些手下人,顧懷袖就頭疼。
「罷了,不想了,擺飯。胖哥兒起來了沒有?」
顧懷袖忽然問了一句。
青黛道:「在外面跑圈呢。」
「那就讓他跑著。」
顧懷袖今兒換了一身藍底綉銀花的蘇綉百褶裙,挽著流雲髻,伸了個懶腰,這才走向了飯桌。
張廷玉的傷只養了幾天,還要往南書房做事去,也停不下來,今日照樣天天沒亮就朝會去了。
康熙倒是挺看重他,在宮裡又請了太醫來看,四阿哥那邊也暗地裡送了葯來,當年的白巧娘如今看著也已經老了不少,在張廷玉出事沒兩天之後,就已經來過一趟。
四阿哥似乎也已經猜到那字跡與顧懷袖有關了,為了減低眾人對她的懷疑,已經故布了許多疑陣,應該沒人能懷疑到她的身上去。
至於追查前明遺禍的事情,又再次擱下了。
當初點禪寺之中涉事的大部分和尚,如今早已經被處死,剩下的幾個重要證人投入了刑部大牢,至於所謂的「一念和尚」,至今沒有人知道到底在哪裡。
點禪寺投毒之事,就這樣成為了一樁與亂黨有關的懸案,怕是不會有查明的時候了,除非什麼時候抓到一念和尚。
張廷玉的差事還在繼續,當會試總裁官也需要考差,怕是最近很忙。
倒是顧懷袖,閑得只能去戲園子里聽戲。
最近京里來了個小徽班,說是當家花旦的唱腔極美,不少人都慕名而去,就在京城最大的萬景樓。
今日顧懷袖定了個雅間,原是想叫張廷玉一起去的,可張廷玉事情忙,顧懷袖就只能自己去了。
胖哥兒跑了回來又洗了把臉,一聽說要聽戲,立刻抱著他娘的腰,就吵著要去。
顧懷袖無奈,吃過飯,讓畫眉那邊將盤碗碟都撤了,這才對胖哥兒道:「那你可要換身好看的衣裳,出去注意儀容,不準打鬧。萬景樓里多的時達官貴人,若是得罪人,又是一樁禍事。」
胖哥兒上次經過了點禪寺的事情,天生就有一種政客的敏銳。
他沒問過他娘發生了什麼事情,對這件事是隻字不提。
顧懷袖只覺得胖哥兒跟他爹真是太像。
不過這種事,自然是聰明一些更好。
提點過了胖哥兒,就看見畫眉張羅著將東西撤了下去。
畫眉退出去,卻眼神閃爍了一下,她瞥了青黛一眼,悄聲道:「你不去?」
青黛搖搖頭,她不會嫁給石方的,這會兒都已經跟夫人說了。
其實青黛也很聰明,石方那一點心思,夫人未必是不知道的,可知道並不代表夫人要做什麼。
旁人怎樣是旁人的事情,而顧懷袖一向性子涼薄,關照幾分是關照幾分,但更多的越界的事情卻是絕不會做。
青黛一則不會自大到以為石方會喜歡自己,二則不想離開顧懷袖,她覺得在顧懷袖身邊當丫鬟就很自在了。
只是走了的畫眉卻看不懂,她幾乎是很雀躍地親自到了廚房後面,將東西給放下之後,特意繞到了小石方那裡,「石方師傅。」
石方抬頭,正在廊下逗鳥,那畫眉鳥兒養了許多年,很是聽話了。
聽見聲音,石方回頭過來,便笑了一聲:「畫眉姑娘。」
畫眉道:「今兒我在夫人那邊聽見一件事,夫人想要撮合你跟青黛姐姐呢。」
手一頓,石方捏著手裡切碎蒸軟了的花生米碎,微微地側頭,「我跟……青黛?」
「對啊,不過……」畫眉頓了頓,有些小心翼翼地瞧著小石方,耳根子不知怎的就有些紅,道,「不過青黛姐姐沒答應……」
石方將她嬌憨之態都看在眼底,只扭過頭去繼續喂那鳥兒,卻是無動於衷的。
他淡淡道:「我也沒想娶妻,若是夫人哪一日找到了更合心的廚子,我便也往寺廟裡去青燈古佛一生便是了。石方只想著給夫人做吃的,旁的不想。」
話音一落,畫眉頓時就沒了聲音。
她有些尷尬窘迫,很是無措,匆匆道了一句:「夫人那邊還等著我去伺候,石方師傅慢慢忙吧。」
石方看著畫眉的背影,只將裝著鳥食的盤子放在了籠子里,然後轉身走進廚房。
他兩個徒弟嘿嘿笑著,讓小石方去看案板邊。
石方走了過去,空了的碗碟邊放著一個漂亮的綉荷包。
私相授受這種事……
要多大的膽子才能做出來?
石方一下想起了許多年前投靠了宮裡林佳氏的顧姣,她死之前,似乎也想著那一枚犀角簪……
只可惜……
石方看了看這荷包,面無表情地朝著還燒著火的灶膛里一扔,轉瞬之間漂亮的荷包就被火焰給吞噬了,燒出來的時候帶著裊裊的煙氣,是白芷杜衡的香氣……
案板上擺著今天中午要做的烏雞湯的料,石方慢慢地洗乾淨自己的手,眼帘垂著,一句話也沒說,只慢慢用刀颳了生薑的外皮……
他動作很仔細,眼神也很專註,可他兩個徒弟看著火膛子里的灰燼,卻不知怎的有些冷。
「爐子上的湯該好了,改成小火,再煨兩刻。」
石方淡淡地說著,兩個徒弟立刻就開始各忙各的事情去了。
前院里,畫眉眼圈紅紅的,青黛還在屋裡收拾,聽見她回屋的腳步聲,只道:「趕緊收拾著,今天要出門了。」
畫眉低聲道:「青黛姐姐,我方才出去被蟲子眯了眼,眼睛有點不大好,今兒不出去了,夫人那邊……」
青黛聞言回頭一看,果然看見她用帕子捂著眼睛,有些擔心:「你沒事吧?」
「不妨事,蟲子已經出來了,只是有些不大舒服。」畫眉勉強笑了笑。
青黛道:「那你歇著,我一會兒與夫人說一聲便成。」
顧懷袖從不計較自己身邊別的人,有時候只有青黛一個人就足夠了,旁的人也無法增加她任何一分的安全感,反而會讓她渾身都緊繃起來。
儘管畫眉伺候得早,可畢竟資歷難比青黛。
離開之前,青黛給畫眉倒了一杯茶,囑咐她好生休息,若是不好了記得找大夫看看,夫人不會吝惜那一點銀錢。
聽見畫眉一聲一聲地應了,青黛這才出了屋,往顧懷袖屋裡伺候去。
顧懷袖還站在屋裡,伸手摸著張廷玉那一日從書格側面取下來的那一把戒尺,前幾日一隻沒問到他把戒尺藏哪兒了,沒想到這還是有暗格的。
轎子已經在外頭準備好了,顧懷袖正準備走,胖哥兒又在一旁蹦躂,顧懷袖拿戒尺戳著他:「趕緊走!再蹦躂仔細你的皮!」
胖哥兒哪裡知道戒尺的厲害?
不過他看著他娘拿著戒指,連忙舌頭一吐,雙手一舉,奪了顧懷袖手裡的戒尺就跑了。
顧懷袖無奈了半晌,手持著紈扇,上了轎子,又讓胖哥兒自己上轎,倒是很快就到了那萬景樓。
這萬景樓附近就是一個西洋教堂,夾雜在老北京古舊的建築之中,透出一種離奇的和諧。
顧懷袖下轎子的時候,就遠遠瞅了一眼教堂的尖頂十字架,嘆道:「如今的皇上卻是個開明的……」
允許太子跟傳教士交流,任用外來的洋人為官,早年康熙還跟著南懷仁學數學天文,只可惜後來南懷仁故去,也來了不少別的洋人,只是再沒有一個能跟當年的南懷仁那樣得皇帝的心了。
眼前這萬景樓也是有洋人修建的本事在,乃是一個罕見的圓。
中間是戲檯子,左右兩面劈開乃是個斷裂的環,來聽戲的人便從下面入口進,男客往左邊走,女客往右邊走,上去之後有兩層,顧懷袖定的位置就在二樓正對著戲檯子的好位置上。
也不知那花旦是個什麼模樣了。
她也就是隨便地一想,只用紈扇半遮面,日頭頗大,又舉了袖子遮太陽,回頭一叫胖哥兒:「趕緊出來,沒一會兒唱戲的可要開始了。」
小胖子那邊剛剛在壓轎,這會兒他雙腳離地蹦起來,然後才跑到了顧懷袖的身邊,他手裡還拿著那一把戒尺,現在的小胖子還完全不知道……
這一把戒尺,很快就要成為他娘的作案兇器……
母子兩個這朝著裡面去。
今日乃是小徽班在京城的頭場演出,來的人還不少,顧懷袖果然瞧見了不少達官貴人家眷,有的是跟著老爺一起來的,以滿人為多,還有女扮男裝出來的,約莫是話本小說看多了。
不過更稀奇的乃是幾個洋妞,顧懷袖看她們穿著馬面裙,只覺得不倫不類。
小胖子一雙眼睛都不夠用了。
「走了,別看了。」
顧懷袖拍了拍他的頭,讓小胖子跟著自己進去,並排在眼前的就是兩道寬樓梯,然後朝著左右兩邊分過去。
她才剛剛走到轉角上,要上樓梯,旁邊就有一隻粉紅色的繡花鞋伸出來,先踩在了樓梯上。
那濃妝艷抹的女人並沒有注意到顧懷袖,還在跟另一邊的男子說話:「爺您千萬要想著妾,妾也想著您呢……哎喲!」
她沒想到剛剛走過來,就撞了一下人。
頭都沒抬一下,那女人就罵道:「哪個賤人這樣不長眼,竟然連奶奶我也敢撞!」
先頭顧懷袖看見了一隻紅鞋,也沒怎麼在意,就讓了一步,朝著樓梯上面走了一段。
這會兒聽見這婦人說話太粗俗不堪,她終於停住了腳步,回頭看去。
顧懷袖對於不怎麼要緊的人,都不怎麼記得住,所以對於眼前這一張妖艷有餘端莊不足的臉,她花了好一會兒才回憶起來:隆科多的小妾李四兒?
這許多年過去了,沒想到她還在隆科多的身邊啊?
也是,歷史上說這一對兒可是長情呢。
她眯著眼:「你剛才說誰?」
顧懷袖不怎麼記得李四兒,李四兒卻是知道顧懷袖。
她一見到顧懷袖,眼底的怨毒便跟能透出水來一樣,當初就是因為顧懷袖打了她,以至於佟國維回來訓斥了隆科多,自己則差點去了一條小命!
還是隆科多好,頂著家裡的壓力給她延請了大夫,這才治好了。
從那以後,張廷玉幾乎是平步青雲,可是隆科多現在也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好了傷疤忘了疼,她滿心都是對顧懷袖的怨恨,哪裡還記得當初顧懷袖放過的狠話?
「誰應聲我就說誰了,也不知你丈夫才在皇宮裡被杖責了,你竟然還有心思來聽戲,知道的人都說人心都是肉長的,不知道的怕還以為某些人水性楊花巴不得人死呢!」
李四兒嘴可惡毒,恨不能將顧懷袖身上戳兩個窟窿,才能泄了當年心頭之恨!
若不是隆科多幾次三番攔著她,她早就在點禪寺的時候也去鬧了!
不過現在遇見了正好!
李四兒瞧著顧懷袖,又看了看她身後那個圓滾滾的胖球,頓時笑了起來:「哎喲真是醜死我了……」
顧懷袖看上面無波瀾,信手一般從胖哥兒手裡拿了寬厚的戒尺,只輕聲道:「我給你一次機會……還記得我當年說過什麼嗎?」
「你以為自己是什麼東西?我現在又沒罵你,對你可是尊重著呢,別對號入座啊。」
李四兒一臉的嘲諷,她用那俗艷的紅綢帕子掩住了嘴唇,嬌媚的杏眼裡全是盈滿了的洋洋自得。
顧懷袖淡淡學著張廷玉的派頭,道:「李四兒,我不是給你面子,是給隆科多面子,好歹他們算是同僚。把你手伸出來,我饒你——」
「讓你說讓我伸我就伸,以為我傻子嗎?!」
李四兒頗為不屑。
誰料顧懷袖手裡戒尺一抖,竟然抬手就是一戒尺,抽了李四兒一嘴巴!
那戒尺多寬厚的力道,直接朝著人臉蛋嘴巴上抽,效果可要比巴掌震撼地多!
「啪!」
整個戲樓裡外準備進出的人都愣住了!
那位站在上頭的姑奶奶哪家的?!
隨身帶著戒尺出來抽人?!
但見李四兒一個沒站穩,竟然從樓梯上一骨碌跟瓶子一樣滾了下去,灰頭土臉地哀嚎……
顧懷袖用戒尺敲了敲自己的手掌,哼聲道:「敬酒不吃吃罰酒,本來準備打你的手的……我這輩子還沒見過自己把臉伸出來讓人打的,隆科多的小妾,果真不凡呢!」
作者有話要說:不好意思跟我老大談事兒,晚了一點忘記發文。
凌晨再繼續更新補第四更,ojl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