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昭萱郡主這次又養了三天的病,才能出門。
天空灰沉沉的,彷彿又要下雪了,這些日子都耗在了養病上,昭萱郡主忍不住嘆了口氣,再遲幾天回去,怕宮裡的人都要擔心了。
一大早,眾人便收拾準備,忙來忙去,只有昭萱郡主是個閑人,她只要將自己裹成個球、抱著暖手爐照顧好自己就行了。
農莊的管事忙過來相送,鑒於他們借宿了人家地方那麼久,星枝親自出面,送上了份禮物以感謝。等他們馬車走遠,農莊管事打開那盒子,看到裡面的東西時,瞬間瞪眼,發現自己這些天來招待了一位了不得的貴客。
馬車慢悠悠地行了一個時辰,終於到了常平寺前。
這裡是皇家寺廟,周圍方圓幾里內無人家,顯得十分清幽。
聶玄下車去敲門,很快便見一個膀大腰圓的女尼過來開門。那女尼不僅膀大腰圓,也生得滿臉兇橫,往那兒粗粗一站,便讓人覺得一股壓力撲面而來。聶玄站在她面前,發現這女尼的身高都快趕上他了,差點懷疑對方是不是個男人。
很快,聶玄發現皇家寺廟裡守門的女尼幾乎都是這般膀大腰圓、看著就不好惹的樣子。
等他們說明了來意,又遞了宮裡的令牌,那女尼恭敬地將他們迎進了寺廟,很快便有寺里的住持過來。
互相見禮后,昭萱郡主說道:「住持,我想見見姐姐,不知能否行個方便?」
在昭萱說話時,聶遠遞上了香油錢,一名女尼接過後,發現那份量,不禁眉開眼笑。
住持念了聲佛號,看起來慈眉善目,說道:「郡主遠道而來,自然能行這個方便。法圓,帶郡主去罷。」
那叫法圓的女尼同樣是個生得極為粗獷的,行了一禮,便道:「女施主請這邊走。」
星枝和星葉扶著昭萱郡主尾隨法圓而去,聶遠跟在她們身後。
昭萱郡主的身子不好,走得很慢,幾乎走了兩刻多鐘,才到了一個花木凋零、陳設簡陋小院子。進了院子后,法圓又行了個佛禮,說道:「昭華施主便在裡面,不過她近來精神不太好,郡主請見諒」
昭萱郡主淡淡地點頭。
來到一間廂房前,法圓將門打開。
屋子裡的光線有些暗,屋子裡的門窗都是鎖死的,只有一個天窗透點光進來。等眼睛適應了昏暗后,眾人也看清楚了屋子裡的擺設,一床一桌一凳,靠牆邊有一尊小佛像,佛像前有一個蒲團,一個穿著灰色僧袍的人背對著他們坐在蒲團上。
「昭華施主,有客人來看你了。」法圓叫了一聲,然後便了出去,到院子外頭守著,留給他們私人空間。
背對著他們的人反應似乎有些遲鈍,良久才慢慢地轉過身來,目光有些獃滯,等看清楚了出現在房裡的人,瞬間從地上跳了起來,撲了過來。
「萱兒!」
昭萱抬手制止了聶遠阻攔的行為,任由她撲過來抓住自己的手臂,同時也借著昏暗的光打量著昔日美麗柔弱的姐姐,然後發現將近一年的寺廟清苦生活,讓她變得像個粗鄙的婦人,不像是清修,而像那些吃得多又幹得多的農婦。
她的頭髮簡單凌亂地梳在身後挽起了個髮髻,用木簪束著,原本柔美的臉蛋也變得圓肥了不少,只是肌膚卻變得粗糙而暗淡,連弱柳扶風般的身材也變得壯碩,寬大的僧袍掩蓋不住她變形的身段,只能從五官中依稀可見曾經的美麗柔弱。
「萱兒,你終於來了!姐姐就知道你會來的,可是你為什麼來得這麼遲?姐姐等了你半年啊!萱兒乖,去和舅舅說一聲,讓我回去吧,姐姐不想呆在這種地方了,天天都要幹活,還要吃那些粗糙的食物,我受不了了,我想回家,我還有丈夫有舅舅有妹妹,我不要在這種地方……」她開始發起脾氣來。
昭萱郡主平靜地聽著她的控訴,沒有回答。
「……萱兒你還在怨當時慈寧宮著火的事情么?姐姐不是有意的,都怪靖王,他許了姐姐美好的前程,說到時候只要事成,姐姐任何願望都能實現,姐姐只是不甘心,怨恨端王當年拒婚之事……萱兒,姐姐是一時鬼迷心竅罷了,從來不想害你的,你是我妹妹,我怎麼會害你呢?姐姐當時以為你能逃出去的,不是想要燒死你……萱兒,原諒姐姐好不好?萱兒,姐姐知錯了啊……」
昭萱郡主木然地任由她摟著自己號啕大哭,眼睛澀澀的,卻依然不發一語,將喉嚨快要逸出的咳嗽咽了回去。
昭華郡主抱著她哭了很久,哭得聲音都啞了,又急切地問道:「萱兒,你去求舅舅吧。舅舅那麼疼你,只要你求舅舅,舅舅就會答應了!」
望著她期盼的目光,她只是搖頭,輕聲道:「姐姐,你當日要燒的是外祖母的靈柩,舅舅侍母至孝,不會原諒你的,誰求情都沒有用!」
昭華郡主臉上激動的表情僵硬住,雙眼死死地盯著她。
突然,她惡狠狠地瞪著她,揚起手就要一巴掌煽過來。昭萱郡主下意識地退後,卻被對方抓著,整個人差點往後摔去,就在那巴掌要揮到臉上時,一隻手扶住她的腰,攔住了昭華郡主揮來的手。
「放開!」昭華郡主咬牙切齒地瞪著聶玄。
聶玄丟開她的手,同時將昭萱郡主往後面拖去,遠離那瘋女人。而星枝星葉兩人也在旁邊守著,怕昭華郡主再次動手。
昭華郡主瞪著他們,胸脯劇烈地起伏著,彷彿在忍受著什麼,然後終於爆發了。
「萱兒!你真的是我妹妹么?從小到大,母親、舅舅、外祖母都依著你、寵著你,反而襯得我是個沒人要的!父親憐惜我,最疼愛我,我要護著他有什麼錯?可是你卻要害父親,明知道我喜歡端王,你卻讓嚴青竹嫁了端王,我喜歡什麼,你就奪去什麼,你到底還是不是我妹妹?我會這麼慘都是你害的!到現在,你竟然還不肯幫我,你一定不是我妹妹!我的妹妹不會氣死母親,不會傷害父親,更不會剋死外祖母……」
「閉嘴!」星枝突然大叫起來,雙眼蓄滿了淚,整個人都激動得有些顫抖:「大郡主,你自己捫心自問,小郡主哪裡對不起你了?長公主疼愛你不比疼愛小郡主少!長公主為了你的婚事,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那一年,小郡主出門交際時,都被人指指點點,不知在背後罵了她多少壞話,你卻全部將別人的努力抹去了,只看到自己。而且當年端王的婚事是皇上賜的婚,關小郡主什麼事情……」
「星枝姐姐說得對!小郡主被害成了這樣,您不僅不心疼她,還處處責怪她,到現在還在責怪她。難道你不知道她要出宮來一趟,身體根本負荷不住么?咱們前幾天就出宮了,可是郡主卻又病了三天,才能過來。」星葉也氣憤地叫道。
「為何不關她的事情?如果沒有嚴青竹,端王一定會娶我,我現在就是皇后了,中宮獨寵的人就是我,我才配母儀天下!那嚴青竹算什麼?若不是萱兒抬舉她,會入了舅舅的眼么?是不是你在舅舅面前為她說好話,所以舅舅才會欽點她為端王妃?你明知道我喜歡端王,為何要和她那麼好?你心裡還有沒有我這個姐姐……」
她整個人都激動起來,又要撲過來時,聶玄扶著昭萱後退,藉機絆了她一腳,讓她直挺挺地摔在地上。他雖然想將這瘋女人直接踢到外頭去,但是想到昭萱郡主此時能來這裡,應該多少念著點姐妹情,也不好太過份。
昭華郡主摔在地上,發出一聲尖叫聲,外面守著的法圓擔心出事,忙跑了進來,見昭華郡主摔得滿臉血,還要撲過去掐昭萱郡主,忙過去扭住她的手。
「昭華施主,請冷靜下來。」法圓輕輕鬆鬆地扭住她的手勸道。
昭華郡主拚命掙扎著,雙目死死地瞪著昭萱郡主,想要上前抓她。
昭萱郡主平靜地看著這一切,只有她攥緊的手方泄露了她的情緒。她也想大吼大叫,就像小時候一不如意,便要發脾氣。可是她現在的身體根本做不了這種動作,一動胸腔就悶痛得厲害,若不是有聶玄扶著她,她就要倒下了。
半晌,在昭華郡主安靜下來時,她方沙啞地道:「姐姐,我這次來看你,也是最後一次,以後就不會再來了。不過我會讓人給你捎些東西過來,不會讓你冷著餓著的。」說完,她捂著胸口喘息了很久,對有些慌張地看著她的聶玄道:「走吧。」
聶玄見她臉色又開始發青,一副要昏厥的模樣,忙將她打橫抱了起來,往外頭走去。
星枝星葉擦了擦眼淚,也跟著出去。
法圓抓著又開始劇烈掙扎的昭華郡主,將門關上。
門關上后,外頭又傳來了星枝的聲音,「大郡主,定國公府被抄家了,定國公世子被太上皇貶為庶人,齊家所有人皆離開京城,回了老家。」
昭華郡主怔了下,然後哈哈大笑,笑得滿臉都是淚痕。
當初若不是婆母和丈夫寸寸相逼,她何以會因為靖王的勸說做下那等大逆不道之事?可是現在她沒有了好下場,那些賤人也沒有好下場。
大笑過後,她又開始嗚咽起來,邊嗚咽邊嘶吼地叫著妹妹的名字,哭泣道:「萱兒,父親也死了,我什麼都沒有了,你滿意了吧?我不求你再來看我,但是父親的墳塋,你一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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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馬車裡,又被丫鬟們灌了杯藥茶,撫著胸口好一會兒,方緩過那口氣。
她半閉著眼睛蜷縮在車裡,直到那股悶痛過去,才有氣無力地道:「回京吧。」
星枝和星葉擔憂地看著她,嘴角動了動,發現什麼安慰都是徒然。
耽擱了些時間,到了傍晚時,他們還未回到京城,估模著到了城門時城門也關了,聶遠和星枝星葉商量過後,便在城外的小鎮里尋個了客棧落宿。
下車時,聶遠直接用一件寬大的披風將昏迷的昭萱郡主裹住,將她抱到客棧里的,然後又趕緊讓人去尋大夫。
折騰了一個時辰,昭萱郡主才醒過來,她懨懨地坐在床上,神色寂寥,看起來又是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嚇得兩個丫鬟有些不安,擔心她又像前陣子那般,沒有生氣,身子漸漸敗壞。
聶遠送走大夫后,用食盒裝著一蠱熬好的小米粥過來,還有幾碟小菜,笑道:「先前都在路上,吃得也不好,現在郡主正好吃些易克化的食物填填胃,呆會才好吃藥,免得傷胃。」
星枝星葉忙拿了張小几放到床上,讓郡主坐在床里用膳,同時忍不住讚賞聶玄的貼心。
吃了些食物,又開始喝葯,每天做著重複的事情,她的神色有些平淡,彷彿將之當成了一件每日必做的事情般執行著,就如穿衣洗漱一般平常。
聶玄看著她,欲言又止,最終閉上嘴,準備離開時,昭萱郡主叫住了他。
「行了,有什麼話你便說吧。」她的聲音依然有些沙啞,但已無在常平寺時的那種虛弱無力。
聶玄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說道:「屬下第一次見著郡主時,郡主直接將屬下推到雪地里,自己也摔了一跤,當時安陽長公主都嚇了一跳,擔心您摔著,您那時候卻自己一骨碌地爬了起來,還將屬下給拽起來。」
昭萱郡主早就沒記憶了,聽他那麼一說,不由笑道:「我將你推倒,又拉你起來?我有那麼好心么?」
聶玄看著她,她的容貌已不復昔日的美麗,但在他眼裡,依然是那個張揚明媚的小姑娘。「這個屬下可不知道。當時我嫡出的兄長是想將我推下湖的,冬天的湖水可冷了,若是我被推下去,小命便會沒了。那時候您恰好出現,直接一腳將我兄長踢下湖,然後又將我推到雪地里,連著自己也摔倒了。剛好大人們趕過來,見咱們都摔著了,就算我兄長被推進了湖裡,礙著長公主的面子,也不能當面責備什麼,又因為是您推的,所以我才免了一陣皮肉之苦。不過也因為這件事情,錦鄉伯認為我這庶子頑劣不堪,方決定將我過繼了,還得感謝你呢。」
「過繼你的父母對你好么?」昭萱郡主忍不住又問道。
「自然是極好的。」說起養父母,聶玄的聲音變得更溫柔,「養父母是聶家的族人,輩份雖然高,但人卻老實本份,沒什麼本事,住在老家收租子過日子。他們成親十幾年,膝下無子,便想從族裡過繼個孩子以後好送終,可惜因為養父母身子不好,沒人願意過繼孩子給他們,後來求到錦鄉伯那裡后,在錦鄉伯夫人的攛掇下,方將我過繼了。我被過繼后,他們待我極好,至少吃穿用度是不少的,方能讓我平平安安地長大。只可惜,他們走得太早了,我來不及孝順他們……」
昭萱郡主點頭,「你小子也是有福的。」只可惜和她一般,父母緣都差。
和他說了會兒話,她心頭的鬱結也去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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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雪開始下了,昭萱郡主一行人午時方起啟回京。
午時人極少,進城門時,行人也不多,又因為下雪,大街上的人極少。
昭萱郡主原本靠著車壁而坐,突然感覺到了什麼,掀開了車簾,直直地望著街道邊的一家賣筆墨紙硯的鋪子,那裡有個穿著石青色大氅的男子正朝身邊的女子笑著,笑容十分特別,讓人一陣眩目。
「停下。」昭萱郡主叫道。
馬車停下了,靜靜地停在街邊,她卻掀著帘子,一直看著那對夫妻挑好了筆墨紙硯等物什,結了賬后,男子將它們放到布袋裡,一手撐著傘,扶著嬌俏美麗的妻子離開鋪子。
「……還得給祖母和娘親買些她們愛吃的果脯。阿昶,咱們再去那邊瞧瞧,那裡有一家專門賣果脯的店,據說生意不錯。還得給兩位嫂子們帶一些,五弟和六弟前個兒還和我說,想要城東劉鐵匠打造的鐵爐子……」女子清脆爽利的聲音傳來,她仰著臉笑看著丈夫。
男子為她拂去肩膀上的雪,低眉輕輕一笑,說道:「那群臭小子,不必理會他們。咱們難得出來一趟,正逢下雪,雪迎寒梅來,我帶你去看梅花。」
「好啊!」
夫妻倆漸行漸遠,很快便消失在風雪中的街頭。
她看著男人消失在風雪中的背影,依稀彷彿看到了小時候在枯潭寺時遇見的小男孩,如今他已為人夫,而她卻一身病痛,形容憔悴。
「郡主,天氣冷,雪呆會要下大了,先回宮吧。」
車窗前多了一張清秀的臉,同時也遮住了她看向遠方的視線。
昭萱郡主看向他的臉,忍不住伸手摸了下他額頭上的雪,在他瞪大眼睛時,若無其事地道:「好了,回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