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話 〖大結局〗

第七十三話 〖大結局〗

眼看東線城門在望,分雷於馬上緊抱娜耶回頭睹去,成千上萬的敵軍如蜂般鋪天蓋地的捲來,隊尾的年尼雅形同血人,右側臉龐豎著一道深可見骨的刀痕,他抬頭見城下角門微微開啟,口中揚著血絲厲聲道:「頭人!左門開了!不要回頭啊!」

這時一輪箭雨灑來,殘騎中響起數聲悶哼,人仰馬翻下又倒去九騎。

分雷猛咬牙關,戰馬在與角門六丈之遠處騰空而起!懷中娜耶只覺冷氣撲來,緩緩睜開眼時,正看到分雷臉上那瞬間的痛苦。

「嗡!」

戰騎躍入角門之中,分雷跳離戰馬,將娜耶放在地上道:「快叫石靖翰帶隊殺來!不然此城危亦!」

娜耶至堡頭與梭倫墜下,雖然身在梭倫巨大的懷抱之中險避災劫,但此刻仍感到頭中嗡嗡作響,她見分雷拾刀而去,待看清他的背影時立刻清醒了過來!

分雷后肩插著兩支勁箭,血水順著脊樑流淌下來,可是他似乎全然不知,一邊將殘騎讓進角門,一邊高聲叫喊呼喚救援。把守東線城防的加寧兒部士兵已經蕩然無存,只留有不足三千餘人的突厥鐵甲,他們望著如蟻般的敵軍本已絕望,但看到分雷等人悍勇地殺了回來,不禁又提起僅有的鬥志,各自把守位置以長弓勁箭掩護城底。

洶湧的敵凶爭先擠向角門,身在城底的年尼雅早已跌下馬來,他狼狽地撐著雙劍摸爬滾打的殺到角門外,幾十支長矛低矮著刺來,他一晃身形甩劍撥過,隨後飛舞另一手的長劍連挑開數人,分雷眼見年尼雅不堪的身影,一振奔狼綳簧刀就要殺出去。

這時十幾個突厥戰士將他拉了回來,他們簇擁著他殺退七、八個破進城來的敵凶,隨後叫喊著湧上角門,以血肉之軀迎上敵軍的長矛,硬是堵在了門口!不多時,三十多個突厥戰士血灑在角門口,而城外的年尼雅已殺得血肉模糊,右胳膊只余筋肉相連,鮮血一蓬蓬灑向天宇……

分雷砍飛四個奚兵,搶身撲在角門側,迎面而來的卻是蓬頭垢面、血花四濺的年尼雅,他一把拉過角門就要扣個實成,分雷一伸巴掌頂住角門吼道:「你給我滾進來啊!」

「噗」地一聲!

分雷驀地看見年尼雅胸前透來的矛尖,那激血噴了他滿臉……

「年……年!」

年尼雅拼盡全力扣緊了角門,在那血霧中,分雷最後看到的是年尼雅淡淡的微笑。

當石靖翰率領不滿兩千人的援軍殺到時,東線城防已是岌岌可危。

城內遍布老弱病殘震天的哭嚎聲,缺肢斷腿的傷兵活生生地疼死過去,不論城內城外,均是血流成河……

分雷的耳內不時會失去聲音。在一個時辰的激烈拼殺中,他的右腦挨了一記鎚子,耳鼓被震裂,這有些讓他昏昏蕩蕩,而大小傷痕湧出的血水,幾乎榨乾了他僅有的活力。

在黃昏之時。

薛延陀聯軍停止了攻擊……

分雷一屁股坐在城頭斷石上,顫抖地伸出手,將手心翻向天空。他眯縫著單眼,咧著乾裂的嘴唇喃喃自語:「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

大雨過去了,股股草原長風吹去了黑雲,在那西方,正露出黃昏殘陽的餘韻。

紅彤彤的,像是一個烤了半熟的紅雞蛋。

分雷哼哼笑著,儘管乾涸的嗓音傳來的音調有些異樣,他拄著奔狼綳簧刀想要直起身子,可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多虧彎來的一隻大手將他扶了起來,分雷回過頭去,看到的是莽烏特炯炯有神的雙眼。

「頭人……我不喜歡你像個娘們一樣癱在這裡呢,嘿嘿……」

分雷瞄了一眼他血肉模糊的左肩,哼笑了一聲道:「被哪只狗咬成這個德性哩……」

莽烏特扶著分雷的手開始發顫,接著喉頭傳來一聲奇怪的「咕噥」聲,他一手搭在分雷肩頭,扳著他面向玳軻岩城城內,笑聲中帶著一絲苦澀道:「如果買天部在今後依舊存活於草原,那我的兒子……孫子……小孫子……小小孫子……都會告訴人們關於今天的一切。」

分雷無力地點了點頭,撐著奔狼綳簧刀甩目望去,全城之內再無輪替的堅兵,僅有的戰鬥兵力全部分散在三線,就連內城的親兵和鐵甲都調了出去……

玳軻岩城……

真正的山窮水盡了。

「我們……完了嗎……」

分雷喃喃著。

莽烏特搖了搖頭,用力摟緊分雷,將頭靠在他的狼頭帶處,淡淡笑道:「我們贏了……頭人,我們不滿四萬餘人……能將十萬之眾困戰到現在……我們已經贏了……」

分雷驀地感到一記哽噎湧上心田,他灑下熱淚,卻不知是笑是哭地說道:「莽烏特啊……我的好兄弟……你贏了……我們都贏了……」

莽烏特緩緩閉上雙目,盪著一絲笑意,溫聲道:「強大哥他們……在招手了……頭人……兄弟先走了……」

說著,莽烏特倚著分雷的身軀,緩緩地癱倒在地,而那背上……早已插滿了勁箭。

一陣長風吹過,分雷蹣跚地晃了晃身子,他不知道,莽烏特拼著最後一口氣從西北防線走到這是為了什麼,難道就是為了告訴自己,他並沒有輸?難道這一切還可以翻手為雲?

分雷茫然了,他呆立在城牆之上,木然地望著痛嚎的傷兵,望著滿眼無助、不願拋棄故土的老人,忽然心生悲嗆,他用力將奔狼綳簧刀戳進石地!一聲長嘆道不盡的人生苦痛。

阿史那晨烈、鴻吉里、賈扎拉、杜豫、江老頭、石靖翰、朵朵伊和娜耶,默默地站立在玳軻岩城的內城之上。

他們眼望著一眾兵甲抬著分雷迎梯而來,不堪者多流下了傷痛的熱淚。

數千突厥鐵甲和不滿三百餘人的買天勇士齊齊跪下,望著分雷掙扎著直起身子,在黃昏的殘陽下蹣跚地步至內城城頭,眾將圍攏下,分雷抬起手指著狼頭牙底,喃喃道:「苟古拉必會攻佔此地,先解其恨啊……」

阿史那晨烈哽聲道:「頭人啊……那裡再無人看守……我突厥戰士僅有四千人等撤到內城,而環刀子部……已然全部……」

阿史那晨烈亦說不下去,他轉過身去,一代名將、崢崢鐵骨竟掉下了連串淚珠。

分雷闔上單眼,深藏了一口氣,仰天嘆道:「索阿是吾長輩,身不在此心卻系然,在這十萬凶兵圍困之地,環刀子部的所有勇士,均乃我草原之魂、上宿長生長殿之烈!」

他說完別過身軀,背過朗朗乾坤,環視眾人,喝道:「賈扎拉!出列!」

賈扎拉一提長矛大步上前喝道:「屬下聽令!」

分雷沉聲道:「城內兩萬老弱盡歸爾手!定要護送出城!沿南門之外渡去黃河!若有一人一士半途而亡!我定斬不赦!」

賈扎拉驀然一震!他呆望著分雷,愕然道:「頭人?你……你怎會讓我走啊!」

分雷揮手指向朵朵伊,後者愣了一愣,等到上得前來,分雷道:「賈扎拉乃我買天年輕俊勇的一代楷模,只怪我分雷領導無方,耽擱了太多事情,如果朵朵姑娘不嫌棄,識得賈扎拉的為人,我就以買天頭人之名,向貴兄……」說著轉向鴻吉里納手拜去,道:「向貴兄請婚了。」

朵朵伊和鴻吉里一時面面相覷,前者早已與賈扎拉定了三生,這刻當著如此頭面,分雷的請婚倒是出乎意料。

鴻吉里自然知道妹妹的心思,苦笑了一聲,上前道:「你這傢伙,有你請婚,我哪能說『不』。」

分雷咯咯一樂,接著長咳數聲,望著阿史那晨烈道:「將軍,請借一步說話。」

阿史那晨烈知道分雷是何意思,點了點頭與他並肩走到另一側,只聽分雷吁了口氣,望著將落的殘陽,道:「我分雷率買天烏騎甲,只能戰到這裡了……將軍可揮領余甲護送老弱由南門出,乘船回到故里,可望它日東山再起。」

阿史那晨烈像是早以想到了一般,長嘆了口氣道:「縱然我不願承認,也不能改變這乾坤更迭,只是不能釋懷的,是那謝爾斑……就算能逃出生天又有何用?我們突厥……完啦。」

分雷回身望向內城之頂,那裡正是謝爾斑的所在,當然,也曾是讓分雷痛斷肝腸的所在。

「漢人有句話,叫留得青山,勿怕無柴。阿史那將軍,你如今可算是敗軍之將,但並不意味著你就是滅族的禍星,以你的軍事手段,加以鴻兄弟的文斷,必會重振突厥威名,這謝爾斑,任他逍遙自在去吧……畢竟軍政大權在你們手裡。」

阿史那晨烈眉頭微皺,顯是有些心動,分雷笑著拍上他的肩頭,語重心長地說道:「走吧……這不是突厥的最後。」

阿史那晨烈聽拔恍然大悟!眼中泛起血紅,喃聲道:「難……難道你要?」

話音未落!

玳軻岩城的城外傳來震耳的激鳴!

分雷一捏阿史那晨烈的肩頭道:「走!趕快從南門走!」

阿史那晨烈痛聲道:「那你呢啊!!」

分雷漠然回首,望了一眼人群中的娜耶,淡淡道:「我只有兩件事求你,一是將全城的瓷蒺藜集中於此,二是……請將她,擊暈帶出此城。」

阿史那晨烈哽咽一聲,咬牙下重重「嗯」了一聲。

望著十萬敵軍由東、西、北三大主門拼殺而來,分雷甩開狼袍端坐在內城之上。

江老頭乘了一碗熱呼呼的麵疙瘩遞給分雷,分雷望著凶兵長驅而入,面上泛著別樣的冷漠,他拾著碗勺,在爆炸、慘嚎、刀豁聲中,默默地吞食著,伴著蔥辣的味道,他的內心漸漸平緩,看在眼裡的血腥地獄,似乎是隔在遙遠的地方在發生,在肆虐……

「江老爹……」

「頭人……」

「你走吧……」

江老頭老淚縱橫,「噗嗵」一聲跪在地上,痛聲道:「我要留下!我這老不死的根本就沒想活到現在啊!」

分雷將湯勺抽出乾裂的嘴唇,搖了搖頭道:「走吧,老爹……一朝入買天,生死同共天,賈扎拉需要一個廚子,去吧……」

江老爹聞言放聲大哭,大把的年歲長輯在地,在那久久不願散去的哭喊中,僅留的百餘買天烏騎甲和千餘突厥戰士將兩萬餘名老弱護送出玳軻岩城,不久便登上了薩髕布塢頭曾經停留的斑紋大船。

在為首的一艘大船上,阿史那晨烈等人於船頭望著熊熊燃燒的玳軻岩城,均是無言以對……

分雷放下碗筷,抽出腰間的煙袋鍋,邊走向天井邊舀出煙泥,他一屁股坐在內城的深井邊緣,望著十萬凶兵不斷湧入,不禁哼笑著吐出一縷煙花……

「分雷……」

分雷微微一怔,回頭看去的是一片映著黃昏之色的緋紅。

「娜耶……」

娜耶盯著他腳下擺放的瓷蒺藜,兩眼驀地流出眼淚,她喊道:「你騙我!你騙我!!」

分雷呆住了,他搖著頭又似乎在瞬間醒悟了什麼,只好無奈地點了點頭。

娜耶放聲痛哭,她指著瓷蒺藜喊道:「你要幹什麼!你這個騙子!你總是笑嘻嘻地迎接那該死的命運!總是讓人們都相信你的自信!可是為什麼不露出一點屬於你的性情呢!你是大騙子!」

分雷愕然以對,他無力地垂下煙袋鍋,深吸了一口氣后,哽聲道:「不錯……我是個騙子,不僅將你們騙了,也把自己騙了……其實這場戰爭根本就無力可為,我自信憑藉買天悍將可以橫掃千軍,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但我錯了……」

分雷狼狽地直起身子,望著殘陽道:「在這草原之上,再強的部落,再強的人,都不可能改變一樣東西,那就是既成的命運,你可以抗爭,也可以為意志呼出最後一口氣,但不論怎樣,都不能逾越於生死之上……」

娜耶抹掉不斷的淚珠,望著不斷湧上內城的凶兵,道:「那你為什麼要選擇這本該註定的命運!難道你不可以和他們一同撤出玳軻岩城嗎!」

分雷搖了搖頭,油然道:「生死既不能超越,但生於此生已不負茫茫天地了,你知道嗎?我在生啖先頭人的心臟時留下了眼淚,那一刻,我知道永不能成為像苦雅拉那樣的買天頭人,因為我的情重,因為我的懦弱,因為我的無力,才禁不住苟盈熱淚,但恰恰是這樣,苦雅拉選擇了我,選擇了這個生不逢時的時代,讓我愧於買天之魂……我註定是個被苦雅靈魂牽扯的木偶,可我……可我!可我並不想這樣啊!!」

分雷將奔狼綳簧刀狠狠磕在地上!痛苦地跪在井旁,喃喃道:「苦雅拉……他或許沒有想到……我分雷,竟然能將這玳軻岩城變成一座十萬之眾的墳場!」

分雷「噗」地嗆出一口鮮血,起身拿起一顆瓷蒺藜狠狠道:「只要我將它點燃丟進井中,玳軻岩城之下脈脈相連的地窟之氣便會被點燃,這城池瞬間便會在爆炸中倒塌,或許那威力可將玳軻岩城沉入滔滔黃河之中!整整十萬薛延陀聯軍,將再不是與突厥相抗的力量!」

說著,分雷掙扎著挨到井邊,望著那漆黑的深洞,單眼中閃礫著莫名的神光……

是的。

他知道,自己一投之下……將沉兵十萬。

可一聲大笑,將他亢奮且誘人的思緒扯了回來。

娜耶大笑著走到分雷身前,接著「嗷」地一聲轉為痛哭,她一把攥住分雷的領口,哀怨地搖了搖頭……那雙大深邃的眸子緊緊映著分雷的眼睛……

「縱然沉兵十萬……又如何解釋這突厥將亡……」

娜耶探上豐唇,吻上分雷冰冷的額頭,在他耳際淡淡地留了一聲:「算了……」便納頭翻入深井之中……

分雷模糊的單眼,久久不能忘卻那不時閃去的紅霞,當十幾支敵凶的長矛刺入他背後之前,都沒有將那點燃的瓷蒺藜扔到深井中……

※※※

卻說突厥車鼻可汗,原名斛勒,本與突厥同族,世為小可汗。頡利敗后,突厥餘眾,欲奉他為大可汗,適因薛延陀盛強,車鼻不敢稱尊,率眾投薛延陀。薛延陀以車鼻本出貴種,且有勇略,為眾所附,將來恐為己患,不如先行下手,殺死了他,免留遺禍,不意為車鼻所偵悉,潛行逃去。薛延陀發兵追捕,反為車鼻所敗,奔回國中。車鼻乃就金山北麓,建牙設帳,自稱乙注車鼻可汗,招兵養馬,得三萬騎,常出掠薛延陀境內。薛延陀被唐破滅,車鼻聲勢益張,遣子沙缽羅特勒,入貢唐廷,太宗遣還沙缽羅,令將軍郭廣敬北往,徵車鼻入朝。車鼻頗加禮待,與廣敬約期入覲。待廣敬還朝復命,車鼻竟愆期不至。太宗又貽書詰問,他仍置諸不理。於是特遣高侃為行軍總管,調集鐵勒各部番兵,往擊車鼻可汗,侃陛辭而去。

————《唐史演義》

……到了秋季,又接右驍衛郎將高侃捷書,擒住突厥車鼻可汗,回應前文。盈廷慶賀。原來高侃受命出征,到了阿息山,車鼻可汗徵召各部兵士,抵敵唐師,偏各部兵無一到來。車鼻孤掌難鳴,只好帶了數百騎,倉皇遁去。高侃麾兵深入,至金山追及車鼻,車鼻從騎,大都駭散,單剩車鼻一人,由唐軍活捉回來,當下奏凱還朝,獻俘廟社及昭陵。高宗也想效法乃父,謝車鼻罪,拜為左武衛將軍,且命突厥遺眾,仍處郁督山下,特設狼山都督府,統轄蕃部,即命侃為衛將軍,置單于瀚海二都護府。單于設三都督,分領十四州,瀚海設七都督,分領八州,各以原有部酋為都督刺史。於是東突厥諸部,盡為內臣。

————《唐史演義》

逾回《沉兵十萬》。

分雷遇害的當晚,唐皇已責令欽吏,往斬元氏父子,以懾邊漏唐綱,並下昭追封分雷不沉十萬生靈之壯慨,還草原永鐾聖武將軍之職,再圖三級。

而每到那天,草原之上,便會有獒王的迎月之嗥。

《沉兵十萬》(終)

2006年7月12日晚於18:19

政政護環

謝謝大家幾月來的支持,因為忙著註冊版權,所以這篇結局章拖延了一個多星期,另外,在下忙著開新書,正在策構大綱,暫定名為《天錐》,希望大家能繼續支持,萬分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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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兵十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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