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6 章
懷清剛出坤德殿,可福忙道:「主子您慢著些,地上有些滑呢。」
懷清側頭看了看,剛自己還陰沉沉的天兒,這會兒已經落雪,這是今年入冬的頭一場雪,雪簌簌落下來,不一會兒地上就鋪了薄薄的一層,北風卷著雪粒子鑽進廊子里,便宮女們不時清掃擦拭仍有些濕滑。
因皇后病勢沉重,自入冬這一個月來,懷清幾乎天天都要來坤德宮,說起皇后的病懷清不禁嘆了口氣,當初自己就說心病難醫,若是皇后自己想不開,吃多少葯也無濟於事,可自己也不能眼睜睜看著。
卻明知不可為而為,也實屬無奈,出了坤德宮就見海壽跟前的小太監,見了懷清先磕頭:「萬歲爺召皇子妃過去問話。」
懷清點點頭,跟著他往御書房走,進了御書房剛要磕頭,皇上擺擺手:「罷了,皇后的病如何?」
懷清略有些遲疑,皇上道:「有話就說,這裡也沒外人,藏著掖著做什麼?」
懷清暗道直說可不吉利,不過皇上既然如此說,想來也知道皇后的病,想到此,懷清道:「若讓懷清說實話,不好。」
雖早料到是這麼個結果,可從這丫頭嘴裡如此直接說出來,皇上也有些接受不了,皇上很清楚懷清的醫術,比當年的蘇毓敏也差多少,也就是說,只她說不好,這病十有八九是不成了,開口道:「就沒別的法子了嗎?」
懷清不禁有些意外,本以為皇上對皇后沒什麼感情,畢竟皇上愛的是淑妃娘娘,這是大燕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兒,皇后這個正經妻子反倒成了兩人那段愛情的第三者,也莫怪皇後娘娘恨淑妃,擱誰誰想得開啊。
不過皇上的態度真讓懷清疑惑了,難道這就是夫妻之情,即使沒有愛情,共同生活了這麼多年,還生了兒子,就有了感情,所以皇上才會如此緊張。
懷清想了想道:「或許會有轉機,卻不是藥石之力。」
皇上知道懷清說的什麼,皇后這病的起因,說白了,就是十七年前淑妃那樁案子,而皇后也並非真正狠毒之人,當年是顧慮自己的地位,加上余家兩兄弟在後頭攛掇,方才鑄成大錯,淑妃早早沒了,皇后這些年也過得並不舒坦,因這裡頭還牽扯了自己的小女兒長慶公主,那個孩子剛生出來還未足月就夭折了,皇后親眼看見那孩子從出生到夭折,這份負疚感藏在心裡十七年,豈能好過。
懷清說病由心生,皇后的心病正在於此,本來懷清舍了那醫案,皇后的病稍有起色,卻被老六這麼一鬧騰,不知怎麼傳到了皇后的耳朵里,病才越發重了起來。
皇上略沉吟道:「剛你去的時候,皇后說了什麼?」
說起這個,懷清更有些猶豫,皇後跟她說想見慕容曦,懷清大約明白皇后的想法,這人的心病積到一定程度,就如漲到臨界點的水位,急需一個口子泄洪,而這個口子就是慕容曦,畢竟淑妃娘娘已經沒了,長慶公主也不再了,皇後娘娘所有的愧疚能傾訴,求恕的人只有慕容曦了。
懷清之前覺得,作為人,不管因為什麼,犯了錯都必須去承擔後果,若是所有犯了錯的人,只要認錯就能得到寬恕,這個世界的基本秩序就亂了,惡必懲,善應揚才是正理兒。
可事不關己關己則亂,一想到慕容是近日愁鎖眉頭,懷清就忍不住想,如果有個契機可以化解這些恩怨,豈不是皆大歡喜嗎。
卻懷清更清楚慕容曦是什麼人,那人前頭二十年活的太恣意,太順當,以至於愛憎分明,其實這是好的品性,可這樣性格也讓他絕無可能原諒害死他母妃的人,所以,皇后的想法雖是人之常情,卻也過於天真。
皇上瞧了她半晌兒:「她想見老六。」
慕容曦一進坤德宮的門,就看見站在屏門處的懷清,慕容曦不禁愣了一下,屏門側面有一株紅梅映雪而綻,暗香浮動紅梅妖嬈,卻仍不及她分毫。
慕容曦怔怔望著她,多久不見了,一月兩月卻似一年兩年,她身上穿著一件大紅羽緞的斗篷,站在哪兒,連身側的紅梅都成了陪襯,她絕少穿這麼鮮亮的衣裳,事實上,慕容曦的記憶中,她都是素凈的打扮,連首飾都不喜歡戴。
因此,慕容曦從不知這樣鮮亮顏色竟如此配她,她看上去過的不錯,比那時略有些豐腴,而她在這裡的目的,令慕容曦心情忽然變得奇差無比。
懷清一見他的臉色,不禁暗暗嘆息,自己這趟恐不討好,可讓她這麼眼睜睜看著,又實在做不到,而且,前頭想的挺好,這一見了面,竟覺打個招呼都有些困難,可都站在這兒了,橫是不能當木頭樁子。
強撐著便開口道:「好久不見。」
慕容曦點點頭:「是好久不見了……」
懷清腦子裡轉過無數個話題,終於找到一個:「聽說你的側妃有喜了,恭喜啊。」
懷清話一出口就發現,自己找了一個最尷尬的話題,忙道:「慕容曦你別多想,我沒別的意思,我是真心恭喜你。」
慕容曦看了她良久道:「你這聲恭喜是我此生最不想聽的,懷清,咱們認識不少年了,彼此什麼性子也都知道的清清楚楚,所以,也沒必要拐彎抹角。」
懷清給他噎住,不免有些惱起來,開口道:「好,既你讓我說我就說,有道是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還有一句叫得饒人處且饒人,慕容曦,人生多一些寬容比怨憎要好的多。」
慕容曦笑了起來,只不過笑的很冷:「事兒沒攤在你身上,你自然站著說話不腰疼,若今兒換你是我,你能做到你說的這些嗎?」
懷清一愣,中肯的說自己做不到,殺母之仇不共戴天,自己沒這麼良善,那麼,自己有什麼立場勸慕容曦,懷清忽覺得,自己幹了一件蠢事。
想到此,開口道:「算我多事,你想怎麼著怎麼著吧。」撂下話轉身走了。
慕容曦望著她的身影消失,方收回目光,她倒還是那個性子。
慕容曦邁腳進了殿內,大約是為了見他,皇后撐著起來靠在屏座前的軟榻上,人瘦成了皮包骨,臉色也蠟黃蠟黃的,要說精神,也只有目光透出些許希望來。
慕容曦近前見禮,皇后揮揮手道:「你們都下去吧。」
嬤嬤們有些遲疑,卻見皇后的臉色不敢違抗,只得帶著人退了出去,大殿上只剩下皇後跟慕容曦。
皇后並沒有看慕容曦卻目光深遠,彷彿陷進了過去的時光里:「頭一次見你母妃的時候,我就知道,皇上一定會愛你母妃,她那麼美麗溫順又能歌善舞,笑起來的時候,就算御花園的花都開了,也比不過你母妃,我一開始沒想過要害她,可後來皇上越來越寵你母妃,越來越寵,後宮三千,都不及你母親一個,那時我有了是兒你母妃也生了你,我才發現,自己這個母儀天下的皇后根本不值一提,我可以不為自己打算,卻不能不為是兒著想。」說著長嘆了口氣:「如果能倒回去,我絕不會那麼做。」
慕容曦耐著性子聽完了,冷冷的道:「皇後娘娘您跟我說這些是想得到我的諒解嗎?」
皇后直直看著他:「你母妃去了,這十七年來我也並不好過,我時常夢見你母妃來找我,時常……而你父皇更是極少進我的坤德殿來……」
慕容曦道:「可你畢竟還活著,你畢竟還保有著皇后的尊榮,你此時的愧疚懺悔,只會讓我覺得無比噁心,皇後娘娘以為我會原諒一個下毒害死我母妃跟我妹妹的殺人兇手嗎,我現在就可以告訴您,絕無可能,你做了這些就該得到報應,十七年的良心譴責根本算不得什麼,就算皇後娘娘以命相抵,你一個人也抵不了兩條命,更何況,又何止兩條人命,皇後娘娘莫非忘了蘇太醫,蘇太醫一家上下十幾口人命,都要算在皇後娘娘頭上。」
皇后臉色越發慘白,半晌兒方道:「你竟如此恨我。」
慕容曦道:「我自然恨你,所以,皇後娘娘就不要奢望我會原諒你了嗎,話已說完,若娘娘無事吩咐,慕容曦告退。」撂下話轉身走了。
殿外頭的人一見慕容曦臉色不善的出來,忙跑了進去,見皇后靠在屏座上,彷彿沒了氣息一般,眾人唬了一跳忙道:「娘娘,娘娘……」
皇后睜開眼看了周圍人一眼,嘆了口氣:「扶我進去躺著吧,我實在太累,太累了……」
是夜三更,海壽匆匆跑進寢殿:「萬歲爺,坤德宮傳了信來,說皇後娘娘哪兒不好呢。」
皇上一把撩開床帳,下地,一邊兒穿衣裳,一邊吩咐:「海壽你去老四府上,把老四兩口子叫來。」
海壽應一聲跑了出去,知道這事兒可耽擱不得,說起來,也真是命,今兒白天皇後娘娘才見了六皇子,晚上這人就不行了,真叫四皇子妃說著了,皇後娘娘這是心病,就撐著最後一口活氣兒呢,若是六皇子說一句順當話,這人沒準就能緩過來,可六皇子那個性子,對皇後娘娘恨之入骨,怎可能會說皇後娘娘想聽的話,故此,前腳六皇子一走,後腳皇後娘娘這就不成了,別的皇子都好說,四皇子可是皇後娘娘親生的,若是連最後一面都見不著,怎麼能瞑目啊。
海壽剛到四王府大門前,還沒進去呢就見四皇子兩口子匆匆忙忙的走了出來,一見海壽,慕容是就知道,懷清猜的不錯,母后的境況不好。
懷清今兒從坤德宮回來便有些坐立不安,慕容曦那個態度,見了皇後娘娘一準沒好兒,皇後娘娘的病拖到這會兒,也就是一口氣撐著,這口氣一泄,可就再無生機,只不過,這件事懷清不想說出來,慕容是已經夠糟心了,自己還是讓他消停消停吧。
心裡頭有事也看不下去書,早早就安置了,可懷清卻做夢了,她夢見了皇後娘娘,她那麼慈祥溫柔的望著自己,從懷清第一次進宮,皇后從沒用這種目光看過她,這是一種長輩的目光,不止慈祥還親近,可她什麼都沒說,懷清剛要說話的時候,忽就消失了。
懷清一驚睜開了眼,入目是慕容是擔心的目光,他摸了摸她的臉:「清兒怎麼了,你剛才一直喊著母后,我推你都推不醒。」
饒是懷清不信這些怪力亂神之事,此時也有些警醒,忙道:「快,咱們快進宮,剛我夢見了母后了,這或許並非吉兆。」
兩人匆忙收拾就出來了,不想在門口正遇上海壽,三人一塊往宮裡頭趕,到坤德殿的時候,皇后已陷入彌留。
皇上一見懷清來了,忙招招手,懷清知道皇上的意思,上前號脈,懷清不禁想起了蘇爺爺,蘇爺爺最後一刻教了她什麼是絕脈,正是皇後娘娘現在的脈象,六脈已絕,再無生機,不禁搖搖頭。
皇上怔怔看著床上的人,忽道:「你就這麼想解脫是不是,那就去吧,去吧,朕不留你了……」
彷彿意識到皇上說的話,皇後娘娘的手一松,懷清伸手過去探鼻息,忙跪在地上。
黎明時分,喪鐘敲響,咚咚的聲音,響徹皇宮內外。
老太君在外頭跪了會兒,就讓海壽傳皇上口諭給請到暖閣裡頭去了,畢竟這寒冬臘月的,老太君的身子哪兒禁得住長跪啊。
老太君起來的時候不禁看了眼最前頭的懷清,這丫頭的臉色可不怎麼好,也莫怪,白天夜裡這麼守著,鐵打的人也受不住啊,剛想說怎麼尋個借口讓懷清歇歇兒,忽聽前頭一陣噪亂:「四弟妹,四弟妹……」
二皇子妃跟三皇子妃忙道:「快來人,四弟妹昏過去了。」
小太監一聽也慌了,剛說要上奏皇上,慕容是已經大步過來,一把抱起懷清,海壽多會瞧眼色,忙過去道:「四爺這會兒不能出宮,要不然,把皇子妃放到暖閣裡頭吧,正好老太君在呢,也好照顧著些。」
慕容是點點頭,抱著人進了暖閣,老太君忙道:「快把丫頭放炕上來暖和暖和,海公公你去把王泰豐叫過來給丫頭瞧瞧,瞧這張小臉白的都跟紙兒似的了。」
見慕容是還在跟前站著開口道:「這裡有老婆子呢,四皇子就放心吧,外頭一大攤子事也輕忽不得。」
慕容是自是知道自己不能久待,卻頗擔心的看了懷清一眼,想想她暈了也好,再么下去,恐她的身子要吃不消的,交代跟前的太監幾句出去了。
不大會兒功夫,王泰豐匆匆趕了過來,見了老太君剛要行禮,老太君忙道:「得了,還行什麼禮啊,快瞧瞧這丫頭,可是怎麼了?」
王泰豐這才近前給懷清號脈,老太君頗緊張的盯著他,見他神色凝重,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忙問:「如何,是什麼病症?」
王泰豐眉頭一松道:「不是病是喜,四皇子妃這是有喜了。」
老太君一愣,繼而大喜過往:「真的?」
王泰豐點點頭,知道老太君一向不信自己,不禁自嘲的道:「雖說在下醫術不精,可這喜脈也不會瞧錯的,從脈上瞧有兩個月了。」
老太君掐指算了算道:「倒是快。」
王泰豐道:「只不過這前三個月可嬌氣,這守靈……」
老太君道:「規矩之外也有人情,便皇後娘娘在天之靈也該護著自己的孫子,得了,你去知會四皇子一聲吧,省的他放心不下。」
二皇子妃瞟了余靜茵一眼,小聲道:「這人還真的看命啊,這大冷的天,有人命好,暖閣裡頭躺著去了,有的人命不好,就只能拖著肚子在這兒跪著。」
余靜茵咬了咬唇,心知二皇子妃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這個孩子可是她全部的希望,所以,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他有絲毫閃失,而且,前頭有張懷清,自己為什麼不能跟著學。
想到此,一翻白眼也倒在了地上,二皇子妃心道,你倒是學得快。
跟前的太監發現,忙上奏給海壽,海壽心裡不禁冷笑了一聲,這側妃娘娘倒是會見縫插針,可惜一點兒自知之明都沒有,她能跟四皇子妃比嗎,還奢望也把她抬暖閣里來不成,咳嗽一聲道:「叫人抬到後頭閑屋子裡請太醫瞧瞧,等醒過來接著跪。」
小太監把話傳過來,二皇子妃跟三皇子妃兩人對看一眼,差點兒忍不住笑場,余靜茵自然也聽見了,暗暗咬牙,既然裝了,也只能裝到底。
懷清一醒過來就見老太君望著自己,不禁愣了一下:「老太君,這是哪兒?」說著就要起來。
老太君忙按著她道:「快躺著,這裡是暖閣,你暈過去了,你這丫頭自己有了身子都不知道,虧了你還是大夫呢。」
懷清道:「我知道。」
老太君道:「知道你還在外頭跪著,這麼大冷的天,真要是有個好歹兒怎麼辦?你就不替你自己想,也得替你肚子里孩子想想啊。」
懷清道:「母后新喪,我這個兒媳婦兒若是推三阻四的不守靈,別人不定要怎麼說呢,我還罷了,只怕慕容是要落個不孝之名。」
老太君嘆了口氣道:「如今就別想這些了,身子最要緊,好在也差不多過去了,明兒出了大殯就沒事了。」
外頭小太監匆匆跑到四皇子跟前嘀咕了幾句,慕容是先是一愣,繼而點點頭,不遠的二皇子正好跟慕容曦跪在一塊兒,這時候湊到慕容曦耳邊道:「老六,你瞧老四那樣兒,是不是他媳婦兒……」
見慕容曦瞪他,二皇子悻悻然住口:「得,爺不說了,有空惦記惦記你自己的媳婦兒多好……」慕容曦彷彿沒聽見他嘀咕似的,往暖閣那邊兒望了一眼,莫非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