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行屍
兩側黑黝黝的群山延綿而過,在夜sè中像是冷峻俯視大地的巨獸。初秋的涼風從車窗里不住灌進來,吹得耳膜呼呼作響。但顏尉子可絲毫沒有關上車窗的意思——如果沒有這些涼風,恐怕她就得趴在方向盤上睡著了。
眼下她叼著一支香煙,臉上一副憤憤不平的表情——任誰在休假中被緊急召回,臉上的表情都好看不到哪裡去。更何況她剛剛看了《行屍》的第七季,卻轉眼就要在夜sè里開車翻山越嶺……這讓她忍不住想起電視劇里行屍們在夜間忽然衝上路面的情景。
車燈打在在路上,白sè的路標一條又一條撲過來。困意和煙草弄得她有點兒頭暈,於是皺了皺眉,騰出右手打算斷把快要燒完的香煙按熄。
沒想到就在微微一側臉找准煙灰盒、再把頭抬起來的當口,前面的路面上竟然出現了一個人影!
90多邁的速度可不是說停就能停,更何況那人像是從旁邊的山坡上跌跌撞撞跑下來的,眨眼之間就送了車頭前面。
這樣的夜晚、這樣的山區,誰能想得到路上會出現這樣的一個人?她只來得及看清燈光下那人身上破破爛爛的衣服,便感到車身猛的一震——那人直接飛出去好遠、撞在路邊護欄上、還翻了四五個身。
血一下子衝上腦袋,困意瞬間無影無蹤。她連忙打方向盤、踩剎車,小巧的「燭龍風行」橫著車身漂移了四十五度,才停了下來。
這時候她覺得指尖都是麻的,腿腳也不聽使喚。等稍微有了點力氣,她急忙推開車門,打算去查看那個人還有沒有呼吸。實際上現在她想的卻是自己該怎麼辦——這樣的速度撞上人,還眼見著那人的腦袋先著地——死定了。
但下一刻,方才衝到頭上的熱血統統落到了腳下,她瞬間覺得渾身冰涼,搭在車門上的手再也沒力氣推開哪怕一毫米了……
車燈還亮著,映出地面上一道長長的血跡。血跡從路中間一直延伸到遠處的護欄,終點處是那個剛才被撞飛的人。只是那個在顏尉子心裡「死定了」的人,現在卻慢慢坐了起來。先是用手扶住腦袋往前一送,原本滑到後背的側臉就正了過來。
「喀」的一聲,在夜sè里傳出好遠。
其實胳膊也不是完好的。雖然燈光沒有直接照在他身上,但借著微弱的光亮還可看到他的左臂以一種奇怪的姿勢向後反轉著。不過那人用右手把左臂固定在身側,再一用力——又是「喀」的一聲,左臂也被掰過來了。
血像小溪一樣淙淙流了出來,在地上衝出一道蜿蜒的痕迹。
顏尉子前半夜看過的《行屍》裡面的情景鋪天蓋地地湧進她的腦海——能解釋眼前這事兒的,除了那電視劇,還有什麼?
她站在原地停了兩秒鐘,一躬身又鑽回了車裡。不顧被撞得生疼的腦袋,從汽車儲物箱當中哆嗦著摸出她的配槍來,上彈夾。平時行雲流水般的動作現在生疏得像是新進菜鳥,對了三次才把彈夾推進去,然後上膛開保險。
接著把槍握在手裡透過風擋玻璃,直等看到那人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才一咬牙鑽出車門,槍口對準他:「你是不是……是不是人?你……」
她自己都覺得自己的聲音相當凄厲,就好像在用鐵片刮黑板。
槍口晃得厲害——費了好大勁兒才勉強對準暗光里那個人的腦袋。這時候那人已經轉過臉上,頭上的血跡糊住了面孔,只能勉強看清一個輪廓。
她尖聲叫道:「說話,快說話!」
那人站在原地,靜靜地看了她一會,終於發出了聲音來:「……開車小心點。」
「很疼的。」然後他弓起身子,一瘸一拐地下了坡,走進路邊漆黑的樹叢里。
顏尉子睜大眼睛愣在原地,心跳得像是要從胸膛當中蹦出來,連自己都聽得到那種「咚咚咚」的聲音。過了好一會,她才吞了一口口水,如夢方醒一般向那人消失的方向追過去,嘴裡高喊:「你回來,你回來!我送你去醫院!」
然而回應她的只有層層蕩蕩的山谷迴音和涼森森的秋風。
她又喊著一陣子,卻始終沒有勇氣追進那片林子里。直到身上的冷汗被風吹得冰涼,才再一次感到了恐懼,連忙鑽回車中,猛踩油門、駛離這片噩夢之地。
李真拖著左腿慢騰騰走到一條快要乾涸的小河溝邊,才艱難地坐到地上。
身上的血雖然止住了,然而傷口長肉時那種鑽心似的刺癢可不好受……更何況也並非只有那麼一處傷口。左眼皮上那條口子現在就難受得令他想大喊大叫——好像有條蜈蚣趴在臉上,還一個勁兒地往眼睛里鑽。
他更不敢撓——以前這麼干過,但被撓開的傷口又得重新長,那種一次又一次的難受勁兒他記憶猶新。
可無論怎麼說,總比在墳里的那段rì子強多了。那時候甚至連動都不能動,就任由那些新生的肉芽把石子泥塊什麼的都裹進身子里去,再用好長一段時間擠出去。
一想起墳里,他就想起了於清清。
地震的時候……是夏天吧。現在都入秋了。
不知道那個小姑娘活沒活下來。
當初墳都被震開了,何況農村那些磚瓦房。他在翻出來的泥土裡躺了將近一個月,才趕在來收拾現場的人到來之前爬開了。那時候他的雙腿還沒長好,真真算是皮開肉綻。晚上借著夜sè終於爬到了於清清說過的那個家,卻發現早成了一片斷壁殘垣,就連救災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這一別,即便不是yīn陽兩隔,也算得上是天涯海角了。中國的人這麼多,他去哪找到一個連臉都沒見過的小女孩。
更何況,他還想先回家。自己為什麼死而復生這件事不好解釋,他也沒想過怎樣解釋。他只是想要先回家,先見到爸媽罷了。之後的事情,就等之後再說吧。
然而老家與市裡相隔甚遠,他壓根就沒回去過。只知道應該一直向南邊走……卻不清楚該沿著哪條公路走。兩天之前身體才算勉強長好、有了個人樣兒,今天卻又被撞了。
他將兩隻腳泡在冰冷的水裡,心裡的想法就沒停過。一會兒掠過爸媽的面貌,一會又掠過張可松的身影,甚至還想起,現在高考已經結束了……自己復讀一年的話,還能不能考上běijīng太學?
他在水溝邊坐了一夜,直到天蒙蒙亮的時候,才覺得身上輕快了許多。夜裡極其嚴重的損傷都已經自愈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一片又一片的血痂。
李真撐著地站了起來,把那些東西揭掉,就著水溝里的水洗了把臉,然後又用涼水把肚子灌了個半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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