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陌生人
兩個人分了手,李真站在街頭看著川流不息的車輛與行人。往rì令他厭煩的喧囂聲如今聽起來如此親切,就連垃圾桶上的污漬頭透著生機勃勃的味道。
這才是人間。他對自己說。
他足足走過了兩條街,才遇到一輛空車。對司機報出了家裡的地址,黃sè的羚羊轎車便躥上了街道。他緊抿著嘴,看路邊高樓一棟又一棟倒馳過去,一切都恍若昨rì。
最終車停在小區門口。
李真結了賬,先去小區旁邊的超市裡花兩塊錢買了一頂黑sè的鴨舌帽戴在頭上,又將帽檐壓低。然後他將手抄在兜里,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走進了小區。
這時候是早上七點半,天sè還有些黑,但東方已經露出了魚肚白。他一路走到自己家的單元門口、輸入密碼,然後輕手輕腳地上到四樓——就像是做賊。
家門就在眼前,兩側沒有貼對聯,門上也沒有貼福字。這是北方的習俗——家中有人去世,照例chūn節是不貼這些東西。然而……也有可能是他們在chūn節之前就搬走了。
李真握著微微發抖的手,抬起來在門上敲了三下。
那三聲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他心裡,他無聲地喊:「開門哪!我回來了!我沒死!!」
然而門裡寂靜無聲。
他又敲了三下。這次,變成了「咣咣咣」。從未感覺時間過得如此漫長。寒意從地上爬進他的褲腳,令他的脊背上泛起一陣小疙瘩。然而門裡依舊沒有聲音。
他覺得自己快要哭出來了,他強迫自己再次抬起手——「咣咣咣咣咣咣……」
「咔噠——嗚——」門開了。
然而卻是隔壁的那一家。
李真連忙縮回身子、低下頭,想要走進樓道里,但那人已經看到了他。
那人是隔壁的孫阿姨,她穿著睡衣疑惑地看著李真:「……你找誰?」
「我……」李真索xìng抬起了頭,直愣愣地盯著她。
孫阿姨看見他的臉,露出略微驚訝的神sè——但轉瞬即逝。仍舊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你找誰?」
咦?李真在心裡低嘆了一聲,她不認識我?這不可能……孫阿姨幾乎是看著他長大,然而……她沒有認出來?
他再一次觀察對方的表情,直到確定那不是作偽,才收斂了情緒,說道:「這家人……去哪了?我是……李真的朋友,我來找他來了。」
「李真啊……」孫阿姨聽到這個名字,臉上暗淡下來,「你找李真啊。唉……那孩子去年就沒了。」
「那……他家裡人呢?」
「你找他家裡人幹什麼?」充滿了jǐng惕xìng的一句話。李真的心裡升起某種不祥的預感。但他還是做出驚訝又惋惜的神sè來:「啊?沒了?……你是說他死了?我……我想問問他家裡人,我去看看他。」
孫阿姨再三打量李真的臉,最後才鬆了口氣,同時完全失去了攀談的興緻:「算了吧。別問了……他家裡人搬走挺久了。一個軍牌車接走的,走的時候啥都沒帶……可能是家裡的親戚吧。」說完,她「咣當」一聲關上了門。
李真站在原地愣了好一會。親戚?家裡哪還有什麼親戚?爸媽都是獨子獨女。更何況軍牌車……更不可能!
一定發生了什麼。他對自己說。
然而令他更奇怪的是,孫阿姨見到他,就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儘管臉上先前露出了些許驚訝。難道我現在不是我的樣子了?
帶著這樣的疑惑,他匆匆跑下樓,重新回到之前的超市裡,在rì常用品當中找到了一面鏡子。
鏡子里出現的,竟是一張有些陌生的臉。
要說樣子,眼角眉梢依稀可見過去的痕迹,但大體輪廓已經換了個樣兒。就連皮膚都由之前的微黃變得相當白皙——就好像新生嬰兒的皮膚。
如果說唯一讓他略感安慰的話,就是從前那張相貌平平的臉,現在已經變得相當帥氣了……或者,還可誇張一些。
但這小小的喜悅並未令他的心情變得好起來——爸媽到底哪去了?
或是因為寒冷,或是因為飢餓,他覺得通體冰涼——先前得了那病住院,是一定要化驗的吧?自己身體當中的奇特情況,是一定會引人注意的吧?
這世上只有自己有這樣死而復生的經歷、有這種近乎蟑螂一樣的生命力?不……絕不可能。地球上六十多億人,定然還有更多像自己一樣的「怪人」。中國有十三億人,這樣的怪人一定更多——這樣的秘密能夠被徹底隱瞞嗎?
那麼……一個念頭在腦海中浮現,只一個起伏就令他險些站不穩:
他們說不定是被抓走了,為的就是研究,為什麼會生出我這樣一個怪胎!
這念頭一起,他頓時不寒而慄,瞬間覺得自己的周圍密布一雙又一雙充滿惡意的眼睛,只等他高調出現,便會將他抓起來,然後……
然後送進實驗室?他雖然覺得這個念頭有些幼稚可笑,然而即便被軟禁,也是極可怕的事情。若是當初他還或多或少存了些主動合作、為國家服務的念頭,到此時那些念頭便都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們粗暴地抓走了自己的父母……還會對自己更加友善嗎?
他滿心是這樣的想法,因為主觀的情緒而變得焦躁不安,猶如一頭困獸。
我得離開這裡。他放下了鏡子,急匆匆地走出了超市。
然後……找個棲身之所,慢慢打聽消息。他邊走邊想,不時回頭試圖找到臆想中的追蹤者,但註定徒勞無功。疾行過兩條街道,李真終於停下來喘了口氣。看著街邊那些商鋪,他想到了一個人——車上結識的齊遠山。
那個善良的少年承諾為他介紹一份工作,所說的那家燒烤店似乎離此地也並不遙遠。本著「大隱隱於市」的原則,那裡應當是個好去處。然而……他皺了皺眉,人家總會看自己的身份證吧。第一次撒謊說丟了,現在總不能一直對人家說丟了。要是齊遠山真的大發善心親自陪自己去了公安局——一切都露陷了。
於是這個曾經不諳世事的高中生就只剩下了一條路——辦假證。
他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和這類東西接觸,然而他的世界早就不是從前的世界了。最終他打定了主意,拐進一條小巷。
這種小巷的牆壁上一般都張貼著密密麻麻的小廣告,從開鎖到水電維修無所不有。而他沒走幾步就找到了一行歪歪斜斜的、噴塗的文字:辦證。136XXXXXXXX。
他對於這種公然發布違法廣告的事情感到有些驚訝,但在驚訝之餘又有了些慶幸。看起來那句話說得沒錯:存在即合理。
但之後他就發現,即便是找人辦假證這種事情,也不是說辦就能辦的——眼下他可沒有電話。至於路邊的插卡電話……已經有幾年沒見過那種東西了吧!於是他就只能盡量走到那種比較偏僻的街道,以期能在小賣部里找到公共電話。
十五分鐘步行之後,他如願以償。在店主大媽防賊似的目光之中與電話號碼那邊的人接上了頭,他就連忙付了款重回到剛才的那條小巷子里。
對方已經提前到了。是個穿著相當時尚的年輕人——戴著耳釘和墨鏡,頭髮染成栗sè,上身罩了一件疑為人造革的小皮裝。
他打量穿著寒酸的李真:「你要辦證?」
「……嗯。」李真點了點頭,同時向出口看了看——唯恐這個時候忽然衝進來一大堆jǐng察。
「三十塊錢,先交錢,后拿證。」那年輕人說道。
「要三十?」李真愣了愣——三十塊錢都能換五張長途票了。他身上只剩下三十九塊五,而且還飢腸轆轆。
「一分價錢一分貨。」年輕人走過來熱情地攬住他的肩膀,「辦出來了公安系統電腦上都查得到,絕對值。」
李真猶豫了一會。不過……反正辦完了證就去找齊遠山打工,錢少點也沒問題的吧?
他下了決心,抬起頭來:「那我先把錢給你了,你們要是不給我證怎麼辦?」
年輕人露出一臉苦笑來:「怎麼會?你們來辦證的基本都是道上混的,我們收錢不辦事——哪敢啊。再說辦證的都是有急事,咱收了錢也不能坑人哪。」
李真試圖從他的臉上找到些什麼……然而對方的表情真誠無比。他又猶豫了一會,終於把手伸進兜里,拿出三張面值十塊的金元:「那什麼時候能給我?我急用。」
年輕人一把接過錢去:「我們電腦出證,快得很。你就在這等——過十分鐘,我來送給你。」說完他就轉身往巷子另一頭走去,走了幾步,還回身叮囑道:「在這等啊!別走遠了我回來找不著人!」
這個舉動把李真心中最後的疑慮也打消了。他略微放下心來,緊了緊衣服、忍住飢餓,安安靜靜地站在原地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