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在崔錦詫異之際,倏然有一少女清麗的聲音響起——「那……那可是巫子大人的畫舫?」緊接著,起此彼伏的驚呼聲傳來,甚至有不少人推推嚷嚷地往上遊走去。
一個姑娘身邊帶兩三侍婢,三四家丁小廝,而這浣花河邊集聚了大多數的燕陽姑娘,可見此刻浣花河是人山人海。因曾有一年發生過踩踏事件,之後的每一年的乞巧佳節,宮裡都會派出一倍的羽林衛維護秩序。
人一推,登時有羽林衛出來大喝:「都走慢點,不許推。」
此人曾在皇帝身邊當過差,替皇帝身邊的內侍還喊過半月的早朝,因此嗓門特別大。在議事殿外一吼,幾乎如同城上金鐘撞響。
頓時人群變得安靜。
不過短短一瞬間,又恢復了熱鬧,也果真沒有人推擠了,都安安分分地探頭望向上游。
崔錦當時怕被人擠著了,連忙後退了數步,行到了一處空曠之地。而此時河燈已經漸漸飄向下游,隨之而來的一艘顯眼的畫舫。
上頭的標誌,估摸著燕陽城裡也只有目不能視物的人才分辨不出是謝家巫子的畫舫。
畫舫中燈火通明,然,船板之上卻半個人影也見不著。那畫舫之中有一扇巨窗,上頭依稀可見一抹倚窗而坐的身影,膝上有琴。卻見雙手起伏,有美妙之音傳出。
眾人幾乎是立即就聽出了此乃巫曲。
燕陽好風雅,來這兒放河燈的姑娘們哪個不是精通琴曲的,因巫子之名而盛行的琴曲,莫說燕陽,即便放眼晉國又有誰人不知?
只不過,唯一可惜的是,至今巫曲仍未有曲名。
在場大多數人都聽得如痴如醉,畫舫之上的那一道疑似巫子的身影更為此下之景添了一道光圈,帶著信仰的光芒。
崔錦無心巫曲,此刻的她更在意夢裡的河燈。
她望向窗上的黑影,眼神微深。
閔恭說道:「阿錦,時候不早了,你也該回去歇著了。眼下人越來越多,如今……」騷孔雀三字,當著崔錦的面,閔恭無路如何也說不出,他輕咳了聲,改口道:「如今某人又出現了,只會引來越來越多的人,等會人一多容易受傷。」
崔悅說道:「王爺說的是,錦妹妹先回去吧。」
一旁的王璫痴痴地看著畫舫上的那一抹人影,壓根兒就沒有留心崔錦這邊的狀況。
而就在此時,畫舫上的巫曲畢,浣花河邊上的人們先是有一瞬間的沉靜,隨後爆發出喝彩之聲,誇讚的聲音亦是起此彼伏。
畫舫驀然停了下來。
粉色的河燈越飄越遠,已然只能見到一片模糊光影。
浣花河從未如此安靜過,幾乎是所有人都望向了河中的畫舫,只見窗子的人影站了起來,緩慢地離開。然後「吱呀」的一聲,船板上原先緊閉的木門打了開來。
眾人不禁有些失望。
原以為出來的人會是巫子謝恆,豈料卻是一個稚齡小童。小童清清嗓子,說道:「郎主意已決,巫曲名為《錦華》。」
人群中登時嘩然起來。
乞巧佳節,巫曲得以賜名,為《錦華》。
王璫倏地看向了崔錦,眼神里平添幾分幽怨與妒忌。想起方才的河燈,再想起巫曲得名,她的心登時如同還未熟的果子,又苦又酸。
閔恭的眉頭輕蹙了下。
崔錦垂下眉眼,說道:「時候也不早了,我先回去了。」說罷,月蘭已喚來了馬車。閔恭一直站在原地,看著崔錦上了馬車。馬車行了十多步時,驀然停了下來。
閔恭見得有一道黑影出現馬車身前。
他定睛一看,認出了那道黑影正是謝五郎身邊的隨從。此時,崔悅嚮往地說道:「錦妹妹能得謝家五郎的傾心相待,真教人羨慕呀。怕是只要是個姑娘,再鐵再硬的心也會化成繞指柔吧。」
說著,她輕嘆一聲,微微欠身行了禮,帶著侍婢離開了。
閔恭定定地看著遠處的馬車,眸中黑如子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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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姑娘,您可是要去謝家五郎的畫舫?」月蘭擔憂地問。
崔錦說道:「不必擔心,即便謝五郎不來邀請,我也會主動找他。」他送了她一份大禮,於情於理,她都該去感謝一聲。
若非謝五郎,她也不會想到自己的夢境有朝一日竟會成真。
此時的畫舫已經行到了一處偏僻之地,浣花河的四周已無了放河燈的姑娘。崔錦吩咐月蘭與馭夫在此處等著,隨後帶著阿宇踏上了畫舫。
阿墨早已在舫上候著,見到崔錦,行了禮。
「巫女大人,郎主在裡頭。」
崔錦瞧了他一眼,說:「阿宇你也在外頭候著。」
「是。」
阿墨心中嘀咕了聲,崔氏也太小看郎主了,郎主又非那等吃人的妖物,何必帶著隨從上來。且據他多年的經驗,這個當年在樊城裡膽小如鼠的阿宇現今已有了絕佳的身手,方才踏上船板時,他走路無聲,顯然是練過的。
思及此,阿墨不禁打量多了阿宇幾眼。
阿宇面不改色地站在一旁,任由阿墨打量。阿墨見狀,眼裡添了一分讚賞之意。
崔錦進了裡頭。
她第一眼就見到了謝五郎。
他坐在琴案前,手指撥弄著琴弦。
「兩年不曾相見,如今的阿錦之風華如朗朗明日,璀璨而耀眼。」
崔錦坐在他的身前,說:「《錦華》便是如此命名?」
謝五郎說:「你可喜歡?」
崔錦不答,卻問:「今夜的河燈……」
「是。」
他含笑又道:「你可喜歡?」他說此話時,聲音是如此的溫柔,與她之前所認識的謝五郎大為不同。曾經高高在上的人如今用這般小心翼翼的語氣問她,崔錦很難說出不喜歡三字。更何況,她是喜歡那些河燈的,河燈小人兒舞霓裳,便像是一場夢境一樣。
崔錦思及此,開口道:「甚美。」
謝五郎低笑出聲。
他曉得阿錦喜歡所有美好的事物,能得她一個「美」字,便是打心底喜歡了。
謝五郎擱下了五弦琴。
他起身說道:「今日乞巧,往年燕陽城中必有煙火。如今畫舫所停的是觀看煙火的最佳位置。以前我曾與王四郎來過。」
雖見不到,但聞到那股硝煙味,便如同心中也綻開了煙火一般。
他開了另一扇門,與崔錦行到畫舫另一邊的船板之上。
夜沉如水,天上繁星璀璨。
兩人站定之時,「咻」的一聲,煙火在夜空中綻開,像是在夜空中盛開了一朵巨大無比的花,有著絢麗奪目的色彩。
她目不轉睛,看得全神貫注。
此處極其寂靜,天地間彷彿只剩下夜空中的炫麗煙火。
「阿錦,我欲以正妻之位迎娶你,你……意下如何?」
最後一朵煙火在空中緩緩盛開。
崔錦怔怔地看著謝五郎。
「為什麼?」
「我原想娶的正妻應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她有最好的家世,最好的才情,還有最美的容貌。而這些你都沒有,可是儘管如此,我還是想娶你。你離開了兩年,我憤怒不已,甚至想過要將你關進地牢里,日日夜夜折磨你,讓你不得善終。天底下沒有人敢如此欺辱我謝恆。然,再次遇見你,我卻捨不得了,還是想娶你。」
他甚至尋過宮裡的巫醫,只是巫醫也束手無策。
直到崔錦再次出現,他方漸漸明白,他是得病了,得了相思病。
病已入骨,無葯可醫。
他說得如此誠懇,如此真切,頭一回將心底的自己徹徹底底地剖出來,放到了崔錦的面前。
可是她卻說:「我不願意。」
煙火散落,大地恢復寧靜,謝五郎的面孔染上了一層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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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錦睡不著。
她在榻上翻來覆去,閉眼睜眼的,動靜大得連侯在外間的月蘭都聽見了。她起身前來,問:「大姑娘可是身子不適?」
床榻上飄出一句輕描淡寫的話。
「無。」
月蘭放心了,退回了外間。
而崔錦在與月蘭說完話后,更加睡不著了。她索性從榻上爬了起來,開了窗子,對著外頭的月光坐到了天明。
一夜無眠后的崔錦,第二天她的神色略微有些差。
不過幸好有胭脂覆面,擋住了她發青的眼圈。
她正準備坐上馬車去宮城上朝時,一輛熟悉的馬車在屋宅前停了下來。車簾掀起,探出了閔恭的半個身子,「一起?」
崔錦並無異議。
兩人坐在馬車裡頭。
閔恭打量著她,問道:「今日怎麼用了胭脂?」
崔錦失笑道:「女兒家用胭脂不是正常之事么?」
閔恭卻道:「可自你上朝以來,便一直是不施粉黛。怎麼今日不一樣了?」
崔錦輕咳了聲,說道:「義兄果真心細,昨天一夜無眠,今日起來臉色頗差,便用了點胭脂遮擋。」
「一夜無眠?為何無眠?」他的語氣有些咄咄逼人:「昨夜你去了謝五郎的畫舫?」
崔錦輕咳了一聲。
「是。」
閔恭道:「不過是一點小伎倆便將你哄得飄飄然?夜裡都歇不下?謝五郎給你下了什麼蠱?讓你如此為他著迷?你的心到底又是什麼做的?」
崔錦頭有點疼。
她說道:「我……」
閔恭冷笑了一聲。
「你莫要再喊我義兄。你如今還願應著我,不過是你還需要我這座靠山罷了。」
崔錦一聽,心中氣急了。
她也惱了。
「停車!」
說罷,她掀開車簾,跳下了馬車。如今天還未亮,街道上並沒有多少人,只有幾輛匆匆經過的馬車,也是通往宮城的方向,估摸著是上早朝的大臣。
崔錦心裡惱怒極了。
她越想便越氣!閔恭這話是幾個意思?她與他之間從最開始便是交易的關係,而後在沙場之上方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可是那並非男女之情。
她也曾明確地與他說過。
他明明也應承了自己,不提男女之情的。現在卻惱怒成這般模樣,還說這麼混賬的話。從上戰場那一刻起,他們之間就是互惠互利,誰也沒有欠了誰,如今他竟一副她欠了他,她只能依靠於他的模樣,這讓她怎能不惱不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