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家長會

第三章 家長會

寧芝夏趕著車慢慢行在春城街道上,他自然記得王謝的宅子在哪裡,不過剛才未進城之時就有幾道目光盯著自己,雖然偷摸,沒有惡意,進城之後小尾巴消失……

行到一半,忽然前面路口轉出個藍衣人,那人的目光一下子便落在他身上,登時又驚又喜,緊走幾步迎了上來:「芝夏兄!一別多日,終於又見到你了。」

——又感覺到偷摸無惡意的目光?

寧芝夏眨眨眼,故意往兩旁望望,跳下車來,一語雙關:「比原先估計稍晚了些,重芳,你家業做得不錯。」

王謝一愣,立刻想起來寧芝夏警覺的性子,他可不想這位未來將軍對他產生什麼誤會——雖然兩個人之間早就誤會過了——大街上不便高談闊論,只笑著小聲解釋:「是我的一位病人,家業做得不錯。他父子倆現在就住我隔壁,雖然退出江湖,在自家門口總有點眼線,這不是幫襯我么。我一聽他們說起你和虎峰兩人形貌,就趕緊出來了——不過,你臉色有些不好,我診診?」

他隔壁的雷衍水所創情報探聽組織名為「蒺藜」,雖然若干年後江湖人聞之色變,其實現如今不過小打小鬧而已,幾個新人被他派在春城內外打探信息,一為了歷練,二為了眼線。

王謝這般坦誠,寧芝夏也釋然,點一點頭:「不急,小傷,快好了。」

「這車子在前門進不去。」王謝打量一下,道,「我們從後院走吧。」自打裴回來了以後修房子,他就把後園銹住的門重新開開,收拾停當,不然物料不好往裡面運。

「打擾了。」

「不打擾不打擾,歡迎還來不及,我家永遠是芝夏兄可以歇腳的地方。等虎峰和容翔回來,我們好好聚聚。」

「好,我會記得。」

「燕華也念著芝夏兄呢,他眼睛就快痊癒了——說起來我真的要好好謝謝你,若是沒有你當時的資助,無論如何我也不可能像現在這樣,給他安安穩穩治傷……」

「不客氣——談到他的時候,你眼睛非常亮。」

「……啊,那肯定的。」王謝得意洋洋回應,此刻儼然不知道「謙虛」二字怎麼寫,「燕華是我家人啊。」只不過以前是兄弟般的家人,現在是兩口子般的家人,總之燕華是他的人,他是燕華的人就對了。

王謝,曾經很嚴肅地想過,一個人無緣無故對某個人不好,是可以理解的,比如遷怒。但一個人無緣無故對某個人好,而且自始至終的好,很好,非常好,就不在能理解的範疇了。燕華為什麼對自己好,好到了願意犧牲性命的程度?而且自己明明對燕華非常非常的不好,不好到連路邊乞兒都不如。像他前世遇上的那對兒師徒一樣,沒有半點血緣關係,一個願意為另一個去拚命去送死,另一個同樣為了這去報仇去送死,已經達到了犧牲的最大程度。那麼他們之間的連接到底是什麼?

王謝花了很長時間去想這個問題,但是想通了之後他才發現受寵若驚到毛骨悚然——自己不知不覺竟然得到一個人的全心全意對待,在茫茫人世中這是一件多麼值得驕傲和榮幸的事情。

自己想想,厭惡燕華無非是因為兩點,其一:燕華的父親是個貪官,人們都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其二,燕華入了青樓,骯髒低賤墮落下流。

不過話又說回來,雖然說父債子償,但是實際上燕華本人沒有過做什麼出格的事,貪贓枉法的人不是他,狐假虎威的人也不是他。事實上燕華平時甚少出門,交友也有限,儘是埋首讀書,性子悶得都能和大家閨秀有一比。

而自己把他從青樓帶出來時,他一身傷痕帶著殘疾,幾乎丟了半條命,就看出在煙花之地待得很是不如意,賣身契明明白白蓋著官府大印按著他手印,那裡也不是他不願意去就能不去,不願意做就能不做的地方。

——那麼自己那段時間對他每日打罵呵斥,棄之如敝履,又是因為什麼呢?

憎恨?或者嫉妒?痛心疾首?失望?怒其不爭或者……求不得?

原來是求不得啊。

從那天起王謝便豁然開朗,燕華這個人,他要牢牢攥在手裡,一輩子!

寧芝夏就喜歡他對家人的歸屬感,一時間,目光里有著自己都不明白的溫和。

二人說話間進了院子,寧芝夏仔細端詳,儘管天色稍暗,也清楚看出院子比之頭次來時的景象,簡直天壤之別。且不說荒蕪的草坪花壇已被精心修剪齊整,雖然粉嘟嘟的桃花只剩葉間零星,但牡丹月季玫瑰芍藥可都綻著笑臉,頂著花苞。印象里有間柴房不見了——他不知曉那本是燕華的住處——原地立著新屋。廚房炊煙裊裊,飄著飯菜香味兒。

後院另一處角落,多出幾個大鐵籠,吱吱嗷嗷的,竟裝了十幾隻猴子。

見寧芝夏的目光往猴籠那裡去,王謝道:「那是練手的,我要給燕華治療手骨,總得找些相似的先試試——誒,燕華,芝夏兄到了。」

燕華剛從廚房裡轉出來,寧芝夏就看見王謝幾乎是「蹭」地躥過去,隨即燕華很是熟稔地牽過他一隻手臂,兩人小聲說了兩句,並肩走到近前。

不等燕華施禮,王謝先攔著他,搶先開口:「芝夏兄,你我可是朋友?」

他此時突兀一問,寧芝夏鳳眼一瞥燕華伸手撩衣的動作,明白了,這是禮數問題:「自然是朋友——況且我江湖人,不講這些禮節。」說著往旁一側身,不肯受對方的拜禮——他雖然不講虛禮,並非不懂禮儀。

燕華卻很堅持:「當日少爺病重,若不是芝夏少爺仗義相助,我如何顧得過來?這一禮是當得的。」

既然不是因為主僕良賤身份的問題而爭,燕華說得也有道理,王謝立刻道:「你不也是為了救我,因此這一禮應該是我們倆共同的,如何?」

燕華點頭稱是,端正神色,拉著王謝,正式謝過寧芝夏。

寧芝夏見他堅決,也不阻攔,只不過在他倆行禮之後,自己施了一個參見兄長的禮節。

燕華先是一怔,隨即還了半禮:「蒙芝夏少爺青眼,燕華便不講那些虛文。」

——此時的燕華,比之寧芝夏印象里的,簡直從裡到外煥然一新,面色紅潤,唇角噙笑,不僅溫文爾雅的氣質越發的明顯,那種提心弔膽小心翼翼的感覺亦是不再,舉止多有自信。

燕華確實過得不錯。

且不說不用辛苦謀生,一日三餐還被人細心安排,就算他懶到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也一定有這麼個王謝甘之如飴樂此不疲——當然,王謝更樂於幫他寬衣解帶乃至沐浴這些事就……雖然他也喜歡,但還是暫時忽略不提的好。

眼睛雖然還看不清楚,但是相較以前已經好了許多,每日侍弄侍弄花草,練練養生功夫,輪流下廚,和裴回聊天分說醫理,旁聽王謝給人診治,還有給自己針灸按摩……王謝說,要兩個人好好過日子,他信。

燕華曾經是錦衣玉食的少爺,後來淪落風塵見識到人間疾苦,再後來見到王謝,兩人已經是雲泥之別,更別說失明之後種種不便,樣樣無奈,慢慢消沉。王謝不是壞人,即使他看不起自己,還是接受長輩的囑託,把自己贖出火坑;即使討厭自己,也給了他一個容身之所。他知道自己不討喜,王謝能收留他已經是不敢想的福氣,自己無論如何也要勉力侍奉他,等到他不要自己,說不定哪天一個意外就死了乾脆。

結果等來了意外,竟然是守得雲開見月明。

王謝數月來種種謀划舉措,一步步按著日程前進,著實令人安心和高興。

自己的阿小已經那麼有擔當了,真是不錯,呃……除去化身成為「老媽子」碎碎念的時候……吧。

不得不說燕華一旦打定主意,那執拗勁兒是王謝拍馬都趕不上的。因王謝種種舉動,燕華也在漸漸改變自己,他要配合王謝的安排,也暗暗為將來做打算。現在學醫雖然晚,他可以努力,至少不要拖後腿。和王謝在一起,肯定有人會說閑話,那又有什麼關係。王謝不怕,他也不怕,他可沒礙著誰,他想和王謝在一起,想了好久,從小到大;壓抑了好久,從官宦之家到青樓;絕望了好久,從被贖出到眼盲。現在剛剛得償所願,無論如何也要把人抓住看牢。

他可以在腿瘸手殘的時候苟且偷生,可以在眼盲無力的時候掙扎生存,沒道理不能在越來越好的日子裡,還繼續糾結——只要、只要王謝是他的!即使王謝娶妻生子,只要心裡給他留個地方,就夠了!

人一旦有了好的盼頭,眉梢眼角都隱隱透著喜色,所以現在寧芝夏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幸福狀態下的燕華。

寧芝夏解了拉車的雙馬轡頭,王謝熟稔幫手,因是天暗,燕華模模糊糊只看到兩片很大的黑影,知道是牲畜,主動問了聲喂些什麼草料,轉去廚下取秸稈和豆子。

「他比之前好很多。」寧芝夏下了評語。

「那是自然。」王謝當仁不讓,之後又略顯苦惱地道,「就是他閑不住,總要找點事做,我攔著也不是,不攔又捨不得。」

寧芝夏保證,自己從這苦惱抱怨中,絕對聽出了寵溺炫耀的意味,笑笑。

二人正分頭收拾著,後院牆外又傳來響動,漸漸近了,是車輪聲和馬蹄聲,就停在門口,接著是道謝聲,然後是聲驚訝:「咦,怎麼後門是開的?」

「容翔?」王謝揚聲問,說著走了出去。

「啊,重芳大哥你正好在。」裴回見了王謝,眼睛一亮兩步湊過去,「我遇上了個奇怪的事兒,正想找您拿個主意——有個人在醫館里先是莫名其妙的大笑,然後又自傷,還說了前言不搭后語的話。他要來找你,舉止很不同尋常,我懷疑他腦子不清醒,試了他的脈沒毛病,不曉得怎麼辦才好。而且他手勁很大,挺厲害的,我怕出事兒,就把他迷昏了,帶回來請重芳大哥診視一下。還有,他還說他哥哥也來了,不知道——啊,請問這位……大哥,是不是他的親人?」裴回將前因後果,原原本本講一遍,並加上自己的猜測,說到後頭,才發現門裡又走出來位陌生人,停了一下連忙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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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覓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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