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明悟
每一個初次看到屍體的人都會心生恐懼,左毅然也會,雖然他是一名軍人,可他首先是一個人,有感情的人。
更何況他是憑藉著軟磨硬泡和埋頭苦幹才感動某位領導進的血獠,在戰爭面前,左毅然只是一個有感知和思想的嬰兒罷了。
可是這個嬰兒在經過了一陣翻天覆地的乾嘔之後,愣是把滿口的酸氣吞回到了自己的肚子里,他顫抖的伸手握住了那兩隻緊緊握在一起的手,視線也早已經被眼眶中的水霧糊開了。
殘酷的環境能鍛煉一個人,而最最直觀的就是眼睛看到的一切,所以世界上才有了面對這個名詞,左毅然還不能適應,因為他還無法面對。他感到手足無措,他不知道自己是應該不理不睬讓自己身體底下那兩具相依相偎的屍體永遠埋在瓦礫之下,還是應該從容的將他們挖出來刨坑安葬。
就在他天人交加的時候,一隻大手重重的拍打在了他的肩頭,讓他一下子從沉思中清醒了過來,扭頭仔細一看,竟然是自己的班長,王長江。
「班長,我……」
正打算說什麼,卻被王長江伸手打斷了:「毅然,你在想什麼?」
左毅然沉默了一小會兒,輕聲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是因為他們嗎?」王長江輕輕的搬動了幾塊碎磚,裡面的兩隻手看的更加清楚了,左毅然想睜大眼睛看著,可是和兩隻手對峙了幾秒后還是撇過頭去敗下陣來:「我不知道,我很矛盾,我不想讓他們躺在這下面,可是……可是……」
「可是現在的情況並不允許你這麼做,因為這樣會害死更多的人,對不對?」王長江盯著面前這個年輕的兵,雙眼微眯著,以至於眼角的魚尾紋都堆在了一起。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在和王長江對視了幾分鐘后,左毅然痛苦的用雙手抱住了頭。王長江見狀暗嘆一聲,道:「毅然,人其實是一種很奇怪的動物。」
左毅然聞言一愣,忍不住轉頭看向了王長江,後者的眼睛依然微眯著,可是眼中透露出的卻是一個歷經風霜的老者所具備的睿智。
「你知道嗎?當一個人到了一個陌生的環境之後,他會發現很不適應。這個時候人就會嘗試著改變環境,把周圍一切變成自己適應的環境。可是當人發現自己根本無法改變環境的時候,你猜怎麼著?」
「怎麼著?」
王長江扭頭看著一臉疑問的左毅然,緩緩道:「當人發現自己無法改變環境的時候,他就改變自己去適應這個環境。」
左毅然想了想,沮喪道:「班長,我人笨,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不是不明白,你是不敢去面對而已。」王長江看到左側的一個小組迅速的衝進了前方的隱蔽點后,長長鬆了口氣,道:「現在的環境,你覺得很不適應,可是你無法改變眼前的環境。你只能用眼睛看,用耳朵聽,用心去感受,然後學著堅強的面對眼前的一切,最後逐漸適應這個環境,現在懂了嗎?」
「可是班長……」
不待左毅然說話,王長江突然用力的一把抓住他的衣領湊到了他的面前,硬聲道:「沒什麼可是的!我們現在不是人!是野獸!這裡也不是什麼敵占區!是森林!茹毛飲血!優勝劣汰!適者生存!要麼別人是你的食物!要麼你就是別人的食物!懂了嗎?!」
「懂、懂了。」
聽到左毅然這樣說,王長江才緩緩鬆開揪著左毅然衣領的手,輕聲道:「戰爭才剛剛開始,如果你不能適應這一切,你註定會被淘汰。毅然,你害怕了,我能感覺到。」
左毅然聞言頓時臉色大變,支吾道:「誰、誰說我害怕了?我也憎恨這些鬼子,我的心裡沒有害怕,只有仇恨。」
「不,你害怕了。」王長江斜了左毅然一眼:「你從甬道出來的那刻開始,你就害怕了。眼前這千瘡百孔的城市讓你感受到了敵人的暴戾,你身下的屍體讓你知道了敵人的兇殘,你害怕了。」
隨著王長江緩緩吐出的話語,左毅然的呼吸竟然急促起來,最後竟然變成了大口大口的喘氣,不但如此,他的額頭也布滿了密密的汗珠。他死死的盯著面前的王長江,眼中流露了一絲驚恐,就連說話也變得語無倫次:「不,不是這樣的!我恨鬼子,他們嚇不倒我!我現在就敢衝出去和他們拼個你死我活你信不信?啊?我現在就……」
「趴好!」王長江反手就給了左毅然一個耳光,將他重重的壓倒在面前的瓦礫上,左毅然的嘴唇甚至都已經碰到了握在一起的那兩隻手上。
「唔……唔!!」
感覺到自己嘴唇觸及的冰冷,左毅然的臉一下漲的通紅,他的雙手死死的撐著地面,努力的想抬起自己的頭來,可是用力了幾次,王長江的手依然將他的腦袋壓的死死的。他不明白為什麼王長江這個快六十歲的老人會有這麼大的力氣,卻不明白處在恐懼當中的自己早就使不出一絲的力氣。
突然覺得腦袋一松,在左毅然還在掙扎的時候,王長江突然鬆開了手。趁著這個當兒,身體瘦弱的左毅然連忙滾到了一邊抱著肚子嘔吐起來,就連甩在一旁的鋼盔也沒有伸手去撿,一直到把晚上吃的麵條全部吐出來以後,他才艱難的翻了個身,仰躺在瓦礫上大口的喘著氣。
王長江看了他一眼,卻一句話都沒有說,等到前面的隊伍都出了小區,他才拉了下左毅然:「快!我們該行動了!」王長江扔下一句話,伸手扶了下自己頭上的鋼盔,孫明義見狀連忙託了一下他的腰,隨後便跟了上去。
左毅然回頭看了一眼身後那個美麗的少婦,然後將幾塊碎磚蓋在了那兩隻手上面。少婦的眼中閃過了一絲憐憫,卻依然堅強的站起身來跟著左毅然跑向了前面不遠的矮牆。左毅然的腳步有些虛浮,他還沒有從剛才的狀態中脫離出來,跑起來有些踉踉蹌蹌的。
少婦見狀連忙扶了他一把,左毅然頂了下鋼盔,這才弱弱的說了一聲謝謝。
「孩子的父親為了保護我們被鬼子刺死了,我第一次見到這麼多的血。」靠在矮牆上,少婦扭頭看了眼背上的孩子,聲音有些悲戚:「我這輩子第一次見到這麼多的血。」
左毅然楞了下神,不由自主的抓住了少婦的手,語氣堅定地說道:「放心吧,大姐,一切都會過去的!」
少婦聞言抹了把眼睛,輕聲道:「是啊,都會過去的,因為我們老百姓有你們,不是嗎?」
女人的聲音很輕,在左毅然的耳中卻彷彿是一聲炸雷。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竟然幾乎忘記了自己是一個戰士。
戰爭帶給左毅然的震撼在短短的幾分鐘之內就將他打回了原形,此刻左毅然才意識到王長江的話是對的,自己害怕了。如果自己不害怕,如果自己還將自己當成一名軍人,那他左毅然應該有著比現在更出色的表現,他應該冷靜的觀察周邊的情況,疾如閃電翻越障礙物,果斷的處理自己負責的百姓。
可是現在呢?他不但為一對已經死去的母女手足無措,甚至在轉移的時候還需要一個婦人來攙扶自己一把。左毅然猛的哆嗦了一下,我這是怎麼了?我是個軍人啊!在逃難的百姓面前,我怎麼可以體現出自己脆弱的一面?我應該扛起槍橫眉冷對敵人的殘暴,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畏首畏尾。
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有人在他的身後拍了他一下。左毅然那亂成一團亂麻的腦子突然清醒了過來。扭頭一看,竟然是炊事班的戰友何舒才。
何舒才的年齡要比左毅然長五歲,但是個子不高,只有一百七十公分。這個人不怎麼愛說話,每天都沉著個臉,一雙老鼠眼總是喜歡往上翻著看人。
雖然這個人的面相不招人喜歡,但是炊事班裡的戰友們都知道何舒才有著一顆滾燙的心。他的臉上有一條很長的傷疤,從左額頭的位置斜斜的劃過鼻樑一直延伸到了右下巴,整張臉都破了相。據說這道傷疤還有出處,何舒才出去買菜的時候遇到兩個混混敲詐一中學生,於是就出手幫忙,誰知道兩個小混混心有不甘,叫來了幾個幫手把何舒才打了一頓,其中一個手裡的砍刀就在何舒才的臉上留下了這道疤。
「別發傻!」
見左毅然獃獃的看著自己,何舒才斜了他一眼,輕聲道:「前面的隊伍已經穿過了住宅小區的主題公園,我們也必須快點過去。」
左毅然應了一聲,攙扶著身邊的少婦觀察了下周圍的情況,齊聲往小區公園的假山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