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Chapter1
一個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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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十六日。
深夜,漆黑的窗外飄著細雨。
屋內很暗。
只開著一盞檯燈。
夜風夾著雨絲吹動窗帘,吹得書桌上那張剛剛畫好的設計圖不時地翻動一下。那是一張彩色的畫稿,寥寥幾筆勾出一個倨傲冷漠的女孩子,暗紅色的裙子,線條異常簡潔,只在肩部有著具有建築感的微蓬設計,卻使得整個畫面有了一種近乎凌厲的力量感。
靠在窗邊有一隻發舊的牛皮紙袋。
書桌前並沒有人。
剪刀的刀刃鋒利寒冷,一下一下,將幾份最新報紙中的一些新聞整齊地裁剪下來,然後仔細地分類貼到幾本剪報簿中。床上堆疊著大約七、八本剪報簿,手指慢慢在它們之上滑過,撿起其中最厚的一本。
電視機的屏幕不斷變幻著畫面。
正在播出的是一場在米蘭舉行的時裝發布會,美麗的模特們一個個身穿霓裳行走在T型台,變幻的照明,奢華的背景,台下坐滿名流和明星,星海般炫目的閃光燈,喧鬧美妙的音樂,光影切換得如夢如幻。
紙頁翻動。
那本厚厚的剪報里,全都關於同一個年輕男子的內容。屋內光線昏暗,手指停在的那一頁,是那個年輕男子出席宴會的場面。
照片中。
對他含笑舉杯的女子高雅美麗得猶如月下的百合花,而身材頎長的他半倚在落地窗前,窗外是大片盛開的薔薇花,似乎能聞到夜的香氣。站在陰影里,他的神情和面容看不清楚,只是微微低頭,聆聽那女子的說話,那女子望著他,目中如有柔軟的星光。
手指沉思地在那一頁停留了很久。
放下那本剪報。
又從剩下的幾本剪報中,挑出其中那本最薄的,只有兩頁,目光再一次掃過那些少得可憐的文字。
這是關於另一個年輕男子的剪報。
剪報中寥寥的內容里,除了他的名字,幾乎沒有其他任何信息的透露。
可是……
手指久久地停留在那本極薄的剪報上。
「雖然全球金融風暴來勢洶洶,然而根基穩固、財力雄厚的謝氏集團,卻趁此機會大力擴張業務,集團股票在紐約、香港、國內連續十五天大漲,國內最新報收於每股280元。」電視機里的時裝秀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結束了,傳出財經新聞的聲音。
放下剪報。
視線望向電視。
「今天謝氏實業集團將正式簽約收購國際頂尖奢侈服裝品牌Brila和LC,此次併購之後,謝氏集團不僅在全亞洲繼續鞏固第一的地位,而且財團的總體實力也將擠入全球前三的排名。」
屏幕的畫面里是一棟足有五十層高的大廈,是本城地標性的建築,橘黃色的「謝氏實業集團」的logo醒目異常,烏壓壓的無數記者將大廈門前堵得水泄不通。
記者手持話筒對著鏡頭報道:
「謝氏集團宣布,集團下一步的重心是打造真正屬於自己的國際頂尖品牌,由謝氏集團來引導世界的時尚潮流,而不是始終跟在歐洲的身後……」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
反覆又想了一遍,她終於站起身,走到書桌前。
夜風將窗帘吹得烈烈揚起,有雨水灌了進來。白光閃過,閃電撕破夜空,將屋內霎時閃得亮如白晝,照亮她額頭的髮際線處,那道細長隱約的傷疤。一陣陣「轟隆隆」巨大的雷聲,她端然不動,影子被暗暗的燈光在地面上拉得斜長斜長。
拿起筆。
她在設計稿的右下角簽下兩個字——
「葉嬰」。
整整六年,被關在那個與世隔絕的地方。
她已經不想再等下去。
檯燈下,壓著一張飛往巴黎的機票,被吹進的夜雨微微打濕,陰冷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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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日。
她來到了巴黎。
這座城市充滿了浪漫和糜爛的氣息,雖然從下飛機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斷斷續續地下雨,卻彷彿空氣中都瀰漫著香水的味道。買了一把寬大的雨傘,她將畫架支在四季酒店前面,一筆一筆將雨霧中的酒店繪入畫中。
巴黎四季酒店。
她在雜誌上看到過關於它的介紹,被評選為全球最奢華的酒店。從外面看起來,除了有凝重的歷史感,它似乎沒有什麼太過出奇的地方,她一邊漫不經心地想著,一邊留意著那一輛輛開過來,停在酒店大堂門口的豪華轎車。
果然是以奢華聞名的酒店。
汽車皆是名車。
出入的客人也一個個氣宇不凡,非富即貴。
將近中午一點的時候,她終於等到了她在等的。
一輛黑色林肯房車從雨霧中駛來,緩緩停駛在四季酒店的門口。酒店的大堂經理親自迎出來,另有一些似乎早就等候在大堂里的上流社會的人士也紛紛迎出來,車門被門童恭敬地打開。
遠遠的。
她從畫架上方凝望過去,只能看到那人的背影。
雨霧如煙,那人穿著一件黑色的毛呢大衣,頸脖處一條淺灰色的圍巾,雖然背影有些削瘦,但身材修長,氣質清峻,彷彿國畫中淡墨的一筆,空靈而又遒勁。
有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男子跟在他的身後。
她還想再多看一眼。
那人已經被眾人簇擁進了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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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五日。
她接近了他。
幾天來,雨一直下下停停,這天卻漸漸收住了,還出了太陽。傍晚,她見到他獨自一人從酒店出來,行駛在霞光滿地的街道上。
這是她最接近他的機會。
前面幾次,他都是直接在大堂門口乘車出去,回來時又被車直接送到大堂門口。她注意到他的轎車不再是第一天那輛林肯,而是一輛加長加寬,能緩緩伸出輪椅斜坡來的黑色賓利。
很明顯,他的身體非常不好。
除了正裝參加重要場合,他基本都是坐電動輪椅出行。剛到的兩天持續陰雨、氣溫寒冷,她能看出他的面色越來越蒼白,幾乎每次他進出酒店大堂時,她都能聽見一陣陣壓抑不住的輕咳聲。
此刻。
當他自霞光滿地的街道又慢慢折回酒店的時候。
她飛速地從畫架旁抱起一些東西,幾個大步跑過去,擋在他的電動輪椅前。薄薄的霞光中,她半蹲下來,微笑著望向面前這個輪椅中的年輕男子,對他伸出右手,說:
「嗨,你好,我是葉嬰。」
坐在輪椅中,這個年輕男子大約二十五、六歲的年紀,穿著一件黑色的駝絨毛衣,一條黑白碎格的絲巾偎著他的下頜,膝上蓋著一條厚厚的棉毯。
彷彿極少與世人打交道,他的面容顯得清淡疏離,寧靜高遠,然而輪廓骨骼中卻透出一股異常誘人的艷色,如同清冷冷的,帶著異香的梔子花。
輪椅停下來。
抬起頭,他緩緩望了她一眼。
伸出的右手被晾在空氣中,葉嬰的笑容依舊甜美,彷彿不以為意,從收集的剪報中她早已了解他的性格。於是,她又將手中的冊子遞向他,說:
「這是我的設計稿,你要看一看嗎?」
橘紅色的封皮,裡面大約有二十張左右的畫稿,那是她為了他而精心準備的。
他沒有去接。
「如果你想要做設計師,」輪椅中,他面容平靜,「可以把你的設計圖遞到集團的人事部門。」這是她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那聲音很好聽,比她想象中要低沉一些,但並沒有虛弱無力的感覺。
「可是,我不想從底層一步步做起,」她含笑望著他,笑容甜蜜,眼珠漆黑如深夜的雨霧,「我希望能得到你的欣賞。」
他似乎已沒有興趣再同她說話,驅動輪椅繞過她身旁。
「那麼,至少可以看一下我為你畫的這些畫嗎?」她又攔住他,手按在他輪椅的扶手上,這次沒有容他拒絕,她就直接將幾張畫稿放到了他的膝上,笑意盈盈地望著他說。
他眉心皺起。
蒼白的手指終於拿起那些畫。
幾張畫里都有他,細雨中他穿著黑呢大衣走入酒店的背影,夜幕降臨時他坐在輪椅中用手輕掩嘴唇咳嗽的模樣。而她放在最上面的那張,還只是黑白的素描稿,輪椅中的他如同沐浴在萬道霞光里,晃得人眼睛都有些睜不開,透出的味道卻是異常清冷的。
「你知道嗎?你很迷人。」
半蹲在他的輪椅前,葉嬰歪著頭瞅他。她的眼珠烏黑透明,黑得像深夜的雨霧,她的微笑卻是甜蜜的,跟眼底的神情如此不搭。
原來他長得這麼好看。
在她收集的剪報中,連一張他的正面照片也沒有,只有在一次時裝發布會上,被其他人影疊住的他的暗暗的側影輪廓。此刻,這樣近距離地觀察他,她能感受到他的疏離和冷淡,彷彿他是禁慾的,可是,他的面容這樣的清俊美好,淡色的雙唇,被睫毛掩住的眼瞳,略微蒼白的優美手指,讓她忍不住細細地打量他。
「可是為什麼要坐輪椅呢?是身體不好嗎?」
目光望向他膝蓋上的棉毯,她的語氣中有淺淺的遺憾。而他恍若未聞,漠然地看畢那些畫,遞迴給她。
「喜歡這些畫嗎?」
沒有馬上去接,如同多年的老朋友般,她在他面前蹲得更低些,仰起頭笑著問他。
「畫得很快。」
這是他的回答。
「那麼,你喜歡嗎?」
她又問了一遍,緊緊地盯著他。
「你並沒有受過專業的繪畫訓練。」驅動輪椅繞開她,他淡聲說,將那些畫放回她的畫攤上。
「如果不喜歡,你可以直接告訴我,」她笑得很無所謂,「而且,是否受到專業的訓練並不是判斷一幅畫好壞的標準。」
他開動輪椅準備離開。
「等一等!」她從身後喊他。
他緩緩轉過身。
霞光中,她無奈地說:
「我一直在這裡等你,等了好多天,結果你卻並不欣賞我。」
頓了下,她又打起精神,笑了笑,說:
「好吧,希望你能繼續給我機會,讓我得到你的欣賞。」
於是,從此每天早上,她都會將自己最新的畫拿到四季酒店的前台,請酒店的工作人員將它們轉交給那位坐輪椅的優雅男子。
她不知道他是否會看。
也許畫根本送不到他的手裡,就會被那個一直跟隨著他的管家扔進垃圾桶。
可是,那總是她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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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
酒店的露台上。
膝上蓋著一層薄薄的棉毯,空氣中有些涼意,越瑄靜靜坐著,望向只有寥寥幾顆星的夜空。
久久地望著暗墨的夜空。
越瑄的面容蒼白得清俊寧美,眼底是空洞的,彷彿那裡沒有任何生息,彷彿他什麼都沒有在想,也什麼都不會影響到他。
「二少,您的電話。」
管家恭敬地捧著一隻震動中的手機走過來。
越瑄依舊靜默地望著夜空出神。
管家識趣地將手機放至他身旁的圓桌,默默退下。手機震動了一陣子,靜止下來。然後,又開始震動。如是反覆地打進來。
越瑄微微皺眉。
低頭看了一會兒手機屏幕上顯示出的號碼,他終於將它拿起來,剛一接通,裡面就傳出略帶激動的聲音:
「二少?」
是謝平。
越瑄閉了閉眼睛,那些刻意想要忘記的事情,湧向他的腦海。胸口染上涼意,他的手指蒼白,掩住嘴唇,低低開始咳嗽。
「二少,您不能再留在巴黎了!」謝平的聲音有些焦急,「如果您一定要留在巴黎,至少讓我或者謝浦陪在您的身邊,最近從大少那裡傳出來一些消息……」
夜風很涼。
從露台上,越瑄遠遠地望出去,在酒店前的廣場中,那個孤零零的畫架依舊支在那裡,昏暗的路燈下,那個女孩子坐在畫架後面,還在繼續畫畫。
「……森小姐也在找您,」謝平猶豫了一下,有些小心翼翼地說,「或者您聽一下森小姐的解釋……」
「你們統統留在美國,一個都不許過來,事情全部由大少來決定。」越瑄皺眉,聲音淡淡地說,「就這樣,我要休息了。」
關掉手機。
夜色又變得寂然無聲。
越瑄閉目咳嗽了一陣子,疲憊和倦意席捲而上,漸漸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