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
宴會廳內華麗輝煌。
衣香鬢影。
巨大絢麗的水晶吊燈。
奢華的銀質餐具熠熠生輝,瓷盤潔白,光芒溫潤耀眼,各式餐點色彩絢爛,無比精緻。英朗俊美的侍應生們穿梭廳內,衣飾華貴的賓客們一個個手持紅酒,低聲談笑。
宴會廳的正前方有個發言台,落地的銀質話筒,旁邊堆簇的鮮花叢中有隻牌子,上面寫著「Brila六十周年慶祝酒會」。
這是一場巴黎時尚界的上流酒會。
跟隨在越瑄身後,葉嬰用心打量著眼前每一位前來與他寒暄的賓客,其中很多都是世界著名的大牌設計師。有些設計師她曾經在時裝雜誌的專訪頁面上見過,能夠認出來,有些她需要仔細聆聽越瑄同他們的對話,才能大約猜出是誰。
像此刻這位身穿黑白印花絲質禮服裙的女士。
她身材豐滿,一頭褐色捲髮,綠色的眼睛,眼角有魚尾紋,同越瑄低語說話,不時大笑,笑容爽朗而有魅力,渾身散發出浪漫懷舊的氣質。
竟然是香緋兒女士。
香緋兒女士是國際時尚界的傳奇,在她二十三的時候一手創立了香緋兒王國,四十多年間,香緋兒王國一直牢牢佔據著世界頂級奢華品牌的一線地位。
「謝,第一次見你帶女伴參加酒會,這位是你的……」
聽到香緋兒女士將話題帶到自己身上,葉嬰微笑著對香緋兒女士頜首。越瑄側首,眼神淡淡地看了看她,用清遠好聽的聲音對香緋兒夫人說:
「她是……」
「謝——!」
她看到一位中年男子剛入場就徑直向這邊走來,大力地熊抱越瑄。那男子應該是美國人,身材高大胖碩,紅光滿面,顯然常常在海灘日光浴。他一邊興高采烈地拍著越瑄的肩膀問候,一邊好奇地上下打量她,然後哈哈大笑說:
「上帝啊,難以置信,謝竟然也有了情人。」
她看向越瑄。
越瑄並沒有看她,卻靜靜地對她彎出右肘。她心內一怔,下意識地挽住他的手臂。
在她挽住他手臂的那一瞬。
她能感受到宴會廳內有很多道目光落在她的那隻手上,目光中的意味各自不同。香緋兒女士舞動手中的香扇,抿唇輕笑,美國男子先是呆怔住,然後又是一陣哈哈大笑,說:
「謝,難道你打算不戰而逃嗎?」
不戰而逃……
思忖著這句話的意思,葉嬰腦海中正迅速檢索著剪報中搜集過的全部資料,忽覺一道犀利的目光向她射來。
「這位小姐,您身上的這條裙子,是從哪裡得到的?」
一位銀髮男子走到她的面前,他應該是德國人,年逾花甲,銀髮一絲不苟地梳向腦後,灰色的眼睛,神情嚴謹冷漠,冷冷地看著她。
她眉心一皺。
微笑說:「有什麼不妥嗎?」
「詹姆士,你糊塗了,這是你親自設計的,Janin本季最新款的晚裝裙啊!看這位小姐穿起來多麼美麗,下次應該遊說她親自擔任你的模特。」美國男子大笑著說。
「請問,這條裙子是您從Janin拿到的嗎?」德國男人詹姆士居高臨下地逼視她,神色不豫。
「是的。」葉嬰答道。
「所以,是您對它不滿意,才將它改成這個樣子?」目光冰冷地落在她的裙角,那裡原本是流暢而下的柔軟的隨身線條,現在卻被修改成了略帶凌厲硬朗感覺的花苞造型。
她又看了看越瑄。
他面上還是淡淡的,絲毫看不出任何情緒。
「我覺得這樣更好看些。」她含笑答。
「無知!這樣完全喪失了Janin的風格,是對Janin的不尊重!」詹姆士薄怒道。
「但卻有了我的風格。」
她微微笑著,彷彿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只有她的喜好才是最重要的。
「時裝是為顧客服務,而不是要顧客去配合時裝,不是嗎?」她笑了笑,接著說,「無論如何,這是一條很美麗的裙子,很欽佩您的設計。」
「確實很美。」
香緋兒女士搖動香扇,笑吟吟地說:
「詹姆士,我很久以前就告訴過你,你太輕視女性了,設計的服裝總是柔媚有餘,力量不足。你看,這條裙子改動之後,廓型多麼的好,柔美中有了建築感和支撐力,又顯露出了這位小姐美麗的雙腿。當然,百合花的配飾也是點睛之筆,這位小姐在配飾上也很獨到。」
詹姆士神色陡變。
冷硬著面孔,他對香緋兒女士和越瑄點頭示禮后,穿過人群,去到大廳的另一角。
「不要在意,詹姆士是個老頑固。」香緋兒女士眨眨眼睛,又探手摸了下她的裙角,和藹地對她說,「如果有機會,可以介紹你的服裝設計師給我認識,這件裙子改得很精彩。」
「謝謝您,我叫葉嬰。」
葉嬰伸出手。
「哦?」香緋兒女士將香扇收入掌心,眼角似有若無地瞟了一眼越瑄,握住她的手,「葉,很榮幸認識你。」
燈光暗下。
一束白色的光芒打在宴會廳的發言台上。
黑色禮服的越瑄站在那束光芒中,他神色淡然,氣質清遠,雖然面色有些蒼白,然而聲音低沉清越,有種疏遠矜持的氣勢,使得滿場賓客皆屏心靜氣聆聽他的致辭。
有六十年悠久歷史的國際頂尖奢侈品牌Brila被亞洲謝氏集團收購,在時尚界引發了巨大的反響,今次的六十周年紀念酒會是收購事件后謝氏首次在巴黎公開露面。
原本業界傳聞,酒會將會由謝氏大公子親自主持。
未曾想到卻是謝氏二公子。
銀質的落地話筒。
異常清峻的年輕男子。
白色耀眼的光束中,那淡雅清傲的身姿,寧靜如深井的目光,又是讓人無比想要親近,又是彷彿隔著山長水遠的距離。
致辭中的越瑄輕微咳嗽了一聲。
葉嬰立時凝神望去。
他似乎並無異常,只是唇色又更加蒼白了些,繼續神色淡定地將致辭完成。她很佩服他,其實致辭前她就已經察覺到,謝二少的身體狀況很不對,他走路的步伐愈來愈滯重,胸腔中的咳嗽似乎也愈來愈難以控制。
在滿場掌聲中。
越瑄走下台來。
她第一時間迎上去,挽住他的手臂,竟感覺彷彿有冰冷的汗意從他的體內沁出一般,令她硬生生打個寒顫。心下一怔,她仰頭看向他,見他面色蒼白,額角也滿是細密的汗珠。
從隨身的包中拿出手帕。
她悄悄將手帕塞給他時,指尖碰觸到他的掌心,也是潮濕而冰涼,如同被冬夜寒洌的井水泡過一般。
接下來是Brila的品牌總監上台致辭。
站在發言台的旁邊,葉嬰含笑地挽著越瑄的手臂,看似輕鬆,實際在暗暗用她全部的力量支撐住他。雖然他始終克制著盡量不發出咳聲,但是她能感覺到他的身體越來越冰涼,胸口的起伏也漸漸加重。
「需要離場嗎?」
察覺到四周投射過來的視線,她低聲問他。
「不用。」
他用手帕掩去幾聲低咳,淡淡地說。
香緋兒女士作為特邀嘉賓的致辭也結束后,酒會正式開始。
著名鋼琴家理查德彈奏著鋼琴,紅酒的味道瀰漫在空氣里,滿場賓客一個個酒意微醺,談笑風生,從最新的時尚話題,到業界的八卦佚事,無所不聊。
越瑄自然是酒會的焦點。
絡繹不絕地有賓客過來寒暄,作為禮節,幾乎每個賓客都會向他舉杯致意,而他也都會微啜一口紅酒。雖然每口都很少,但是積少成多,她注意到他不知不覺已經喝了三杯。
「我不要你喝那麼多酒,」攬緊他的手臂,葉嬰臉頰紅撲撲,笑容嫵媚,星眸閃耀,她半醺地偎在他身上,用周圍賓客們都能聽到的聲音,湊在他耳邊,柔柔地說,「你今晚剩下來的時間,都是屬於我的……」
賓客們大多是法國人。
見慣了浪漫風情的場面,他們相視哈哈一笑,並不以為意,反而對這位淡靜清遠的東方年輕男子多了幾分親近感。
於是葉嬰幫他擋下了所有的酒。
於是她再接再勵。
索性將他拉出了酒會。
雨還在下。
走出宴會廳,被冷風一激,體內微醺的酒氣陡然散去,葉嬰打個寒戰,忽覺越瑄腳步一澀,然後就聽他猛烈地咳嗽起來。如翻天覆地,他咳得喘不過氣,面頰潮紅,胸口發出似撕裂般的轟聲,直咳得彎下腰去,彷彿要咳出血來。
「二少!」
黑色賓利停下,管家從車內衝出來扶住他。門童有些慌亂不知所措,趕過來問是否需要幫忙喊救護車,越瑄擺了擺手,勉力靠著她和管家的攙扶進入車內。
司機膽戰心驚地將黑色賓利發動。
半躺在車內寬敞的車椅中,一陣陣猛烈的咳嗽之後,越瑄的咳意絲毫沒有減弱的趨勢,又是一陣巨咳,他眼睛霍地睜開,死死握住扶手,喘不過氣來一般,胸腔內迸出一聲聲尖銳的撕裂音!
「二少,您的葯!」
管家驚慌地掏出一罐噴劑,可是越瑄全身僵硬住,眼看進氣多出氣少,面色已變得發紫,牙關咯咯地緊閉著,噴劑哪裡塞得進去。
「讓開。」
葉嬰皺眉,劈手從管家手裡將噴劑奪過來,左手握住越瑄的頜部,用力一捏,硬生生將他的嘴巴捏開。
「吸氣!」
她大聲喊著,右手中的噴劑伸進他的嘴巴,向他喉嚨噴去,又喊:
「再吸!」
如此幾次,藥物噴入他的喉嚨,窒息漸漸被緩解,雖然還是有一聲聲的哮鳴音,聽起來也不再那麼可怖。
她鬆了口氣。
半跪在他的身前,她伸開雙臂抱住他,讓他向前趴,半伏在她的肩上,她用雙手輕柔地拍撫他的後背。以前媽媽犯病的時候,這樣子可以讓媽媽恢復得更快些。
半晌,他推開她。
呼吸漸漸平穩,他虛弱地望著車窗外已轉為細雨的夜色,沉默不語,管家將棉毯覆在他的膝上。
黑色賓利緩緩停在四季酒店大堂門口。
猶豫了一下。
見他並沒有趕她走的意思,外面又還在下雨,她就厚著臉皮,抱著畫具,跟在他的輪椅後面一同走進了酒店。
嗯,巴黎的四季酒店果然是全球最奢華的酒店之一。
跟酒店外觀的古拙樸素不同,自踏入大堂,立時便覺得滿目生輝,富麗堂皇,處處優雅華麗,浪漫典雅與渾厚的歷史感融合得渾然一體,如同踏入了王宮殿堂一般。如果不是因為隨在二少身後,她真的很想拿出相機來,太美了,無論是走廊牆壁上的油畫,還是大堂一角的雕像。
越瑄住的是總統套房。
她原就該想到。
但當她真的看到這總統套房時,卻還是呆了一呆。
將房間收拾妥當,管家悄無聲息地退出去。她讚歎地將目光從房間的每個奢華精緻的細節中收回來時,見謝二少正坐在寬大舒適的沙發中,淡淡地望著她。
「房間真漂亮,我可以拍照嗎?」
沒有聽到他的回應,她就只當他是默許了,從包里掏出相機,對著每個她欣賞的角落和布置,啪啪啪地按下快門。可惜這隻相機只是普通的卡片機,拍出的色彩比原景要遜色不少。
鏡頭一移。
取景的液晶屏幕中,光線氤氳,奢華懷舊的金絲絨沙發,上面綉著繁複的花朵,色彩華麗暗沉,花瓣凸浮,精緻如生,彷彿有暗涌的香氣,又帶著幾縷糜爛與頹廢,與那人清高至遠的氣質本應是格格不入的,竟又恍若渾然一體。
他的眼神很淡。
她忽然很想對著他按下快門,倒看看他是否還是無動於衷。終究她還是作罷,乖乖坐到他的對面。
「為什麼我會有種感覺,」她倚在沙發里,笑著說,「你就像一個很快要死去的人,或者說,你已經死過一次?」
他淡淡地看著她。
「對,就是這種眼神,就算我說這麼不禮貌的話,你也好像一點反應也沒有。是因為你的身體嗎?因為哮喘太嚴重,活得很辛苦,所以不想再活著了嗎?」故意刺激了他幾句,見他依然毫無反應,她嘆口氣,低頭擺弄著相機,翻看剛才拍到的照片,「你看,這套房間多麼美麗,隨便拍下來的照片就這麼好看。」
湊過去,她把相機給他看。
照片一張張的翻過。
每張都如油畫中的靜物,很美。
「這麼美,世界上有多少人終其一生也無法住得起這樣的酒店和這樣的房間,如果不好好珍惜,多麼可惜。」瞅著他,她搖搖頭,「而且,你又長的這麼好看。」
跪坐在沙發中,她往前趴了一下,手指輕輕撫上他的面容。
「知道嗎?你長得真的很好看。」
手指從他的眉骨,溫柔地滑落到他的面頰,她讚歎著說:「我覺得,如果一直這樣看著你,我也許會愛上你的……」
他皺眉。
向後避了一下。
「啊,終於有反應了,」她笑起來,眼底有深幽的亮光,跪身起來,她湊得離他更近些,聲音如蜜地說,「我忽然很好奇,如果我吻你,你會怎樣呢?是不是也這麼平靜,這麼無所謂?」
說著,她緩慢地湊向他的唇。
很慢很慢。
只要他一伸手,就可以將她推開。
他的唇清冷蒼白,有夜的涼意。原本她只是為他的漠然心中暗惱,想逗弄一下他,哪怕惹得他發怒,也比他全然的漠視好些。然而,越是接近他,他身上那種淡然的冷漠越是強烈,而他的嘴唇,彷彿堅毅清冷得從沒有被慾望沾染過。
這種堅毅清冷讓她的眼睛眯了起來。
她吻住了他。
有些狠狠地吻住了他。
輾轉地反覆地,她用力地吻在他的唇上,呼吸漸漸火熱紊亂,她用雙手箍住他的後腦,柔軟地,又帶著股狠勁地吻著他,想要將他唇上的冰冷吻下去,吻著吻著,久久地吻著他,她終於嘆了口氣。
「對不起。」
她放開他,有點頹然。
雖然她心裡不甘,但終於承認了自己的失敗。即使這麼近的距離看著他,他的眼睛依舊清明如泉水,無波無瀾,似乎這一吻對他沒有任何影響,反將她眼底的狼狽映了出來。
一陣咳嗽。
他神色倦倦的,聲音低啞,說:
「我以前好像見過你。」
依舊依偎在他的肩膀上,她挑了挑眉毛,笑得如春日花開,眼角都帶著花香,說:「我也是,我無數次在夢裡見過你。只是夢裡你的模樣都不大清楚,最清晰的只有你這雙眼睛,清澈寧遠,跟現在一模一樣。」
「所以,我們是命定的緣分,對不對?或者,我們有前世的羈絆,今生必定相遇?」她咯咯地笑著,仰著頭,如同盛開的薔薇花,「其實我不該灰心啊,你剛才畢竟還是允許我吻了你。」
目光在她笑意盈盈的面容上巡視一圈,越瑄疲倦地閉上眼睛,說:
「你究竟想要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