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德里斯科爾一家
帶我去父母家裡的那個辦事員,是個乾癟小老頭,皮膚皺縮,一臉皺紋,穿一身磨損得發亮的黑色衣服,打一條自領帶。當我們走出門口來到街上的時候,他急不可待地、甚至有點象發神經病似的拚命地握他的兩隻手,還使勁掰他的手指關節和腕關節,讓它們發出格格的響聲;他又非常用力地抖動、摔踢他的兩條腿,好象有意要把腳上的後跟已經穿壞的靴子踢到天上去一樣;他還仰起鼻子前空中深深地吸了好幾口霧氣,象一個被長期關在監牢里的人,現在被釋放了出來,正在由衷地感謝天主所賜的真福。
「他覺得這裡的空氣很好聞!」馬西亞用義大利語對我說。
老頭兒瞪了我們一眼,他不同我們說話,只是向我們發出「嘬嘬」的聲音,就象人們向一條狗示意一樣,意思是要我們跟上他的腳步,免得走丟了。
我們很快來到一條擠滿車輛的大街,他攔住一輛駛過的街車,這是一輛有車廂的雙輪馬車,但那個車夫卻不象通常那樣坐在馬屁股後面的馭座上,而是立著、筆直地高高地站立在車廂的後面,他的背後是臨空沒有依託的;他站得比車廂的頂蓋高出許多,以致那個車蓋就成了擺在他面前供他放手的桌子了。他居高臨下,握著兩根長長的韁繩,通過車廂頂蓋,遙遙地駕馭著前面駕車的馬匹。這種希罕的東西,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後來才知道,它的名稱叫卡普①。
①卡普:英國的一種舊式的有車廂的單馬雙輪或四輪車。
辦事員讓我們上了這輛前面敞開的、沒有車門的卡普;通過開在車頂上的小窗孔,他和車夫說著話,有好幾次提到「貝司納爾格林」這樣一個地名。我想這一定是我父母居住的那個區的區名。我知道英文「格林」是綠色的意思,它使我產生了一種想法,認為這個區一定栽滿了各種好看的樹木;那麼,我住進去以後,它一定會使我感到愜意和稱心;這個區想必同我們剛到達倫敦時看到的那些陰暗、可憐、糟糕透頂的街道是完全不一樣的。住在一個大都市裡,尤其是住在這個大都市裡的一大片綠油油的樹木中的一幢宅子里,那肯定是了不起的。
給我們帶路的人同馬車夫之間出現了爭執,爭執的時間還相當長。有時是這一個人抬頭伸長著脖子,沖著小窗孔作出各種解釋;有時是另一個人似乎要從他站著的位置上一下子鑽進小窗孔里來申明他根本不知道對方問他的事情。
馬西亞和我,我們緊緊擠在車座的角落裡,卡比趴在我們兩個人的腿中間。我聽了他們的對話,對自己說,一個車夫連貝司納爾格林這樣漂亮的地方也不認識,這確實使人吃驚。要不,倫敦一定有著許多綠化區,因為相同的地方多了,就容易把它們的名字弄錯;但這不同樣也很叫人吃驚嗎?因為根據我們所看到的,我倒寧肯相信整個倫敦都黑得如同煙囪里的煙炱。
我們在寬闊的馬路上賓士,隨後馳進狹窄的街道,接著又回到寬闊的馬路上。但是我們的馬車是被如此濃密的大霧包圍著,車窗外面的東西,幾乎什麼也看不見。天氣開始變冷了,我們感到呼吸困難,憋得有點透不過氣來。我說的「我們」,指的是馬西亞和我,因為我們的嚮導正好相反,他顯得很愜意,不管天氣怎樣,他總是在用力地呼吸;他用鼻子吸氣的時候,連嘴巴也張得大大的,看去他是急於要在他的肺庫里儲存越多越好的空氣;另外。他還在繼續做著掰手指頭和伸腿、踢腿的動作。難道他好幾年都沒有動彈過和呼吸過了嗎?
一想到只要再過一會兒功夫,也許只要再過幾秒鐘,我就要擁抱我的親人,我的父親、母親和兄弟姐妹了,這種想法使我在心理上產生了一種非常急躁和異乎尋常的興奮情緒,然而我還是讓自己冷靜下來,我對自己說,應該看看我們正在穿越的這個城市,這不就是我的家鄉、我的祖國嗎?
但是,儘管我把眼睛睜得很大,其結果還是沒用,因為除了在濃霧中燃燒著的瓦斯燈所發出的紅色亮光外,我幾乎什麼也看不見。車外的大霧,厚得象天上滾動的雲塊,稠得象煙囪里冒出來的濃煙,我們已經連從對面馳來的車輛的車燈也看不見了。我只感到我們坐的這輛卡普在時不時地緊急剎車,很明顯,它隨時都有可能碰著或者壓著街上的擁擠的人流。
我們一直在奔跑著。從格萊斯和伽雷事務所里出來已經很久了,我心想,這就證明我父母是住在鄉下,也許我們很快就要離開狹窄的街道在田野上賓士了。
我和馬西亞手拉著手。當我想到很快就要見到我父母的時候,我把他的手捏得緊緊的,我感到有必要對他說明;我現在是、而且永遠是他的朋友。
我們不但沒有到鄉下去,反而走進了更狹窄的小街,我們聽到了火車尖厲的鳴笛聲。
於是我讓馬西亞問嚮導,我們是否很快就要到家了,馬西亞的回答是令人失望的。他說格萊斯和伽雷事務所的辦事員講,他從未到過這個賊窩。也許是馬西亞弄錯了,他沒有聽懂人家的回答。不過馬西亞堅持說,辦事員用的那個英文字「西埃夫」①,法語的意思正好是「小偷」;他認為這是不用懷疑的,他決沒有弄錯。我一時真有些困惑不解,心裡想:嚮導這樣害怕小偷,那正好說明我們要去的地方是鄉下。「格林」這個字是在「貝司納爾」的後面,正好符合那裡有著一片樹林或草地。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馬西亞。一個嚮導害怕小偷,使我感到非常可笑,沒有出過城的人有多蠢!
①原文是英文「賊」字,譯文是諧音。
然而沒有任何顯示鄉村就要出現的跡象,但這也沒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英國本來就是一個叫作倫敦的污泥和石頭的城市①。誰說不是呢,現在污泥濺滿了我們的車子,一塊塊黑泥一直濺到我們身上;一股股惡臭的氣味從四面八方把我籠罩起來也已經有很長時間了;這一切都表明我們是在一個骯髒的城區,很可能這是到達貝司納爾格林草地的最後一個區。但我又感到我們好象在原地轉悠,車夫還不時放慢速度,似乎連他也弄不清到了什麼地方。果然,他一下子把車子停了下來,我們車頂上的小窗孔打開了。
①在原文中這段話較費解。這是作者描寫的雷米當時的心理。雷米年幼無知,當時又處在極度慌張迷惑的心理狀態中,他先把貝司納爾格林這個地名拆開來理解,成了貝司納爾樹林或貝司納爾草地;現在他在自我安慰中把英吉利這個詞按法文「昂格勒坦爾」一詞拆開來,法文稱英國為「昂格勒坦爾」(這裡是中文諧音),這個詞的前半部「昂格勒」(諧音,下同),在法文中作「角」或「隅」的意思講,因而可作「一小塊地方」去理解;這個詞的後半部「坦爾」,在法文中為「土地」,因而可作石頭和泥土去理解。把兩部分加在一起,成了石頭和泥土的一角,或泥土和石頭的一隅之地。於是,雷米認為英國比倫敦大不了多少,倫敦基本上就是英國;無論是英國還是倫敦,無非都是石頭和泥土的城市。作者這樣描寫,是表明孩子式的無知和孩子式的思想混亂。
一場對話,或者說一場爭論開始了。馬西亞對我說,按照他的理解,我們的車夫不願意再向更遠的地方走去了,因為他不認識路;車夫要求嚮導給他指出去貝司納爾格林的方向,而嚮導的回答還是「我不知道這個賊窩在什麼地方」。現在「賊」這個英文字,連我也聽得一清二楚了。
但是,我認為他們指的並不是貝司納爾格林區。
爭吵繼續通過小窗孔進行下去,車夫和嚮導彼此都以同等程度的火氣從這個不大的窟窿里向對方送去有來有往的責問和反駁。
最後,嚮導把車錢付給了嘀嘀咕咕的馬車夫,他跳下卡普,又一次對我們發出「嘬嘬」的示意聲,很明顯,該輪到我們下車了。
我們在濃霧中來到一條滿是泥漿的街道,有一間燈火輝煌的店鋪,裡面的瓦斯燈的燈光,通過鏡子、鍍金器皿和多棱玻璃磚酒瓶的反射,透過霧障,一直照射到街上陰溝旁的水潭裡。這是一家小酒店,但是為了讓它體面些,可以象英國人那樣叫它「豪華的酒家」①,也可以簡單一點叫它「金宮」,也就是說,這是一家賣杜松子酒②的酒店。當然,它也賣其他各種燒酒;只要是燒酒,杜松子酒也一樣,都離不開以糧食或甜菜為原料的酒精。
①豪華的酒家:英俚稱賣杜松子酒的小酒店為「豪華的酒家」或「金宮」。杜松子酒的英語譯音為「金」,在我國稱「金酒」。是烈性酒。
②原文為刺柏子酒,在譯文中為了和金酒統一,改澤為杜松子酒。
「嘬嘬,嘬嘬!」我們的嚮導又發出了這個聲音。
我們和他一起走進了這間「豪華的酒店」。我們剛才還認為這裡是個窮人區,其實是大錯特錯了。店堂里到處都是鏡子和鍍金器皿,酒櫃是銀色的,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豪華的排場。但是那些坐在酒櫃前或者肩靠在牆壁和酒桶上喝酒的人,卻都衣衫襤褸,有幾個人的腳上甚至連鞋子也沒有,他們肯定不久前還光著腳在垃圾和污泥中走過路,因為那一隻只光腳上都好象有著一層厚厚的、烏漆墨黑的、還沒有擦乾的黑鞋油。
在漂亮的銀色櫃檯上,我們的嚮導要了一杯香味醇厚的白甜酒。這個剛才貪婪地吸著霧氣的人,現在又貪婪地將這一杯甜酒,只一口就喝乾了;於是他開始和袖子卷到肘上為他倒酒的那個人攀談起來。
他是在問路,這是很明顯的,我沒有必要再去問馬西亞。
我們又跟在嚮導後面上路了。現在街道變得更加狹窄,因而儘管有霧,兩旁的屋子也還能看清楚;我們頭頂上有很多繩子,它們從這邊的屋子被拉到那邊的屋子,上面掛滿衣服和破爛,這肯定不是為了要晒乾它們才晾上去的。
我們在哪兒呢?我開始不安了。馬西亞不時看看我,但他什麼也不問。
我們先進入一條小巷,然後來到一個院子,又穿過這個院子進入另一條小巷;這裡的房子比你在法國最貧窮的鄉村所能看到的還要破舊,很多是用木板釘的,象車棚或牛欄;然而這又的的確確都是些住家。頭上沒有帽子也不包頭巾的女人和她們的孩子在這一家或那一家的門口擠進去擠出來。
當我們借著微弱的亮光能較為清晰地看一看我們周圍的時候,我發現這些女人臉上都沒有一絲血色,亞麻色的黃頭髮技在肩上,孩子們幾乎都光著身子,只是背上還掛些破布條似的東西。在一條小巷中間,我們還發現有幾隻豬在死水潭裡亂拱,發出一股令人噁心的臭氣。
我們的嚮導很快停了下來,他肯定是迷路了。正在這個時候,一個身穿緊身藍色禮服、頭戴漆皮帽的人向我們走了過來,他的袖口上有一圈黑白飾帶,腰帶上掛著手槍槍套。這是警察,用英國人的叫法,他們是「警察局的人」①。
一場談話又開始了。不一會兒,我們跟在警察後面上了路;我們穿過了一些小街、幾個院子和彎彎曲曲的街道,我彷彿覺得周圍的房子都有一種搖搖欲墜的樣子。
①原文是英語。
我們終於在一個院子里停了下來,院子中央有一個水塘。
「這裡就是紅獅院」,②警察說。
②原文是英語。
這個名字我已聽到過幾次了,馬西亞曾對我說過這三個字的意思。
我們為什麼要停下來?這裡不可能就是貝司納爾格林,我的父母難道就住在這個院子里?可是……
我沒有時間去琢磨在我不安的頭腦里所產生的這些問題,警察敲了敲用木板釘成的牛欄一樣的門,嚮導謝了謝他,這樣,我們算是到了。
馬西亞沒有放開我的手,他緊緊地握著,我也緊緊握著他的手。我們兩個都知道彼此心裡在想什麼,攪得我心神不定的憂慮也同樣在折磨他。
我是那樣的心慌意亂,連警察敲過的門是怎樣在我們面前打開的都不太清楚了。我們走進一間空空蕩蕩的房間,裡面點著一盞燈,爐算上燃著煤火;這時候,我的神志又恢復清醒了。
在爐火前面,有一張草編的安樂椅,它的式樣有點象那種供聖像的木龕,那上面坐著一個頭上戴頂黑色軟帽的白鬍子老人,他象尊雕像,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另外有一男一女面對面地坐在一張桌子的兩頭,男的有四十歲上下,穿一身灰絲絨服裝,他的面孔顯得聰明而冷酷;女的比他要年輕五、六歲,一頭金髮垂在一塊交叉系在胸前的黑白方格披肩上,她的眼睛獃滯無神,在她的應該說是很漂亮的面容上顯出一種對什麼都無所謂的冷漠的表情,至於她的姿態,那也同樣顯得無精打采。屋裡還有四個孩子,兩男兩女,都是一式金黃色頭髮,就象他們母親的亞麻色金髮一樣;最大的男孩看去有十一、二歲,最小的女孩剛只三歲樣子,她正在地上蹣跚地學步。
以上這一切,在我們的嚮導,那位格萊斯和伽雷事務所的辦事員,他還沒有把話說完之前,我只瞥了一眼,便全看清楚了。
嚮導講了些什麼,我幾乎沒有聽見,其實即使聽見了,也全然聽不懂;但是德里斯科爾這個姓,也就是開事務所的那位律師所說的我的姓,總算沒有叫我的耳朵漏掉。
現在,所有的眼睛都轉過來盯著馬西亞和我,甚至那個一動不動的老頭也不例外,唯獨小女孩被卡比吸引住了。
「你們倆誰是雷米?」穿灰絲絨套服的那個人用法語問我們。
我向前走了一步。
「是我。」我回答。
「那好,孩子,親親你的爸爸吧!」
我從前只要一想到這個時刻,總以為會感到一股把我不由自主地推向我父親懷抱的強烈的激情,可我現在並沒有感覺到這股激情。但是,我還是走上前去吻了我的父親。
「現在,」他對我說,「該親你的爺爺、媽媽、兄弟和姐妹了。」
我先走向我的母親,把她抱在懷裡;她讓我擁抱,但她卻不擁抱我,只對我講了兩三句話,我當然沒有聽懂。
「跟你爺爺握握手吧。」我父親對我說,「輕一點,他癱瘓了。」
我也和我的兩個弟弟、我的姐姐握了握手;我想抱抱小妹妹,可是她正在一門心思撫摸卡比,一手把我推開了。
當我從他們跟前挨個走過去的時候,我不由得對自己感到生氣,唉,這是怎麼啦!我終於回到了自己家裡,卻沒有感到什麼歡樂。我有了父親、母親、兄弟姐妹,我還有祖父,我和他們團聚了,但我心裡還是冷冰冰的。我曾經那麼焦急地等待著這一時刻,我將要有個家,我將要有親愛的父母,我將愛他們,他們也將愛我,一想這些,我曾經高興得瘋了一樣;然而,現在我卻用審視陌生人的眼光看著他們,這是怎麼啦!使我感到困惑的是,我心裡並沒有什麼話想同他們講,連一句親熱的話也找不出來。我難道是個沒有心腸的人?我難道是那種不配有家庭的人?
如果我是在一座宮殿而不是在木板房裡找到了我的父母,難道我心裡也會象現在那樣感覺不到那種溫暖的感情嗎?而在幾個鐘頭以前,我對自己還不認識的父母是滿懷這種感情的,為什麼在我親眼看到他們的時候,反而不能表達出這種感情呢?
這種想法使我感到羞慚。我又走到我母親的跟前,又一次擁抱她,緊緊地親她。也許她並不明白出現在我身上的這股激情的緣由,她沒有用親吻和擁抱來回答我,而是用無動於衷的神情看著我,然後稍微聳了聳肩,對她的丈夫,也就是我的父親,說了幾句我聽不懂、但使她丈夫笑得很起勁的話。這一個的一臉冷漠和那一個的一臉訕笑,使我的心痛得再也無法忍受了,我那對父母的如此熾熱的激情,看來在他們眼裡連個屁也不值。
但是他們不讓我有時間沉湎於自己的萬感千愁的感想中。
「這一個呢,」我父親指著馬西亞問我,「他是誰呀?」
我向他解釋是一種什麼關係把我同馬西亞聯繫在一起的,我儘力在說話中強調馬西亞對我的誠摯的友愛,同時又極力說明我還欠著馬西亞許多恩情。
「很好。」我父親說,「他是想到這裡來旅行幾天啰。」
我正要回答,馬西亞卻打斷了我要說的話。
「是這樣。」他說。
「巴伯蘭呢?」我父親問,「他為什麼沒有來?」
我告訴他巴伯蘭死了。我們是在夏凡儂從巴伯蘭媽媽那裡得知我的父母在找我之後去的巴黎,而當我們到達巴黎的時候,這一死訊使我們感到多麼失望!
我說的話,父親都為母親翻譯了一遍,我相信我聽懂了她回答時所說的「很好!」或「太好了!」這兩句英國話,因為我懂得「好」①和「很好」②這兩個英國詞,但我不明白為什麼巴伯蘭死了她要說好或很好呢?我心裡暗暗自問,一時卻找不到答案。
①②原文是英語。
「你不懂英語嗎?」父親問我。
「不懂。我只懂法語,還懂義大利語,那是跟一個師傅學的,巴伯蘭把我賣給了他。」
「是維泰利斯?」
「您知道……」
「前段時間我去法國找你的時候,巴伯蘭跟我說起過他的名字。你一定覺得很奇怪,也很想知道我們為什麼十三年沒有找你,而後來又突然想起了要去找巴伯蘭的原因吧。」
「啊!是的,很想知道,我對您說實話,非常非常想知道。」
「那你到火爐邊來,我給你講。」
進屋的時候,我已經把豎琴靠在牆邊,現在我解下背包,坐在指定的地方。
但是,當我把沾上泥的、濕漉漉的雙腿伸向火爐的時候,祖父卻朝我這邊「啐」地吐了口唾沫,他不開口,有點象一隻發怒的老貓。沒有必要作什麼解釋,我已經明白我是礙著他了,於是我把腿縮了回來。
「不用管他,」我父親說,「老人不喜歡別人坐在他的爐子前面;你要是冷,就烤烤吧,用不著和他客氣,別不好意思。」
聽到當著這個白髮老人說出這樣的話,我真感到吃驚,我覺得,恰好相反,正是對這個老人,說這樣話的人應當感到不好意思。我把腿縮向我坐的椅子下面。
「你是我的長子,」父親對我說,「你是我和你母親結婚一年後生的。當我娶你母親的時候,有一個姑娘以為我本來會娶她做妻子的。這場婚姻使她懷著瘋狂的仇恨,她把你母親當作她的敵手。為了報復,正好在你滿六個月的那天,她把你偷走了,並且帶到了法國,把你扔在巴黎的街頭。凡是可能去找的地方我們都去找過,就是沒有到巴黎去找,因為我們想象不到有人會把你帶到那麼遠的地方去。我們找不到你,便以為你已經死了,永遠也見不到你了。直到三個月前,這個女人得了絕症,她在臨終之前講了實話。我們立刻動身去法國,到那個人們扔掉你的地方的警察局長那裡去了解,在那裡,人們告訴我,說你成了克勒茲的一個泥瓦匠的養子,是他撿到了你;我又立刻趕到夏凡儂,巴伯蘭對我說,他把你租給了一個叫維泰利斯的流浪樂師,你和他一起走遍了整個法國。因為我不可能留在法國,不可能親自尋找維泰利斯的下落,所以我委託巴伯蘭,並給了他錢,讓他去巴黎。同時,我又囑咐他,當他找到你之後,就通知受理我的事務的律師格萊斯和伽雷先生。如果我沒有把這裡的地址給他,那是因為我們只是在冬天才住在倫敦;在天氣好的季節里,我們全家就要帶著我們的車輛走遍英格蘭和蘇格蘭,去做流動商販的生意。就這樣,我的孩子,你現在被重新找到了。十三年以後,你又在家庭里佔有了你的位置。我懂得,你有些驚惶不安,因為你不了解我們,聽不懂我們說些什麼;同樣你也沒法讓別人明白你的話;但我希望你很快就會習慣起來。」
是呀,也許我很快就會習慣的,這是很自然的,既然我現在是在自己的家裡,今後和我一起生活的將是我的父親、母親、兄弟和姐妹,那麼,一切不是很快就會習慣起來的嗎?
漂亮、講究的襁褓並沒有表明我的家庭的實際情況,這對巴伯蘭媽媽,對麗絲,對阿根老爹,對所有救助過我的人,都是個不幸。我已不能實現我所夢想的事情,因為流動商販,尤其是住在木板棚里做小生意的人,他們是不可能富有的。但這一切又有什麼要緊!我終於有了一個家。在一個孩子的夢想中,母親就是財富,愛撫比財富更有價值。我需要的不是錢,而是愛。
在我聽父親講述的時候,餐具已經擺上桌子,那是些藍花盤子。在一個金屬盤裡,有一塊烤牛肉,周圍放了些土豆。
「你們餓了吧,孩子們?」我的父親沖著馬西亞和我問道。
馬西亞露出了他潔白的牙齒。
「好了,上桌吃飯吧!」父親說。
但在入座之前,他把我祖父的扶手椅先推到桌子邊上,然後他自己背靠火爐坐了下來。他開始切烤牛肉,給我們每人好大一塊牛肉,還加了些土豆。
儘管我不是在那種講謙恭、禮儀準則的上等人家中長大起來的,或者乾脆說吧,儘管我根本沒有受過任何教育,但是我還是注意到我的弟弟和姐姐經常用手抓著吃,還把手指蘸上點兒湯放進嘴裡舔著,而對這種使我感到不好受的餐桌上的惡習,無論是我的父親或我的母親都視若無睹,似乎並不介意;我也注意到我的祖父,他關心的只是自己的盤子,那隻唯一還聽他使喚的手不斷地、穿梭般地、一刻也不停地在盤子和嘴邊之間往返忙碌,當有點什麼從他發顫的手指間掉了下來的時候,我的兄弟們就當面嘲笑他。
晚飯吃過後,我以為我們要坐在火爐旁愉快地度過臨睡前的那些時刻了,可是我父親說,他等著會朋友,我們應當去睡覺。他拿了一支蠟燭領我們到了一個庫房,那庫房和我們剛才吃飯的屋子是相通的,那裡放著兩輛大車,就是通常流動商販賣貨用的那種車輛,他打開了一輛販貨車的車門。我看見裡面有一張雙層床鋪。
「這是你們的床。」他說,「好好睡吧。」
我在我的家——德里斯科爾家受到的就是這樣的款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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