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臟手(3)

23.臟手(3)

我剛剛又打了半天電話,打給誰不說你們也知道。我不知道應該感謝網路還是感謝什麼,但是在這個網路世界寫這個勞什子小說她居然還一直默默地看著,還抹眼淚,後悔當初不理解我——說實話我的眼睛也一直在疼,因為也在流眼淚,我一直就沒有這麼哭過——但是現在就是疼我也控制不了自己的眼淚。其實我這才知道,我真的那麼需要她。只要她在看,她在關心,小庄的故事就不會結束。我們打了一小時越洋電話。我不知道幾個錢,但是錢現在對於我沒有蛋子意義了。她沒有跟我提我開槍殺人的事情,雖然我知道她看見了,但是沒有提——有心眼的女孩都不會那麼傻,她更沒有問我為什麼這麼多年沒有告訴她。

呵呵,這個不是什麼秘密,但是我連小影都沒有告訴。因為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殺過人。雖然那時候我是士兵,但是我還是殺過人——而且還是我的前輩。小庄這麼多年就是這麼過來的,一直壓著這件事情沒有告訴任何人。不想告訴也不想說,只是現在不得不說——我不能讓這個前輩,過去的小兵就這麼消失掉——我倒不是紀念他,他也不是什麼偉大的戰士。

客觀來講,他是一個十惡不赦的罪犯。我開槍,其實是給了他一個解脫而已。——但是,這個人畢竟是我殺的。我怎麼可能沒有感覺呢?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看過薩特的劇本《臟手》。我看到這個劇本是在上到大學二年級的時候,那時候我已經從軍隊回來一年多了。當時要排一個戲劇片斷。一個同學迷薩特迷得不行不行的,我對薩特比較一般,我喜歡尤金奧尼爾和彼得謝佛。我一向對事事兒的講哲學的比較反感,喜歡講故事的,所以根本不看薩特。我那時候在大學裡面已經適應了這種慵懶閑散的生活,不是剛剛來的時候那種鳥樣子了,我說過,環境的力量是無窮的。所謂的一次當兵,一輩子都是軍人是絕對不可能的,不相信的話就去問問你身邊退伍和轉業超過一年以上的人,那種社會的暴錘是你抵擋不住的。因為不是身體的暴錘,那個算什麼呢?

是對你心靈的暴錘。——很多話很難說清楚,要是講述這些故事我乾脆再寫一個小說。我還是說《臟手》。他一定要我演雨果(好像叫這個名字,我記得不是很清楚了,現在腦子很亂很亂,不是大作家雨果,是劇本裡面的一個角色),因為覺得我的氣質很像雨果。我也不知道哪裡像,但是你不喜歡歸不喜歡,表演課程的作業還是要完成的啊!就跟在部隊的道理是一樣的,沒有什麼道理可以說。

我就拿過來劇本。只看了一半我就已經不行了,真的不行了。沒有眼淚,只有膽寒。《臟手》講的是一個清理門戶的故事,只不過發生在二戰的法共游擊隊。雨果就是那個被處死的人。他被處死了,被自己的戰友。我要演的就是雨果。我拿著劇本,我都能清楚地感覺自己的手在發抖。

我一下子把劇本扣在桌上。真的太可怕了……最後打點(我們學校的行話,就是考試)的時候,我真的在被殺的那個瞬間在台上暈倒了。醒來的時候已經是黑夜。我躺在醫院的床上看著滿天的星星。

臟手。我的手也是髒的嗎?我不知道。沒有淚水,只有顫抖。因為,你會恐懼。你會一直覺得自己的手是髒的。那雙眼睛在看著你。就那麼看著你。這也是為什麼我喜歡薩特的存在主義哲學,但是始終沒有勇氣讀他的劇本的原因。《死無葬身之地》,這個名字就讓我感到恐懼。後來我還是偷偷看了,但是恐懼就沒有那麼強了,但是因為我有過當兵的歷史,還是真的跟游擊隊一樣在敵後游擊作戰的特戰隊員,我還是會感覺到恐懼。

這真的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要不你乾脆拉光榮彈,或者是把手槍的最後一顆子彈留給自己,但是你要是來不及呢?我們會怎麼樣呢?——這個問題真的無法回答,你可以說豪言壯語,但是你不到那個分上,你就不會知道。什麼樣子的訓練,都比不上實戰。設身處地地想,在你離開特種部隊那樣的一個激情單純的環境,你在社會上被暴錘以後設身處地地想,作為士兵,他的價值是什麼呢?是自殺嗎?還是活著?自殺就是英雄嗎?生存就是恥辱嗎?人的價值是什麼呢?

我真的沒有答案。這也是個不宜展開的話題。因為,東西方民族在看待戰俘問題上的思想是有著根深蒂固的區別的。我只能說,如果是我,我被俘的話,我就自殺。不是為了什麼別的。就是為了我還在戰鬥的兄弟們。光榮彈、手槍的最後一顆子彈、匕首、咬舌頭……我都幹得出來。

因為,我不能出賣我的兄弟。在我剛剛接受這種訓練的時候,我就是這個主意。現在也是,如果戰爭爆發的話。這就是小兵的命,該著了就是你,該不著就不是你。所以,別跟我扯什麼英雄。

——那麼清理門戶呢?你清理門戶以後的手是什麼呢?

——臟手。我的手是髒的嗎?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誰能回答我呢?所以我幾次想把電腦砸了,不敢寫這個段落。但是我又不能不寫。為了那雙一直看著我的絕望的哀怨的眼睛。

我真正開槍打死的第一個人。

他的故事我是很久以後才陸續聽說的,這個陸續的意思就是不是一個人在一個時間說的。都是傳說了,甚至有不同的版本。——這種事情,在狗頭大隊內部,那麼多偵察大隊下來的幹部,你覺得能保密嗎?誰不認識誰啊?

我到現在也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只能叫他是——「他」。因為我不認識他,只能說我寫的也是傳說而已。加上我又是寫小說的,所以你們可以相信,也可以不相信。

——他,當年是一個熱血青年,就是我們軍區所在的省會城市高中畢業,市體校的。

當時南邊剛剛開始互錘沒幾年,局勢還是緊張,他畢業沒考大學就報名參軍了。他也有一個女友,當時叫對象,上了大學。但是兩個人感情還是很好,女友經常到部隊看他。他的身體素質好,偵察連當然是對他敞開大門的。然後組建軍區偵察大隊,他就報名,但是他所在的部隊沒有名額。當然是血書,一封封地寫啊,就是要上前線啊!——戰士想上前線,你覺得哪個首長認為是壞事?當然沒多久就批准了啊,就分到了何大隊的中隊。

他頭腦靈活,軍事過硬,文化素質也高,何中隊很喜歡他。他和狗頭高中隊是好兄弟——這個是我沒有想到的,當時是真的沒有看出來啊!然後就一直打仗,還立了個二等功。絕對的戰鬥英雄的材料,絕對的臨危不懼,絕對的殺敵不留情面——也絕對的真爺們。然後就是深入敵後的一次任務,這個事情就是比較巧了——我覺得是演義的成分多點嗎?我也不知道,就先寫在下面吧?

夜,絕對的伸手不見五指。亞熱帶叢林的低氣壓籠罩著整個世界。一小隊穿著迷彩服的軍人在林間穿行,知名和不知名的枝蔓抽打著他們年輕的軀體。他們的身上掛滿了衝鋒槍、手槍、匕首、手雷(當時我們偵察兵是用手雷的,專門為山地叢林研製的)、電台、指北針等等你們都知道的勞什子,他們的眼神是果敢的,他們的喘息是粗重的,他們的腳步,卻是輕盈的。

但是事情就是比較倒霉——什麼叫點背呢?先是40火手把自己的火箭彈給丟了,我一直納悶怎麼丟的呢?但是就是給丟了,你有屁辦法呢?偶然因素就是偶然因素啊,這種神事真的是沒有解釋的。然後就是迷路——一幫子最優秀的偵察兵就是迷路了。神了,都對著地圖和指北針發矇啊!沒辦法帶隊的何中隊就說,媽拉個巴子走他狗日的!你只能走啊,你還能在山裡呆著等天亮搜索隊來嗎?就走,摸索走——其實事後證明還真的沒有走錯,但是當時那種氣氛對大家的影響比較大,這個很重要。就走啊。

咣!金屬撞擊的聲音。

都安靜了,都不動了。夜太黑,什麼都看不清楚——那個時候沒有單兵夜視儀配備單兵啊。但是——他走在第一個,是尖兵,他知道怎麼回事。

撞擊,就是撞擊。不是撞擊了什麼東西。是撞擊了一個人。人的軀體。兩個人面對面地站著,都可以感覺對方的呼吸,但是誰都不敢動——你什麼都看不清啊怎麼動啊?!都安靜了,都知道出麻煩了,但是什麼都看不清楚,就誰都不敢動。

突然之間一道白光啊!——附近不知道哪邊的火箭炮部隊發射了!全看清了。第一道白光就全看清楚了。

蒙著迷彩布的高低錯落的鋼盔,鋼盔下面年輕的畫著厚厚的黑色油彩的猶如原始部落戰神的臉,黑白分明的眼睛,他們中間搖曳的無線電天線……

土黃色的盔式帽,帽檐下同樣年輕的黃色的臉,黑白分明的眼睛……

大概只有不到0.5秒的停頓,從他的喉嚨裡面迸發出來一聲極其原始極其野蠻極其粗暴的:「殺——」

然後就是小巧靈活鋒利的偵察兵匕首劃出一道白光。第二道火箭炮的白光起來的時候,對面那個年輕的生命的脖子已經噴出鮮血,在白光下面是那麼的紅……

對面的年輕的士兵也迸發出自己民族的原始的嘶吼。緊接著,就是小巧靈活鋒利的偵察兵匕首和粗獷但是也是鋒利的前蘇聯製造的突擊匕首在空中飛舞,道道白光中血光四濺啊!兩個民族最優秀最勇敢最慓悍的戰士就那麼用最野蠻的方式殺在了一起了!

沒有時間拔槍,絕對沒有時間——因為真的太近了!在火箭炮陣地的射擊的道道白光中,就這樣嘶吼著殺啊!絕對的血腥絕對的野蠻絕對的殘酷,就是在老美也絕對屬於限制級別的畫面。

但是,這是真實的。

很多很多年前,兩個亞洲民族最優秀最勇敢最慓悍的戰士,就是這樣巧合地相遇了——誰也不知道對方要走這條路,而且是現在走——然後就這樣用最原始的方式殺在了一起!

你可以聽見殺聲的嘶吼。你可以看見血光的飛濺。你當然還可以聽見從不同民族的戰士中間發出的慘叫。——毫不猶豫就是殺啊!你怎麼可能猶豫呢?

這就是戰爭啊!這就是敵後作戰啊!這就是遭遇戰啊!血染紅了每一個人,也染紅了他們的心——很多年後,當我們的參謀長給我講述當年的血戰的時候老淚滄然而下,我聽得是驚心動魄啊!換了你在現場你會怎麼樣?!你會那麼嘶吼著最原始的「殺!」去用最原始的方式和另一個民族最優秀最慓悍最勇敢的戰士廝殺嗎?!你們以為戰爭就是你們在電腦前面說幾句牢騷話風涼話嗎?!是殺!就是一個字啊!殺!沒有別的!小兵們都是這麼過來的啊!——他們都是兩個最不怕死的亞洲民族的最不怕死的戰士啊!

這一通血殺喲!沒有贏家,都是血殺,血人,血戰。都是傷亡慘重啊!他殺紅了眼睛,就是不斷地嘶吼著殺!就是不斷地在殺!——戰爭,就是殺!

過癮嗎?!小兵們就是這麼殺過來的!——你敢來試試嗎?!真的沒有贏家。都是不怕死啊!都是殺啊!沒有退縮的啊!

他被一個人抱住了,另一個人上來就給他一刀啊!沒有捅中要害,但是在肚子上。他一梗脖子用鋼盔撞擊對方的臉!然後用自己的偵察匕首刺到抱住他的那個人胳膊上,那個人慘叫一聲鬆開了。他的腸子一下子從被粗獷的突擊匕首割開的傷口流出來了——他一把捂住,右手還是拿著偵察匕首殺啊!

都在殺啊!都在殺啊!全都在殺啊!死的就一聲慘叫或者沒有,沒死的就殺!反正就是殺啊!——戰爭就是這樣啊!人是越來越少啊,真的是越來越少。何中隊大喊撤!邊殺邊撤啊!他右手舉著匕首左手捂著腸子邊殺邊撤啊!但是,他流出來的腸子被枝蔓掛住了,他沒注意,還揮著刀後退一步。

「啊——」

你們知道有多疼嗎?我們的小兵有多疼嗎?!他暈過去了。再醒來,你們就知道在哪裡了。

他的故事沒有完,我先休息一下。因為,真的太血腥了。我的眼睛裡面,都是紅色。喜歡嗎?過癮嗎?!這就是我們的小兵!他們就是這麼殺出來的!你們有什麼資格瞧不起這些小兵?!

你們記住了,戰爭就是一個字:

——「殺!」/game.do?method=gameInde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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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顆子彈留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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