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男兒西北有神州
十四爺回京以後,頓時成為宮中風頭最勁的人物——手握重兵,戰功顯赫,天子寵愛,無人能及。我雖然只是小小一名宮女,卻因而大沾其光,被眾人愛屋及烏,別說太監丫頭們恭敬有加,就連文武百官和我擦身而過,也是滿臉堆笑,惟恐怠慢。我心裡知道,時下每個人都在暗自揣度誰是明日之君?太子和大阿哥顯然已是昨日黃花,三阿哥早就出局,八阿哥最具實力,但是皇上幾番打壓,誰還瞧不出其中玄機?四阿哥兩廢太子衝擊最小,康熙賜封親王,時時委以重任,加之年羹堯、隆科多手攬兵權,可謂左膀右臂,本來也是嫡位的熱門人選之一,不過策妄阿拉布坦好象偏要助十四阿哥一臂之力,適時的來了個西藏叛亂,眾皆束手無策,唯他克敵制勝,怎不叫人刮目相看?文才配武略,軍功加人望,何人及其項背?儲君到底是誰?似乎呼之欲出。
我現在的身份有點尷尬。康熙的明訓也好,暗示也罷,我都是十四爺未來的福晉,可是事情一朝未成定局,我就仍是乾清宮的「在編人員」。乾清宮新進了不少宮女,我成了名副其實的「元老」,但康熙還是時常傳我侍侯,一切又好象回到了從前。
有一個事實不容忽視——康熙老了。他原先偶爾露出老態,總能快速調節和恢復,現在恐怕再也不能了。他很早便就寢休息,還是抱怨睡眠欠佳,可是早朝聽聞奏摺之時,他卻幾次微閉雙眼,昏昏欲睡,把一眾官員搞得誠惶誠恐,十分狼狽。象以前一樣,每遇閑暇時,他還是喜歡和我聊天。
「煙寒,最近看什麼書?」他問。
「回皇上,在看《戰國策》。」我答。
「你一個女子,不看《烈女傳》,不讀《三字經》,怎麼偏喜歡這些?」他大搖其頭,不以為然。
哼,女人只配看這些東西嗎?男人總希望女人受教化,成烈女,否則女人全都桀驁不馴,辛苦爭奪天下之後,還得收服女人之心,不把他們累個賊死!
「皇上如果希望煙寒看《烈女傳》,讀《三字經》,煙寒遵命就是。」我低頭回答。
「希望?算了吧!你們漢人古訓——強扭的瓜不甜!朕什麼時候勉強過你?你現在看到哪兒了?」他又說。
「剛剛開篇呢,此書文辭優美,語言生動,實在令人愛不釋手;七國風雲變幻,合縱連橫,簡直讓我目不暇接。」我笑著說道。
「哼!後人看史書,固然覺得豪情萬丈,氣吞山河,豈不知當局之人卻水深火熱,身不由己!」康熙斥道。
我心下默然。戰國七雄爭霸,如今九子奪嫡,後者的慘烈和辛酸,遠遠勝過前者。因為他們既是敵手,又是兄弟;既有手足之情,又有算計之心,身為他們的父親和「上級」,康熙的心情自然可想而知。
沉默良久,康熙忽然開口。
「煙寒,你說朕的這些兒子之中,誰人既有能力?而且沒有私心?」
我一驚:什麼意思?他想幹嗎?
「煙寒惶恐,宮女焉能妄議國事?」我答道。
「你議的還少嗎?朕不過隨便問問。」他見我不肯回答,從腰間解下一塊令牌,「知道這是什麼嗎?」
「煙寒不知。」我搖頭。
「朕一直在為這塊『青玉令』物色主人。此物用千年青玉雕琢而成,正面的蒼龍和背面的篆刻都是朕親力而為,它可以調動三旗精英,集結五萬死士為其效力。若朕御駕歸天,時局脫離控制,須得有人不偏不倚,心懷百姓,顧全大局,穩定江山。如若所託得當,也算無愧朕心;如若所託非人,卻是危機重重,故而朕總是猶疑不定啊!」康熙眼睛看著「青玉令」,思緒不知飛向了何方。
「雖然很是冒險,但或許只有他,可以當此大任…」他自顧說道。
誰是他?他是誰?我滿心疑惑。
就在此時,李德全進來傳話:「皇上,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殿外候見!」
「朕差點忘了!關於西北的軍務,朕要和他們商量!快宣!」康熙揮了揮手。
兄弟二人相攜進殿,手足情深讓人動容。他們從小年紀相仿,師從一人,本來非常要好,可是隨著年齡漸長,十四爺和八爺慢慢意氣相投,十三爺和四爺日益走到一起,二人這才開始疏遠,來往不再頻繁。但是到底還是血肉之親,十三爺被禁長達十年之久,加之腿膝落下終生的病根,十四爺對這位年長兩歲的哥哥不禁有些惺惺相惜,十三爺原本性情豁達,難得弟弟額外親熱,當然不會無故拒絕。
他們爺仨聊些什麼,我卻沒有一句入耳。
這是我多年之後第一次與他重逢。他依舊俊美,風采逼人,但兩鬢微霜,略顯滄桑。
當年他對我說:「如果近在咫尺,猶有相思,這是有緣還是無緣呢?」
我無法回答。我和他的距離,也許就是天意——近在咫尺,猶隔天涯。
他們告退後,康熙也回到養心殿休憩,我獨自想著心事,直到被拐角處那人一把拽住。
「幹嗎盯著十三哥?你還想著他哪?」他氣沖沖地問我。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我笑道。
「什麼?」他急紅了眼。
「可是,我和十三爺沒有緣份。再說,我最喜歡劉克莊的《玉樓春》…」不能再戲弄他了,我微笑著說道。
他定定看著我。
「哪句?」他追問。
「男兒西北有神州。」
他鬆了開手,開懷大笑。
「煙寒,別再跑了,我也會累。」他將我擁在懷中,摩挲著我的額頭。
我也不想跑了,我也覺得很累。
而且他的懷抱,真的讓我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