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第五章1

第五章

鴻漸想叫輛汽車上輪船碼頭。精明幹練的鵬圖說,汽車價錢新近長了好幾倍,鴻漸行李簡單,又不勿忙,不如叫兩輛洋車,反正有鳳儀相送。二十二日下午近五點,兄弟倆出門,車拉到法租界邊上,有一個法國巡捕領了兩個安南巡捕在搜檢行人,只有汽車容易通過。鴻漸一瞧那法國巡捕,就是去年跟自己同船來上海的,在船上講過幾次話,他也似乎還認識鴻漸,一揮手,放鴻漸車子過去。鴻漸想同船那批法國警察,都是鄉下人初出門,沒一個不寒窘可憐。曾幾何時,適才看見的一個已經著色放大了。本來蒼白的臉色現在紅得像生牛肉,兩眼裡新織滿紅絲,肚子肥凸得像青蛙在鼓氣,法國人在國際上的綽號是「蝦蟆」,真正名副其實,可驚的是添了一團兇橫的獸相。上海這地方比得上希臘神話里的魔女島,好好一個人來了就會變成畜生。至於那安南巡捕更可笑了。東方民族沒有像安南人地樣形狀委瑣不配穿制服的。日本人只是腿太短,不宜掛指揮刀。安南人鳩形鵠面,皮焦齒黑,天生的鴉片鬼相,手裡的警棍,更像一支鴉片槍。鴻漸這些思想,安南巡彷彿全猜到,他攔住落後的鳳儀那輛車子,報復地搜檢個不了。他把餅乾匣子,肉鬆罐頭全劃破了,還偷偷伸手要了三塊錢,終算鋪蓋袋保持完整。鴻漸管著大小兩個箱子,路上不便回頭,到碼頭下車,找不見鳳儀,倒發了好一會的急。

鴻漸辛楣是同艙,孫小姐也碰見了,只找不著李顧兩人。船開了還不見他們蹤跡,辛楣急得滿頭大汗,鴻漸孫小姐也幫著他慌。正在煩惱茶房跑來說,三等艙有位客人要跟辛楣談話,不能上頭等艙來,只可以請辛楣下去。鴻漸跟辛楣去一看,就是顧先生,手舞足蹈地叫他們下來。兩人忙問:「李先生呢?」顧先生道:「他和我同艙,在洗臉。李先生的朋友只買到三張大菜間,所以李先生和我全讓給你們,改坐房艙。」兩人聽了,很過意不去。顧先生道:「房艙也夠舒服了,我領兩位去參觀參觀。」兩人跟他進艙,滿艙是行李,李先生在洗腳。辛楣和鴻漸為艙位的事,向鄭重道謝。顧先生插口道:「本來只有兩張大菜間,李先生再三懇求他那位朋友,總算弄到第三張。」辛楣道:「其實那兩張,你們兩位老先生一人一張,我們年輕人應當苦一點。」李先生道:「大不了十二個鐘點的事,算不得什麼。大菜間我也坐過,並不比房艙舒服多少。」

晚飯後,船有點晃。鴻漸和辛楣並坐在釘牢甲板上的長椅子上。鴻漸聽風聲水聲,望著海天一片昏黑,想起去年回國船上好多跟今夜彷彿一胎孿生的景色,感慨無窮。辛楣抽著鴻漸送他的大煙,忽然說:「鴻漸,我有一個猜疑。可是這猜疑太卑鄙了;假如猜疑得不對,反而證明我是小人,以小人之心度人。」

「你說——只要猜疑的不是我。」

「我覺得要和顧都在撒謊。五張大菜間一定全買得到,他們要省錢,所以憑空造出這許多話來。你看,李梅亭那一天攔著要去辦理票子,上船以前,他一字沒提起票子難買的事。假如他提起,我就會派人去辦。這中間准有鬼。我氣的是,他們搗了鬼,還要賺我們的感激。」

「我想你猜得很對。要省錢為什麼不老實說?我們也可以坐房艙。並且,學校不是匯來每人旅費一百元么?高松年來信說旅費綽乎有餘,省什麼小錢?」

辛楣道:「那倒不然。咱們倆沒有家累;他們都是上了年紀,有小孩子的人,也許家用需要安排。高松年的話也做不得准。現在走路不比太平時候,費用是估計不定的,寧可多帶些錢好。你帶多少?」

鴻漸道:「我把口袋裡用剩的錢全帶在身邊,加上匯來的旅費,有一百六七十元。」

辛楣道:「夠了。我帶了二百元。我只怕李和顧把學校旅費大部分留在家裡,帶的行李又那麼大一堆,萬一路上錢不夠起來,豈不耽誤大家的事。」

鴻漸笑道:「我看他們把全家都裝在行李里了,老婆、兒子、甚至住的房子。你看李梅亭的鐵箱不是有一個人那麼高么?他們不必留錢在家裡。」

辛楣也笑了一笑,說:「鴻漸,我在路上要改變作風了。我比你會花錢,貪嘴,貪舒服。在李和顧的眼睛里,咱們倆也許是一對無知小子,不識物力艱難不體諒旁人。從今以後,我不作主了,膳宿一切,都聽他們支配。免得我們挑了貴的旅館飯館,勉強他們陪著花錢。這次買船票,是個好教訓。」

「老趙,你了不起!真有民主精神,將來准做大總統。這次買船票咱們已經帶累了孫小姐,她是臉皮嫩得很的女孩子,話說不出口,你做『叔叔』的更該替她設想。」

「是呀。並且孫小姐是學校沒有給旅費的,我忘掉告訴你。」

「為什麼?」

「我不知道為什麼。高松年信上明說要她去,可是匯款只給我們四個人分。也

許助教的職位太小了,學校覺得不配津貼旅費,反正這種人才有的是。」

「這太豈有此理了。我們已經在賺錢,倒可以不貼旅費,孫小姐第一次出來做事,哪裡可以叫她賠本?你到了學校,一定要為她向當局去爭。」

「我也這樣想,補領總不成問題。」

「辛楣,我有句笑話,你別生氣。這條路我們第一次走,交通並不方便。我們這種毫無旅行經驗的人,照管自己都照管不來,你為什麼帶一個嬌弱的上海小姐同走?假如她吃苦不來,半路病倒,不是添個累贅么?除非你別有用意,那就——」

「胡鬧,胡鬧!我何嘗不知道路上麻煩,只是情面難卻呀!她是外國語文系,我是政治系,將來到了學校,她是旁人的officewife,跟我道不同不相為謀。並且我事先告訴這女孩子,路上很辛苦,不比上海,她講她吃得起苦。」

「她吃得起苦,你路上就甜了。」

辛楣作勢把煙燙鴻漸的臉道:「你要我替你介紹,是不是?那容易得很!」

鴻漸手護著臉笑道:「老實對你說,我沒有正眼瞧過她,她臉圓臉扁都沒看清楚呢。真是,我們太無禮了!吃飯的時候,我們講我們的話,沒去理她,吃了飯就向甲板上跑,撇下她一個人。她第一次離開家庭,冷清清的更覺得難受了。」

「我們新吃過女人的虧,都是驚弓之鳥,看見女人影子就怕了。可是你這一念溫柔,已經心裡下了情種。讓我去報告孫小姐,說:『方先生在疼你呢!』」

「你放習,我決不做你的『同情者』;你有酒,留到我吃你跟孫小姐喜酒的時候再灌。」

「別胡說!人家聽見了好意思么?我近來覺悟了,決不再愛大學出身的都市女人。我侍候蘇文紈夠苦了,以後要女人來侍候我。我寧可娶一個老實、簡單的鄉下姑娘,不必受高深的教育,只要身體健康、脾氣服從,讓我舒舒服服做她的LordandMaster。我覺得不必讓戀愛在人生里佔據那麼重要的地位。許多人沒有戀愛,也一樣的生活。」

「你這話給我父親聽見,該說『孺子可教』了。可是你將來要做官,這種鄉下姑娘做官太太是不夠料的,她不會幫你應酬,替你拉攏。」

「寧可我做了官,她不配做官太太;不要她想做官太太,逼得我非做官、非做貪官不可。譬如娶了蘇文紈,我這次就不能跟你同到三閭大學去了,她要強著我到她愛去的地方去。」

「你真愛到三閭大學去么?」鴻漸不由驚奇地問,「我佩服你的精神,我不如你。你對結婚和做事,一切比我有信念。我還記得那一次褚慎明還是蘇小姐講的什麼『圍城』。我近來對人生萬事,有這個感想。譬如我當初很希望到三閭大學去,所以接了聘書,近來愈想愈乏味,這時候自恨沒有勇氣原船退回上海。我經過這一次,不知道何年何月會結婚,不過我想你真娶了蘇小姐,滋味也不過爾爾。狗為著追求水裡肉骨頭的影子,喪失了到嘴的肉骨頭!跟愛人如願以償結了婚,恐怕那時候肉骨頭下肚,倒要對水悵惜這不可再見的影子了。我問你,曹元朗結婚以後,他太太勉強他做什麼事,你知道不知道?」

「他在『戰時物資委員會』當處長,是新丈人替他謀的差使,這算得女兒嫁妝的一部分。」

「好哇!國家,國家,國即是家!你娶了蘇小姐,這體面差使不就是你的?」

「呸!要靠了裙帶得意,那人算沒有骨氣了。」

「也許人家講你像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

「我一點兒不嫉妒。我告訴你罷,蘇小姐結婚那一天,我去觀禮的——」鴻漸只會說:「啊?」——「蘇家有請帖來,我送了禮——」

「送的什麼禮?」

「送的大花籃。」

「什麼花?」

「反正分付花店送就是了,管它什麼花。」

「應當是杏花,表示你愛她,她不愛你;還有水仙,表示她心腸太硬;外加艾草,表示你為了她終身痛苦。另外要配上石竹花來加重這涵意的力量。」

「胡說!夏天哪裡有杏花水仙花,你是紙上談兵。好,你既然內行,你自己——將來這樣送人結婚罷。我那天去的用意,就是試驗我有沒有勇氣,去看十幾年心愛的女人跟旁人結婚。咦!去了之後,我並不觸目傷心。我沒見過曹元朗,最初以為蘇且賞識他,一定他比我強;我給人家比下去了,心上很難過。那天看見這樣一個怪東西,蘇小姐竟會看中他!老實說,眼光如此的女人就不配嫁我趙辛楣,我也不希罕她。」

鴻漸拍辛楣的大腿道:「痛快!痛快!」

「他們倆訂婚了不多幾天,蘇老太太來看家母,說了許多好話,說文紈這孩子脾氣執拗,她自己勸過女兒沒用,還說不要因為這事壞了蘇家跟趙家兩代交情。更妙的是——我說出來你要笑的——她以後每天早晨在菩薩前面點香的時候,替我默禱幸福——」鴻漸忍不住笑了——「我對我母親說,她為什麼不念幾卷經超度我呢?我母親以為我很關心,還打聽了好些無聊的事告訴我。這次蘇鴻業在重慶有事,不能趕回來,寫信說一切由女兒作主,只要她稱習。這一對新人都洋氣得很,反對舊式結婚的挑黃道吉日,主張挑洋日子。說陽曆五月最不利結婚,陽曆六月最宜結婚,可是他們訂婚已經在六月里,所以延期到九月初結婚。據說日子也大有講究,

星期一二三是結婚的好日子,尤其是星期三;四五六一天壞似一天,結果他們挑的是星期三——」

鴻漸笑道:「這準是曹元朗那傢伙想出來的花樣。」

辛楣笑道:「總而言之,你們這些歐洲留學生最討厭,花樣名目最多。偏偏結婚的那個星期三,天氣是秋老虎,熱得利害。我在路上就想,僥天之幸,今天不是我做新郎。禮堂里雖然有冷氣,曹元朗穿了黑呢禮服,忙得滿頭是汗,我看他帶的白硬領圈,給汗浸得又黃又軟。我只怕他整個胖身體全化在汗里,像洋蠟燭化成一攤油。蘇小姐也緊張難看。行婚禮的時候,新郎新娘臉哭不出笑不出的表情,全不像在干喜事,倒像——不,不像上斷頭台,是了,是了,像公共場所『謹防扒手』牌子下面那些積犯的相懲里的表情。我忽然想,就是我自己結婚行禮,在萬目睽睽之下,也免不了像個被破獲的扒手。因此我恍然大悟,那種眉花眼笑的美滿結婚照相,全不是當時照的。」

「大發現!大發現!我有興趣的是,蘇小姐當天看你怎麼樣。」

「我躲著沒給她看見,只跟唐小姐講幾句話——」鴻漸的心那一跳的沉重,就好像貨車卸貨時把包裹向地下一摜,只奇怪辛楣會沒聽見——「她那天是女儐相,看見了我,問我是不是來打架的,還說行完儀式,大家缶新人身上撒五色紙條的時候,只有我不準動手,怕我藉機會擲手榴彈、灑硝鏹水。她問我將來的計劃,我告訴她到三閭大學去。我想她也許不願意聽見你的名字,所以我一句話沒提到你。」

「那最好!不要提起我,不要提起我。」鴻漸嘴裡機械地說著,心裡彷彿黑牢里的禁錮者摸索著一根火柴,剛划亮,火柴就熄了,眼羊沒看清的一片又滑回黑暗裡。譬如黑夜裡兩條船相迎擦過,一個在這條船上,瞥見對面船艙的燈光里正是自己夢寐不忘的臉,沒來得及叫喚,彼此早距離遠了。這一剎那的撙近,反見得暌隔的渺茫。鴻漸這時只暗恨辛楣糊塗。

「我也沒跟她多說話。那個做男儐相的人,曹元朗的朋友,纏住她一刻不放鬆,我看他對唐曉芙很有意思。」

鴻漸忽然恨唐小姐,恨得心像按在棘剌上的痛,抑止著聲音里的戰慄說:「關於這種人的事,我不愛聽,別去講他們。」

辛楣聽這話來得突兀,呆了一呆,忽然明白,手按鴻漸肩上道:「咱們坐得夠了。這時候海風大得很回艙睡罷,明天一清早要上岸的。」說時,打個呵欠。鴻漸跟著他,剛轉彎,孫小姐從凳上站起招呼。辛楣嚇了一大跳,忙問她一個人在甲板上多少時候了,風大得很不怕冷么。錄小姐說,同艙女人帶的孩子器吵得心煩,所以她出來換換空氣。辛楣說:「這時候有點風浪,你暈船不暈船?」孫小姐道:「還好。趙先生和方先生出洋碰見的風浪一定比這個利害得多。」辛楣道:「利害得很呢。可是我和方先生走的不是一條路,」說時把手鴻漸一下,暗示他開口,不要這樣無禮貌地啞默。鴻漸這時候,心像和心裡的痛在賽跑,要跑得快,不讓這痛趕上,胡扯些不相干的話,彷彿拋擲些障礙物,能暫時攔陰這痛的追趕,所以講了一大堆出洋船上的光景。他講到飛魚,孫小姐聞所未聞,見過大鯨魚沒有。辛楣覺得這問題無可猜的幼稚。鴻漸道:「看見,多的是。有一次,我們坐的船險的嵌在鯨魚的牙齒縫裡。」燈光照著孫小姐驚奇的眼睛張得像吉沃吐(Giotto)畫的「○」一樣圓,辛楣的猜疑深了一層,說:「你聽他胡說!」鴻漸道:「我講的話千真萬確。這條魚吃了中飯在睡午覺。孫小姐,你知道有人聽說話跟看東西全用嘴的,他們張開了嘴聽,張開了嘴看,並且張開了嘴睡覺。這條魚傷風塞鼻子,所以睡覺的時候,嘴是張開的。虧得它牙縫裡塞得結結實實的都是肉屑,否則我們這條船真危險了。」孫小姐道:「方先生在哄我,趙叔叔,是不是?」辛楣鼻子里做出鄙夷的聲音。鴻漸道:「魚的牙齒縫裡溜得進一條大海船,真有這事。你不信,我可以翻——」

辛楣道:「別胡鬧了,咱們該下去睡了。孫小姐,你爸爸把你交給我的,我要強追你回艙了,別著了涼——」鴻漸笑道:「真是好『叔叔』!」辛楣乘孫小姐沒留意,狠狠地在鴻漸背上打一下道:「這位方先生最愛撒謊,把童話里的故事來哄你。」

睡在床上,鴻漸覺得心裡的痛直逼上來,急救地找話來說:「辛楣,你打得我到這時候還痛!」

辛楣道:「你這人沒良心!方才我旁觀者看得清清楚楚,孫小姐——唉!這女孩子刁滑得很我帶她來,上了大當——孫小姐就像那條鯨魚,張開了口,你這糊塗蟲就像送上門去的那條船。」

鴻漸笑得打滾道:「神經過敏!神經過敏!」真笑完了,繼以假笑,好心裡的痛嚇退。

「我相信我們講的話,全給這女孩子聽去了。都是你不好,嗓子提得那麼高——」

「你自己,我可沒有。」

「你想,一個大學畢業生會那樣天真幼稚么?『方先生在哄我,是不是?』」——辛楣逼尖喉嚨,自信模仿得維妙維肖——「我才不上她當呢!只有你這傻瓜!我告訴你,人不可以貌相。你注意到我跟她說你講的全是童話么?假使我不說這句

話,她一定要問你借書看——」

「要借我也沒有。」

「不是這麼說。女人不肯花錢買書,大家都知道的。男人肯買糖、衣料、化妝品,送給女人,而對於書只肯借給她,不買了送她,女人也不要他送。這是什麼道理?借了要還的,一借一還,一本書可以做兩次接觸的借口,而且不著痕迹。這是男女戀愛必然的初步,一借書,問題就大了。」

鴻漸笑道:「你真可怕!可是你講孫小姐的話完全是痴人說夢。」

辛楣對艙頂得意地笑道:「那也未見得。好了,不要再講話了,我要睡了。」鴻漸知道今天的睡眠像唐曉芙那樣的不可追求,想著這難度的長夜,感到一種深宵曠野獨行者的恐怯。他竭力尋出話來跟辛楣說,辛楣不理他,鴻漸無抵抗、無救援地讓痛苦蠶食蟲蝕著他的心。

明天一清早,船沒進港就老遠停了。磨到近中午,船公司派兩條汽船來,擺渡客人上岸。頭二等跟一部分三等乘客先上第一條船。這船的甲板比大輪船三等艙的甲板低五六尺,乘客得跳下去,水一蕩漾,兩船間就距離著尺把的海,像張了口等人掉進去。乘客同聲罵船公司混帳,可是人人都奮不顧身地跳了,居然沒出岔子。跳痛了肚子的人想來不少,都手按肚子,眉頭皺著,一聲不響。鴻漸只擔心自己要生盲腸炎。船小人擠,一路上只聽見嚷:「船側了,左面的人到右面去幾個。」「不好了!右面人太多了!大家要不要性命?」每句話全船傳喊著,雪球似的在各人嘴邊滾過,輪廓愈滾愈臃腫。鶇漸和人攀談,知道上了岸旅館難找,十家九家客滿。辛楣說,同船來的有好幾百個客人,李和顧在第二條船上,要等齊了他們再去找旅館,怕今天只能露宿了。船靠岸,辛楣和孫小姐帶著行李去找旅館,鴻漸留在碼頭上等李顧兩位,辛楣住定了旅館會來接他們。辛楣等剛走,忽然發出空襲警報,鴻漸著急起來,想壞運氣是結了伴來的,自己正在倒,難保不炸死,更替船上的李顧擔憂。轉念一想,這船是日本盟邦義大利人的財產,不會被炸,倒是自己逃命要緊。後來瞧碼頭上的人並不跪,鴻漸就留下來,僥倖沒放緊急警報。一個多鐘頭后,警報解除了,辛楣也趕來。不多一會,第二條船黑壓壓、鬧哄哄地近岸。鴻漸一眼瞧見李先生的飆失箱,襯了狹小的船首,彷彿大鼻子闊嘴生在小臉上,使人起局部大於全體的驚奇,似乎推了幾何學上的原則。那大箱子能從大船上運下,更是物理學的奇迹。李先生臉上少了那副黑眼鏡,兩隻大白眼睛像剝掉殼的煮熟雞蛋。辛楣忙問眼鏡哪裡去了,李先生從口袋裡掏出戴上,說防跳船的時候,萬一眼鏡從鼻子上滑下來摔破了。

李先生們因為行李累贅,沒趕上第一條船。可是李梅亭語氣里,儼然方才船上遭遇空襲的恐怖是代替辛楣等受的;假如他沒把大菜間讓給辛楣們,他也有上擺渡船的優先權,不會夾在水火中間,「神經受打擊」了。辛楣倆假裝和應酬的本領到此簡直破產,竟沒法表示感謝。顧爾謙的興緻倒沒減低,嚷成一片道:「今天好運氣,真是死裡逃生哪!那時候就想不到還會跟你們兩位相見。我想今天全船的人都靠李先生的福——李先生,有你在船上,所以飛機沒光顧。這話並不荒謬,我相信命運的。曾文正公說:『不信天,信運氣。』」李先生本來像冬蟄的冷血動物,給顧先生當眾恭維得春氣入身,蠕蠕欲活,居然賞臉一笑道:「做大事業的人都相信命運的。我這次出門前,有朋友跟我排過八字,說現在正轉運,一路逢凶化吉。」顧先生拍手道:「可不是么?我一點兒沒有錯。」鴻漸忍不住道:「我也算過命,今年運氣壞得很,各位不怕連累么?」顧先生頭擺得像小孩子手裡的搖鼓道:「哪裡的話!哪裡的話!唉!今天太運氣!他們住在上海的人真是醉生夢死,怎知道出門有這樣的危險。內地是不可不來的。咱們今兒晚上得找個館子慶祝一下,兄弟作小東。」大家在旅館休息一會,便出去聚餐。李梅亭多喝了幾杯酒,人全活過來,適才不過是立春時的爬蟲,現在竟是端午左右的爬蟲了。他向孫小姐問長問短,講了許多風話。

辛楣跟鴻漸同房間,回旅館后,兩人躺在床上閑話。鴻漸問辛楣注意到李梅亭對孫小姐的醜態沒有。辛楣道:「我早看破他是個色鬼。他上岸時沒戴墨晶眼鏡,我留心看他眼睛,白多黑少,是個淫邪之相,我小時候聽我老太爺講過好多。」鴻漸道:「我寧可他好色,總算還有點人氣,否則他簡直沒有人味兒。」正說著,忽聽見隔壁李顧房裡有女人沙嗓子的聲音;原來一般中國旅館的壁,又薄又漏,身體雖住在這間房裡,耳朵像住在隔壁房裡的。旅館里照例有瞎眼抽大煙的女人,排房間兜攬生意,請客人點唱紹興戲。李先生在跟她們講價錢,顧先生敲板壁,請辛楣鴻漸過去聽戲。辛楣說隔了板壁一樣聽得見,不過來了。顧先生笑道:「這太便宜了你們,也得出錢哪。啊啊!兩位先生,這是句笑話。」辛楣跟鴻漸同時努嘴做個鬼臉,沒說什麼。鴻漸晚沒睡好,今天又累了,鄰室雖然弦歌交作,睡眠漆黑一團,當頭罩下來,他一忽睡到天明,覺得身體里纖屑蜷伏的疲倦,都給睡眠熨平了,像衣服上的皺紋摺痕經過烙鐵一樣。他忽然想,要做個地道的失戀者,失眠絕食,真是不容易的。前天的痛苦似乎利害得把遭損傷的情感痛絕了根,所有的痛苦全

提出來了,現在他頑鈍軟弱,沒餘力再為唐曉芙心痛。辛楣在床上欠伸道:「活受罪!隔壁紹興戲唱完了,你就打鼾,好利害!屋頂沒給你鼻子吹掉就算運氣了。我到天快亮才睡熟的。」鴻漸一向自以為睡得很文靜,害羞道:「真的么?我不信,我從來不打鼾的。也許是隔壁人打,你誤會我了。你知道,這壁脆薄得很。」辛楣生氣道:「你這人真無賴!你倒不說是我自己打鼾,賴在你身上?我只恨當時沒法請唱片公司的人把你的聲音灌成片子。」假使真灌成片子,那聲氣嘩啦嘩啦,又像風濤澎,又像狼吞虎咽,中間還夾著一絲又尖又細的聲音,忽高忽低,裊裊不絕。有時這一條絲高上去、高上去,細得、細得像放足的風箏線要斷了,不知怎麼像過一峰尖,又降落安穩下來。趙辛楣剌激得神給它吊上去,掉下來,這時候追想起還恨得要扭斷鴻漸的鼻子,警告他下次小心。鴻漸道:「好了,別再算賬了。我昨天累了,可是你這樣不僥人,天罰你將來娶一個鼻息如雷的老婆,每天晚上在你枕頭邊吹喇叭。」辛楣笑道:「老實告訴你,我昨天聽你打鼾,想到跟你在船上講的擇配標準里,該添一條:睡時不得打鼾。」鴻漸笑道:「這在結婚以前倒沒法試驗出來,——」辛楣道:「請你別說了。我想一個人打鼾不打鼾,相貌上看得出來。」鴻漸道:「那當然。娶一個爛掉鼻子的女人,就不成問題了。」辛楣從床上跳起來,要擰鴻漸的鼻子。

那天的路程是從寧波到溪口,先坐船,然後換坐洋車。他們上了船,天就微雨。時而一點兩點,像不是頭頂這方天下的,到定晴細看,又沒有了。一會兒,雨點密起來,可是還不像下雨,只彷彿許多小水珠在半空里頑皮,滾著跳著,頑皮得夠了,然後趁勢落地。鴻漸等都擠在船頭上看守行李,紛紛拿出雨衣來穿,除掉李先生,他說這雨下不大,不值得打開箱子取雨衣。這寸愈下愈老成,水點貫串作絲,河面上像出了痘,無數麻瘢似的水渦,隨生隨滅,息息不停,到雨線更密,又彷彿光滑的水面上在長毛。李先生愛惜新買的雨衣,捨不得在旅行中穿,便自怨糊塗,說不該把雨衣擱在箱底,這時候開箱,衣服全會淋濕的。孫小姐知趣得很,說自己有雨帽,把手裡的綠綢小傘借給他。這原是把有天沒日頭的傘,孫小姐用來遮太陽的,怕打在行李里壓斷了骨子,所以手裡常提著。上了岸,李先生進茶館,把傘收起,大家嚇了一跳,又忍不住笑。這綠綢給雨淋得脫色,李先生的臉也回黃轉綠,胸口白襯衫上一攤綠漬,彷彿水彩畫的殘稿。孫小姐紅了臉,慌忙道歉。李先生勉強說沒有關係,顧先生一連聲叫跑堂打洗臉水。辛楣跟洋車夫講價錢,鴻漸替孫小姐愛惜這頂傘,分會茶房拿去擠了水,放在茶爐前面烘。李先生望著灰色的天,說雨停了,路上不用撐傘了。

吃完點心,大家上車。茶房把傘交還孫小姐,濕漉漉加了熱氣騰騰。這時候已經下午兩點鐘,一行人催洋車夫趕路。走不上半點鐘,有一個很陡的石子坡,拉李先生那隻大鐵箱的車夫,載重路滑,下坡收腳不住,摔了一交,車子翻了。李先生急得跳下自己坐的車,嚷;「箱子給你摔壞了,」又罵那車夫是飯桶。車夫指著血淋淋的膝蓋請他看,他才不說話。好容易打發了這車夫,叫到另一輛車。走到那頂藤條扎的長橋,大家都下車步行。那橋沒有欄杆,兩邊向下塌,是瘦長的馬鞍形。辛楣搶先上橋,走了兩步,便縮回來,說腿都軟了。車夫們笑他,鼓勵他。顧先生道:「讓我走個樣子給你們看,」從容不迫過了橋,站在橋堍,叫他們過來。李先生就抖擻精神,脫了眼鏡,步步小心,到了那一頭,叫:「趙先生,快過來,不要怕。孫小姐,要不要我回來攙你過橋?」辛楣自從船上那一夜以後,對孫小姐疏遠得很。這時候,他深恐濟危扶困,做「叔叔」的責無旁貸,這俠骨柔腸的好差使讓給鴻漸罷,便提心弔膽地先過去了。鴻漸知道辛楣的用意,急得暗罵自己膽小,攙她怕反而誤事,只好對孫小姐苦笑道:「只剩下咱們兩個膽子小的人了。」孫小姐道:「方先生怕么?我倒不在乎。要不要我走在前面?你跟著我走,免得你望出去,空蕩蕩地,愈覺得這橋走不完,膽子愈小。」鴻漸只有感佩,想女人這怪東西,要體貼起人來,真是無微不至。汗毛孔的摺疊里都給她溫存到。跟了上橋,這滑滑的橋面隨足微沉復起,數不清的藤縫裡露出深深在下墨綠色的水,他命令眼睛只注視著孫小姐旗袍的后襟,不敢瞧旁處。幸而這橋也有走完的時候,孫小姐回臉,勝利地微笑,鴻漸跳下橋堍,嚷道:「沒進地獄,已經罰走奈何橋了!前面還有這種橋沒有?」顧爾謙正待說:「你們出洋的人走不慣中國路的,」李亭用劇台上的低聲問他看過《文章遊戲》么,裡面有篇「扶小娘兒過橋」的八股文,妙得很。辛楣笑說:「孫小姐,是你在前面領著他?還是他在後面照顧你?」鴻漸恍然明白,人家未必看出自己的懦無用,跟在孫小姐後面可以有兩種解釋,忙搶說:「是孫小姐領我過橋的。」這對孫小姐是老實話,不好辯駁,而旁人聽來,只覺得鴻漸在客氣。鴻漸的虛榮心支使他把真話來掩飾事實;孫小姐似乎看穿他的用心,只笑笑,不

說什麼。

天色漸昏,大雨欲來,車夫加勁趕路,說天要變了。天彷彿聽見了這句話,半空里轟隆隆一聲回答,像天宮的地板上滾著幾十面銅鼓。從早晨起,空氣悶塞得像障礙著呼吸,忽然這時候天不知哪裡漏了個洞,天外的爽氣一陣陣衝進來,半黃落的草木也自昏沉里一時清醒,普遍地微微嘆息,瑟瑟顫動,大地像蒸籠揭去了蓋。雨跟著來了,清涼暢快,不比上午的雨只彷彿天空鬱熱出來的汗。雨愈下愈大,宛如水點要搶著下地,等不及排行分列,我擠了你,你拚一我,合成整塊的冷水,沒頭沒腦澆下來。車夫們跑幾步把淋濕的衣襟拖臉上的水,跑路所生的熱度抵不過雨力,彼此打寒噤說,等會兒要好好喝點燒酒,又請乘客抬身子好從車卒下拿衣服出來穿。坐車的縮作一團,只恨手邊沒衣服可添,李先生又向孫小姐借傘。這雨濃染著夜,水裡帶了昏黑下來,天色也陪著一刻暗似一刻。一行人眾像在一個機械畫所用的墨水瓶里趕路。夜黑得太周密了,真是伸手不見五指!在這種夜裡,鬼都得要碰鼻子拐彎,貓會自恨它的一嘴好鬍子當不了昆蟲的觸鬚。車夫全有火柴,可是只有兩輛車有燈。密雨里點燈大非易事,火柴都濕了,連划幾根只引得心裡的火直冒。此時此刻的荒野宛如燧人氏未生以前的世界。鴻漸忙叫:「我有個小手電筒。」打開身上的提掏它出來,向地面一射,手掌那麼大的一圈黃光,無數的雨線飛蛾見火似的匆忙撲向這光圈裡來。孫小姐的大手電筒雪亮地光射丈余,從黑暗的心臟里挖出一條隧道。於是辛楣下車向孫小姐要了手電筒,叫鴻漸也下車,兩人一左一右參差照著,那八輛車送出殯似的跟了田岸上的電光走。走了半天,李顧兩人下車替。鴻漸回到車上,倦得瞌睡,忽然吵醒,睜眼望出去,白光一道躺在地上,只聽得李先生直聲嚷。車子都停下來。原來李先生左手撐傘,右手拿手電筒,走了些路,胳膊酸了,換手時,失足掉在田裡,掙扎不起。大家從泥水裡拉他上來,叫他坐車,仍由鴻漸照路。不知走了多少時候,只覺雨下不住,路走不完,鞋子愈走愈重,睏倦得只繼續機械地走,不敢停下來,因為一停下來,這兩條腿就再走不動。辛楣也替了顧先生。久而久之,到了鎮上,投了村店,開發了車夫,四個人脫下鞋子來,上面的泥就抵得貪官刮的地皮。李梅亭像洗了個泥澡,其餘三人褲子前後和背心上,縱橫斑點,全是泥淚。大家疲乏的眼睛給雨淋得粉紅,孫小姐冷得嘴唇淡紫。外面雨停了,頭腦里還在颳風下雨,一片聲音。鴻漸吃些熱東西,給辛楣強著喝點燒酒,要熱水洗完腳,頭就睡熟了。辛楣也累得很只怕鴻漸鼾聲打攪,正在擔心,沒提防睡眠悶棍似的忽然一下子打他入黑暗底,濾清了夢,純粹、完整的睡眠。

一覺醒來,天氣若無其事的晴朗,只是黃泥地表示夜來有雨,面粘心硬,像夏天熱得半溶的太妃糖,走路容易滑倒。大家說,昨天走得累了,濕衣服還沒幹,休息一天,明早上路。顧爾謙的興緻像水裡浮的軟木塞,傾盆大雨都打它不下,就提議午後游雪竇山。游山回來,辛楣打聽公共汽車票的習法。旅店主人說,這車票難買得很,天沒亮就得上車站去擠,還搶買不到,除非有證件的機關人員,可以通融早買票子。五個人都沒有證件,因為他們根本沒想到旅行時需要這東西。那時候從上海深入內地的人,很少走這條路,大多數從香港轉昆明;所以他們動身以前,也沒有聽見人提起,只按照高松年開的路程走。孫小姐帶著她的畢業文賃那全無用處。李先生回房開箱子拿出一匣名片道:「這不知道算得證件么?」大家爭看,上面並列著三行銜頭:「國立三閭大學主任」、「新聞學研究所所長」,還有一條是一個什麼縣黨部的前任秘書。這片子紙質堅緻,字體古雅,一點不含糊是中華書局聚珍版精印的。背面是花體英文字:「ProfessorMaydinLea」。李先生向四人解釋,「新聞學研究所」是他跟幾位朋友在上海辦的補習學校;第一行頭銜省掉「中國語文系」五個字可以跟第二三行字數相等。鴻漸問他,為什麼不用外國現成姓Lee。李梅亭道:「我請教過精通英文的朋友,托他挑英文里聲音相同而有意義的字。中國人姓名每字有本身的意義,把字母拼音出來,毫無道理,外國人看了,不容易記得。好比外國名字譯成中文,『喬治』沒有『佐治』好記,『芝加哥』沒有『詩家谷』好記;就因為一個專切音,一個切音而有意義。」顧先生點頭稱嘆。辛楣狠命把牙齒咬跟唇,因為他想著「Mating」跟「梅亭」也是同音而更有意義。鴻漸說:「這片子准有效,會嚇倒這公路站長。我陪李先生去。」辛楣看鴻漸一眼,笑道:「你這樣子去不得,還是我陪李先生去。我上去換身衣服。」鴻漸兩天沒剃鬍子梳頭,昨天給雨淋透的頭髮,東結一團,西剌一尖,一個個崇山峻岭,裝濕了,身上穿件他父親的舊夾袍,短僅過膝,露出半尺有零的褲筒。大家看了鴻漸笑。李梅亭道:「辛楣就那麼要面子!我這身衣服更糟,我盡它去。」他的舊法蘭絨外套經過浸濕烤乾這兩重水深火熱的痛苦,疲軟肥腫,又添上風癱病;下身的褲管,肥粗圓滿,毫無摺痕,可以無需人腿而卓立地上,像一對空心的國家柱石;那根充羊毛的「不皺領帶」,給水洗得縮了,瘦小蜷曲,像

前清老人的辮子。辛楣換了衣履下來,李先生嘆惜他衣錦夜行,顧先生嘖嘖稱羨,還說:「有勞你們兩位,咱們這些隨員只能叨光了。真是能者多勞!希望兩位馬到成功。」辛楣頑皮地對鴻漸說:「好好陪著孫小姐,」鴻漸一時無詞可對。孫小姐的臉紅忽然使他想起在法國時飯上沖酒的涼水;自己不會喝酒,只在水裡沖一點點紅酒,常看這紅液體在白液體里泛布愛逮(這兩個字應該是「雲愛」、「雲逮」——輸入者注),做出雲霧狀態,頓刻間整杯的水變成淡紅色。他想也許女孩子第一次有男朋友的心境也像白水沖了紅酒,說不上愛情,只是一種溫淡的興奮。

辛楣倆去了一個多鐘點才回來。李梅亭綳著臉,辛楣笑容可掬,說明天站長特留兩張票,後天留三張票,五人里誰先走。結果議決李顧兩位明天先到金華。吃晚飯時,梅亭喝了幾杯酒,臉色才平和下來。原來他們到車站去見站長,偉遞片子的人好一會才把站長找來。他跑得滿頭大汗,一來就趕著辛楣叫「李先生」、「李所長」,撇下李梅亭不理,還問辛楣是否也當「那館」主筆。辛楣據實告拆他,在《華美新聞》社當編輯。那站長說:「那也是張好報紙,我常看。我們這車站管理有未善之處,希望李先生指教。」說著,把自己姓名寫給辛楣,言外有要求他在報上揄揚之意。辛楣講起這事,妨不住笑,說他為車票關係,不得不冒充李先生一下。顧爾謙憤然道:「這種勢利小鬼,只重衣衫不重——當然趙先生也是位社會上有名人物,可是李先生沒有他那樣挺的西裝,所以吃了虧了。」李梅亭道:「我並不是沒有新衣服,可是路上風塵僕僕,我覺得犯不著糟蹋。」辛楣忙說:「沒有李先生這張片子,衣服再新也沒有用。咱們敬李先生一杯。」

明天早晨,大家送李顧上車,梅亭只關心他的大鐵箱,車臨開,還從車窗里伸頭叫辛楣鴻漸仔細看這箱子在車頂上沒有。腳夫只搖頭說,今天行李多,這狼□(字「犭亢」——輸入者)傢伙擱不下了,明天准到,反正結行李票的,不會誤事。孫小姐忙向李先生報告,李無生皺了眉頭正有囑咐,這汽車頭轟隆隆掀動了好一會,突然鼓足了氣開發,李先生頭一晃,所說的話彷彿有手一把從他嘴邊奪去向半空中扔了,孫小姐側著耳朵全沒聽到。鴻漸們看了乘客的擾亂擁擠,擔憂著明天,只說:「李顧今天也擠得上車,咱們不成問題。」明天三人領到車票,重賞管行李的腳夫,叮囑他務必把他們的大行李擱在這班車上,每人手提只小箱子,在人堆里等車,時時刻刻鼓勵自己,不要畏縮。第一輛新車來了,大家一擁而上,那股蠻勁兒證明中國大有衝鋒敢死之士,只沒上前全去。鴻漸瞧人多擠不進,便想衝上這時候開來的第二輛車,誰知道總有人搶在前頭。總算三人都到得車上,有個立足之地,透了口氣,彼此會心苦笑,才有工夫出汗。人還不斷的來。氣急敗壞的。帶笑軟商量的:「對不住,請擠一擠!」以大義曉諭的:「出門出路,大家方便,來,擠一擠!好了!好了!」眼前指點的:「朋友,讓一讓,裡面有的是地方,攔在門口好傻!」其勢洶洶的:「我有票子,為什麼不能上車?這車是你包的?哼!」結果,買到票子的那一堆人全上了車,真料不到小車廂會像有彈性,容得下這許多人。這車廂彷彿沙丁魚罐,裡面的人緊緊的擠得身體都扁了。可是沙丁魚的骨頭,深藏在自己身里,這些乘客的肘骨膝骨都向旁人的身體里硬嵌。罐裝的沙丁魚條條挺直,這些乘客都蜷曲波折,腰跟腿彎成幾何學上有名目的角度。辛楣的箱子太長,橫放不下,只能在左右兩行坐位中間的過道上豎直,自己高高坐在上面。身後是個小提籃,上面跨坐著抽香煙的女主人,辛楣回頭請她抽煙小心,別燒到人衣服,倒惹那女人說:「你背後不生眼睛,我眼睛可是好好的,決不會抽煙抽到你褲子上,只要你小心別把屁股揞我的煙頭。」那女人的同鄉都和著她歡笑。鴻漸擠得前,靠近汽車夫,坐在小提箱上。孫小姐算在木板搭的長凳上有個坐位,不過也夠不舒服了,左右兩個男人各移大腿證出來一角空隙,只容許猴子沒進化成人以前生尾巴那小塊地方貼凳。在旅行的時候,人生的地平線移近;坐汔車只幾個鐘點,而乘客彷彿下半世全在車裡消磨的,只要坐定了,身心像得到歸宿,一勞永逸地看書、看報、抽煙、吃東西、瞌睡,路程以外的事暫時等於身後身外的事。

汽車夫把私帶的東西安軒了,入坐開車。這輛車久歷風塵,該慶古稀高壽,可是搞戰時期,未便退休。機器是沒有脾氣癖性的,而這輛車倚老賣老,修鍊成桀驁不訓、怪僻難測的性格,有時標勁像大官僚,有時彆扭像小女郎,汽車夫那些粗人休想駕嘆了解。它開動之際,前頭咳嗽,后匯氣,於是掀身一跳,跳得乘客東倒西撞,齊聲叫喚,孫小姐從卒位上滑下來,鴻漸碰痛了頭,辛楣差一點向後跌在那女人身上。這車聲威大震,一口氣走了一二十里,忽然要休息了,汽車夫強它繼續前進。如是者四五次,這車覺悟今天不是逍遙散步,可以隨意流連,原來真得走路,前面路還走不完呢!它生氣不肯走了,汽車夫只好下車,向車頭疏通了好一會,在路旁拾了一團爛泥,請它享用,它喝了酒似的,欹斜搖擺地緩行著。每逢它不肯走

,汽車夫就破口臭罵,此刻罵得更利害了。罵來罵去,只有一個意思:汽車夫願意跟汽車的母親和祖母發生肉體戀愛。罵的話雖然欠缺變化,罵的力氣愈來愈足。汽車夫身後坐的是個穿制服的公務人員和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像是父女。那女孩子年紀雖小,打扮得臉上顏色塞過雨後虹霓、三稜鏡下日光或者奼紫嫣紅開遍的花園。她擦的粉不是來路貸,似乎泥水匠粉飾牆壁用的,汽車顛動利害,震得臉上粉粒一顆顆參加太陽光里飛舞的灰塵。她聽汽車夫愈罵愈坦白了,天然戰勝人工,塗抹的紅色里泛出羞惡的紅色來,低低跟老子說句話。公務員便叫汽車夫道:「朋友,說話請斯文點,這兒是女客,啊!」汽車夫變了臉,正待回嘴,和父女倆同凳坐的軍官夫婦也說:「你罵有什麼用?汽車還是要拋錨。你這粗話人家聽了剌耳朵。」汽車夫本想一撒手,說「老子不開了」!一轉念這公務員和軍官都是站長領到車房裡先上車佔好座位的,都有簇新的公事皮包,聽說上省政府公幹,自己鬥不過他們,只好妨著氣,自言自語說:「咱老子偏愛罵,不干你事!怕剌耳朵,塞了它做聾子!」車夫沒好氣,車開得更暴厲了,有一次一顛,連打噁心,嘴裡一口口濃厚的氣息里有作酸的紹興酒味、在腐化中的大蔥和蘿蔔味。鴻漸也在頭暈胃泛,聞到這味道,再忍不住了,衝口而出的吐,忙掏手帕按住。早晨沒吃東西,吐的只是酸水,手帕吸不盡,手指縫裡汪出來,淋在衣服上,虧得自己抑住沒多吐。又感覺坐得不舒服,箱子太硬太低,身體嵌在人堆里,腳不能伸,背不能彎,不容易改變坐態,只有輪流地側重左右屁股坐著,以資調節,左傾坐了不到一分鐘,臀骨酸痛,忙換為右傾,百無是處。一刻難受似一刻,幾乎不相信會有到站的時候。然而拋錨三次以後,居然到了一個小站,汽車夫要吃午飯了,客人也下去在路旁的小飯店裡吃飯。鴻漸等三人如蒙大赦,下車伸伸腰,活動活動腿,飯是沒胃口吃了,泡壺茶,吃幾片箱子里的餅乾。休息一會,又有精力回車受罪,汽車夫說,這車機器壞了,得換輛車。大家忙上原車拿了隨身行李,搶上第二輛車。鴻漸等意外地在車梢佔有好卒位。原車有卒位而現在沒卒位的那些人,都振振有詞說:該照原車的位子坐,中華民國不是強盜世界,大家別講。有位子坐的人,不但身體安穩,心理也佔優勢;他們可以冷眼端詳那些沒座位的人,而那些站的人只望著窗外,沒勇氣回看他們。這是輛病車,正害瘧疾,走的時候,門窗無不發抖,坐在車梢的人更給它震動得骨節鬆脫、腑臟顛倒,方才吃的粳米飯彷彿在胃裡□(字「王爭」——輸入者)琮有如賭場中碗里的骰子。天黑才到金華,結票的行李沒從原車上搬過來,要等明天的車運送。鴻漸等疲乏地出車站,就近一家小旅館里過夜。今天的苦算吃完了,明天的苦還遠得很這一夜的身心安適是向不屬今明兩天的中立時間裡的躲避。

旅館名叫「歐亞大旅社」。雖然直到現在歐洲人沒來住過,但這名稱不失為一種預言,還不能斷定它是誇大之詞。後面兩進中國式平屋,木板隔成五六間卧室,前面黃泥地上搭了一個席棚,算是飯堂,要憑那股酒肉香、炒菜的刀鍋響、跑堂們的叫嚷,來引誘過客進去投宿。席棚里電燈輝粕,扎竹塗泥的壁上貼滿了紅綠紙條,寫的是本店拿手菜名,什麼「清蒸甲魚」、「本地名腿」、「三鮮米線」、「牛奶咖啡」等等。十幾張飯桌子一大半有人佔了。掌柜寫賬的桌子邊坐個胖女人坦白地攤開白而不坦的胸膛,喂孩子吃奶;奶是孩子吃的飯,所以也該在飯堂吃,證明這旅館是科學管理的。她滿腔都是肥膩膩的營養,小孩子吸的想是加糖的溶化豬油。她那樣肥碩,表示這店裡的飯菜也營養豐富;她靠掌柜坐著,算得不落言詮的好廣告。鴻漸等看定房間,洗了臉,出來吃飯,找個桌子坐下。桌面就像《儒林外史》里范進給胡屠戶打了耳光的臉,颳得下斤把豬油。大家點了菜,鴻漸和孫小姐都說胃口不好,要吃清淡些,便一人叫了個米線。辛楣不愛米線,要一客三鮮糊塗面。鴻漸忽然瞧見牛奶咖啡的粉紅紙條,詫異道:「想不到這裡會有這東西,真不愧『歐亞大旅社』了!咱們先來一杯醒醒胃口,飯後再來一杯,做它一次歐洲人,好不好?「孫小姐無可無不可,辛楣道:「我想不會好吃,叫跑堂來問問。」跑堂一口擔保是上海來的好東西,原封沒打開過。鴻漸問什麼牌子,跑堂不知道什麼牌子,反正又甜又香的頂刮刮貨色,一紙包沖一杯。辛楣恍然大悟道:「這是哄小孩子的咖啡方糖——」鴻漸高興頭上,說:「別廛究了,來三杯試試再說,多少總有點咖啡香味兒。:跑堂應聲去了。孫小姐說:」這咖啡糖里沒有牛奶成分,怎麼叫牛奶咖啡,一定是另外把奶粉調進去的。」鴻漸向那位胖女人歪歪嘴道:「只要不是她的奶,什麼都行。」孫小姐皺眉努嘴做個頗可愛的厭惡表情。辛楣紅了臉忍笑道:「該死!該死!你不說好話。」咖啡來了,居然又黑又香,面上浮一層白沫,鴻漸問跑堂是什麼,跑堂說是牛奶,問什麼牛奶,說是牛奶的脂膏。辛楣道:「我看像人的唾沫。」鴻漸正要喝,恨得推開杯子說:「我不要喝了!」孫小姐也不肯喝

,辛楣一壁笑,一壁道歉,可是自己也不喝,頑皮地向杯子里吐一口,果然很像那浮著的白沫。鴻漸罵他糟蹋東西,孫小姐只是笑,像母親旁觀孩子搗亂,寬容地笑。跑堂上了菜跟辛楣的面。面燒得太爛了,又膩又粘,像一碗漿糊,面上堆些雞頸骨、火腿皮。辛楣見了,大不高興,鴻漸笑道:「你講咖啡里有唾沫,我看你這面里有人的鼻涕。」辛楣把面碗推向他道:「請你吃。」叫跑堂來拿去換,跑堂不肯,只得另要碗米線來吃了。吃完算賬時,辛楣說:「咱們今天虧得沒有李梅亭跟顧爾謙,要了東西不吃,給他們罵死了。可是這面我實在吃不下,這米線我也不敢仔細研究。」卧房裡點的是油燈,沒有外面亮,三人就坐著不進去,閑談一回。都有些疲乏過度的興奮,孫小姐也有說有笑,但比了辛楣鴻漸的胡鬧,倒是這女孩子老成。

這時候,有個三四歲的女孩子兩手向頭髮里亂爬,嚷到那胖女店主身邊。胖女人一手拍懷裡睡熟的孩子,一手替那女孩子搔癢。她手上生的五根香腸,靈敏得很,在頭髮里抓一下就捉到個虱子,掐死了,叫孩子攤開手掌受著,陳屍累累。女孩子把另一手指著死虱,口裡亂數:「一,二,五,八,十……」孫小姐看見了告訴辛楣鴻漸,大家都覺得上癢起來,便回卧室睡覺。可是方才的景象使他們對床鋪起了戒心,孫小姐藉手電筒給他們在床上照一次,偏偏電用完了,只好罷休。辛楣道:「不要害怕,疲倦會戰勝一切小痛癢,睡一晚再說。」鴻漸上床,好一會沒有什麼,正放心要睡去,忽然發癢,不能忽略的癢,一處癢,兩處癢,滿身癢,心窩裡奇癢。蒙馬脫爾(Monmartre)的「跳蚤市場」和耶路撒冷聖廟的「世界蚤虱大會」全像在這歐亞大旅社裡舉行。咬得體無完膚,抓得指無餘力。每一處新鮮明確的癢,手指迅雷閃電似的捺住,然後謹慎小心地拈起,才知道並沒捉到那咬人的小東西,白費了許多力,手指間只是一小粒皮膚悄。好容易捺死一臭蟲,宛如報了分那樣的舒暢,心安慮得,可以入睡,誰知道殺一併未儆百,周身還是癢。到後來,疲乏不堪,自我意識愈縮愈小,身體只好推出自己之外,學我佛如來捨身喂虎的榜樣,盡那些蚤虱去受用,外國人說聽覺敏銳的人能聽見跳蚤的咳嗽;那一晚上,這副尖耳朵該聽得出跳蚤們吃飽了噫氣。早晨清醒,居然自己沒給蚤虱吃個精光,收拾殘骸剩肉還夠成個人,可是並沒有成佛。只聽辛楣在閑上狠聲道:「好呀!又是一個!你吃得我舒服呀?」鴻漸道:「你在跟跳蚤談話,還是在捉虱?」辛楣道:「我在自殺。我捉到兩個臭蟲、一個跳蚤,捺死了,一點一點紅,全是我自己的血,這不等於自殺——咦,又是一個!啊喲,給它溜了——鴻漸,我奇怪這家旅館里有這許多吃血動物,而女掌柜還會那樣肥胖。」鴻漸道:「也許這些蚤虱就是女掌柜養著,叫它們客人的血來供給她的。我勸你不要捉了,回頭她叫你一一償命,怎麼得了!趕快起床,換家旅館罷。」兩人起床,把內衣脫個精光,赤身裸體,又冷又笑,手指沿衣服縫掏著捺著,把衣服拌了又拌然後穿上。出房碰見孫小姐,臉上有些紅點,撲鼻的花露水香味,也說癢了一夜。三人到汽車站「留言板」上看見李顧留的紙條,說住在火車站旁一家旅館內,便搬去了。跟女掌柜算賬的時候,鴻漸說這店裡跳蚤太多,女掌柜大不答應,說她店裡的床鋪最乾淨,這臭蟲跳蚤準是鴻漸們隨身帶來的。

行李陸續運來,今天來個箱子,明天來個鋪蓋,他們每天下午,得上汽車站去領。到第五天,李梅亭的鐵箱還沒影蹤,急得他直嚷直跳,打了兩次長途電話,總算來了。李梅亭忙打開看裡面東西有沒有損失,大家替他高興,也湊著看。箱子內部像口櫥,一隻只都是小抽屜,拉開抽屜,裡面是排得整齊的白卡片,像圖書館的目錄。他們失聲奇怪,梅亭面有得色道:「這是我的隨身法寶。只要有它,中國書全燒完了,我還能照樣在中國文學系開課程。」這些卡片照四角號碼排列,分姓名題目兩種。鴻漸好奇,拉開一隻抽屜,把卡片一撥,只見那張片子天頭上紅墨水橫寫著「杜甫」兩字,下面紫墨水寫的標題,標題以後,藍墨水細字的正文。鴻漸覺得梅亭的白眼睛在黑眼鏡里注視著自己的表情,便說:「精細了!了不得——」自知語氣欠強,哄不過李梅亭,忙加一句:「顧先生,辛楣,你們要不要來瞧瞧?真正是科學方法!」顧爾謙說:「我是要廣廣眼界,學是學不來的了!」不怕嘴酸舌乾地連聲讚歎:「李先生,你的鋼筆書法也雄健得很並且一手能寫好幾休字,變化百出,佩服佩服!」李先生笑道:「我字寫得很糟,這些片子都是我指導的學生寫的,有十幾個人的手筆在裡面。」顧先生搖頭道:「唉!名師必出高徒!名師必出高徒!」這樣上下左右打開了幾隻抽屜,李梅亭道:「下面全是一樣的,沒有什麼可看了。」顧爾謙道:「包羅萬象!我真恨不能偷了去——」李梅亭來不及阻止,他早拉開近箱底兩隻抽屜——「咦!這不是卡片——」孫小姐湊上去瞧,不肯定地說:「這像是西藥。」李梅亭冰冷地說:「這是西藥,我備著路上用的。」顧爾謙這時候給好奇心支使得沒注意主人表情,又打開兩隻抽屜,一瓶瓶緊暖穩密地躺在

棉花里,露出軟木塞的,可不是西藥?李梅亭忍不住擠開顧爾謙道:「東西沒有損失,讓我合上箱子罷。」鴻漸惡意道:「東西是不會有人偷的,只怕腳夫手腳粗,扔箱子的時候,把玻璃瓶震碎了,你應該仔細檢點一下。」李梅亭嘴裡說:「我想不會,我棉花塞得好好的,」手本能地拉抽屜了。這箱里一半是西藥,原瓶封口的消治龍、葯特靈、金雞納霜、福美明達片,應有盡有。辛楣道:「李先生,你一個人用不了這許多呀!是不是高松年托你替學校帶的?」梅亭像淹在水裡的人,忽然有人拉他一把,感激地不放鬆道:「對了!對了!內地買不到西藥,各位萬一生起病來,那時候才知道我李梅亭的功勞呢!」辛楣笑道:「預謝,預謝!有了上半箱的卡片,中國書燒完了,李先生一個人可以教中國文學;有了下半箱的葯,中國人全病死了,李先生還可以活著。」顧爾謙道:「哪裡的話!李先生不但是學校的功臣,並且是我們的救命恩人——」亞當和夏娃為好奇心失去了天堂,顧爾廉也為好奇心失去了李梅亭安放他的天堂,恭維都挽回不來了,跟著的幾句話險的使他進地獄——「我這兩天冷熱不調,嗓子有點兒痛——可是沒有關係,到利害的時候,我問你要三五片福美明達來含。」

辛楣說在金華耽誤這好幾天,錢花了不少,大家把身上的余錢攤出來,看共有多少。不出他在船上所料,李顧都沒有把學校給的旅費全數帶上。這時候兩人也許又留下幾元鎮守口袋的錢,作香煙費,只合交出來五十餘元;辛楣等三人每人剩八十餘元。所住的旅館賬還沒有付,無論如何,到不了學校。大家議決拍電報給高松年,請他匯筆款子到吉安的中央銀行里。辛楣道,大家身上的錢在到吉安以前,全部充作公用,一個子兒不得浪費。李先生問,香煙如何。辛楣道,以後香煙也不許買,大家得戒煙。鴻漸道:「我早戒了,孫小姐根本不抽煙。」辛楣道:「我抽煙斗,帶著煙草,路上不用買,可是我以後也不抽,免得你們瞧著眼紅。」李先生不響,忽然說:「我昨天剛買了兩罐煙,路上當然可以抽,只要不再買就是了。」當天晚上,一行五人買了三等卧車票在金華上火車,明天一早可到鷹潭,有幾個多情而肯遠遊的蚤虱一路陪著他們。

火車一清早到鷹潭,等行李領出,公路汽車早開走了。這鎮上唯一像樣的旅館掛牌「客滿」,只好住在一家小店裡。這店樓上住人,樓下賣茶帶飯。窄街兩面是房屋,太陽輕易不會照進樓下的茶座。門口桌子上,一疊飯碗,大碟子里幾塊半生不熟的肥肉,原是紅燒,現在像紅人倒運,又冷又黑。旁邊一碟饅頭,遠看也像玷污了清白的大閨女,全是黑斑點,走近了,這些黑點飛升而消散於周遭的陰暗之中,原來是蒼蠅。這東西跟蚊子臭蟲算得小飯店裡的歲寒三友,現在剛是深秋天氣,還顯不出它們的后凋勁節。樓只擱著一張竹梯子,李先生的鐵箱無論如何運不上去,店主拍胸擔保說放在樓下就行,李先生只好自慰道:「譬如這箱子給火車耽誤了沒運到,還不是一樣的人家替我看管,我想東西不會走漏的。在金華不是過了好幾天才到么?」大家贊他想得通。辛楣由夥計陪著先上樓去看卧室,樓板給他們踐踏得作不平之鳴,灰塵撲簌簌地掉下來,顧先生笑道:「趙先生的身體真重!」店主瞧孫小姐掏手帕出來拂灰,就說:「放心,這樓板牢得很。樓板要響的好,晚上賊來,客人會驚醒。我們這店裡賊從沒來過,他不敢來,就因為我們這樓板會響。嚇!耗子走動,我棕樓板也報信的。」夥計下梯來招呼客人上去,李梅亭依依不捨地把鐵箱託付給店主。樓上只有三間房還空著,都是單鋪,夥計在趙方兩人的房間里添張竹榻,要算雙鋪的價錢。辛楣道:「咱們這間房最好,沿街,光線最足,床上還有帳子。可是,我不願睡店裡的被褥,回頭得另想辦法。」鴻漸道:「好房間為什麼不讓給孫小姐?」辛楣指壁上道:「你瞧罷。」只見剝落的白粉壁上歪歪斜斜地寫著淡墨字:「路過鷹潭與王美玉女士恩愛雙雙題此永久紀念濟南許大隆題。」記著中華民國年月日,一算就是昨天晚上寫的。後面也像許大隆的墨跡,是首詩:「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今朝有緣來相會明日你東我向西。」又寫著:「大爺去也!」那感嘆記號使人想出這位許先生撇著京劇說白的調兒,揮著馬鞭子,慷慨激昂的神氣。此外有些鉛筆小字,都是講王美玉的,想來是許先生酒醉色迷那一夜以前旁人的手筆,因為許先生的詩就寫在「孤王酒醉鷹潭宮王美玉生來好美容」那幾個鉛筆字身上。又有新式標點的鉛筆字三行:「注意!王美玉有毒!抗戰時期,凡我同胞,均須衛生為健國之本,萬萬不可傳染!而且她只認洋錢沒有情!過來人題!」旁邊許大隆的淡墨批語道:「毀壞名譽該當何罪?」鴻漸笑道:「這位姓許的倒有情有義得很!」辛楣也笑道:「孫小姐這房間住得么?李梅亭更住不得——」

正說著,聽得李顧那面嚷起來,顧先生在和夥計吵,兩人跑去瞧。那夥計因為店裡的竹榻全為添鋪用完了,替顧先生把一扇板門擱在兩張白木凳上,算是他的床。顧爾謙看見辛楣和鴻漸,聲勢大振,張牙舞爪道:「二位瞧他可惡不可惡?這是

擱死人屍首用的,他不是欺負我么?」夥計道:「店裡只有這塊板了,你們穿西裝的文明人,要講理。」顧爾謙拍自己青布大褂胸脯上一片油膩道:「我不穿西裝的就不講理?為什麼旁人有竹榻睡,我沒有?我不是照樣付錢的?我並不是迷信可是出門出路,也討個利市,你這傢伙全不懂規矩。」李梅亭自從昨天西藥發現以後,對顧爾謙不甚庇護,冷眼瞧他們吵架,這時候插嘴道:「你把這板搬走就是了。吵些什麼!你想法把我的箱子搬上來,那箱子可以當床,我請你抽支香煙,」伸出左手的食指搖動著彷彿是香煙的樣品。夥計看只是給煙熏黃的指頭,並非香煙,光著眼道:「香煙在哪裡?」李梅亭搖頭道:「哼,你這人笨死了!香煙我自然有,我還會騙你?你把我這鐵箱搬上來,我請你抽。」夥計道:「你有香煙就給我一根,你真要我搬箱子,那不成。」李先生氣得只好笑,顧先生勝利地教大家注意這夥計蠻不講理。結果鴻漸睡的竹榻跟這扇門對換了。

孫小姐來了,辛楣問到何處吃早點。李梅亭道:「就在本店罷。省得上街去找,也許價錢便宜些。」辛楣不便出主意,夥計恰上來沏茶,便問他店裡有什麼東西吃。夥計說有大白饅頭、四喜肉、雞蛋、風肉。鴻漸主張切一碟風肉夾了饅頭吃,李顧趙三人贊成,說是「本位文化三明治」,要分付夥計下去準備。孫小姐說:「我進來的時候,看見這店裡都是蒼蠅,饅頭和肉盡蒼蠅呆著,恐怕不大衛生。」李梅亭笑道:「孫小姐畢竟是深閨嬌養的,不知道行路艱難,你要找一家沒有蒼蠅的旅館,只能到外國去了!我擔保你吃了不會生病,就是生病,我箱子里有的是葯,」說時做個鬼臉,倒比他本來的臉合式些。辛楣正在喝李梅亭房裡新沏的開水,喝了一口,皺眉頭道:「這水愈喝愈渴,全是煙火氣,可以代替火油點燈的——我看這店裡的東西靠不住,冬天才有風肉,現在只是秋天,知道這風肉是什麼年深月久的古董。咱們別先叫菜,下去考察一下再決定。」夥計取下壁上掛的一塊烏黑油膩的東西,請他們賞鑒,嘴裡連說:「好味道!」引得自己口水要流,生怕經這幾位客人的饞眼睛一看,肥肉會減瘦了。肉上一條蛆蟲從膩睡里驚醒,載蠕載裊,李梅亭眼快,見了噁心,向這條蛆遠遠地尖了嘴做個指示記號道:「這要不得!」夥計忙伸指頭按著這嫩肥軟白的東西,輕輕一捺,在肉面的塵垢上劃了一條烏光油潤的痕迹,像新澆的柏油路,一壁說:「沒有什麼呀!」顧爾謙冒火,連聲質問他:「難道我們眼睛是瞎的?」大家也說:「豈有此理!」顧爾謙還嘮嘮叨叨地牽涉適才床板的事。這一吵吵得店主來了,肉里另有兩條蛆也聞聲探頭出現。夥計再沒法毀屍滅跡,只反覆說:「你們不吃,有人要吃——我吃給你們看——」店主拔出嘴裡的旱煙筒,勸告道:「這不是蟲呀,沒有關係的,這叫『肉芽』——『肉』——『芽』。」方鴻漸引申說:「你們這店裡吃的東西都會發芽,不但是肉。」店主不懂,可是他看見大家都笑,也生氣了,跟夥計用土話咕著。結果,五人出門上那家像樣旅館去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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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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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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