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第五章2

李梅亭的片子沒有多大效力,汽車站長說只有照規矩登記,按次序三天以後准有票子。五人大起恐慌:三天房飯好一筆開銷,照這樣耽誤,怕身上的錢到不了吉安。大家沒精打采地走回客棧,只見對面一個女人倚門抽煙。這女人尖顴削臉,不知用什麼東西燙出來的一頭鬈髮,像中國寫意畫里的滿樹梅花,頸里一條白絲圍巾,身上綠綢旗袍,光華奪目,可是那面子亮得像小家女人襯旗袍裡子用的作料。辛楣拍鴻漸的膊子道:「這恐怕就是『有美玉於斯』了。」鴻漸笑道:「我也這樣想。」顧爾謙聽他們背誦《論語》,不懂用意,問:「什麼?」李梅亭聰明,說:「爾謙,你想這種地方怎會有那樣打扮的女子——你們何以背《論語》?」鴻漸道:「你到我們房裡來看罷。」顧樂謙聽說是妓女,獃獃地觀之不足,那女人本在把孫小姐從頭到腳的打量,忽然發現顧先生的注意,便對他一笑,滿嘴鮮紅的牙根肉,塊壘不平像俠客的胸襟,上面疏疏地綴幾粒嬌羞不肯露出頭的黃牙齒。顧先生倒臊得臉紅,自幸沒人瞧見,忙跟孫小姐進店。辛楣和鴻漸一夜在火車裡沒睡好,回房躺著休息,李梅亭射門進來了,問有什麼好東西給他看。兩人懶起床,叫他自己看牆壁上的文獻。李梅亭又向窗外一望,回頭直嚷道:「你們兩個年輕人不懷好意呀!怪不得你們要佔據這間房,對面一定就是那王美玉的卧房,相去只四五尺的距離,跳都跳得過去。你們起來瞧,床上是紅被,桌子上有大鏡子,還有香水瓶兒——唉!你們沒結婚的人太不老實。這事開不得玩笑的——咦,她上來了!」兩人從床上伸頭一瞧,果然適才倚門抽煙的女人對窗立著,慌忙縮頭睡下。李先生若無其事地靠窗昂首抽煙,黑眼鏡里欣賞對面的屋頂,兩人在床上等得不耐煩,正想叫李梅亭出去忽聽那女人說話了:「你們哪塊來的啥。」李先生如夢初醒地一跳道:「你問誰呀?我呀?我們是上海來的。」這話並不可笑,而兩人笑得把被蒙住頭,又趕快揭開被,要聽下文。那女人道:「我也是上海來的,逃難來這塊的——你們幹什麼的?」李先生下意識地伸手到口袋裡去掏片子,省悟過來,尊嚴地道:「我們都

是大學教授。」那女人道:「教書的?教書的沒有錢,為什麼不走私做買賣?」兩人又蒙上被。李先生只鼻子里應一聲。那女人道:「我爹也教書的——」兩人笑得蒙著頭叫痛——「那個跟你們一起的女人是誰?她也是教書的?」李先生道:「是的。」那女人道:「我也過進學堂——她賺多少錢啥?」辛楣怕這女人笑孫小姐賺的錢沒有她多大聲咳嗽,李先生只說:「很多,很多——抽支煙罷?哪,接好——」兩人緊張得不敢吐氣,李先生下面的話更使他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問你,公共汽車的票子難買得很,你——你熟人多,有沒有法想一個?我們好好的謝你。」那女人講了一大串話,又快又脆,像鋼刀削蘿蔔片,大意是:公路車票買不到,可以搭軍用運貨汽車,她認識一位侯營長,一會兒來看她,到時李先生過去當面接洽。李先生千謝萬謝。那女人走了,李先生回身向趙方二人得意地把頭轉個圈兒,一言不發,望著他們。二人欽佩他異想他開,真有本領。李先生恨不能身外化身,拍著自己肩膀,說:「老李,真有你!」所以也不謙虛說:「我知道這種女人路數多,有時用得著她們,這就是孟嘗君結交雞鳴狗盜的用意。」

李先生去后,辛楣和鴻漸睡熟了。鴻漸睡夢裡,覺得有東西在撣這肌理稠密的睡,只破了一個小孔,而整個睡都退散了,像一道滾水的注射冰面,醒過來只聽見:「噲!噲!」昏頭昏腦下床一看,王美玉在向這面叫,正要關窗不理她,忽想起李梅亭跟她的接洽。辛楣也驚醒了,王美玉道:「那戴黑眼鏡的呢?侯營長來了。」李梅亭得到通知,忙把壓在褥子下的西裝褲子和領帶取出,早刮過臉,皮破了好幾處,倒也紅光滿面。臨走時,李梅亭說妓女家裡不能白去的,去了要開銷,這筆交際費如何演算法,自己方才已經賠了一支香煙。大家擔保他,只要交涉順利,不但費用公擔,還有酬勞。李梅亭問他們要不要到辛楣房間里去隔窗旁聽,「反正沒有什麼秘密的事。」餘人無此雅興,說現在四點鐘,上街溜達,六點鐘在吃早點地館子里聚會。到時候,李梅亭興沖衝來了。大家忙問事情怎樣,李梅亭道:「明天正午開車。」大家還問長問短,李梅亭說這位侯營長晚上九點鐘要來看行李,有問題可以面詢。這些軍用貨車每輛搭客一人和行李一件或兩件,開向韶關去的,到了韶關再坐火車進湖南。一算費用比坐公共汽車貴一,「可是,」李梅亭說,「到處等汽車票,一等就是幾天,這房飯錢全省下來了。」辛楣躊躇說:「好是很好,可是學校匯到吉安的錢怎麼辦?」李梅亭道:「那很容易,去個電報請高校長匯到韶關得了。」鴻漸道:「到韶關折回湖南,那不是兜遠路么?」李梅亭怫然道:「我能力有限,只能辦到這樣。方先生有面子,也許侯營長為你派專車直放學校。」顧爾謙說:「李先生辦事不會錯。明天一早拍個電報,中午上車走它媽的,要教我在這個鬼地方等五天,頭髮都白了。」李梅亭還悻悻道:「今天王美玉家打茶圍的錢將來歸我一個人出得了。」鴻漸忍著氣道:「就是不坐軍車,交際費也該大家出的,這是絕對兩回事。」辛楣桌下踢鴻漸一腳,嘴裡胡扯一陣,總算雙方沒有吵起來,孫小姐睜大的眼睛也恢復了常態。

回旅館不多一會,夥計在梯子下口裡含著飯嚷:「侯營長來了!」大家趕下來。侯營長有個桔皮大鼻子,鼻子上附帶一張臉,臉上應有盡有,並未給鼻子擠去眉眼,鼻尖生幾個酒刺,像未熟的草莓,高聲說笑,一望而知是位豪傑。侯營長瞧見李梅亭,笑說:「怎麼我回到小王那裡,你已經溜了?什麼時候走的?」李梅亭支吾著忙把同行三人介紹,孫小姐還沒下來。侯營長演說道:「我們這貨車不能私帶客人的,帶客人違兒犯軍法,懂不懂?可是我看你們在國立學校教書,總算也是公務機關人員,所以冒險行個方便,懂不懂?我一個錢不要你們的,你們也清苦得很我不在乎這幾個錢,懂不懂?可是我手下開車的、押車的弟史要幾個香煙錢,錢少了你們拿不出去,懂不懂?我並不要錢,你們行李不多罷?裡面沒有上海帶來的私貨罷?哈哈,你們念書人有時候很貪小便宜的!」笑得兩頰肌肉把鼻孔牽得更大了。大家同聲說不帶私貨,李梅亭指著自己的鐵箱道:「這是一件行李,樓上還有——」侯營長的眼睛忽然變成近視,努目注視了好一會才似乎看清了,放機關槍似的說:「好傢夥!這是誰的?裡面什麼東西?這不能帶——」忽然又近視了,睜眼望著剛下梯來的孫小姐——「這也是你們同走的?這——這我也不能帶。方才跟你講不到幾句話,我就給人叫走了,沒交代清楚,女人不帶。要是女人可以帶,我早帶小王一二一,開步走了,哈哈。」孫小姐氣得嚶然作聲,鴻漸等侯營長進了對門,向他已消滅的闊背出聲罵:「渾蛋!」辛楣和顧先生孫小姐不要介意,「這種人嘴裡沒有好話。」孫小姐道:「都是我一個人妨礙了你們搭車——」鴻漸道:「還有李先生這隻八寶箱呢!李先生你——」李梅亭向孫小姐道歉道:「我事情沒辦好,帶累你受侮辱。」這樣一說,鴻漸倒沒法損他了。

這事不成,李梅亭第一個說「僥倖」,還說:「失馬安知非福。帶槍桿的人不

講理的,我們同走有孫小姐,一切該慎重。而且到韶關轉湖南,冤枉路走得太多,花的錢也不合算,方先生說話對了。」在鷹潭這幾天里,李梅亭對鴻漸刮目相看,特別殷勤,可是鴻漸愈嫌惡他,背後跟辛楣笑說:「為了打茶圍那幾塊錢,怕我挑眼,就帝樣沒志氣。我做了他,寧可掏腰包的。」鴻漸晚上睡不著的時候,自惜自憐,愈想愈懊悔這次的來。與李梅亭顧爾謙等為伍,就是可恥的墮落。這十來天的旅行磨得一個人志氣消沉。一天他辛楣散步,聽見一個賣花生的小販講家鄉話,問起來果然是同鄉,逃難流落在此的。這小販只淡淡說聲住在本縣城裡那條街,並不向他訴苦經,借同鄉盤纏,鴻漸又放心、又感慨道:「這人准碰過不知多少同鄉的釘子,所以不再開口了。我真不敢想要歷過多少挫折,才磨練到這種死心塌地的境界。」辛楣笑他頹喪,說:「你這樣經不起打擊,一輩子戀愛不會成功。」鴻漸道:「誰像你肯在蘇小姐身上花二十年的工夫。」辛楣道:「我這幾天來心裡也悶,昨天半夜醒來,忽然想蘇文紈會不會有時候想到我。」鴻漸想起唐曉芙和自己,心像火焰的舌頭突跳起,說:「想到你還是想你?我們一天要想到不知多少人,親戚、朋友、仇人,以及不相干的見過面的人。真正想一個人,記掛著他,希望跟他接近,這少得很。人事太忙了,不許我們全神貫注,無間斷地懷念一個人。我們一生對於最親愛的人的想念,加起來恐怕不會一點鐘,此外不過是念頭在他身上瞥過,想到而已。」辛楣笑道:「我總希望,你將來會他幾秒鐘給我。告訴你罷,我第一次碰到你以後,倒常常想你,念念不釋地恨你,可惜我沒有看錶,計算時間。」鴻漸道:「你看,情敵的彼此想念,比情人的彼此想念還要多——那時候也許蘇小姐真在夢見你,所以你會忽然想到她。」辛楣道:「人家哪裡有工夫夢見我們這種孤魂野鬼。並且她已經是曹元朗的人了,要夢見我就是對她丈夫不忠實。」鴻漸瞧他的正經樣兒,笑得打跌道:「你這位政治家真是獨裁的作風!誰做你的太太,做夢也不能自由,你要派特務式作人員去偵察她的潛意識。」

三天後到南城去的公路汽車照例是擠得僅可容足,五個人都站在人堆里,交相安慰道:「半天就到南城了,站一會兒沒有關係。」一個穿短衣服、滿臉出油的漢子擺開兩膝,像打拳里的四平勢,牢實地坐在位子上,彷彿他就是汽車配備的一部分,前面放個滾圓的麻袋,裡面想是米。這麻袋有坐位那麼高,剛在孫小姐身畔。辛楣對孫小姐道:「為什麼不坐呀?比坐位舒服多了。」孫小姐也覺得站著搖搖撞撞地不安,向那油臉漢道聲歉,要坐下去。那油臉漢子直跳起來,雙手攔著,翻眼嚷:「這是米,你知道不知道?吃的米!」孫小姐窘得說不出話,辛楣怒容相向道:「是米又怎麼樣?她這樣一個女人坐一下也不會壓碎你的米。」那漢子道:「你做了男人也不懂道理,米是要吃到嘴裡去的呀——」孫小姐羞憤頓足道:「我不要坐了!趙先生,別理他。」辛楣不答應,方李顧三人也參加吵嘴,罵這漢子蠻橫,自己佔了坐位,還把米袋妨礙人家,既然不許人家坐米袋,自己快把位子讓出來。那漢子看他們人多氣壯,態度軟下來了,說:「你們男人坐,可以,你們這位太太坐,那不行!這是米,吃到嘴裡去的。」孫小姐第二次申明願意一路站到南城,辛楣等說:「我們偏不要坐,是這位小姐要坐,你又怎樣?」那漢子沒法,怒目打量孫小姐一下,把墊坐的小衣包拿出來,撿一條半舊的棉褲,蓋在米袋上,算替米戴上防毒具,厲聲道:「你坐罷!」孫小姐不要坐,但經不起汽車的顛簸和大家的勸告,便坐了。斜對著孫小姐有位子坐的是個年輕白凈的女人,帶著孝,可是嘴唇和眼皮擦得紅紅的,纖眉細眼小鼻子,五官平淡得像一把熱手巾擦臉就可以抹而去之的,說起話來,扭頭撅嘴。她本在看熱鬧,此時跟孫小姐攀談,一中蘇州話,問孫小姐是不是上海來的,罵內地人兇橫,和他們沒有理講。她說她丈夫在浙江省政府當科員,害病新死,她到桂林投奔夫兄去的。她知道孫小姐有四個人同走,十分忻羨,自怨自憐說:「我是孤苦零丁,路上只有一個用人陪了我,沒有你福氣!」她還表示願意同走到衡陽,有個照應。正講得熱鬧,汽車停了打早尖,客人大半下車吃早點。那女人不下車,打開提籃,強孫小姐吃她帶的米粉糕,趙方二人怕寡婦分糕為難也下車散步去了。顧爾謙瞧他們下去,掏出半支香煙大吸。李梅亭四顧少人,對那寡婦道:「你那時候不應該講你是寡婦單身旅行的,路上壞人多,車子里耳目眾多,聽了你的話要起邪念的。」那寡婦向李梅亭眼珠一溜,嘴一扯道:「先生真是好人!」那女人叫坐在她左邊的二十多歲的男人道:「阿福,讓這位先生坐。」這男人油頭滑面,像浸油的楷耙核,穿件青布大褂,跟女人並肩而坐,看不出是用人。現在他給女人揭破身份,又要讓位子,骨朵著嘴只好站起來。李先生假客套一下,便挨挨擦擦地坐下。孫小姐看不入眼,也下車去。到大家回車,汽車上路,李先生在咀嚼米糕,寡婦和阿福在吸香煙。鴻漸用英文對辛楣道:「你猜一猜,這香煙是誰的?」辛楣笑道:「我什麼不知潰≌餿聳歉鋈齷丫,他那兩罐煙到現?br

還沒抽完,我真不相信。」鴻漸道:「他的煙味難聞,現在三張跟同時抽,真受不了,得戴防毒口罩。請你抽一會煙斗罷,解解他的煙毒。」

到了南城,那寡婦主僕兩人和他們五人住在一個旅館里。依李梅亭的意思,孫小姐與寡婦同室,阿福獨睡一間。孫小姐口氣里決不肯和那寡婦作伴,李梅亭卻再三示意,余錢無多,旅館費可省則省。寡婦也沒請李梅亭批准,就主僕倆開了一個房間。大家看了奇怪,李梅亭尤其義憤填胸,背後咕了好一陣:「男女有別,尊卑有分。」顧爾謙借到一張當天的報,看不上幾行,直嚷:「不好了!趙先生,李先生,不好了!孫小姐。」原來日本人進攻長沙,形勢危急得很。五人商議一下,覺得身上盤費決不夠想回去,只有趕到吉安,領了匯款,看情形再作後圖。李梅亭忙把長沙緊急的消息告訴寡婦,加油加醬,如火如荼,就彷彿日本軍部給他一個人的機密情報,嚇得那女人不絕地嬌聲說:「啊呀!李先生,個末那亨呢!」李梅亭說自己這種上等人到處有辦法,會相機行事,絕處逢生,「用人們就靠不住了,沒有知識——他有知識也不做用人了!跟著他走,准闖禍。」李梅亭別了寡婦不多時,只聽她房裡阿福厲聲說話:「潘科長派我送你的,你路上見一個好一個,知道他是什麼人?潘科長那兒我將來怎樣交代?」那婦人道:「吃醋也輪得到你?我要你來管?給你點面子,你就封了王了!不識抬舉、忘恩負義的王八蛋!」阿福冷笑道:「王八是誰挑我做的?害了你那死鬼男人做王八不夠還要害我——啊呀呀——」一溜煙跑出房來。那女人在房裡狠聲道:「打了你耳光,還要教你向我燒路頭!你放肆,請你嘗嘗滋味,下次你別再想——」李先生聽他們話中有因,作酸得心似絞汁的青梅,恨不能向那寡婦問個明白,再痛打阿福一頓。他坐立不定地向外探望,阿福正躲在寡婦房外,左手撫摩著紅腫的臉頰,一眼瞥見李梅亭,自言自語:「不向尿缸里照照自己的臉!想弔膀子揩油——」李先生再有涵養工夫也忍不住了,衝出房道:「豬玀!你罵誰?」阿福道:「罵你這豬玀。」李先生道:「豬玀罵我。」阿福道:「我罵豬玀。」兩人「雞生蛋」「蛋生雞」的句法練習沒有了期,反正誰嗓子高,誰的話就是真理。顧先生怕事,拉李先生,說:「這種小人跟他計較什麼呢?」阿福威風百倍道:「你有種出來!別像烏龜躲在洞里,我怕了你——」李先生果然又要奪門而出,辛楣鴻漸聽不過了,也出來喝阿福道:「人家不理你了,你還嘴裡不清不楚幹什麼?」阿福有點氣餒,還嘴硬道:「笑話!我罵我的,不干你們的事。」辛楣嘴裡的煙半高翹著像老式軍艦上一尊炮的形勢,對擦大手掌,響脆地拍一下,握著拳頭道:「我旁觀抱不平,又怎麼樣?」阿福眼睛里全是恐懼,可是辛楣話沒說完,那寡婦從房裡跳出道:「誰敢欺負我的用人?兩欺一,不要臉!枉做了男人,欺負我寡婦,沒有出息!」辛楣鴻漸慌忙逃走。那寡婦得意地冷笑,海罵幾句,拉阿福回房去了。辛楣教訓了李梅亭一頓,鴻漸背後對辛楣道:「那雌老虎跳出來的時候,我們這方面該孫小姐出場,就抵得住了。」下半天寡婦碰見他們五人,佯佯不睬,阿福不顧墳起的臉,對李梅亭擠眼撇嘴。那寡婦有事叫「阿福」,聲音里滴得下蜜糖。李梅亭嘆了半夜的氣。

旅館又住了一天。在這一天里,孫小姐碰到那寡婦還點頭徽笑,假如辛楣等不在旁,也許彼此應酬幾句,說車票難買,旅館里等得氣悶。可是辛楣等四人就像新學會了隱身法似的,那寡婦路上到,眼睛里沒有他們。明天上車,辛楣等把行李全結了票,手提的東西少,擠上去都搶到坐位。寡婦帶的是些不結票的小行李;阿福上車的時候,正像歡迎會上跟來賓拉手的要人,恨不能向千手觀音菩薩分幾雙手來才夠用。辛楣瞧他們倆沒位子坐,笑說:「虧得昨天鬧翻了,否則這時候還要讓位子呢,我可不肯。」「我」字說得有意義地重,李梅亭臉紅了,大家忍信笑。那寡婦遠遠地望著孫小姐,使她想起牛或馬的瞪眼向人請求,因為眼睛就是不會說話的動物的舌頭。孫小姐心軟了,低頭不看,可是覺得坐著不安,直到車開,偷眼望見那寡婦也有了位子,才算心定。

車下午到寧都。辛楣們忙著領行李,大家一點,還有丙件沒運來,同聲說:「晦氣!這一等不知道又是幾天。」心裡都擔憂著錢。上車站對面的旅館一問,只剩兩間雙鋪房了。辛楣道:「這哪裡行?孫小姐一個人一間房,單鋪的就夠了,我們四個人,要有兩間房。」孫小姐不躊躇說:「我沒有關係,在先生方先生房裡添張竹鋪得了,不省事省錢么?」看了房間,擱了東西,算了今天一路上的賬,大家說晚飯只能將就吃些東西了,正要叫夥計忽然一間房裡連嚷:「夥計!夥計!」帶咳帶嗆,正是那寡婦的聲音,跟著大吵起來。仔細一聽,那寡婦叫了旅館里的飯,吃不到幾筷菜就心,這時候才街道菜是用桐油炒的;阿福這粗貨,沒理會味道,一口氣吞了兩碗飯,連飯連菜吐個乾淨,「隔夜吃的飯都吐出來了!」寡婦如是說,彷彿那頓在南城吃的飯該帶到桂林去的。李梅亭拍手說:「真是天罰他,瞧這

渾蛋還要撒野不撒野。這旅館里的飯不必請教了,他們倆已經替咱們做了試驗品。」五人出旅館的時候,寡婦房門大開,阿福在床上哼哼唧唧,她手扶桌子向痰盂心,夥計一手拿杯開水,一手拍她背。李先生道:「咦,她也吐了!」辛楣道:「嘔吐跟打呵欠一樣,有傳染性的。尤其暈船的時候,看不得人家嘔。」孫小姐彎著含笑的眼睛說:「李先生,你有安定胃神經的葯,送一片給她,她准——」李梅亭在街上裝腔跳嚷道:「孫小姐,你真壞!你也來開我的玩笑。我告訴你的趙叔叔。」

晚上為誰睡竹榻的問題,辛楣等三人又謙證了一陣。孫小姐給辛楣和鴻漸強逼著睡床,好像這不是女人應享的權利,而是她應盡的義務。辛楣人太高大,竹榻容不下。結果鴻漸睡了竹榻,剛夾在兩床之間,躺了下去,局促得只想翻來覆去,又拘謹得動都不敢動。不多時,他聽辛楣呼吸和勻,料已睡熟,想便宜了這傢伙,自己倒在這兩張不掛帳子的床中間,做了個屏風,替他隔離孫小姐。他又嫌桌上的燈太亮,妨了好一會,熬不住了,輕輕地下床,想喝口冷茶,吹來燈再睡。沿床里到桌子前,不由自主望望孫小姐,只見睡眠把她的臉洗濯得明凈滋潤,一堆散發不知怎樣會覆在她臉上,使她臉添了放任的媚姿,鼻尖上的發梢跟著鼻息起伏,看得代她臉癢,恨不能伸手替她掠好。燈光里她睫毛彷彿微動,鴻漸一跳,想也許自己錯,又似乎她忽然呼吸短促,再一看,她睡著不動的臉像在泛紅。慌忙吹來了燈,溜回竹榻,倒惶恐了半天。

明天一早起,李先生在賬房的櫃檯上看見昨天的報,第一道消息就是長沙燒成白地,嚇得聲音都遺失了,一分鐘后才找回來,說得出話。大家焦急得沒工夫覺得餓,倒省了一頓早點。鴻漸毫沒主意,但彷彿這不是自己一個人的事,跟著人走,總有辦法。李梅亭唉聲嘆氣道:「倒霉!這一次出門,真是倒足了霉!上海好幾處留我的留我,請我的請我,我鬼迷昏了頭,卻不過高松年的情面,吃了許多苦,還要半途而廢,走回頭路!這筆賬向誰去算?」辛楣道:「要走回頭路也沒有錢。我的意思是,到了吉安領了學校匯款再看情形,現大不用計劃得太早。」大家吐口氣,放了心。顧爾謙忽然明地說:「假如學校款子沒有匯,那就糟透了。」四人不耐煩地同聲說他過慮,可是意識里都給他這話喚起了響應,彼此舉的理由,倒不是駁斥顧爾謙,而是安慰自己。顧爾謙忙想收回那句話,彷彿給人拉住的蛇尾巴要縮進洞,道:「我也知道這事不可能,我說一聲罷了。」鴻漸道:「我想這問題容易解決。我們先去一個人。吉安有錢,就打電報叫大家去;吉安沒有錢,也省得五個人全去撲個空,白費了許多車錢。」

辛楣道:「著呀!咱們分工,等行李的等行李,領錢的領錢,行動靈活點,別大家拚在一起老等。這錢是匯給我的,我帶了行李先上吉安,鴻漸陪我走,多個幫手。」

孫小姐溫柔而堅決道:「我也跟趙先生走,我行李也來了。」

李梅亭尖利地給辛楣一個X光的透視道:「好,只剩我跟顧先生。可是我們的錢都充了公了,你們分多少錢給我們?」

顧爾謙向李梅亭抱歉地笑道:「我行李全到了,我想跟他們去,在這兒住下去沒有意義。」

李梅亭臉上升火道:「你們全去了,撇下我一個人,好!我無所謂。什麼『同舟共濟』!事到臨頭,還不是各人替自己打算?說老實話,你們到吉安領了錢,乾脆一個子兒不給我得了,難不倒我李梅亭。我箱子里的葯要在內地賣千反塊錢,很容易的事。你們瞧我討飯也討到了上海。」

辛楣詫異說:「咦!李先生,你怎麼誤會到這個地步!」

顧爾謙撫慰地說:「梅亭先生,我決不先走,陪你等行李。」

辛楣道:「究竟怎麼辦?我一個人先去,好不好?李先生,你總不疑心我會吞滅公款——要不要我留下行李作押!」說完加以一笑,減低語意的嚴重,可是這笑生硬倔強宛如干漿糊粘上去的。

李梅亭搖手連連道:「笑話!笑話!我也決不是以『不人之心』推測人的——」鴻漸自言自語道:「還說不是」——「我覺得方先生的提議不切實際——方先生,抱歉抱歉,我說話一向直率的。譬如趙先生,你一個人到吉安領了錢,還是向前進呢?向後轉呢?你一個人作不了主,還要大家就地打聽消息共同決定的——」鴻漸接嘴道:「所以我們四個人先去呀。服從大多數的決定,我們不是大多數么?」李梅亭說不出話,趙顧兩人忙勸開了,說:「大家患難之交,一致行動。」

午飯後,鴻漸回到房裡,埋怨辛楣太軟,處處讓著李梅亭:「你這委曲求全的氣量真不痛快!做領袖有時也得下辣手。」孫小姐笑道:「我那時候瞧方先生跟李先生兩人睜了眼,我看著你,你看著我,氣呼呼的,真好玩兒!像互相要吞掉彼此的。」鴻漸笑道:「糟糕!醜態全落在你眼裡了。我並不想吞他,李梅亭這種東西,吞下去要害肚子的——並且我氣呼呼了沒有?好像我沒有呀。」孫小姐道:「李先生是嘴裡的熱氣,你是鼻子里的冷氣。」辛楣在孫小姐背後鴻漸翻白眼兒伸舌頭。

向吉安去的路上,他們都恨汽車又笨又慢,把他們躍躍欲前的心也拖累了不能

自由,同時又怕到了吉安一場空,願意這車走下去,走下去,永遠在開動,永遠不到達,替希望留著一線生機。住定旅館以後,一算只剩十來塊錢,笑說:「不要緊,一會兒就富了。」向旅館賬房打聽,知道銀行怕空襲,下午四點鐘后才開門,這時候正辦公。五個人上銀行,一路留心有沒有好館子,因為好久沒痛快吃了。銀行里辦事人說,錢來了好幾天了,給他們一張表格去填。辛楣向辦事討過一支毛筆來填寫,李顧兩位左右夾著他,怕他不會寫字似的。這支筆寫禿了頭,需要蘸的是生髮油,不是墨水,辛楣一寫一堆墨,李顧看得滿心不以為然。那辦事人說:「這筆不好寫,你帶回去填得了。反正你得找鋪保蓋圖章——可是,我告訴你,旅館不能當鋪保的。」這把五人嚇壞了,跟辦事員講了許多好話,說人地生疏,鋪保無從找起,可否通融一下。辦事員表示同情和惋惜,可是公事公辦,得照章程做,勸他們先去找。大家出了銀行,大罵這章程不通,罵完了,又互相安慰說:「無論如何,錢是來了。」明天早上,辛楣和李梅亭吃幾顆疲乏的花生米,灌半壺冷淡的茶,同出門找本地教育機關去了。下午兩點多鐘,兩人回來,頭垂頭氣喪,精疲力盡,說中小學校全疏散下鄉,什麼人都沒找到,「吃了飯再說罷,你們也餓暈了。」幾口飯吃下肚,五人精神頓振,忽想起那銀行辦事員倒很客氣,聽他口氣,好像真找不到鋪保,錢也許就給了,晚上去跟他軟商量罷。到五點鐘,孫小姐留在旅館,四人又到銀行。昨天那辦事員早忘記他們是誰了,問明白之後,依然要鋪保,教他們到教局去想辦法,他聽說教育局沒有搬走。大家回旅館后,省錢,不吃東西就睡了。

鴻漸餓得睡不熟,身子像沒放文件的公事皮包,幾乎腹背相貼,才領略出法國人所謂「長得像沒有麵包吃的日子」還不夠親切;長得像沒有麵包吃的日子,長得像失眠的夜,都比不上因沒有麵包吃而失的夜那樣漫漫難度。東方未明,辛楣也醒,咂嘴舐舌道:「氣死我了,夢裡都沒有東西吃,別說桓的時候了。」他做夢在「都會飯店」吃中飯,點了漢堡牛排和檸檬甜點,老等不來,就餓醒了。鴻漸道:「請你不要說了,說得我更餓了。你這小氣傢伙,夢裡吃東西有我沒有?」辛楣笑道:「我來不及通知你,反正我沒有吃到!現在把李梅亭烤熟了給你吃,你也不會嫌了罷。」鴻漸道:「李梅亭沒有肉呀,我看你又白又胖,烤得火工到了,蘸甜麵醬、椒鹽——」辛楣笑裡帶呻吟:「餓的時不能笑,一笑肚子愈掣痛。好傢夥!這餓像有牙齒似的從裡面咬出來,啊呀呀——」鴻漸道:「愈躺愈受罪,我起來了。上街達一下,活動活動,可以忘掉餓。早晨街上清靜,出去呼吸點新鮮空氣。」辛楣道:「要不得!新鮮空氣是開胃健脾的,你真是自討苦吃。我省了氣力還要上教育局呢。我勸你——」說著又笑得嚷痛——「你別上毛,熬住了,留點東西維持肚子。」鴻漸出門前,辛楣問他要一大杯水了充實肚子,仰天躺在床上,動也不動,一轉側身體里就有波濤洶湧的聲音。鴻漸拿了些公賬里的作錢,準備買帶殼花生回來代替早餐,辛楣警告他不許打偏手偷吃。街上的市面,彷彿縮在被裡的人面,還沒露出來,賣花生的雜貨鋪也關著門。鴻漸走前幾步,聞到一陣烤山薯的香味,鼻子渴極喝水似的吸著,飢餓立刻把腸胃加緊地抽。烤山薯這東西,本來像中國諺語里的私情男女,「偷著不如偷不著,」香味比滋味好;你聞的時候,覺得非吃不可,真到嘴,也不過爾爾。鴻漸看見一個烤山薯的攤子,想這比花生米好多了,早餐就買它罷。忽然注意有人正作成這個攤子的生意,衣服體態活像李梅亭;他細一瞧,不是他是誰,買了山薯臉對著牆壁在吃呢。鴻漸不好意思撞破他,忙向小弄里躲了。等他去后,鴻漸才買了些回去,進旅館時,遮遮掩掩的深怕落在掌柜或夥計的勢利眼裡,給他們看破了寒窘,催算賬,趕搬場。辛楣見是烤山薯,大讚鴻漸的採辦本領,鴻漸把適才的事告訴辛楣,辛楣道:「我知他沒把錢全交出來。他慌慌張張地偷吃,別梗死了。烤山薯吃得快,就梗喉嚨,而且滾熱的,真虧他!」孫小姐李先生顧先生來了,都說:「咦!怎麼找到這東西?妙得很!

顧先生跟著上教育局,說添個人,聲勢壯些。鴻漸也去,辛楣嫌他十幾天不梳頭剃鬍子,臉像剌猥頭髮像準備母雞在裡面孵蛋,不許他去。近中午,孫小姐道:「他們還不回來,不知道有希望沒有?」鴻漸道:「這時候不回來,我想也許事情妥了。假如乾脆拒絕了,他們早會回來,教育局路又不遠。」辛楣到旅館,喝了半壺水,喘口氣,大罵那教育局長是糊塗雞子兒,李顧也說「豈有此理」。原來那局長到局很遲,好容易來了,還不就見,接見時口風比裝食品的洋鐵罐還緊,不但不肯作保,並且懷疑他們是騙子,兩個指頭拈著李梅亭的片子彷彿是撿的垃圾,眼睛瞟著片子上的字說:「我是老上海,上海灘上什麼玩意兒全懂,這種新聞學校都是掛空頭招牌的——諸位不要誤會,我是論個大概。『國立三閭大學』?這名字生得很我從來沒聽見過。新立的?那我也該知道呀!」可憐他們這天飯都不敢多吃,吃的飯並不能使他們不餓,只滋養栽培了餓,使餓在他們身體里長存,而他們不至於

餓死了不再餓。辛楣道:「這樣下去,錢到手的時候,我們全死了,只能買棺材下殮了。」顧先生忽然眼睛一亮道:「你們兩位路看見那『婦女協會』沒有?我看見的。我想女人心腸軟,請孫小姐去走一趟,也許有點門路——這當然是不得已的下策。」孫小姐一諾無辭道:「我這時候就去。」辛楣滿臉不好意思,望著孫小姐道:「這怎麼行?你父親把你交託給我的,我事做不好,怎麼拖累你?」孫小姐道:「我一路上已經承趙先生照應——」辛楣不願意聽她感謝自己,忙說:「好,你試一試罷,希詛你運氣比我們好。」孫小姐到婦女協會沒碰見人,說明早再去。鴻漸應用心理學的知識,道:「再去碰見人也沒有用。女人的性情最猜疑,最小氣。叫女人去求女人,准碰釘子。」辛楣因為旅館章程是三天一清賬,發悉明天付不出錢,李先生豪爽地說:「假使明天還沒有辦法,而旅館逼錢,我賣掉葯得了。」明天孫小姐去了不到一個鐘點,就帶一個灰布裝的女同志回來。在她房裡嘰嘰咕咕了一會兒,孫小姐出來請辛楣等進去。那女同志正細看孫小姐的畢業文——上面有孫小姐戴方帽子的漂亮照相。孫小姐一一介紹了,李先生又送上片子。她肅然起敬,說她有個朋友在公路局做事,可能幫些忙,她下半天來給迴音。大家千恩萬謝,又不敢留她吃飯,恭送出門時,孫小姐跟她手勾手,尤其親熱。吃那頓中飯的時候,孫小姐給她的旅伴們恭維得臉像東方初出的太陽。

直到下行五點鐘,那女同志影蹤全無,大家又餓又急,問了孫小姐好幾次,也問不出個道理。鴻漸覺得冥冥中有個預兆,這錢是拿不到的了,不幹不脆地拖下去,有勁使不出來,彷彿要反轉動彈簧門碰上似的無處用力。晚上八點鐘,大家等得心都發霉,安定地絕望,索性不再悉了,準備睡覺。那女同志跟她的男朋友宛如詩人「盡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的妙句,忽然光顧,五個人歡喜得像遇見久別的情人,親熱得像狗迎接回家的主人。那男人大剌剌地坐了,第問句話,大家殷勤搶答,引得他把手一攔道:「一個人講話夠了。」他向孫小姐要了文憑,細細把照相跟孫小姐本人認著,孫小姐徽徽疑心他不是對照相,是在鑒賞自己,倒難為情起來。他又盤問趙辛楣一下,怪他們不帶隨身證明文件。他女朋友在旁說了些好話,他才態度和緩,說他並非猜疑很願意交朋友,但不知用公路局名義鋪保,是否有效,教他們先向銀行問明白了,通知他再蓋章。所以他們又多住了一天,多上了一次銀行。那天晚上,大家睡熟了還覺得餓,彷彿餓宣告獨立,具體化了,跟身子分開似的。

兩天後,他們到錢;旅館與銀行間這條路徑,他們的鞋子也走熟得不必有腳而能自身來回了。銀行里還交給他們一個高松年新拍來的電報,請他們放心到學校,長沙戰事並無影響。汝天晚上,他們借酬謝和慶祝為名,請女同志和她朋友上館子放量大吃一頓。顧先生三杯酒下肚,嘻開嘴,千金一笑地金牙燦爛,酒烘得發亮的臉探海燈似的向全桌照一周,道:「我們這位李先生離開上海的時候,曾經算過命,說有貴人扶持,一路逢凶化吉,果然碰見了你們兩位,萍水相,做我們的保人,兩位將來大富大貴,未可限量——趙先生,李先生,咱們五個人公敬他們兩位一杯,孫小姐,你,你,你也喝一口。」孫小姐滿以為「貴人」指的自己,早低著頭,一陣紅的消息在臉上透漏,後來聽見這話全不相干,這紅像暖天向玻璃上呵的氣,沒成暈就散了。那位女同志跟她的朋友雖然是民主國家的公民,知道民為貴的道理,可是受了這封建思想的恭維,也快樂得兩張酒臉像怒放的紅花。辛楣頑皮道:「要講貴人,咱們孫小姐也是貴人,沒有她——」李梅亭不等他說完,就敬孫小姐酒。鴻漸道:「我最慚愧了,這次我什麼事都沒有做,真是飯桶。」李梅亭道:「是呀!小方是真正的貴人,坐在誘館里動也不動,我們替他跑腿。辛楣,咱們雖然一無結果,跑是跑得夠苦的,啊?」當晚臨睡,辛楣道:「今天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了。鴻漸,你看那位女同志長得真丑,喝了酒更嚇得死人,居然也有男人愛她。」鴻漸道:「我知道她難看,可是因為她是我們的恩人,我不忍細看她。對於醜人,細看是一種殘忍——除非他是壞人,你要懲罰他。」

明天上午,他們到了界化隴,是江西和湖南的交界。江西公路車不開過去了,他們該換坐中午開的湖南公路車。他們一路來坐車,到站從沒有這樣快的,不計較路走得少,反覺得凈了半天,說休息一夜罷,今天不趕車了。這是片荒山冷僻之地,車站左右面公路背山,有七八家小店。他們投宿的里,廚房設在門口,前間白天的過客的餐堂,晚上是店主夫婦的洞房,后間隔為兩間暗不見日、漏雨透風、夏暖冬涼、順天應時的客房。店周圍濃烈的尿屎氣,彷彿這店是棵菜,客人有出肥料灌溉的義務。店主當街炒菜,只害得辛楣等在房裡大打噴嚏;鴻漸以為自己著了涼,李先生說:「誰在家裡惦記我呢!」到後來才明白是給菜里的辣椒薰出來的。飯後,四個男人全睡午覺,孫小姐跟辛楣鴻漸同房,只說不困,坐在外間的竹躺椅里看書,也睡著了。他醒來頭痛,身上冷,晚飯時吃不下東西。這是暮秋天氣,山深

日短,雲霧裡露出一線月亮,宛如一隻擠著的近視眼睛。少頃,這月亮圓得什麼都粘不上,輕盈得什麼都壓不住,從蓬鬆如絮的雲堆下無牽挂地浮出來,原來還有一邊沒滿,像被打耳光的臉腫著一邊。孫小姐覺得胃裡不舒服,提議踏月散步。大家沿公路走,滿地枯草,不見樹木,成片像樣的黑影子也沒有,夜的文飾遮掩全給月亮剝光了,不留體面。

那一晚,山裡的寒氣把旅客們的睡眠凍得收縮,不夠包裹整個身心,五人只支離零碎地睡到天明。照例辛楣和鴻漸一早溜出來,讓孫小姐房裡從容穿衣服。兩回房拿手巾牙刷,看孫小姐還沒起床,被蒙著頭呻吟。他們忙問她身休有什麼不服,她說頭暈得身不敢轉側,眼不敢睜開。辛楣伸手按她前額道:「熱度像沒有。怕是累了,受了些涼。你放心好好休息一天,咱們三人明天走。」孫小姐嘴裡說不必,作勢抬頭,又是倒下去,良久吐口氣,請他們在她床前放個痰盂。鴻漸問店主要痰盂,店主說,這樣大的地方還不夠吐痰?要痰盂有什麼用?半天找出來一個洗腳的破木盆。孫小姐向盆里直吐。吐完躺著。鴻漸出去要開水,辛楣說外間有太陽,並且竹躺椅的枕頭高,睡著舒服些,教她試穿衣服,自己抱條被先替她在躺椅上鋪好。孫小姐不肯讓他們扶,垂頭閉眼,摸著壁走到躺椅邊頹然倒下。鴻漸把辛楣的橡皮熱水袋沖滿了,給她暖胃,問她要不要喝水。她喝了一口又吐出來,兩人急了,想李梅亭帶的葯里也許有仁丹,隔門問他討一包。李梅亭因為車到中午才開,正在床上懶著呢。他的葯是帶到學校去賣好價錢的,留著原封不動,準備十倍原價去賣給窮鄉僻壤的學校醫院。一包仁丹打開了不過吃幾粒,可是封皮一拆,餘下的便賣不了錢,又不好意思向孫小姐算賬。雖然仁丹值錢無幾,他以為孫小姐一路上對自己的態度也不夠一包仁丹的交情;而不給她葯呢,又顯出自己小氣。他在吉安的時候,三餐不全,擔心自己害營養不足的病,偷打開了一瓶日本牌子的魚肝油丸,第天一餐以後,吃三粒聊作滋補。魚肝油丸當然比仁丹貴,但已打開的藥瓶,好比嫁過的女人,減了市價。李先生披衣出房一問,知道是胃裡受了冷,躺一下自然會好的,想魚肝油丸吃下去沒有關係,便說:「你們先用早點罷,我來服侍孫小姐吃藥。」辛楣鴻漸都避嫌疑,不願意李梅亭說他們冒他的功,真吃早點去了。李梅亭回房取一粒丸藥,討杯開水;孫小姐懶張眼,隨他擺布咽了下去鴻漸吃完早點,去看孫小姐,只聞著一陣魚腥,想她又吐了,怎會有這樣怪味兒,正想問她,忽見她兩頰全是濕的,一部分淚水從緊閉的眼梢里流過耳邊,滴濕枕頭。鴻漸慌得手足無措,彷彿無意中撞破了自己不該看的秘密,忙偷偷告訴辛楣。辛楣也想這種哭是不許給陌生人知道的,不敢向她問長問短。兩人參考生平關於女人的全部學問,來解釋她為什麼哭。結果英雄所見略同,說她的哭大半由於心理的痛苦;女孩子千里辭家,半途生病,舉目無親,自然要哭。兩人因為她哭得不敢出聲,尤其可憐她,都說要待她好一點,輕輕走去看她。她像睡著了,臉上淚漬和灰塵,結成幾道黑痕;幸虧年輕女人的眼淚還不是秋冬的雨點,不致把自己的臉摧毀得衰敗,只像清明時節的夢雨,浸腫了地面,添了些泥。

從界化隴到邵陽這四五天里,他們的旅行順溜像子,他們把新發現的真理掛在嘴上說:「錢是非有不可的。」邵陽到學校全是山路,得換坐轎子。他們公共汽車坐膩了,換新鮮坐轎子,喜歡得很。坐了一會,才知道比汽車更難受,腳趾先凍得痛,寧可下轎走一段再坐。一路上崎嶇繚繞,走不盡的山和田,好像時間已經遺忘了這條路途。走了七十多里,時間彷彿把他們收回去了,山霧漸起,陰轉為昏,昏凝為黑,黑得濃厚的一塊,就是他們今晚投宿的小村子。進了火鋪,轎夫和挑夫們生起火來,大家轉著取暖,一面燒菜做飯。火鋪里晚上不點燈,把一長片木柴燒著了一頭,插在泥堆上,苗條的火焰搖擺伸縮,屋子裡東西的影子跟著活了。辛楣等睡在一個統間里,沒有床鋪,只是五疊乾草。他們倒寧可睡稻草,勝於旅館里那些床,或像凹凸地圖,或像肺病人的前胸。鴻漸倦極,迷迷糊糊要睡,心終放不平穩,睡四面聚近來,可是合不攏,彷彿兩半窗帘要按縫了,忽然拉鏈梗住,還漏進一線外面的世界。好容易睡熟了,夢深處一個小聲間帶哭嚷道:「別壓住我的紅棉襖!別壓住我的紅棉襖!」鴻漸本能地身子滾開,意識跳躍似的清醒過來,頭邊一聲嘆息,輕微得只像被遏抑的情感偷偷在呼吸。他嚇得汗毛直豎,黑暗裡什麼都瞧不見,想划根火柴,又怕真照見了什麼東西,辛楣正打鼾,遠處一條狗在叫。他定一定神,笑自己活見鬼,又神經鬆懈要睡,似乎有什麼力量拒絕他睡,把他的身心撐起,撐起,不讓他安頓下去,半睡半醒間(雲愛)(雲逮)地感醒的時候,一個人是輕鬆懸空的,一睡熟就沉重了。正掙扎著,他聽鄰近孫小姐呼吸顫促像欲哭不能,注意力警醒一集中,睡又消散了,這清清楚楚地一聲吧息,彷彿工作完畢的葉口氣,鴻漸頭一側,躲避那張嘆氣的嘴,喉舌都給恐怖乾結住了,叫不出「誰呀」兩

字,只怕那張嘴會湊耳朵告訴自己他是誰,忙把被蒙著頭,心跳得像胸膛里容不下。隔被聽見辛楣睡覺中咬牙,這聲音解除了他的恐怖,使他覺得回到人的世界,探出頭來,一件東西從他頭邊跑過,一陣老鼠叫。他划根火柴,那神經的火焰一跳就熄了,但他已瞥見表上正是十二點鐘。孫小姐給火光耀醒翻身,鴻漸問她是不是夢魘,孫小姐告訴他,她構里像有一雙小孩子的手推開她的身體,不許她睡。鴻漸也說了自己的印象,勸她不要害怕。

早晨不到五點鐘,轎夫們淘米煮飯。鴻漸和孫小姐兩人下半夜都沒有睡,也跟著起來,到屋外呼吸新鮮空氣。才發現這屋背後全是墳,看來這屋就是剷平墳墓造的。火鋪屋后不遠矗立一個破門框子,屋身燒掉了,只剩這個進出口,兩扇門也給人搬走了。鴻漸指著那些土饅頭問:「孫小姐,你相信不相信有鬼?」孫小姐自從夢魘以後,跟鴻漸熟多了,笑說:「這話很難回答。有時候,我相信有鬼;有時候,我決不相信有鬼。譬如昨天晚上,我覺得鬼真可怕。可是這時候雖然四周圍全是墳墓,我又覺得鬼絕對沒有這東西了。」鴻漸道:「這意思很新鮮。鬼的存在的確有時間性的,好像春天有的花,到夏天就沒有。」孫小姐道:「你說你聽見的聲音像小孩子的,我夢裡的手也像是小孩子的,這太怪了。」鴻漸道:「也許我們睡的地方本來是小孩子的墳,你看這些墳都很小,不像是大人的。」孫小姐天真地問:「為什麼鬼不長大的?小孩子死了幾十年還是小孩子?」鴻漸道:「這就是生離死別比百年團聚好的地方,它能使人不老。不但鬼不會長大,不見了好久的朋友,在我們的心目里,還是當年的丰采,儘管我們自己已經老了——喂,辛楣。」辛楣呵呵大笑道:「你們兩人一清早到這鬼窩裡來談些什麼?」兩人把昨天晚的事告訴他,他冷笑道:「你們兩人真是魂夢相通,了不得!我一點沒感覺什麼;當然我是粗人,鬼不屑拜訪的——轎夫說今天下午可以到學校了。」

方鴻漸在轎子里想,今天到學校了,不知是什麼樣子。反正自己不存奢望。適才火鋪屋后那個破門倒是好象徵。好像個進口,背後藏著深宮大廈,引得人進去了,原來什麼沒有,一無可進的進口、一無可去的去處。「撇下一切希望罷,你們這些進來的人!」雖然這麼說,按捺不下的好廳心和希冀像火爐上燒滾的水,勃勃地掀動壺蓋。只嫌轎子走得不爽氣,寧可下了轎自己走。辛楣也給這理鼓動得在轎子里坐不定,下轎走著,說:「鴻漸,這次走路真添了不少經驗。總算功德圓滿,取經到了西天,至少以後跟李梅亭、顧爾謙脅肩諂笑的醜態,也真叫人吃不消。」

鴻漸道:「我發現拍馬屁跟戀愛一樣,不容許有第三都冷眼旁觀。咱們以後恭維人起來,得小心旁邊沒有其他的人。」

辛楣道:「像咱們這種旅行,最試驗得出一個人的品性。旅行是最勞頓,最麻煩,叫人本相畢現的時候。經過長期苦旅行而彼此不討厭的人,才可以結交作朋友——且慢,你聽我說——結婚以後的蜜月旅行是次序顛倒的,慶該先同旅行一個月,一個月舟車僕僕以後,雙方還沒有彼此看破,彼此厭惡,還沒有吵嘴翻臉,還要維持原來的婚約,這種夫婦保證不會離婚。」

「你這話為什麼不跟曹元朗夫婦去講?」

「我這句話是專為你講的,sonny。孫小姐經過這次旅行並不使你討厭罷?」辛楣說著,回頭望望孫小姐的轎子,轉過臉來,呵呵大笑。

「別胡鬧。我問你,你經過這次旅行,對我的感想怎麼樣?覺得我討厭不討厭?」

「你不討厭,可是全無用處。」

鴻漸想不到辛楣會這樣乾脆的回答,氣得只好苦笑。興緻掃盡,靜默地走了幾步,向辛楣一揮手說:「我坐轎子去了。」上了轎子,悶悶不樂,不懂為什麼說話坦白算是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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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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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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