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被關在一處閣樓上,而不是被斬立決,已算是皇恩浩湯了吧?
封妃之事,沒有人再提,也沒人敢提。
這一處閣樓,地處皇宮內院的極北處,好巧,位於與御書房相連的同一座建的最高處。
除了不能任意出房門,衣物、食品簡單了些,並沒有什麼她不能忍受的;這叫軟禁,也叫薄懲,但她並不後悔,時間就這麼過一個月了,她反而過得比之前快樂。
沒有君王、沒有成群的妃妾,在她而言,已能站在距離以外看這些人,而不是天天心碎泣血地想像在她身上的男人擁有更多在其他女人身上的機會。
一旦少了肉體上的牽連,她自在多了,而不去看到,更容易寬心;這叫眼不見為凈,是吧?
這閣樓應曾是御書房藏書的地方,所以有好幾櫃的書可供她取閱,許久不見的紅潤又回到她蒼白的臉上。每天早晨,她會把早膳留下的饅頭撕成碎片,放在手掌中探出唯一的窗口,細瘦的手臂得以穿過木條的空隙去等待麻雀,或其他不過冬的鳥兒來覓食。
如果中午過後,下起了雪花,她也會開心地伸出雙手去承接,然後以那種清新的冰涼印在自己面孔上,開懷地感受冬天的氣息。
看書、看窗外,成了她每日的消遣,只是被囚禁的人不該太過樂在其中,實在不怎麼應該。也許她該用更多的失意憔悴來點自己的悲苦,否則懲罰她的人怎麼會得到快樂呢?
所以龍天運不快樂,非常不快樂,在那一天扛她回皇宮,丟她在閣樓之後就沒開懷過。
除了每天能正常地上朝辦公之外,他幾乎不涉足後宮,甚至已半個月不讓女人侍寢了,大多時候自己一個人坐在御書房生悶氣。
皇帝半個月不沾女色,這是何等的大事,都驚動到向來不問事的皇太後有心打探原由了。
謝太后先是召來江喜與燕奔問明了原由,在今日,趁兒子上早朝公務纏身之時,來到了御書房,還沒步入裡頭往階梯走哩,抬頭便見到上頭的窗口伸出兩隻手,而且召來了不少鳥類吃她手上的食物。
「那是……」謝太后問著。
江喜連忙回答:
「回太后的話,那是柳才人,她每日清晨都會探出手與鳥兒嬉戲。」
「看來她頗自得其樂,不像被囚之人。」
「柳才人一向特別。」江喜回應。
「皇上關她在此有何目的?」
江喜斗膽回應:
「若奴才沒料銷,應是皇上在等柳才人求饒。」否則哪會夜夜守在下方,在深夜時潛到上頭去瞧她睡顏,然後每次都含怒地下來。
皇太后真好奇了:
「這柳才人據說相貌平庸?」為何有此本事,三番二次讓兒子大費周章,心神不寧?
「柳才人確實平庸,但極聰慧。」
「那哀家可得好好會一會了。」
話落,她讓江喜帶路,只帶兩名貼身宮女登上榨小的木梯。
「皇太后駕到——」江喜推開門,朝裡頭叫著。
柳寄悠收回雙手,訝然地看向門口,連忙跪地迎接:
「民女柳寄悠,參見太后。」
「起身。」謝太后微擰眉頭,看著一室昏暗,滿屋子的光源只來自那一小方窗口。「來,讓哀家看看你。」
柳寄悠起身,站在光源處讓皇太后打量,她也不甚好奇地看了皇太后一眼——雖已屆五旬的年歲,但仍掩不去年輕時必定貌美如花的事實,龍天運兄弟都神似其母,才有那般俊逸的容顏。
「你何事惹怒了皇上?」
「出言不遜。」
「後悔嗎?」皇太后又問。
柳寄悠微笑,淡然回答:
「並不。」
「想一輩子不出去了?寧願被囚禁,也不願對皇上低頭?如果皇上當真大怒,也許會抄家滅族哩。」
「不會的。皇上在為人君上頭,是值得稱許的。」
皇太后不客氣地問:
「那是說,皇上在對妃妾上頭失職嘍?不值得你傾心順從?」
柳寄悠仍是平心靜氣:
「皇上沒有失職,失職的是民女,也之所以,民女才是被關的那一個。」
「你不想出去?」皇太后好奇了。
「無所謂了。」她看向明亮的窗外。沒有自由身,但有自由心,這樣就夠了;她可以這樣老去,終至死亡。
皇太后揮手示意宮女與江喜退到門外,在沒第三者的情況下才問:
「你可得告訴哀家了,皇上哪兒不值得你去愛,讓你寧願守在這兒過一生?」
柳寄悠搖頭,坦然的眼中有無力的笑意:
「不是的。我愛他,純粹地以一個女人身去愛一個男人,不知道怎麼用一個妃妾的心去愛一個皇上,所以眼前這種日子對我而言是最好的了。如果硬要我去看清自己的才人身分,認清他是皇上,那我會不斷地以惹怒他來讓自己不痛,因為,我好痛好痛,看他意氣風發、看他妃妾千萬難計……何苦呢?這種日子,他少了我不會如何,然而我愛他呀,少了他必定瘋狂致死,雖然不看、不聽,但我會思念我愛的男人,我很快樂。太后,不能要求我更多了,只能求皇上別太過貪心。能付出的,我不曾保留過一分一毫,終生不出閣樓、不出宮、不見其他男人、不自由、不給他人看見,再多些,我也只剩一條命而已。」她微笑,看著窗外,低喃:「我只懂得一點,不管境遇如何,我都能找到令自己平和快樂的方式,即使環境如此貧乏。」
她並不在乎外人怎麼看她,而她唯一在乎的那名男子只能放在心中思念,再苦,也要讓自己快樂,只要他別再來翻攪她的心,讓各自過好一些的生活吧!
「呀,又下雪了——」
柳寄悠笑著將手伸出窗外,無視皇太后是否走了沒有。
許久許久,身後傳來聲音:
「也許,你是不適合待在宮中的。」
她怔了怔,當真沒料到皇太后一直在看她。
「你想出宮嗎?」
柳寄悠閃動晶眸看著皇太后。
「想嗎?」皇太后微笑地問。
「是的,我想出宮。」她直言。
「那麼,為皇上生下一個兒子,以換取你的自由。」
※※※
向來一覺到天明的人,竟會在半夜裡轉醒。有人在看她,並且怒火勃發。
柳寄悠眼皮眨了眨,還來不及清醒,就被一雙手掌箝制住雙肩,面孔上方傳來低吼聲:
「你休想出宮!如果皇太后允許你生了兒子就可出宮,那我一輩子都不會讓你受孕!去他的真命天子!你休想離開我!」
「皇……皇上……」
他吻住她唇,雙手轉向她襟口,灼燙地燃燒她肌膚。
她在喘息的當口,以雙手抵住他赤裸的胸膛:
「皇上……您正在做著可以令我受孕的事呀!」
可見他與皇太后之間必然有一場不愉快的對話,而他氣壞了,才會「我」與「朕」不分,忘了用那尊貴的自稱辭。
然而那個不要她受孕的男人像是禁慾已久,終究停止不下進攻之勢,硬是與她燃燒了一回,才稍息了他的怒火與慾火。
他沒有離開她身上,頭埋在她頸間,只下半身側開不讓她承受太多他的重量,低喃著:
「寄悠,別叫朕放開你。朕已不許你再說那樣的話了,為何你永遠要抗旨,一說再說?」
她臉側向外邊,看著有星光的窗口,雙手摟著他肩背,不想開口。一如她停止不了對自由的渴望,所以她不承諾。
「說話。」他在她身邊命令。
「皇上,其實是有方法兼顧到您的開懷與我的快樂,只是皇上不曾想過而已。」
「你還愛朕嗎?」他將她的臉扳過來面對他。
「我愛您。」她虔誠地低語,眼波柔似春水。
「然而,愛一個人,不就是日夜隨侍一邊,隨時能相見最好嗎?你的愛反而令你更想躲開朕,這是什麼道理?」他低哼。
柳寄悠抬起一手撫上他濃黑的劍眉。這樣剛毅的眉形,代表著怎樣不妥協的自負性格呢?
這個二十八歲的男人,擁有天下一切的君王,太習慣理所當然的事物,而不曾去思考自身退讓的問題。他何必呢?國家不曾吃過敗仗,向來只有看別人搖尾乞憐;國庫一向豐盈,即使有一、兩年的天災人禍,他可會大開國庫賑災。事實上,他一帆風順的國君路子上,不曾有過真正稱得上挫折的東西,致使他去思考「退讓」及「失去」的意義。當然,這不得不歸功於他絕佳的統馭能力,用人得宜。堪稱一代明君。
也許,待他年過五十以後,會變得可親一些。在此刻年輕氣焰正盛時,誰也無法叫他去退一步、去折損原本就屬於自己的利益,當然他也就不會理解她話中的意思。
是她苛求了,提出了正常妃妾不會提出的要求,活該又要惹得他橫眉豎眼。
「皇上——」她搖搖頭:「您就將我關在這兒一輩子吧,其實我已不再那麼想出去了。太后說的話,不見得是我所願,我是愛你的,就依您要的方式永生永世留在此,讓您日日可見著吧。」
至於她自己對愛的看法,一向是不重要的。
「你不想出去?你這是故意氣朕嗎?報復朕關你在此一個月?」
「不,我是罪有應得!」她自嘲地笑,然後才正色道:「而且,我是真的喜歡這兒,因為這兒離後宮很遠。」
龍天運深深看著她,怒氣突然消彌於無形。她一直在傳達一種暗示,似有若無,但並非難猜,只是與她在一起,他總是在喜怒之間游移,沒有費過太多心思去理會她的弦外之音。
她在甘露殿侍寢時會嘔吐不止,在眾多妃妾中會益加疏離他、不惜惹怒他;她說她愛他,卻不曾快樂過,對他要封妃一事冷淡不已。
以一個女人的心,去愛一個男人——那是太後轉達的,但她不會貪心地要他只恩寵她一人,然後廢了整座後宮吧?那她野心未免太大。
「你希望朕只愛你一人嗎?」他問。
看著他眉宇間所夾帶的嚴厲,她答:
「不敢,也不曾希望過。您是個皇上,而我是平凡不已的女人。」
她能看清事實最好,特別恩寵她已是他龍天運畢生的破例,他也許願意寵幸她十數年,但卻不願獨寵她一人。他對美麗的女人永遠不會放棄,他特愛她的聰慧,但也會愛其他女子身上獨特的美麗與才華,絕不會為了一個女人去放棄自己的樂趣。
「朕不會放你走,一如朕不會放走所有朕欣賞及臨幸過的女人一般。你不是特別的,你只是特愛唱反調,讓朕生氣,事實上你的寵愛沒有凌駕其他妃妾,你別挾著恩寵向朕討不合宜的事。」
「是,我知道了。」她閉上眼。
事實不早擺在眼前了,他又何必急切地表明?氣話呵,也是維持他自身身段的宣告。當他這麼氣急敗壞時,早已漏他的欲蓋彌彰。他對她亦是有情呀,只是承不承認都無法改變他是帝王的事實,而且平庸如她,確實沒有談條件的本錢。
她早就認了,在很久很久以前。
※※※
不是特別的?
騙鬼去吧!批閣一本又一本的奏摺,龍天運腦海中始終盤桓不去那句可笑且難自欺的話。只是……天殺的!她不會認為自己是特別的,而希望他為她破例,做盡種種破例的蠢事吧?對其他妃妾何其不公平?
如果由她來開了例,那是否往後每一位寵極一時的妃子都能要求他破例,予取予求?那他後宮典制又被置於何地?不會的,他不容許。
她的快樂,必須來自他願意給予的範圍,再多的不知足都是她咎由自取,不快樂是她活該。
「啟稟皇上,三王爺求見。」江喜在門外稟報著。
「宣。」他丟下筆,起身繞出書桌。
不一會,龍天淖大步跨過重門抵達御書房內。
「皇兄,您何事急召臣弟回京?」他快馬奔了兩天一夜,就是因為龍天運的密詔。
「不是國事,你放寬心。」他變得有些難以啟口。
身為一個君王,調派前線重將回京,不該只為那般輕率的理由,向來只有昏君才會做那種事呀!所以這幾天他有些後悔,但看到天淖回來,又感到釋然;至少天淖很懂寄悠的心思。
龍天淖看了兄長良久,小心假設:
「是為了……寄悠的事?」
「是,她令朕相當心煩。」
「聽說……她被關在閣樓已許久。」他指著上頭。聽說正是在御書房頂端。這消息來自燕奔,自是不會有錯。
「她自得其樂得甚至不打算出閣樓。」真是令人氣悶難仰。
「皇兄認為有臣弟可效勞的地方嗎?」
「勸她妥協,勸她接受朕的封妃,也許日後生下太子,她會有機會登上皇后之位。」雖是氣話不給她受孕,但他依然期待她為他生下子嗣的那一刻。沒錯,他偏愛她,偏愛得不合常理,但還沒有神智不清到為她放棄整座後宮。
「皇兄,您承認寄悠是特別的女子吧?」
「是特別沒錯。」
「那您就不該期望臣弟有法子扭轉她的思想,也許,在她為您所擁有后,已是她一生中最委屈的讓步了,她失去了自由、理想、一切。我一直認為女人都該有機會去愛一次,然而她必須為愛失去自己,就非我所樂見的了。皇兄,您不能兼得所有,只能選擇讓她在身邊,即使不快樂,但是愛您,那就成了,而不能要求她一如其他女子,帶笑相迎,為金銀上的賞賜而眉開眼笑,高呼皇恩浩湯,為了取悅您而存在。如果她成為哪樣的女子,恕我直言,皇兄早早棄若敝屣,不屑一顧了。」
這道理誰都懂的,喜新厭舊不就是因這原由而來?
「朕未曾這般牽念過一名女子。」
「那是因為她特別。如今皇上卻要她失去這項特別之處,以迎合自己,臣弟斗膽以為不妥。」龍天淖暗自打量皇兄氣惱的面孔。那是一個為情所困的男人呀,誰叫他要愛上那名特別的女子!當初早讓他安排出宮不就沒事了,那他的皇兄自是可以風流快活一輩子,不會有被女人氣壞的一天……反過來說,卻也是一種遺憾。
「母后允諾會讓她出宮……」龍天運背著雙手走到窗邊,想起了樓上那名常對窗外凝望的女子。「她說她愛朕,因愛朕而開心,這能定罪為妒婦嗎?不能的,朕反而在惱怒過後為她的難過而難過。」
「皇兄,讓她出宮吧!別給她封什麼妃位,她需要的從來就不是世俗所認定的名銜,而是您的對待而已。即使日後她育下的兒子是未來的天子,她也不見得要皇后的寶座;她要的,是隔絕在後宮以外的世界,當您臨幸她時,讓她感覺到獨一無二,是妻子與丈夫之間的關係,即使短暫的片刻,她也滿足了。」龍天淖勸說著;這些,皇兄不會不知道,只是他願不願去做而已。「以男人與女人之間的愛意而言,皇兄不曾付出過任何犧牲,當然要一名君主去犧牲未免過分,所以,一切就這麼下去吧。臣弟沒有什麼話可說了,如果皇兄希望臣弟去與寄悠談,臣弟會努力達成皇兄旨意。」
「不必了。你先回府休息吧!」他揮手,逕自沉思,讓龍天淖自行退下。
他為柳寄悠做過太多破例的事;然而,得了身、得了心,喜新厭舊的感覺卻不肯蒞臨,讓他這些月以來掛心瑩懷,心中最最牽念的,始終是那名平庸卻聰慧的女子。
認了、認了!在男與女的爭鬥中,他的無往不利,畢竟仍是輸了這一役。
也許正是這一生唯一的一次吧!
他還有什麼話說呢?誰叫他——愛她。
※※※
「你看這邊風光如何?」
策馬至長安西郊,塞雪嚴冬中,梅花獨傲霜雪逸清香。一大片的梅林,遙遙不見邊際,而未經人工修飾的情境,更有一股狂野氣息。
狐毛披風中露出一張面孔,正是凍得鼻端通紅的柳寄悠。她愈來愈不明白她那喜怒無常的君王了,前些天還怒氣衝天,活似十天半個月以上不會再上閣樓理她,偏偏今日卻興匆匆地摟她上馬,直住皇城西郊而來。看風景?在大雪紛飛的十二月天?至少也要找個明媚的好天氣吧?老天爺?
「這片梅林中,有一池水,清澈見底,朕年幼時常來此處嬉戲。」他驅馬走了幾步,指著結冰的湖面說著。
她看著他,又看向陳列在他們身後那批禁軍。這樣的大雪日,出門懷舊不太好吧?龍體要顧,禁軍們亦可以趁機休息,免受風寒。
「怎麼不說話?」他摟緊她,在她身邊問著。
「我不明白皇上的用意。」她偎在他懷中。
「在這兒建一座別業,讓你居住,有四時的美景、有滿屋的詩畫,給你任何取悅你的事物,也讓朕隨時可以看到你——這是朕最大的讓步了,你畢竟不同於其他女子啊,天曉得你對朕下了什麼蠱!」他嘆息而笑,迎上她震驚的雙眸。
「皇……上……」
「如你所願呵,寄悠。」
熱淚湧上眼眶,她緊緊摟住他。
「您怎麼會願意?為什麼……我以為……」破碎語言難以成句,他這麼做,是下了多大的決心去為她妥協呵,他是一個皇上呀!
「朕希望能讓你快樂,同時又能愛朕,而不要再去認為會因為愛朕而痛苦。」他輕吻她。
「聖上……我好愛您,好愛您……如果我們不曾相遇、不曾有過交集,各自必定會過得比較好。然而,一切卻不是那麼回事……讓您為難、讓我痛苦,其實……」她哽咽著。
「錯過了你這個奇特女子,會是朕的遺憾呀!也幸好世上就只有一個你,否則朕的顏面怕是沒得剩了。」他笑著自嘲。
「謝謝皇上。」
「謝什麼呢?也許你不是朕唯一心動的女人,往後依然會有其他女子來充裕朕的後宮,但你的存在,在朕心中,永遠無人能取代;朕的后位,將為你而虛懸終生。」間接的,他承認了自己濃烈的愛意;以一個君主而言,他退讓得相當徹底。
這樣就夠了吧……她不能有更多的要求,滿盈的愛意在眼中閃動:
「皇上,謝謝您,但我無法承諾永遠不會有惹怒您的一天。」
「朕亦不敢做如是想呵!」他豪邁大笑!她是這般獨特,永遠不是他改變得了的呀!
幸好,世上只生了一個柳寄悠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