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兩儀殿,皇帝內朝親信大臣之地,亦是皇上老爺批閱奏章之地。
早朝過後,昶昭皇帝找了幾位親王大臣到兩儀殿共商七月科舉之事,並且一一批完了各州郡呈上來的政績奏文,總算辦完了大事,才有空閑與他的太傅兼尚書令大臣康華頤談論選秀事宜。
「太傅,昨夜朕已流覽過這一百二十名秀女的圖像。其中卓絕出色者大有人在,可為朕的後宮增添不少麗色風光。趙大人的千金更是眾色中的上品,才貌兼俱,實為我朝之奇女子,朕可不能委屈她了,先封她為昭儀吧!除此之外,朕亦欽點出三十四名佳麗,勞太傅過目。」
領康華頤至兩儀殿的偏廳,那兒正是置放佳麗圖像的地方。他給康華頤看的,正是他欲欽點的草詔,其中加註了決定封予的名銜,從才人,而婕妤,乃至從容,都是依才貌以及背景的考量所予以加封,皆是將來有機會封上妃座的封誥,在後宮三品九級中,已是中而上的地位了。
「皇上此次不實地親閱嗎?」
「不了。這些閨秀的畫像皆出自當代人物畫師傅元芳之手,不會有誤差。朕尚須為七月過後南巡做策劃,實無須為選秀一事費心神,何況請來一百多名閨秀入宮,未免勞師動眾。」
康華頤撫著花百鬍鬚,斟酌著要如何啟口柳大人的要求。看著三十四名由皇上欽點的閨秀,皆是京師內有美貌之名的佳麗,想必對那些不具出眾容貌的千金,看也不看一眼吧!
發現了他的遲疑,昶昭皇帝——龍天運微一打量,便笑道:
「太傅,有話直說無妨。」
「皇上,微臣亦呈上柳大人的三千金畫像,不知皇上過目了嗎?」
龍天運濃眉揚了下,恍然道:
「你是故意的!那柳家千金,已超齡了吧?太傅何以又呈上她的畫像?」
「皇上——」康華頤深深一揖:「那柳二小姐至今二十高齡,卻仍婚配不到婆家,可以說是拜皇上戲言所賜。若臣斗膽直言,還望皇上諒解。」
「朕的戲言?不會吧!太傅,倘若她有傲人美貌,即使朕有什麼戲言,也阻礙不了她覓婆家不是嗎?」
龍天運沒有動氣,接過貼身太監江喜遞過來的桂花蓮子湯,啜了幾口,又交回江喜手上。年輕俊顏上充滿了興味,在不辦公事時,他的閑適自在,別有風流脫的不羈氣息,私底下的君主架子並不大,尤其在教授他十五年知識的顧命大臣面前,更保持著對年長者的敬意。
康華頤直起身軀,看聖上情緒頗佳,也就直言了。
「就是因為柳二小姐沒有傲人美貌,才擔不起皇上的戲言呀!六年前皇上選太子妃時,就是笑了柳家干金貌丑,致使如今年已二十的柳二小姐無人聞問。日前,柳大人上門來乞求老臣一件事——」他頓了一頓,察言觀色。
龍天運起身走到畫軸前,江喜早已探知聖意,抽出寫有「柳侍郎之次女柳寄悠」之字體的捲軸,攤開呈現在君主面前。
「說。」他不甚在意地打量畫中平凡得看不出特色的女子,催促身後康華頤繼續說下去。
康華頤揖身道:
「他乞求老臣代為求皇上讓柳二小姐進宮。當然不敢奢求會受到皇上的垂幸,只希望有合適的人才時,能經由皇上之手代為許配出去。」
「想必柳大人打的,是七月大考那批舉人的主意了?倘若今年中舉的學子皆是青年才俊,朕又哪會欽賜平凡女子為妻?那對士子們不公平吧?」他微一抬手,讓江喜收起畫軸。
「皇上,這柳二千金之文采不下趙侍中之女呀!」
「哦!為何京師之內不曾聽聞?」
這會兒龍天運有絲興趣了。想起上個月洛陽之行,遇到兩名柳宅婢女皆有文采,那麼柳家千金也應是有些墨水的。只是未曾見過柳家千金有文章詩詞流傳出來,反倒是趙侍中的千金趙吟榕小姐有不少膾炙人口的文章傳出來,成就了才貌絕佳的美名。
「一來是因為柳大人行事較為低調守分,從不曾刻意去宣揚自身特色,對名利淡泊視之。所以極少,甚至可以說是不曾拿家眷文章出來任人品評;再者,柳二千金並不受士子注目,自是不會如趙家千金一般,天天有人上門求墨寶,大肆錦上添花了。」
可見容貌好壞也能烘抬文採的評價。看來,這柳家千金的確需要他的幫助才嫁得出去了。龍天運不願花太多時間在討論一個平凡無奇的女子身上,略為思索,便道:
「好吧!在秀女進宮那一天,也把柳家千金送進來吧,封她一個才人之名。但朕並不承諾會替她婚配舉人上子,只能說倘若有合適者。會徵詢其意見,而那名合適者不排斥,婚事才能成立;若遇不著,半年後送她出宮,別誤了她標梅之期,太傅,這決定。你可滿意?」
「謝主皇恩。老臣代柳大人謝過。」
接下來的話題自然又轉向皇上欽點的那些美人兒上頭。辛苦了三年多,他該好好地犒賞自己一下了
※※※
五、六月是荷花盛季,也是宮城仕女共賞花順道爭奇斗的時節。
「荷月宴」便是為名媛們所聞的一個聚會場所,地點位於「慈荷庵」一望無際的荷花池畔,每年五月中至六月中設有盛會,歷時一個月,是每年唯一一次讓名門淑媛出門交誼喘息的時日;當然,有女人的地方,就會有爭奇斗、互相較勁的情況。
由於今年皇上欽點了三十六名佳麗入宮,並且已一一封了名號頭銜,自然而然,今年荷月宴上的焦點就是那三十六名即將入宮的女子。
其中尤以魁冠花首趙吟榕最為受矚目;當之無愧。然後,又以排名最末、封銜最小的柳寄悠最為受批評;既超齡又平凡,居然依然中選,怎不氣煞了一群妙齡佳麗俱咬牙切齒地懷疑她們英俊扒世的聖上明君一雙眼到底長在哪裡?
能入選秀女實在是老天的眷寵,因為當今聖上不僅英俊扒世,又是個年少皇帝,才二十八歲便已登基,早已有資格迷死全天下女子;再加上太子妃登上後座沒幾個月便已西歸九重天,目前後座空虛,佳麗們心中各有計較,對皇后之位勢在必得。
有機會出現在眾人眼前,每個秀女莫不是志得意滿地接受其他女子的欣羨眼光,心下則幻想著有一天登上國母的尊榮情況。
與這些女子共處並不會使人感到愉快,要不是大姊柳寄月喜歡這種熱鬧,柳寄悠寧願躲到洛陽別業,也不要被拖來這裡看花枝招展的美女們表演。
出嫁已有六、七年的柳寄月,仍不減當年第一美人的風采。生了三名兒子,了卻了為人妻、為人媳的責任后,她就必須遵從七出之條中的告誡,不能淫,也不能妒,賢良地為丈夫覓了兩名小妾,不敢夜夜與丈夫同床,還得好聲好氣地叮嚀丈夫小心身體,千萬別被掏空了。
博得美名,公婆疼、丈夫愛,柳寄月更沾沾自喜於自己的完美賢慧,讓丈夫的朋友羨慕有她這個好妻子。
在柳寄悠看來,只能不形於外地憐憫她這大姊了。
幸好唐中炫是個斯文人,為人也殷實,對妻子是真正的疼愛,又加上大姊相當美,外頭野鶯野燕少能匹敵,否則今日她這大姊哪能過著自以為幸福的日子?早下堂到邊疆去了,不然也被冷落到房門長青苔的地步。
不能說她這大姊是奇異的特例,實在是在這種男尊女卑的教育之下,能有不同想法的人才是異類——比如她自己。父親有一妻一妾,大哥尚未娶妻,但已有兩、三名侍寢的美婢,在「紅美樓」亦有一名紅粉知己;對於這種情況,她只能不可思議地搖頭。
如果這是男女之間永遠談不了公平的地方,也莫怪她敬而遠之了。
柳寄月打發稚子到河邊玩,叫丫頭僕婦跟著。最小的兩歲兒子不肯走,乖巧地依偎在母親身側,柳寄月也就任他撒嬌了。
「妹妹,我剛才由「步蓮橋」那邊過來,見到幾乎所有的女孩都圍在那邊聽趙家千金彈琴吟詩,你怎麼不過去湊興,順道做幾首詩讓人不敢小看呢?瞧,這些天外頭把你形容得像夜叉。」
沏上一壺新茶,柳寄悠緩緩品啜,怡然道:
「比起三十五名美人。我何止像個夜叉,還是個老夜叉哩!」
「你老是這樣。」柳寄月低叱了聲,又道:「唉,這樣子進宮,也不知幸或不幸?你心底可要有主意,要怎樣抓住君王的心要有個計較。咱們沒有外貌,至少有才學,你一向聰明,別太早灰心放棄。」
這種殷殷訓誡,已不知多少人說過了。進宮的實情,除了父兄與康大人之外,沒有再讓更多人知曉,怕會遭致批評,往後要是人人也要求皇上這麼做,可就麻煩了;所以柳寄悠更被告誡不可多言。
「那趙家千金,也的確長得俊俏,就是神態冷了一點,不好親近。」
「是呀,姊姊。」
她漫應著,也難得一心遵守賢良教條的姊姊有機會道人長短、一吐為快,彌補了平日良家婦女被忌多言的抑制。柳寄悠當然會放任姊姊聊一些言不及義的瑣事了,拉過害羞的小甥兒逗弄,這種無聊時光,並不難挨。
南門那邊突然傳來喧嘩聲,看來是有一批王孫子弟前來參與盛會,順道一起看盡京城名媛們的相貌,心下好作計量;難怪一下了那些吱吱喳喳的女子們皆改了性情,溫良恭順地垂低頭,無限嬌羞風情展現得快如閃電。
定力比較差的挽翠低笑出一聲,讓柳大小姐投來告誡的眼光。
柳寄悠學所有的閨秀執起織羅扇,半掩住自己的面孔。別人是欲遮還露,她是怕得到姊姊的大白眼,等會又來一套「做女人的道理」訓誡她,那可就叫無妄之災了。
滿意地看到妹妹以及奴們端裝典雅如儀,柳寄月才又看向那些由南門踱過來的公子們,為首的——
「咦,是三王爺!他北巡邊防回來了。」
那氣宇不凡的神態,佐以威武的氣勢。充分展現出一名武將所該具備的條件;皇族出身掩去他身為武將之首本來會有的莽氣,反而散發出其特殊的陽剛貴氣。在一母所生而言,皇龍家族的兄弟皆儀錶俊卓,真是老天厚愛,想必皇太後年輕時必是傾城之貌吧!
柳寄悠看了一眼,沒多大興緻,恰巧小甥兒要小解。她立即用這藉口溜了,反正她留下來也不會替荷月宴增色多少,溜開了反而好。呆坐在石椅上等王孫公子一一打量實在……像市井中的陳列貨物一般,低廉且沒尊嚴。
「姨娘,花……花……」小解完的甥兒被池子中的荷花迷住了眼光,小手直指著不放。
「光兒,美嗎?」
「美。」小孩兒笑著百點頭。
她點頭,抱高小男孩坐在大石上:
「記住啊,娃兒,世間只有美景是金錢所買不到的,因此我們更應該珍惜,不應因它唾手可得就視為理所當然。」
「我可不認為小娃兒能意會姑娘的語意。」帶笑的渾厚聲在林徑處揚來,正是那氣度磅礴的三王爺龍天淖。
她怔了一下,輕輕斂身道:
「三王爺。」這龍家的人都習慣先偷聽別人談話,再大刺剌地現身加入嗎?果真是親兄弟。
「你知道本王?」
「剛才王爺不已繞荷月宴一周,人盡皆知了嘛!」她輕笑,話中不掩揶揄。
「好敏捷的口舌!不知姑娘是哪位大人的千金?」龍天淖率性地坐在大石旁的草地上,輕鬆而自在地展露本性,不再辛苦地端起架子。這女孩令他直覺可以完全放鬆自己;而且,重要的是,可以談天。
柳寄悠側著臉,坐在大石上正好可平視這個揚威沙場、鎮守邊關的王爺;其碩大健壯的體格,在沙場上令人膽戰心驚,然而在此刻,著錦袍儒衫,卻不見戾氣,只給予人強大的信賴感,並且有一絲絲稚氣,挺可愛親切。
所以柳寄悠也鬆了戒心,回道:
「家父柳時春,官拜中書侍郎。」
「那姑娘閨名為何?」
「王爺,這樣直接的問法不妥吧?」她提醒他的逾矩。
龍天淖搔了搔腦後根,嘆道:
「京城的閨秀就是矯枉過正地守禮,這種情況下,即使一天看盡了一百名佳麗,恐怕也很難記住一張面孔;全一個樣子,還不如北方女孩的直爽英颯。」
「可您要明白,所謂「禮制」的傳授,全是男人訂定所有規則來強迫女子順從學習的,怎麼此刻又來嫌無趣呆板呢?」
他看了她良久。才道:
「說的也是,只不過我衷心希望能有不同於世俗的女子出現。」如果全天下的男人都有不同性格模樣,那女人也應該在矯揉做作、膚淺地爭風吃醋外,還有更引人入勝的心性吧?
柳寄悠托首想了下:
「聽說三王妃不僅美麗,才德俱佳,王府中的美婢、美妾,全以舞藝、音律、容貌見長,不知三王爺還有何可感嘆?」
「不,不同,本正並非妄想得到天下各色佳麗,會希望有不同的女子出現。並非欲娶來為妃、為妾,而只是純粹希望而已;最好可成為知已。」他對空中一笑,搖了搖頭:「我只是閑著無聊,亂想罷了。」
「會這麼想,必然對女子心性有所不滿。王爺對賢良女子感到乏味嗎?或者,一旦男人娶到夢寐以求的女子之後,容易視若敝屣?」這是她好奇的問題,一向沒人可詢問。
龍天淖回答道:
「我欣賞賢良女子,但所謂的「賢良」怎麼界定?溫婉順從之外,要能善體人意,要有談天的本事,但,若要言之有物,則必須有豐富的學識,否則也只淪為虛應了事,各言不能意會的言辭罷了。我不以為女子安靜服從就是一個人人讚揚的賢德之婦。」
「如果一個男人生就不夠完美、各方兼俱,又怎能挑剔成這般?當然,三王爺的地位、出身、武功、容貌全屬上乘,少人能企及,不過,以天下男子而論之,男人們並沒有資格要求女人全投其所好。」她柔雅的音調依然持平,但其中已難掩對這話題的興緻,整張平凡的容貌泛出紅光,晶黑的雙眼炯炯灼人。
看似平凡無奇的外貌,也能這般迷人,尤其在她興緻勃勃時。龍天淖畢竟不是一般世俗男子,乍遇到巧辯女子,頓時興起惺惺相惜之心,突然覺得自己追求中的紅粉知己,已不再是虛妄的幻想而已。或許她在容貌上不能匹配上「紅顏」之名,但這不是更好嗎?沒有美貌,就不會輕易心旌神動,純粹與一個女人交朋友,而不沾染曖昧色彩,而且……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好條件並沒有引發柳家千金眼中的光采。她的晶亮來自他說的話,以及他比世俗男子更願意去思考一些固有法規,以及願「降格」與女人談天;要讓天下男人知道了,怕不引起一陣非議。不過,能遇到博學機伶的女子,其它卻不重要了,管天下人說什麼!
「你說的是,男人並不能無理地要求女人種種完美。不過,男人總有資格想像吧?一如女子,哪個不希冀自己覓得高官厚祿、年輕英俊的如意郎君?但真的都能如願嗎?並不是吧!」
「倘若不能,至少娶來一名千依百順的女子,不就是男人們基本的要求嗎?在我朝,女子十四、五歲始婚配,其實也不過是半大不小的孩兒,可以教育的空間依然恁大,如果男人願意花心思去教導、去授予知識,那麼得到自己想要的妻子並不難。」
「是,但男人並沒有太多機會沉浸閨房。」自古以來教育婦德之事,向來由家族中年高德劭的長輩來做,當然教出了一連串的三從四德,而男人也因禮法的約束,白天不進房;尤其他當年新婚初過二旬,立即披戰甲出征北蠻,要怎生地教育妻子?
「三王爺真是奇特的偉男子。」柳寄悠笑著起身,天色過未時二刻,必須回去了。
「你亦是奇特的聰慧女子,柳大人教的好。」
將小甥兒抱入懷,她揖了一下:
「我是柳寄悠。就此別過,三王爺。」
他拱手回應:
「還能再見面嗎?」
「也許。」回眸不帶風情,只是純然的淺笑。柳寄悠娉婷起身,告別了一位初識的男性朋友。
待柳寄悠走遠,龍天淖才對身後隱於樹梢間的兩人道:
「下來吧,你們。」
「見過三王爺。」
帶笑的低沉男音輕鬆行參拜禮,正是禁軍統領燕奔與其妹燕虹;兩人皆是皇宮內的一級帶刀統領.只不過燕奔負責皇帝安全,而燕虹是負責公主們外出時的安全。
「起來吧!你們兄妹倆沒事出宮作啥?」龍天淖揮了揮手。
長年駐守邊關,加上生性的不拘小節,使他成為皇族子弟中最可親的一位王爺,尤其在自幼一同玩大的朋友間,絕不使人感到壓迫。
「她就是柳二千金呀!」燕虹著迷地望著佳人已杳的方向;口才真好,思想真獨特。
「你們認得?」龍天淖問完,接著恍然道:「不會是皇兄派你倆出宮來看一看他欽點的三十六位宮妃吧?」
應該是,否則燕奔屬於全天候待命,一刻也離不得皇上身側的。
燕奔點頭又搖頭:
「皇上也來了,微服出巡,正在前方亭子中欣賞京城第一美人趙姑娘的琴藝。」
由於皇上不願讓人猜出真實身分,只有打發掉名震京城的御前禁軍統領燕奔。所以他有空與扮男裝的妹妹四處走,但不離皇上方圓十里。
「想必皇兄會滿意這次的秀女。」
「柳二千金也在其中之列。」燕奔提醒著。
「是嗎?」龍天淖當真是訝異了。他的皇兄向來不管才氣如何,首要就是外貌,如果沒有絕佳美貌,空有才氣亦是斷然進不了後宮的,這次……「他真的相中她嗎?」
「應該沒有。皇上喚人打理宮妃們的住所,還差點忘了柳二小姐,最後索性讓她住在皇城中的南郊,以前織房所在地,最靠近冷宮之處。」燕虹道。她還幫宮女們扛了好幾件紡織機去丟哩!
龍天淖笑了一會。這樣奇異又獨立的女子,被打入冷宮的話,也不會認為是不幸的事吧?
他心中有這種感覺,想必往後進宮時,不會感到無聊了,倒想知道,對於進宮一事,柳二千金有何不凡的見解。他那皇兄呀……向來無福承受與聰且慧女子相處的樂趣,實在是繁雜公事之外,他只需要美麗的女人來慰藉疲憊。不過,依照慣例,美麗女子向來乏味得很,有才氣者又因兩者兼俱而自傲難親近。喏,那趙家千金不正是?聰敏自恃,開不得玩笑;戲謔不得的絕頂女子,哪有慧詰可言?
※※※
扁看排場,與迎接先後次序,便也知道這三十六名秀女入宮后,誰會受寵、誰不被注意。宮女、太監們全看在眼內,心下各自有數。
三十六隻大轎,由東側的「延喜門」入皇城,一一在「太廟」下轎,參見皇上以及祭祀后,被宮女們各自領行回安排好的住所中。
一般而言,未受寵幸的宮妃只能先安置在「掖庭宮」、「永里巷」中分佈的三十多個院處,又因其銜等品級的不同,決定院落的大小與宮女配額;而已臨幸過的宮妃,會因皇上恩寵的程度而有不同的宮院分配。
熬官的等級以皇後為最尊貴,以下又可立四位妃子,這兩級算是最為正統的正室與偏房;四妃以下的昭儀、從容、婕妤、才人等銜,尚不屬於正式名分。目前,皇后之位虛懸,四妃又只立一妃,便是三年前入宮,趁皇后初喪慰藉君主有功、又產下一女的張德妃。
「德、貴、淑、賢」四妃之位,其名所訂,是依《女誡》等書中所訓之女人的四種德性所訂定,歷代以來,皆依循其名而立妃。
後宮空虛,正位尚未有人,莫怪每位初進宮的秀女們皆喜上眉梢,已滿心企盼君王臨幸的萬般榮寵集一身;美女有作夢的權利。
至於不是美女者——如才人柳寄悠,則是唯一排除在掖庭宮之外,被安排於皇城南郊「勤織院」;皇上甚至下令叫敬事房的太監不必裁製柳寄悠的牌子,因為沒必要。
顯而易見,柳才人可是入了皇宮即被打入冷宮,沒指望了。但也奇怪,要說柳寄悠不受皇寵,又為何她是唯一被允許帶入兩名美婢的秀女?
可能是為了省爆女的配額吧?宮內的人們只能這麼想了。眾宮女們可是鬆了一口氣,倘若被指派去服侍柳才人,那她們不是一輩子翻不了身了?誰要服侍永不會受寵的宮妃呀!
瞧,只有勤織院沒有被打理過。一進宮,眾宮娥們只須打扮得美,等皇上召喚;柳寄悠則必須領著俏丫鬟清洗荒蕪宅邸。
好個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
在這邊,是適合清修的地方。
主僕三人俐落且快樂地打理了三天,總算讓院落像模像樣了。
「小姐,這株老榕枝椏健碩,可以吊個鞦韆。」落霞提著水桶,抓著抹布插腰笑著,紅撲撲的臉蛋煞是迷人。
「樹下可以放塊桌子,這樣小姐每天讀書寫字,也不會感到燥熱了。我記得東廂小房中有一張裁布桌,裂了一隻桌腳,明天我修一修,就可以用了。」挽翠向來對修理傢具最有辦法,因為她的父親就是一個落拓工匠;別看她個頭小小的,其實力氣挺大。
柳寄悠正忙著在拔光野草的空地上撒下花種,完事後,走入樹蔭下,讓落霞清洗她的雙手:
「好呀!今天就暫時做到這兒。等會兒吃完午膳,我要彈琴,你們就歇著會吧!」
「小姐,昨天在廚房端膳時,聽說皇上接連兩天寵幸了趙昭儀與梁從容呢,都是大美人兒。不過趙昭儀只侍寢了上半夜,是不是皇上不喜歡呢?」挽翠畢竟年輕,定性不夠,容易對這種小道消息好奇。
柳寄悠拔起一根野草含在口中:
「一般而言,只有皇后才有與皇上共寢一整夜的資格,四妃亦有,但名已不正;再來,就只是侍寢而已,一夜召喚兩、三名宮妃不足為奇。禮制上而言,這是正常的,而接連兩夜被點牌侍寢,可以看出趙小姐極受恩寵。」
「聽說趙昭儀的琴藝讓皇上讚不絕口哩。」
「咱們小姐才好呢!」洛霞嗤之以鼻。
那趙小姐名冠京師,但也不過技巧好而已,並且常彈給人聽聞,哪比得上她們小姐既有高技,亦有豐沛的感情投入其中,只不過,主子不願彈給不相識的人聽罷了。
柳寄悠笑著阻止:「好了,你們兩個。」恰好外頭的公公正打出午膳鑼聲,她又道:「你們去端膳吧!」
「哇!又有消息可以聽了。」
兩名小丫頭不約而同眉開眼笑跑出去。
這兩個小丫頭!柳寄悠拆下包住秀髮的布巾,欲踱步回屋內,正巧見到挑膳食的四名公公往冷宮方向而去。
她一時好奇:
「諸位公公哪兒去?」
四名年輕的小太監相當生嫩,亦尚未學會擺嘴臉那一套,其中一人憨實地回答:
「回才人的話,咱正要給冷宮的人送飯去哩。」
柳寄悠或許不美,但她平和的面貌使人容易親近而不感壓力。
「那冷宮——平常不能進去嗎?」
那名公公又回答:
「裡頭的人不允許出來,外頭人壓根兒沒人想進去,所以就沒有特地下詔說不許進入了。但有誰會想進入那地方呢?」
「謝謝公公的告知。」她躬身揖了下,見他們又挑起擔子走向側前方的冷宮。
被打入冷宮的,都是先帝在位時犯了錯或惹聖顏不悅的失寵宮妃們,待先帝崩殂后,沒有下詔處置,便被遺忘在這兒了,無人聞問。
柳寄悠遠記得三年前先帝大葬時,除皇后與四妃外,其餘皆詔令削髮為尼,不曾被寵幸者,有的發還本藉回家,有的當了女史負責打理後宮。四妃皆育有子女,全被皇子們接入王府;也就是說,縱然三宮六院的麗色有一時恩寵的風光,沒有擠上頂級的名分,待幾年光景就只能獨對凄涼唏噓了,尤其每五年選一次秀女,此時這批新嬌客,又能風光到幾時?
冷宮……滿溢著幽怨悲涼,與破敗的建相映照……遲暮的女人,就只能這麼過日子嗎?
她呆立於門邊深思,久久難息心中的憐惜,直到兩名俏丫鬟端膳回來,她才略為哀傷地笑著,一同進屋去了。
※※※
皇太后育有四子二女。這些皇子、皇女們,自幼即玩在一起、睡在一起,親兄弟姊妹中,沒有傳出爭權奪利的事件,得歸功於皇太后教子有方。
先帝直到五十六歲病亡時,共育有十三子、二十女。之中猜忌不和的當然有,但因皇太后本身育子甚多,在順位排名上,旁支難望其項背,加上四兄弟感情深厚,學有專精,新帝即位后,政治一片清明;這不單是龍天運知人善任,政策運用得宜,三名弟弟更是功不可沒,致使年輕君主穩坐龍椅。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並且充分授權治事,適當於以嘉賞,是龍天運處世原則。
難得三弟回京,龍天運特地派人擺宴「曲江池」,只邀自家皇親們共榮,並且從後宮召來他近來頗寵幸的美妾隨侍,尤其美名冠京師的趙吟榕彈琴助興。
「半個月來,皇兄對這些新宮妃評價如何?」龍天淖環視眾美人,雖是各色皆俱,但總覺少了些什麼,倒是冰冷色的趙吟榕,還算有個性。
「全比不上趙昭儀一個,這女子有味道。」龍天運接過江喜夾來的「紅羊枝杖烤」,吃了一小口,微一點頭,江喜立即又切來一小塊,他吃完道:「撤。」
江喜立即端向王孫們的桌子上,又讓人端來一道「光明蝦炙」。
「才貌兼俱?」龍天淖恭敬接過兄長夾來的蝦,一邊的宮女已忙不迭剝去殼。
「她很泠,也許加上一點作態吧!你知道,聰明女子的手段向來高。朕近些日子賞賜她不少寶物,給她換了一座宮院,倒也博了她一笑。」龍天運難掩自得其樂;他向來縱容女人為了吸引他所做的小把戲。
「皇兄有意封她為妃嗎?」
「沒有理由讓我冊封她。」他微笑。
或許趙吟榕是具有特色的,但還沒有讓他動情到封妃長伴一生的地步。想那張德妃不也熬了兩年,不僅育下一女,亦有令他傾心之處才封了妃嗎?一切還早得很。
趙昭儀連彈數曲,終於在舞伎出來跳舞時得以休息,被宮女扶回君王身側。
「皇上。」她輕一揖身。
「辛苦了,愛妃。」他大手一伸,將美人扶坐在一邊,賜上一杯瓊漿玉露。
「皇兄新納的宮妃全在此處了嗎?」龍天淖四下看了會。
「朕確實傳喚她們全列席。怎麼,有事?」
「不。只是好奇皇兄全臨幸過了嗎?」
龍天運笑道:
「大概吧!朕從不為此操心,不過可以確定最美的全在此了。」
此時,一名侍從走至三王爺身畔稟事。
龍天淖起身道:
「容臣下稍退。」
「去吧!別太久,等會有事相面。」
「是。」
待三王爺走遠,冰冷的趙美人兒才展現出依人的嬌柔,吐氣如蘭地偎向君王:
「皇上——」
「說。」他一手撐腮,側看著美人兒。
酒肆之時,他一向縱容,不會端出君王嚴厲精銳的精神應對,所以此時看來慵懶而適意。即使威嚴天生,也不會太過嚇人。
「今兒個遇見張德妃,她要我參拜宮禮。」她淡淡地陳述,不夾委屈,卻又恰當地表現出不滿。
「她是妃,你是昭儀。自是該參拜。」想必這驕傲的冰美人是不屑跪在任何女人身前的。
聰明如趙吟榕者,當然明白君王的意思;他沒有重視她到護持她的地步,不過,這句話,試探的成分多些。
她銀牙緊了下,淡淡別開了去:
「臣妾知道了。」
我見猶憐的美人顰眉之姿,怎不教男人心動難上?龍天運摟她入懷,輕輕拍撫,但並不脫口任何承諾,只是微笑著。
女人嘛——
還不全一個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