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41、情何以堪

當樊浩梅和李善舫都意識到這種自然卻又是突然地轉變時,他們不期然地變得緘默了。

兩人對望了一眼,微微笑,可再想不到其他的話題了。樊浩梅仍舊低著頭踱步。李善舫卻微昂著頭,瞥見了黑漆的長空之上,有那麼一二顆閃耀的星星。

是不是這就叫此時無聲勝有聲呢?

兩個人搜盡枯腸,終於想到了要說的話。

「我想問你,從前到過和平飯店沒有?」李善舫問,「我們這就上和平飯店去喝杯酒,好不好?」

「好哇!」這是樊浩梅非常直接的反應。和平飯店名滿江湖,誰到了上海,不想去外灘走走?誰到了上海,不想去和平飯店坐一坐?

可是,外灘是人人可走的地方,和平飯店卻不是人人可坐的場所。樊浩梅回心一想,帶上幾分難堪道:「還是不要去了。」「為什麼?」

樊浩梅不知如何回應,告訴他那不是他倆該一起出現的場合嗎?那又是為什麼?是因為那種情景只為有影皆雙的有情人而設嗎?這時,耳畔忽然嘩啦的一聲,竟下起大雨來。李善舫抓起樊浩梅的手,就跟著人群從江的一邊走過馬路,拖著她一直到一幢古老的建築物門口,李善舫說:「這就是和平飯店,反正下雨,我們到裡頭去多呆一會再說。」

樂台上的老人爵士樂隊正奏出了經典名曲,悠揚高雅,飄逸醉人。樊浩梅明顯地被舞池中喜悅的一對對紅男綠女吸引住了,看得出神。

「來吧,我們跳舞去。」

「我不懂。」樊浩梅急忙說。

「我帶你,你就懂了。柳信之當年也不曉得跳舞,可是我帶著她跳,信之就成了場中的舞后。」李善舫沒有等待樊浩梅的同意,就拖起她走下舞池。

回下榻酒店的車程上,是靜默的,大家都無話,只在心裡想,不久的將來會發生些什麼事?

在往日,李善舫下了班,開完了會,回房間去后,就是樊浩梅當值的時候。可是,今晚……他們在上海小館子,黃浦江畔,和平飯店內所建立的關係,他們在橋頭的凝望,在雨中的狂奔,在名曲旋律下的曼舞,都已為另一份微妙而實在的感情所支配,那會導致他們順應情勢地作進一步的什麼發展呢?

走到睡房門口,電話鈴石破天驚地響起來。

「是家寶嗎?」李善舫一邊聽,一邊神情慘變。

樊浩梅凝視著臉如死灰的李善舫,心上像系了一塊鉛,她不曉得應該如何向兒子解釋這一天內曾發生過的情與事。這時,李善舫非常艱難地說:「美元狂升,東南亞幣值全面暴瀉,港股已在倫敦被恐慌性拋售,相信寶隆以至亞洲的噩運開始了。」

42、風暴所及

從李善舫年輕時到香港打天下開始,本城遭遇的金融風暴少說也有三五七回了,每次危機的發生,他都滿有把握坦然應付過去。可是,今回東南亞幣值凌厲下挫,寶隆集團轄下的各地附屬金融機構紛紛告急,除了以幾近三百的高息在同業間籌措資金,飲鳩止渴,苟延殘喘,就只能盼望一覺醒來,奇迹會出現。

連李善舫這麼有辦法的大商家都忽而束手無策,何況手上只有一點點積蓄的小市民,如何抵擋這如山洪、如熔岩般爆發、泛濫的。

樊浩梅從上海飛返香港,一腳踏入家門,就被滿頭大汗、面如土色的劉菁一把抱住。

「梅姐,你救我,你救我,」劉菁抽咽著,「這幾天,港股不住往下滑落,我不服氣呀,前一陣子押在港股上面的錢分明賺了幾倍,一下子反倒過來虧蝕一半……」

說著,劉菁的眼淚淌了下來,樊浩梅安慰她說:

「由著它吧!過一陣子怕就回升了,股票買了,用來收息也是件好事,不能以一兩天的成績定輸贏。」

「不。」劉菁幾乎在尖叫,「梅姐,慘在我用了徽孤蜆善薄

這兩天股價大跌,股票得實行斬倉,我血本無歸了,這都給蔡太太害的。這麼多年我替她按摩,收她八折,忙不迭巴結她,無非想請她好好關照我。蔡太太的丈夫是股票經紀,給我在他的股票行內開了戶口,我把血汗積蓄都抬進去了,只那麼三兩天的工夫,就告訴我輸得精光。你說,我這口氣怎麼咽得下?」

「咽不下也要咽下去呀,阿菁,願賭服輸,」樊浩梅嘆氣,「你這是投機取巧,而不是投資貯備呀。」

「梅姐,每一張紙幣撕開來,都有我的血和汗,按摩這門手藝是把別人的舒服建立在自己的辛苦之上,那些闊少奶,貴夫人,大模大樣地躺在那兒享受我的艱苦勞動,那姓蔡的更連累我一無所有,半句安慰的話都欠奉,還幸災樂禍地對我說:『阿菁,你呀,吃得了鹹魚就要抵得住口渴,平不了倉是你實力不夠,怪不得經紀行要斬倉呀。』我聽了,沒有拿起檯面的水果刀往她胸口戳過去,已算是她走了八百輩子的運了……」

「阿菁,你千萬別衝動,傷了人是要坐牢的。」

「梅姐,」劉菁立時渾身哆嗦,「我不要坐牢,我……」

她慢慢地從袋裡摸出一樣東西來,放到樊浩梅手裡去。

那是一顆寶光流轉,光芒奪目的鑽石戒指。

「這是我趁她在按摩后睡得像頭死豬時把它偷回來的,她少一隻鑽戒是九牛一毛,害我輸的是全副家當。」

「你其實害怕蔡太太會報警,抓你去坐牢,對不對?」

樊浩梅望著已經有點歇斯底里的劉菁,嘆了一口氣:

「解決的方法只有一個,去自首吧!」

劉菁瞪了樊浩梅一眼,掉頭奪門而出。

攀浩梅不能不意識到這次金融風暴所摧殘的,所連累的,所毀滅的人,將一個接著一個出現了。

43、誤會陡生

方明搬出家之後,原本每隔兩三天,總會提著水果點心回娘家來,借著逗方力開心,探望母親,可是,最近有十天工夫,方明都沒有回娘家來了。

忙的人不止方明,還有殷家寶,因為寶隆集團陷入困境,殷家寶已不眠不休地呆在辦公室內,為套現救亡而日以繼夜地與李善舫並肩作戰。

當方力開門引進了請求樊浩梅作供的警察,知道了劉菁因偷竊罪而被捕時,她是難堪多於錯愕的。這個結果早在預料之內,為此,這天把午飯預備好之後,樊浩梅便囑咐方力:

「方力,你好好地吃飯,媽媽要去看望劉菁姨姨。」

方力托著腮幫,無可奈何地對著一桌子的飯菜發獃,平日算是人來人往的一個家,怎麼會忽而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個,正悶得發慌時,郵差送來了一封殷家寶的挂號信。

方力把沉甸甸的一封信放在哥哥的床頭柜上,那麼,殷家寶回來就一定會看得見的。可是轉念一想,他又有了新主意,母親曾告訴他,殷家寶這陣子忙極了,不知什麼時候能回家來,這樣,殷家寶可不知什麼時候才能看到信了。方力難得有如此複雜的事要他用心處理,不由得情緒高漲起來,第一個念頭是替哥哥拆閱這封信,再作道理。

割開信封,裡頭是一大疊相片,其中幾幀是殷家寶笑嘻嘻抱著個白胖小孩的合照,還有一個方力並不認識的漂亮女人。

方力不高興了,除了尤楓,方力並不喜歡有別個他不喜歡、不認識的女孩子跟他哥哥在一起。為此他太有借口搖電話給尤楓,要她來審視一下這疊照片了。

「尤楓,你看。」方力還沒讓尤楓坐下,就把那一大疊照片塞到她手裡去。那是殷家寶簇擁著一個美麗的少婦和一個可愛小男孩的合照,每張背後都寫著溫柔而深情的字句,例如:

「家寶,我和小寶都想念你,卡碧。」

「家寶,記得嗎?你是大寶,他是小寶,都是寶貝。」

「家寶,我正在努力工作,積極生活,因為你說過,『卡碧,你在世上並不孤單,我隨時願意照顧你和小寶』。」

「家寶,小寶不單是我的寶貝,也是你的寶貝,他越來越有趣了,等著你回曼谷來看我們呢!卡碧。」

尤楓那燦爛得有如初升旭日的微笑漸漸引退了,一張原本雪白里滲著酡紅的臉,像蓋上了一層又一層的烏雲,直至陽光無法再透射出來為止。

她想到前些時家寶到曼谷公幹,不住延期回港,她追問時,對方半開玩笑地說:

「我在曼谷另有一頭家要照顧。」

世間上是有虛則實之,實則虛之這回事的,聰明的殷家寶把這番伎倆耍得出神入化,實不為奇。

尤楓忽然抓起了手袋,悶聲不響奪門而出。

44、禍事連連

尤楓的眼淚不知多少次要衝出眼眶,都被她強忍著吞回肚子里去了,她叫自己不要哭,眼淚不值得為一個不愛自己,隱瞞自己,欺騙自己的男人而流。誰有本事擔保自己今日之有,明天一定安然無恙?人生就是一場場冒險,誰都要有充足的心理準備,在翌日驟然痛失至愛。

不是嗎?只消每天翻閱報章細看,就知道很多叫人唏噓嘆息,傷心不已,慘不忍睹的禍事。

這些天來,亞洲各地幣值瘋狂下瀉所引致的席捲東南亞,嚴重波及香港,直接引起了銀行之間的隔夜同業拆息和銀行借貸利率高企,間接做成套現風潮而令港股一瀉千里,各行各業在銀根極度緊張的情況下,無不債台高築,搖搖欲墜。

甚至連一般安分守己,安居樂業的平民百姓,也因著地產價格無止境地下調而大吃一驚。香港有一半人是擁有房地產的,驀然發覺資產已被陰乾了百分之四十以上,全都束手無策,欲哭無淚。

這幾天,尤楓被派去輔導一個新近失明的少女俞小璇。小璇自小父母雙亡,靠點社會救濟金,自己苦苦掙紮成人。認識了一位同事阮秋華,就在上個月結了婚,把辛苦積累的錢付了首期,買下一層小公寓,剎那間樓價在金融風暴上跌了四成。這還不打緊,蜜月旅行歸來之後,任職的股票行宣布倒閉,小夫妻倆同時失掉飯碗。小璇憂心得整天哭鬧,造成了丈夫忍無可忍的心理壓力,乾脆買了烈性火酒回家來,求個同歸於盡,一了百了。

自殺的悲慘結局是阮秋華一命嗚呼了,俞小璇卻被搶救過來,眼睛卻受到嚴重傷害,變作失明。

這天從俞小璇病房出來,尤楓情緒是相當低落的。剛才跟俞小璇作心理輔導時,小璇問她:

「尤小姐,你天天來會不會是白花時間和工夫了?」

「怎麼會?小璇,我們有信心你可以重新做人。」

「尤小姐,」小璇苦笑,「問題是做個什麼樣的人?出了醫院,第一件事我要想辦法把房子賣掉后,歸還欠下銀行的差額,第二是面臨失業,第三是適應一個瞎子所屬的黑暗世界,第四是以寡婦的身份,開始過無親無故無朋無友無私蓄的生活。」

尤楓真的無話可說,也無法可想。走過長而空洞的醫院走廊,令尤楓心上更添落寞和悲痛。

「讓開,讓開,」一陣鼎沸的人聲,走廊一頭湧現幾個男女護士,推著一個病人而來,「讓開,是個瘋婦。」

那群護士走近之後,尤楓看傻了眼。禁不住不顧一切地撲過去,才抱住那個病人,就凄厲地大喊一聲。

護士們把尤楓硬扯開時,發覺她已滿臉鮮血。

「那個瘋婦真的見人就咬!」

「她不是瘋婦,」尤楓的劇痛由耳上至心上,「她是我姐姐!

是我姐姐!怎麼會弄成這樣子的?」

45、嚴重打擊

尤婕的確受了很嚴重的打擊,以致影響正常的舉止,甚至犯了傷人的罪行。

事情發生在尤婕等待李善舫從上海回來的那幾天。一連幾天,程羽都沒有出現在百樂集團,尤婕起初未察覺有異,她忙於四處求援,可惜,人人都在水深火熱之中,自身難保,如何他顧?直至還有三天就到償還債務給卡爾集團的最後期限,財務部的主管杜經緯跑來向尤婕告急說:

「尤總,我們籌不到印尼盾與美金的貸款差額共二十億元,就得向有關部門宣布破產,由第一債權人卡爾集團申辦有關債務償還手續了。」

「什麼?我們所欠差額與我們的資產相若,抵消了變得一無所有?充其量只欠一兩億,你是怎麼算的?」

「尤總,這陣子,我們變賣集團持有的港股共套現近八億現金,可是……」杜經緯遲疑著。

「老杜,已經到了這時候了,你有話就直說。」尤婕的脾氣無疑是暴躁的,瀕臨絕境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程先生並沒有把套現的八億元入公司的帳。」

尤婕一聽,像頓時給人賞了重重的兩記耳光。

「你胡扯什麼,程羽一來,你叫他來見我。」她暴跳如雷,咆哮著,「那麼,不把程羽套現的八億元計算在內,百樂的其餘資產還有多少?」

「粗略的估計,最多只有五億元。」

「這就是說,如果不把程先生拿走的八億元計算在內,百樂無可避免地清盤之後,還起碼欠負卡爾集團整七億元,是嗎?」尤婕問這話時,渾身哆嗦。

「可以這麼說。」杜經緯回答。

雨傾盆而下,整個中環都處於混亂而至癱瘓的狀態。給所有人,包括尤婕在內,找到了一個很好的借口,大家都一古腦兒地認為,中環人心之所以如此無所適從,完全是因為這場暴風雨所引致。人人都在盼望雨過天晴。可惜,事與願違,滂沱的大雨下了三天,三天是約翰偉諾一再寬容的最後限期了。

尤婕完完全全地束手無策。她一直佇立窗前,盼望有程羽的消息。無可否認,只有程羽回來,百樂集團才有一線生機。最低限度,憑八億現金可以和卡爾集團再討價還價。

說不定程羽只不過拿八億元現金做本錢,又去再籌款了。尤婕再想深一層,就算程羽不深愛她,也不至於棄她於不顧。說到底,百樂之所以有今天,多少靠了尤婕加盟的力量。程羽是知道尤婕出身的,也目睹過她如何在尤氏企業倒閉之後,被人極盡鄙夷輕視的。是尤婕忍著痛、打下門牙和血吞,奮發圖強,重新站在人前去的。如此苦心經營的一個女人,就算程羽不多加憐惜,在危難重臨之際也不能一腳踢開她。

尤婕仍有信心,在她必須向證監會和交易所提交由她可以應付巨額欠債的證據之前,程羽會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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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融大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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