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們的情況,並不適合邊走邊聊,於是宋擎體貼地在附近找了間麥當勞,點了兩杯可樂和一包薯條。
坐下來后,他劈頭便丟來一句:「為什麼沒再去搭公車?」
呃?尹心語愣了下,沒料到他會問得這麼直接。
我父親顧慮我的安危,讓家裡的司機接送比較方便。
她找出之前那本記事簿,半帶遲疑地寫下一行字。
宋擎隨意瞥了一眼:「那不是理由,近三年不是都這樣過了?」
那、那是以前……
沒等她寫完,他壓下她的手:「有差別嗎?尹心語,你別敷衍我,我要聽實話。」
尹心語深深地望住他,好一會兒才下定決心,輕巧地移動筆桿。
我以為……你並不想見到我……
她難堪地垂下眼瞼,沒勇氣迎視他可會有的各種神情。
出乎意料,宋擎卻鬆了一口氣。
「終於說出實話了,你要不承認,我還真無法進入主題呢!」
主題?她怔愣地仰首,什麼主題?!
「這就是我想向你澄清的。尹心語,你可能誤解了很多事,包括——我不想見到你這一件。」
什麼意思?難道——他想告訴她,他其實是想見到她的?
一直到這個時候,她才遲鈍地想起,如果他真如她所想的對她感到厭煩,那,他今天又怎麼會來找她?
你——不討厭我嗎?
她驚疑不定地下筆。
「是什麼原因,讓你『以為』我『應該』討厭你?」
她一下子被問住了。
要老實回答嗎?
他說,不可以敷衍他。尹心語乖乖地聽了他的話。
我無法說話,你那天——好生氣。
「無法說話不是你的錯!」他衝口而出,尹心語被他略顯激動的反應給嚇到。
「抱歉,我失態了。」他吸了口氣,再次控制好情緒。
沒關係,我只是意外你會這麼說。
解讀出這行字背後的深意,宋擎發現,他的心口竟微微地擰疼。
這看似沉靜優雅的女孩,內心深處其實埋藏著旁人觸及不到的自卑與羞慚啊!要不,她不會因為自己的無法言語觸怒了他而感到惴惴不安,更不會因為他的諒解而露出令人心酸的驚喜。
天曉得,真正該羞慚的人是誰!
「我為那天失當的言行道歉,一開始,我並不知道你……你是……」他艱澀地停頓下來,不知該如何措詞,在她諒解的柔淺笑容下,他才鼓起勇氣繼續,「這不是你該背負的罪責,沒有人願意這樣,如果你真的無法釋懷,那我會覺得自己很該死。」
這——算懺悔嗎?
尹心語愣了好半晌,才匆匆提筆。
不知者無罪,我沒怪你。
「既然不知者無罪,那麼,我們一起把那些不愉快的事忘掉,好不好?」
可是,我的朋友那樣說你,你不介意?
她記得他曾為了這件事,整整一個月對她視若無睹,可見他自尊心有多強烈。
「你都說不知者無罪了,我介意那個做什麼?」他要真介意,就不會來找她了。
「尹心語,我知道這樣的要求有點過分,但是——」他停了下來。
她困惑地眨眨眼,無聲詢問。
「我——我希望——」實在難以啟齒,他索性抓來她的紙筆,迅速地寫下;你能不能繼續搭公車上學?
映入眼帘的瀟洒字跡,令她沒來由地心跳加速,臉蛋泛起淺淺紅暈。
為——為什麼?
宋擎寫下一行字,然後立刻合上,將筆記交還給她。
「回去再看,你不必急著回復,我明天自會知道答案。」
神秘兮兮的,他到底寫了什麼?尹心語的好奇心被撩得半天高。
「走吧,我送你回去。」
尹心語狐疑地偏著頭看他,柔順地任他牽起小手,走上回家的路。
☆☆☆
「媽,我回來了。」宋擎丟下書包,第一件事便是走向廚房,毫無意外地見著了母親忙碌的身影。
他極自然地接下了洗菜工作,熟捻利落地挑揀青菜,看得宋母含笑輕搖了下頭。
這孩子老是說不聽,看得到的家事都要插一下手,她說做家務會失了男人的尊嚴,小時候他會回她:「等我變成『男人』再說。」
長大后也長了知識,就開始和她玩文字遊戲:「我要推翻孔老夫子的理論,證明遠離廚房的男人未必全是君子,而進廚房的也未必當不了君子。」
有這種兒子,真不知道該驕傲還是該感傷,獨生子的廚藝,竟然比她這個當娘的還要好。
也許是單親家庭中成長的孩子比較早熟獨立吧,她這兒子從小就懂事,也很能夠分擔她這個當母親的辛勞,她看在眼裡,真是欣慰又心疼。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眼,當時小得還要她抱的兒子,都已經長這麼大了,母子倆一路相依為命至今,不曾大富大貴,日子倒也過得平靜安穩,知足常樂。
「阿擎啊,今天比較晚哦!」
以往在料理晚餐時,兒子幾乎是全程參與,今天卻直到她只剩一道青菜沒炒時才回來。
「有點事耽擱了。」宋擎三言兩語帶過,將揀好的青菜丟下鍋,蓋上鍋蓋。
「學校的事?」
他低頭調整爐火:「不是。」
「唉,兒子,你有事瞞我哦!」每當他有說不出口的心事時,就會藉故忙其他事,眼睛不敢看她。
他頓了下,接著掀開鍋蓋:「媽,我在炒菜。」
「少來。」宋母將他推開,「菜我來炒,你專心地說,這樣總行了吧?」
宋擎無奈,只好嘆了口氣,如實招認:「送女孩子回家。」
「交小女朋友了啊?」宋母一臉的大驚小怪,這小子一向眼高於頂,他也會有看上的女孩?
宋學翻翻白眼:「媽,你想太多了。」
「什麼我想太多,你要是對人家沒意思,幹嘛體貼入微地送她回去?」
「那是基本禮貌,我們男孩子本來就應該這麼做。」
「是嗎?」宋母要笑不笑地斜眼睇地。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兒子表情不夠自然,那就表示其中有鬼!
真是該死的「知子莫若母」!
宋擎不怎麼甘願地抿抿唇:「媽,你當初遇見爸爸時,是什麼樣的感覺?」
「感覺啊——」宋母沉吟了聲,陷入冥想:「很緊張、很在乎他的觀感,在他面前,感覺自己像個無知的小白痴,當他眼光停留在我身上時,覺得好滿足、好快樂,心裡頭甜甜的……」
「在意對方的一舉一動,心思無時無刻都系在她身上,見到她委屈的神情,會感到不舍,當她無助地垂淚,心裡頭就好難受……」宋擎不自覺地介面,想得入神。
家母強忍笑意,挑起了眉:「你覺得你老爸可能會有委屈的神情,還有無助地垂淚的表現嗎?」
「呃?」他狠狠愣住,困窘地紅了臉,「我不是那個意思。」
「得了吧!明明就暗戀人家,還『基本禮貌』咧!」手肘拐了拐面有羞色的兒子,「說吧,是個什麼樣的女孩?叫什麼名字?」
「她叫尹心語,是個很恬靜、很有氣質的女孩,個性溫溫柔柔的——」停了一下,他不安地問:「媽,你不會有什麼意見吧?」
「單純地交個朋友,我倒是不反對,前提是,你和她都不可以因此而荒廢課業。」
「那當然。我還想考大學呢!」
「那不就得了。」宋母好笑地糗著兒子的窮緊張。
看來兒子是真的很在乎這女孩,瞧他多認真啊!
「哎呀!」想起鍋內的菜,她驚叫一聲,母子倆有志一同地看了過去,見到鍋里的樣子,同時垮下雙肩。
「菜都糊了。」
宋擎皺了皺眉,關掉瓦斯爐,將菜盛上時,不忘先試吃一口。
「味道是怪了點。」他下了評論,「算了,將就著吃吧!」
用完餐后,母親不讓他幫忙家務,早早就將他趕回房裡去看書。
其實,以他的能力來說,雖然正面臨著課業壓力最為繁重的聯考,他仍是遊刃有餘,根本不需要整日死守在書桌前。
洗完澡,也為明天的小考做好完善充分的準備,臨睡前,腦海中浮現一張清雅細緻的嬌容。
她現在,應該已經看到他留下的那行句子了吧?她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呢?
明天——他見得到她嗎?
☆☆☆
我想每天都能見到你,好想、好想。
筆記上,寫著簡潔有力的一行字,這就是他要求她繼續搭公車上學的理由。
宋擎在固定的時間前往公車站牌下等候,來時,沒見到尹心語的人,心中不禁有些惶然。
但,他的不安並沒有持續很久,一道熟悉的纖影緩緩走入他的視線,目光交會的瞬間,他揚起釋然的笑。
有些事,已經不太一樣了,敏感一點的人,都能察覺他們之間的微妙變化。
凝眸相望依舊,不同的是,他們已不再各據一方,而是來到對方身邊,彼此為伴。
每日這近半個小時的車程,是他們一天中最珍貴的時光,所以,也不會有人理會後座那個被好友拋棄,一日比一日更加哀怨的韓姓棄婦。
什麼嘛,重色輕友的傢伙,早知道就不幫她了!
韓紫築悶悶地咕噥,見前頭兩人談笑風生的融洽場面,她簡直鬱卒得快嘔血了。
顛簸的路面,光坐就不太舒服了,何況還要寫字,宋擎不舍地握住尹心語揮動筆桿的手:「太勉強就別寫了,小心暈車。」
他果然心思細密,她的確是有點頭昏昏的了。
想了想,她改為拉起他的手,在他掌心緩慢地寫下幾個字。
「你怕我太悶?」他確認他問。
尹心語輕輕點頭。
宋擎微笑:「你想太多了。」
和一個不能陪你聊天的人在一起,很無趣吧?
宋擎挑眉,偏著頭審視她憂惶不定的臉龐。
尹心語以為他看不懂,拉著他的手想再寫一次
「我們現在不叫聊天,不然叫什麼?」他冷不防開口。
呃?停在他掌心的指尖一下子無法回應,好半晌才又輕輕移動。
我是說,不能聊得很盡興。
宋擎抿了下唇,往某個方向隨意瞥了一眼,壓低了嗓音說:「我討厭話多的女人,耳朵活受罪。」
領悟了他在暗喻什麼,尹心語掩嘴無聲輕笑。
他們斜前方,正坐著一群麻雀,那嘰嘰喳喳、亂誇張一把的笑鬧聲,她想,可能全公車上,沒一個人聽不清楚的。
雖然明知你只是在安慰我,但你還是成功了。
宋擎只是笑了笑,換了個話題:「聯考有沒有把握?」
咦?尹心語不甚理解地回視他,她知道他會問這個一定有他的用意。
「我想請你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說著?
「別考太遠的學校。」
接著,是長長的沉默,不曉得過了多久,就在她還在思考他那句話的涵義時,他低低地開口——
「我不想和你相隔太遠。」
☆☆☆
事隔多月,耳畔卻依稀還迴繞著那句低柔的宣告,以及他當時的專註神情,淺淺的紅暈再度飄上嫣頰。
經過了非人的聯考生涯,如今,放榜了。
毫無意外的,他以優異亮眼的成績,如願考上了心目中的理想學府。
他們並不同校,但起碼她做到了當時的承諾。
父親感動得半死,抱著她直說:「乖女兒,我就知道你捨不得離開老爸,才會發奮圖強……」
尹心語不禁苦笑,沒否認老爸的自作多情。
她是為誰而「發奮圖強」,那名自稱是她肚裡蛔蟲的摯友韓紫築可清楚得很,不過這種事還是別「澄清」的好。
她和韓紫築依然「孽緣深厚」,一不小心,又當上同學了,也因為有紫築一路關照她,尹伯安才能這麼放心。
已經不需要再搭公車上課了,為了交通方便,宋擎買了輛機車,只要有時間便會在校門口等她。
每次看她為了與他溝通,辛苦地埋頭揮動筆桿,他就覺得好不忍心,所以,當初填寫社團時,他幾乎是不假考慮地選擇了手語社。
他想學手語,為她。
他心裡知道,與她的那份情誼,是一輩子的,絕對不是年少輕狂的遊戲,他要走進她的世界,解讀她的語言。
當尹心語察覺他為她所做的努力后,像是受到震撼,那表情——應該是感動吧?雖然她什麼都沒表示,但那放在他掌中的柔荑,隱隱地顫抖著,然後緊緊地回握他。
他想,那便是一種感情的交流與回應了。
他們之間,有時根本不需言語,因為有些事,是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的。
一年又一年過去,升大三之後,課業上輕鬆許多,宋擎在課餘接了幾個家教工作,與她獨處的時間雖然少了些,但穩定的情誼,從不受影響。
就連尹心語的同學,都知道她有個俊逸不凡的守護者,老拿宋擎來調侃她。
大概是她與世無爭的溫淡性子使然吧!同學們並不以另類的眼光看她,反而喜愛與恬靜溫婉的她交朋友。
下了課,三五好友一同離開,其中一名瞥見仁立在校門口的身影,打趣地說:「心語,你那個風采出眾的心上人來接你了!」
此話一出,大伙兒全將眼光望向校門口。
「哇,好幸福哦!」
「對嘛,為什麼我就找不到這麼俊秀不凡,又對我死心塌地的男人咧?」
「叫什麼叫!我才可憐好嗎?沒看到我又要被拋棄啦?見色忘友、毫無江湖道義的臭心語!」這話,當然是出自韓紫築的嗔怨。
如果說心語只是一時被「美色」所惑,那麼,短暫的「失寵」,韓紫築還可以節哀順變,問題是,這「冷宮」她一蹲就是三年,真沒天理。
尹心語羞紅了臉:你們別鬧了。
她已經澄清過好多次了,他們真的不是那種關係,可她們卻老要拿宋擎來取笑她。
沒錯,宋擎對她的確是好得沒話說,可是他從來就沒有明確地對她表示過什麼,也許,人家只是單純地當她是紅顏知己罷了。
處在這種介於朋友與情侶間的模糊點上,她身為女孩子,顧慮到自身的矜持,又不好多說什麼,更加令她泄氣。
連她自己都搞不懂了,就更別指望旁人能理解了。
韓紫築根本就不理會她的解釋,利落地揮手阻斷:「別比了啦,去會你的心上人吧,我知道你巴望很久了,你自己看看,一見到人家,連魂都飛了,當心暗爽出內傷來哦!」
尹心語幾乎是被一路推向宋擎的懷抱,多虧他及時伸手穩住步伐凌亂的她。
「宋擎,我們小語就交給你了,拜拜!」一群人頭也沒回地揮著手瀟洒道別。
宋擎極自然地抬手拂開她散落前額的髮絲,溫柔地睇視暈紅嬌靨:「她們說了什麼?瞧你笑得那麼甜!要不要說來和我分享一下?」
才不要。她噘著小嘴,神態嬌憨地拒絕。
宋擎輕笑:「這麼小器啊?」
你和她們一樣惡劣,一定會笑我的。
要真讓他知道,她哪還有臉見他。
宋擎笑得更愉快了:「你倒挺了解我的嘛!」
尹心語不依地捶了下他的肩。
「好好好,手下留情,我不鬧你了,上車吧!我媽煮了一桌好菜等著招待你這位嬌客呢。」宋擎自後座取出另一頂安全帽,體貼地替她戴上。
兩人日漸熟絡之後,尹心語便成了宋家的常客,宋母對這善解人意、冰心靈慧的女孩可疼愛得緊呢!
至今,尹伯安猶不知女兒身邊早有了個護花使者,還當她是和韓紫築在一起。
反正從高中時代堅持搭公車開始,韓紫築就已當慣了宋擎的「替罪羔羊」,再多這一樁也沒差了,沒人會內疚的。
為了他,嬌生慣養的千金女放棄了舒適的房車,當了三年顛簸奔波的公車族。
為了他,吃慣珍饈美食的她,捨棄了高檔的餐廳,隨他逛夜市、嘗小吃。
也為了他,她首度體會到坐冷氣汽車之外,有另一種乘風賓士的暢意,坐在他身後,望著他寬闊的背,心頭總是油然升起一股好濃烈的幸福感。
溫膩的小手羞怯地環上他腰際,她悄悄地將臉龐貼上他的背,藏起羞澀的少女秘密。多想就這麼和他相依到天涯的盡頭——如果,能得到他最珍貴的心,那麼,就算要她拋舍更多,她都甘之如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