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常平縣·歲府。

意識一恢復,歲君常立時警覺張眼。

一張滿是皺紋的老臉毫無預警地跳進他的視線範圍內,讓他動了動嘴,差點本能地破口罵人。

「歲爺,您醒來了,真是太好了。」老大夫感動地鬆了口氣:「幸虧你年輕力壯,要不老夫可愧疚死了。」

歲君常先是不發一語地推開他的老臉,然後憑自己的力量坐起來。

「愧疚什麼?我要死了,也不是你害死的。」他平聲道。

「老夫難辭其咎啊!當時我正在茅房拉肚子,硬被人拖出來,還得跑過三條街、兩條巷子,到您那兒時,你的臉已經黑得跟包青天沒有兩樣了。」至今想來就心驚,差點以為常平縣要出一個包家後人了。

歲君常心不在焉地聽著,暗自用力握緊拳頭幾回,確認自身除了虛弱外,並無其他大礙。

「我躺上幾天了?」他的聲音毫無波瀾。

「意料之外的兩天啊!歲爺,你年輕力壯,身體健壯過人,明明身形修長斯文如讀書人,可你跟粗硬漢子相比,體力完全不遜色啊——」常平縣人口數萬,最崇拜的莫過於眼前俊美的歲爺。雖然臉色老是不給人好看,說起話來就像是蠟人在說話令人乏味發抖,嚇跑了不少待嫁閨中的千金小姐,審美觀更是差得可以……

但,他不得不說,歲爺在各方面都是非常人能及,害他這個老人家一把老歲數了,都忍不住偷偷崇拜他。

「重點。老大夫,我中的是什麼毒?可有後遺症?」歲君常按捺住不耐煩。

「唯一的後遺症就是成廢人。」老大夫簡潔明了地說道。一見歲爺瞪向他,他立刻再解釋:「歲爺,有人在馬具上抹毒,此人下毒下得很精準,毒不死人卻足以讓人成廢物。當然,歲爺神通廣大,只要多加休養,老夫再開幾劑清血藥方,補幾帖調養身骨葯,毒就可全數排出。」

歲君常聞言,掀被下床,暗動如常的四肢。氣血有些不穩,他卻不當回事,從屏風上拉過鐵灰帶銀的綢衣長褲,繫上腰帶后,隨口讚美道:

「我神通廣大?不如說老大夫你醫術高超。」

「不是老夫醫術高超。老夫從醫四十年來,這種毒只碰過五次,唯一沒成廢人的只有歲爺。」老大夫雙目閃閃發亮,只差沒在歲君常背後燒上兩道崇拜的痕迹。

「只有我?」他輕訝。赫然想起他失去意識前,特地倒在一個外地人身上,就是寧願讓她中毒也不想被其他百姓碰到他身上的毒素。「那個外地姑娘呢?她沒中毒?」怎麼可能?既然是塗抹所致,她不會沒有碰上他雙手的毒。照說,她也該奄奄一息躺在病床上才對。

「老夫為她診斷數次,完全沒有中毒的跡象。」老大夫也覺得奇怪,瞧見歲爺若有所思,他趕緊答道:「歲爺,她只是外地人,絕不可能有機會在馬具上下毒,尤其老夫為她把脈時,注意到她身子健康但身體纖弱,不像是能炸毀礦場的兇手。」

「有圖跟你意見不同。他倒認為,會幹這種事的,也只有外地人。」

「有圖?歲爺,你應該明白有圖不可以信賴,因為他是……」

話還沒說完,就見歲君常面帶無聊地打岔道:

「那外地姑娘呢?被關進大牢了?還是已經橫屍在亂葬崗了?」

「萬姑娘在礦場呢。歲爺,您忘了嗎?您吩咐縣府簽下轉讓文,將重刑犯萬家福轉為歲家礦工,以工時折刑期,一離開歲家礦場就得關進大牢服刑。」

「重刑犯?」

「事實上,是死刑犯。」老大夫嘆息。

深邃的眸瞳亮起一絲戾氣,在老大夫目睹之前,硬是抹去。他道:

「連我這受害人都還沒有開口說一句話,縣太爺倒是迫不及待將一個外地姑娘列為死刑犯了,有圖能在他爹手下搶下這條命,也算是厲害。」

「歲爺,那外地姑娘明明不是——」

「你有證據證明她不是?」

「……沒有。」老大夫無奈說道:「不過,要縣府簽下轉讓文,前提必須萬姑娘已被判罪,但萬姑娘不肯畫押,最後、最後是有圖硬拖著她的手畫押,把個大姑娘的手臂活生生拉脫臼了……」

她的手臂是斷了還是多了一隻,他一點也不在乎,只道:「那是她自找苦吃。老大夫,你可以回去了,我要上礦場一趟。」

「爺,你體內毒素尚未排盡……」話還沒有說完,忽然聽見驚喜的叫聲從大門一路傳過來——

「老大夫,歲爺醒了沒?好消息、好消息來了!」年有圖奔進房內,差點撞上他最崇拜愛慕的爺。「歲爺!你醒了!身子好了嗎?能行走如常了嗎?」

歲君常看他一眼,不問反答:「什麼好消息?」

「您瞧,銀二少的設計圖送來了!」年有圖熱情地呈上包裹。「我剛過來,瞧見門房要送過來,我就順道帶過來了!爺,銀二少的設計一到,咱們就能開工了,這一次不知道會帶來多少利益?」

想來就快活。常平縣不僅生產質地極好的銀礦,連常平縣的銀飾也是官夫人的最愛,可以說是天下四方,只要與銀有關的,常平銀若自謙第二,沒人敢認第一了。

「這次銀二少雖然晚了幾個月才送來,但總算是及時雨……」年有圖欣慰地說。

「你這麼感動,要不要寫封信感謝他?」歲君常打開包裹,首見的就是一封書信。

他神色不變,內心卻知不對勁。

設計銀飾的銀匠雖然與歲家保持長年的合作關係,但從來沒有什麼交情可言,對方每回只有設計圖送來,不曾見過信件。歲家的純銀、江南銀二少的設計,創造了獨一無二的銀飾,為了各自贏得名利與權勢,就算沒有交情,也有互蒙其利的默契。

歲君常一目十行,面無表情地閱讀完之後,嘴角冷冷揚起,將信紙揉成一團丟了。

「歲爺,信里有重要的事嗎?」

「不過是靈感沒有而已。」看有圖一臉獃獃,他難得有耐性再解釋:「這是最後一批設計圖,不會再有了。」

年有圖立即瞇眼。「銀二少被挖了?」

「你這麼激動幹什麼?」

「爺,不激動難道要感謝他嗎?歲家銀飾跟歲家銀礦一向齊名,一定是有人挖他來跟您作對!那混蛋也不念舊情——好痛!」撫住被歲爺彈指的額面,年有圖抱怨:「爺,您彈我做什麼?」

「去找幾個漂亮的女人,讓畫師繪出她們的相貌后寄給銀匠。」

「什麼?」年有圖一頭霧水,但很清楚歲爺耐性有限,只好自己乖乖拾起那團廢紙,認真閱讀過後,他的臉化為苦瓜。「歲爺,銀二少長年設計的靈感來自他的銀飾美人,是同一個女人耶,現在他很久沒見到他的美人,靈感全無,咱們應該要找出他的美人才對。」信寫得簡潔有力,不拖泥帶水也不亂攀交情。

「女人不都一個樣?照我說的去做。」歲君常不容反駁地說,取過設計圖,面無表情地迅速翻完這一批的圖,手一松,任由圖卷飄落一地。

「爺?」年有圖與老大夫對看一眼,奇怪地拾起一張設計圖,錯愕:「白紙?」年有圖一抬頭,發現凌厲的黑眸正望著他,他心一跳,不由得撇開視線。

「不、不干我的事……我沒有掉包……」

「我有說是你嗎?那外地姑娘呢?」

「啊,喔,她就像是一個犯人該有的樣子,在礦場做苦力直到爺滿意為止。」

歲君常沉思片刻,又問:

「京師的稅收官什麼時候到?」歲家銀礦連朝廷也十分重視,每年特派專員前來收稅,而負責歲礦的稅收官並不是一個好官。

「這兩天吧。爺,怎麼突然問起京師來的稅收官?您一向把稅收的事都交給我來負責的……」

「你說那外地姑娘叫什麼?」

「萬姓,萬家福,十九,江南人氏。」年有圖答道。

「被你爹判死刑犯了?」

「呃……爺,沒有判罪是沒法簽署轉讓文,沒有判罪我實在沒有權利帶她進礦場,她只能待在縣府的牢里。」

「這麼說,那個萬家福要離開這個縣,也得經你爹批准無罪后,才能光明正大地走到其他縣去?」

「可以這麼說。爺……您要放她走?」

「你認為,讓她無罪走,她會有活路嗎?」

一對上歲君常似笑非笑、有意無意看穿什麼的眼神,年有圖不由得冷汗直流,結結巴巴道:

「爺,既然她意圖謀殺您,自然、自然有罪……」

「你說的對,膽敢謀害我,理應死罪,你爹判得好。有圖,你跟我一塊上礦場。」

「歲爺,你才剛解了毒,應該好好休生養息,這樣吧,您要親審萬家福,我帶她過來就是。」

「不,我很有興趣看看你怎麼凌虐她的。」

「我、我怎麼會凌虐她呢?爺,沒有您的准許,我不敢隨便亂動她的,現在她在礦場被我養得肥肥胖胖的……」在他尊貴的爺前,年有圖只有心虛,因為他永遠也看不穿那張沒什麼神情的臉龐下所有的心思。

時值傍晚,常平縣天空布滿金橘的夕輝,歲君常輕揚劍眉,看他一眼,然後頭也沒回地走出睡房,吩咐僕役備馬。

「爺,小心馬具又有毒……」年有圖緊跟在後。

「你不是說,萬什麼福的是謀殺我的兇手,人都被你養胖在礦場,她哪來機會再下毒?」」

年有圖一時啞口,不敢確定歲爺到底知道多少真相了?

他瞧見歲君常停在歲府前,連忙追上殷勤地問:

「怎麼了,爺,門外有什麼……」順著歲爺無波的視線,是工人在搬運某樣木雕巨物,他鬆口氣解釋:「爺,你中毒這幾天,縣裡的百姓很不安,加上礦場又被惡意炸毀,所以大夥日思夜想,決定到外縣請師傅連夜雕木佛像送進縣——」

「雕了個彌勒佛保我平安?」

「咳咳,能保平安最重要。」年有圖也沒有料到會雕出一尊彌勒佛,很有可能匆促之間彌勒佛最好雕?誰知道!

歲君常盯著那尊半人高的彌勒佛,慢吞吞道:

「有圖,你覺得這尊彌勒如何?」

「不錯啊,雖然我看不出什麼靈氣不靈氣的,可這跟我印象里的彌勒雕像一模一樣,甚至刻工更精細。」尤其能在幾天內刻出來,實在是這一行的強人。

「跟那萬什麼福的像嗎?」

「怎麼可能,呵呵,爺,您也懂得開玩笑……」等等,年有圖用力眨了眨眼。彌勒佛眼睛彎彎、嘴角翹翹,面容和善可親到很善良的地步……他吞了吞口水、揉揉眼,再定睛認真看,忽然間,他渾身微顫。「爺……好像、好像有點像兒……」除了胖瘦差很多,根本是很像了啊!

「你害怕什麼?你不是將她養得肥肥胖胖嗎?」

「我、我……」如果現在坦承他說謊,是不是可以減點罪?

僕役牽馬過來,歲君常上前的同時,年有圖趕緊越過他,對著馬具就是亂摸一通。

「爺,我臉黑了沒?如果黑了就是有毒,這馬你不能騎啊!」

歲君常注視著他半天,沒有戳破這傻瓜的舉動等於是承認兇手並非是鎖在礦場的外地人。

「歲爺?」

就是這種忠心,讓他無法隨心所欲地去對付暗處的算計。濃濃長睫掀了掀,歲君常掩去眸內的暴戾,神色依舊老樣子,語氣依舊是待嫁閨女一聽就倒地的死人聲音——

「有圖,只怕早就有人料到你會這麼做,根本不會再次在馬具上塗毒。他怕害死不該死的人。」語畢,身形瀟洒地翻身上馬,無視年有圖驀地發白的臉色。「還不快跟著?」「喝」地一聲,輕踢馬腹,朝東邊而走。

常平縣的東邊,原本是一座廢礦場,至少在十年前,是的。

十年前,一名少年篤定地說在這座山下面蘊藏豐富的銀礦,從此開啟了常平縣的繁華以及歲家銀礦的名望。

歲家,本就以礦聞名,但天下礦產業何其多,金銀銅鐵錫,歲家雖然憑礦生財,躍為中原富商之一,但要在百家中爭頭位,實在太難。

人才、魄力、時間、金錢,缺一不可。礦產業往往最缺的,是奇才。沒有三兩三的人才,漫長的採礦歲月到頭來不是一場空,就是賠了身家財產,但歲家不同。

這一代的歲家獨子,不知道是用了什麼手法,選擇的礦地所挖出的礦石質地極佳,他不挑鐵礦,不挑金礦,只選中了銀礦。

白銀是當今世上流通最多的「錢」,雖然朝廷頒文民間以紙幣、銅錢為主,但百姓習慣用白銀為交易的貨幣,久而久之,連京師、朝官都違背朝令,私用白銀,加上中原銀礦有限,質地頗佳的更是屈指可數,宮中民間所需的銀,幾乎無法完全供給,導致海外諸國輸入白銀就佔了十之五六,剩下的十之四五,幾乎由歲家銀礦獨佔,造成歲家銀礦獨霸中原,即使有其他家銀礦也占不了一成。

很多人都在虎視眈眈。

很多人都在揣測歲家唯一單傳的獨子到底擁有什麼秘技?古書上有雲,三百里內金銀兩礦絕對無法共存,但歲君常所開採出的銀礦,竟然只離曾是金礦的廢礦場,僅三十里而已。

這樣神秘的技術,在幾年間,讓歲家銀礦獨佔鱉頭,讓向來低調的歲家獨子成為礦產業議論紛紛的人物。

而在常平縣內,人人共同崇拜的不是神佛,也不是天邊遠的皇帝,而是一手主導常平縣經濟的歲君常。

所以——

這一日橘黃的金光染上礦場,工頭不在,歲爺還躺在歲府里休養,雖然礦工一如往常地在工作,但細看之下,有一抹纖纖細影被獨立出來。

她蹲在角落,一顆一顆礦石慢吞吞地撿進簍子里,數條細黑的長辮鋪地,一個腳丫子狠狠地踩了過去,在她的長辮上留上大腳印。

「不好意思,萬姑娘,我沒見到妳頭髮躺在地上呢。」女工搬過堆滿銀礦的簍子,故意說道。

「沒有關係。」萬家福面不改色地說道,將細長的辮子們攏了攏,拉到胸前放著。

女工們互相對看一眼,相處幾天也知道這個殺人犯看起來脾氣很好,就算有人不小心潑她一身,她還是面帶微笑……果然外地人的氣質就是不太一樣,連帶的力氣也不一樣。

一名女工終於忍不住說:

「萬家福,妳真的很不像是做工的。這樣一塊一塊地撿,要撿到何年何月才有一簍?」幾百年都沒法采完一簍礦石吧!

「我跟年公子說過,我力氣小,推車我推不動。」萬家福坦承道。

這倒不假,只要在場的女工,都看見那天年有圖要她推車,她真的推,手背青筋都浮現了,她還推不動裝滿簍子的板車,年有圖只能挫敗地離開。

女工們又互使眼色。過了一會兒,一名女工從礦洞里彈跳出來,喊道:

「萬姑娘,有耗子鑽進妳的貨袋裡啊!」

「不礙事的,我系得很緊,耗子跑不進去的。」她鎮靜答道。

「……耗子咬破妳貨袋,鑽了進去,妳快去看看吧!」

來到礦場之後,萬家福從來沒有聽過這麼關心的語氣,不由得抬眸看了她一眼。

「快去瞧瞧,要是貨袋裡的東西被咬壞了,那可浪費了!」不由分說,女工拉起她的手臂。

萬家福只好順勢起身,在她們若有似無的逼迫下走進陰涼的礦洞里。

她的貨袋就擺在礦洞的一角。也算客棧的老闆有點好心,把貨袋送來,要不然這些年來她走過的路算是去了一半。

她輕輕掃過女工們期待的表情,在眾目睽睽之下,溫順地打開貨袋」

「沒有啊,哪來的耗子?」她輕聲說道。

好幾顆頭顱湊了過來。「怎麼可能沒有?也許、也許鑽進去了些。」

萬家福聳肩,取出擺在最上層的數盒胭脂。

一陣香氣立時撲鼻。

「這是哪家的胭脂?好香啊……」女工脫口。

「平康縣的胭脂偏香,應城的胭脂較深,盒子是周家胭脂盒。」

「平康縣的胭脂是有名的……萬姑娘妳買這麼多腦脂做什麼?」

「我路過買賣,當作盤纏好生活。」有人問,她必答。

既然路過常平縣,為什麼要毒殺歲爺?這個疑問在每個女工心裡生苗,但一見萬家福拿出第二層物品時,全數拋諸腦後。

「好精繡的棉帕啊……」一名女工偷摸了一下,發現質地雖然不算上好,但平常她們用的就差不多是這種了。

「這是朱樂縣產的棉帕,原本全是素白,我待在那裡幾天,請那兒綉了六十年女紅的大嬸幫我綉上花樣。」萬家福說道,又從貨袋裡掏出各色針線、鞋底、香粉、荷包、木雕等飾品,可以說是琳琅滿目,比起一般賣貨郎的貨色還要齊全許多。

明明貨袋就這麼點大,她挖出來的貨品卻愈來愈多,多到栽贓的女工絕不會把東西藏到這麼深底。

萬家福抬起臉,看著已經忘記原意的女工們,柔聲說道:

「沒有耗子,可能是妳們看錯了。」

「啊,是、是啊,可能是我們看錯了!」眾名女工依依不捨,見萬家福把貨品又一一放回去。

一名女工終於忍不住問出心裡的疑問:

「妳只是路過常平做買賣,為什麼要毒害歲爺、炸毀礦場?」

「我沒有。」

「每個犯了罪的人都這麼說,常平縣就妳一個外人,不是妳毒害,還會有誰?」

「我不知道。」萬家福依舊「面帶微笑」:「我正等著妳們的歲爺清醒,好還我一身清白。」

女工們互相對望。從來沒見過說話這麼輕聲細語又理直氣壯的人,常平縣裡根本找不出第二個外地人,她要怎麼洗脫嫌疑?可是,她怕是連炸藥都拿不穩,要怎麼炸礦場7

「還是等年有圖回來吧。」一名女工說道:「我們女人心腸軟,很容易被說服的。」又看了胭脂盒一眼,跟其他女工魚貫走出礦洞。

萬家福目送她們的背影好一會兒,才平心靜氣地一一放回她的貨品。

忽然間,前方簍子後有一抹小小的影子引起她的注意。她抬起臉,與一雙小眼睛對看。

萬家福微愣,沒有想到會被人看見。

她向那小小身子的主人招手,柔聲道:

「小妹妹,我記得妳叫有路,對不對?剛才妳一直在這裡嗎?」

那小女孩遲疑一會兒,一臉靦腆地走到她面前,小聲說:

「我在搬簍子,有人進來,沒看見我。」

萬家福主動拉過她小小的雙手,輕聲說道:

「剛才她們沒看見妳,可是妳都看見了,是不是?」

年有路不知該不該抽手,細聲道:

「哥跟我說,不能跟妳說話。」眼珠子偷偷在她的貨袋上打轉。

「我知道妳哥是誰。」她道。

雖然今天是第一次跟這小妹妹說話,但她也知道小妹妹是年有圖的妹子,在礦場里做了很久,已經十二歲了,只是發育不好……而且,說起話來天真童稚,沒有十二歲該有的模樣。

「哥說,排擠人是不對的,要我別學,可是也不能理妳,會對不起歲爺爺的。」

萬家福摸了摸她的頭,見她害羞地垂下臉,她溫聲道:

「妳要不想理我,就不會讓我瞧見妳了,是不是?」

年有路悶不吭聲一會兒,才極小聲地說:

「我看見有人把礦石放進妳的袋子里,只要一打開就能看見……」好奇心終於戰勝羞怯,她問:「可是,妳怎麼拿都拿不到,不見了。」

「怎麼會拿不到呢?」萬家福伸手輕探,立即從貨袋裡取出一塊礦石。「妳瞧,不就在這兒嗎?」

年有路小嘴微張。

萬家福見她傻裡傻氣的,一時忍不住展露她少有的笑容。

「我會法術,有路,妳要幫我保密哦。」她眨眨眼。

年有路瞪著她的笑顏,呆了好一陣子才回神,連忙紅著臉用力點頭。

「會法術,要保密。石頭妳別帶走,哥會罵,有罪的。」

「我知道。聽說礦工私帶礦石在身,會有重罪的。」萬家福明白女工栽贓她,只是沒有點破而已。她順手將礦石放在地上,放開年有路軟軟的小手,笑道:「妳快去做事吧,要不,讓妳哥知道妳跟我說話,他會生氣的。」語畢,將貨袋綁好。

年有路應了一聲,看見她長發垂地,連忙拾起,小心揮去上頭的大腳印。「頭髮臟臟,我都盤起來的,很乾凈。」

萬家福聞言,笑道:「有路把頭髮盤得很利落很可愛,可惜我答應過人,不能動到頭髮的。」

「哥說,承諾很重要的。」她認真地說。

「是啊,謝謝妳這麼珍惜我的頭髮。」萬家福沒有妹妹,也不知道年有路問題出在哪兒,她只知自己十二歲時已像小大人一樣,絕不是像年有路現在這樣孩子氣重。她心裡微感憐惜,輕握雙拳送到年有路面前,柔聲笑道:「有路,妳猜看看,我法術在左手還是右手,猜中了有獎哦。」

年有路一聽是神奇的法術,立刻專心地研究,研究半天,才試探地說:

「在右手?」

「右手啊……好吧,把嘴巴打開,看看是什麼法術降臨到妳身上。」

年有路乖乖張開小嘴,目不轉睛地看著萬家福右拳送到她嘴邊,隨即酸酸甜甜的腌果掉到她嘴巴里。

「這是保平安的,保有路健健康康百病不生。」萬家福跟她秘密地眨眼。「別告訴別人,就妳我知道而已。」

「秘密。」年有路馬上閉嘴。她看著萬家福起身要走出礦洞,連忙追上前,囁嚅道:「我力氣大,幫妳推車。」

「好啊,妳哥不在,別讓他看見就好。」萬家福不禁笑道。

一見她笑,年有路小臉就紅咚咚的,悄悄拉住萬家福柔軟無繭的手心。

萬家福沒拒絕她的主動,俯下臉與她相望,含笑:

「有路,為什麼叫有路呢?」

「哥說,有路就走,所以叫有路。」她高興地補了一句:「我哥幫我取的。」

「這名字好有意義,妳哥真疼妳。」

「妳呢?」年有路害羞地問。

「我啊,我姓萬,閨名家福,小時候我叫萬福兒,後來我家人為我改名,叫家福,意謂為家人帶來福氣。」

「為家人帶來福氣,很好耶。」

「是啊。」萬家福回憶過往就笑:「他們是很自私自利的人,所以為我改名家福,不肯讓福氣給外人。其實,我哪能帶來福氣呢?是他們太疼我了,小時候還告訴我,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正是我取福字的原因。」

年有路搖搖頭,手心微微發汗,小聲地說:「我不太懂……」她有點不好意思,因為她現在僅能識字,卻不太懂太過艱難的字句。

「這個意思就是……」

年有路等了半天,等不到解釋,她抬起頭,順著萬家福往礦洞外的視線看去,赫然停步。

「那是歲爺爺,歲爺爺來了。」她又怕又敬地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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