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遺言

005:遺言

005

一瞬間,一切都慢了下來。

向窗戶下的坐椅側身倒下的劉海青,還保持著推開柳風凌的姿勢。

滑落的整塊玻璃。

玻璃後面,一面跌下一面展開身軀的BM。

劉海青抬頭仰視,片刻閃現的驚恐目光。

瞬間,紛亂移動的人與怪物交織成層層的線。

李猛瞬間遞出的刀,將玻璃、連同緊緊附在上面的怪物擋開。

然後是大學生的火把。來不及點火,只是飛快地挑飛幾隻BM。

唐霖和劉宇同時抓住劉海青的手。但是,在他們發力將劉海青拉開之前,後續的BM已經伏地聖人舒展醜惡的身軀,落在劉海青的頭和上半身。

咬嚼聲,飛濺的血。

士兵之一拿起髮膠,對劉海青身上的BM噴射,同時點火。被火焰所傷的BM就像灑了鹽的螞蟥一樣脫落下來。唐霖和劉宇同時將劉海青拖到過道。隊長抬起火焰噴射器,對已無顧忌的窗口短促噴射。

怪異的、有些許肉香的焦味彌散開來。人造革的椅套被點燃,BM來不及逃走便被烤焦。

外面仍有BM從車頂向下、或從車身向上爬起。手持髮膠的士兵將手裡的髮膠丟出窗外,他的搭擋立刻拔出手槍射擊,讓髮膠罐爆成一團火球。打開的窗口附近,BM紛紛負痛跌落。

唐霖這才有空低頭看劉海青的情況。「沒事吧,海哥……」

他的話噎在喉嚨里。

劉海青躺倒在地上,一手捂著脖子。血從他的指縫裡不停地汨汨滲出,已經染紅了他身上穿的淺青色西裝,又在地上流泄開來。

「海哥!海哥?」

唐霖慌了神,連聲叫著,想要伸手去幫他,卻又不知從何下手。其他幾人聽出他聲音有異,回頭去看,當即大驚失色,卻徒生悲憤,無計可施。

劉海青一手壓住頸部傷口,另一隻手慢慢舉起,抓住唐霖肩頭。他的雙眼已經有些失焦,但卻堅定無疑地正正對上了唐霖的眼睛。

唐霖咬住下唇,右手搭在劉海青抓住自己肩膀的手上,回望著劉海看。這個在幾個小時之前還素昧平生的人,現在卻由自己來見證他的生命……以及最後的留言。

劉海青微微動著嘴唇。他發不出聲音,但唐霖卻辨別出了他的口型。

「將大家帶出去。」

這個將生命留在這詭異的虛擬故事世界的男人,他最後的願望。

直到這一瞬間,唐霖才真切地感受到,所謂的,存在於這個世界之中的「危險」。

劉海青的手從唐霖的肩上滑落。與此同時,唐霖、李猛、劉宇和柳風凌的眼前,同時彈出一個透明的對白框:

「隊員劉海青:失去資格,死亡。」

對白框瞬間消失,但卻足以讓所有人都明白這句話的含義。

唐霖雙腿一軟,幾乎就要坐倒地在上,但隊長一把抓住他的后領,強行將他拉起來。

「現在不是哀悼的時候!」

他幾乎是怒吼著發出聲音,單手舉起火焰噴射器,再次向失去玻璃的窗口噴射,擊退了一撥正從窗際爬上來的小怪物。

「但它們是怎麼干到的?」

「是窗框,他嗎的!」

隊長用吼聲作回答。

唐霖稍一細想,突然就明白了。

雖然窗子是玻璃、車身是鐵合金,但窗框是塑鋼的。所謂塑鋼,歸根到底不過是一種塑料製品。

BM以它們細長的節肢從玻璃的縫隙里破壞了窗框,然後在外面堆成一座山,倚靠在玻璃上,用體重將玻璃壓垮。

所幸BM沒有足夠的數量,它們無法一次進攻所有的窗戶。

「它們……真的沒有智能嗎?」

柳風凌顫抖著說。

「它們是昆蟲。是精密的掠食機器。它們會剝下食物外面的罐頭殼,取出裡面的鮮肉……」

唐霖低聲說著。這是劉海青不久之前說過的話,但大家並沒有真的將它當一回事。

劉海青也可以說是因此而死。

「那邊那扇窗子!」

就像是把「黑道」二字寫在臉上一般的男人突然指向另一扇窗子。他還沒起身,附近的李猛一個箭步竄過去,一把將玻璃撐住。

但玻璃已經滑開了一條縫,BM的節肢從那裡探了進來,刮擦著玻璃,發出讓人心酸的摩擦聲。

「幫我點火!」

李猛吼著,拿起一罐法膠,對著裂縫噴過去。劉宇趕過去,用打火機點了火。玻璃外側一圈的BM掉了下去,但其他部分的BM又遞補過來。

「這樣不行!」唐霖說。

「廢話!」

李猛用力將玻璃壓住,但他現在已經抽身不得了。

「聽著,小子,把玻璃推出去!」

一名士兵移動到李猛身邊,架起火焰噴射器。

李猛拋下髮膠,雙手用力,將玻璃連對面的BM一起推出去,借力向後跳開,躲開窗框上方如雪崩般落下的BM。

士兵立刻發射出一束火焰,時機恰到好處。幾次連續噴射之後,落下的BM變成焦碳,落在地上。火焰噴射器的燃料粘在窗口附近,燒成一個方形的框。

BM擁有避害本能,一時不敢再靠近窗口。大家也得以再稍微喘息一會。

「情況越來越糟了……」柳風凌低聲說。

「我們知道。」唐霖沒好氣地回答,「但你想怎麼辦?」

「我哪知道?」姑娘高叫一聲,「援軍要什麼時候才能到?在那之前所有窗戶都會被它們打進來!」

「所有人都知道這一點,該死!」唐霖一腳踢在座椅上,然後拿起一個燃燒餅,拔掉瓶口的布,就要往嘴邊送。

旁邊,劉宇一把將瓶子搶了過去,自己先灌下幾大口:「他嗎的,反正是死,不如喝個痛快。」

「砰!」

李猛重重一拳砸在車廂上,竟留下一個拳印。

「你們他娘的都給我冷靜一點!」

車廂里沉默了一會。老人搖搖頭:「聽著,你們這種醜態,倒不如剛才和他們一起走了。」

唐霖嘆了口氣。他從劉宇手中搶回瓶子,也不管劉宇剛剛喝過,自己又連喝幾口,情不自禁地嗆了出來。

「嗎的,你以為我不想走嗎。」他苦笑道。

與其說不走,不如說走不了。幾個小時之後,對策室將投放大殺器。凡是有BM的地方,都會被燃燒怠盡。所有人都會死。

所有人。除非和對策室的人待在一起。

「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

隊長冷冷地說著,又對第一個被攻破的窗口做了幾次短促的射擊。因之前火焰熄滅而爬上來的BM又被擊退回去。

「在所有窗戶被攻破之前,我們的燃料會用盡。」

「他嗎的。」

唐霖將酒倒在窗口上,讓它燒得更大一些;「那我們該怎麼辦?」

隊長猶豫了一下:「突圍。」

「你瘋了。」

「不。如果留在這裡,我們必死無疑。反攻出去才是活路。」

「……怎麼做?」

李猛邊問邊站直了身子,回頭看著自己身後的又一個窗戶。現在這個窗戶又成了BM的攻擊對像,不知又能支持多久。

目前的情況是五架火焰噴射器防守兩個窗口。接下來就會變成三個,四個。就算有無限的燃料,也沒有足夠的攻擊效率。

「外面哪有容身之地?」

「我們的車。」隊長冷靜地說,「我們的車不會被攻破,有備用的燃料,並且有新的BM防禦裝置試用品。——說不定,我們不能指望援軍。」

說到最後一句,隊長的語氣微微有些苦澀。作為對策室特別部隊的一員,他非常了解對策室長東條的做事手法。比起從失控的BM浪潮中挽救人命,對東條來說,更重要的是保住BM的秘密,以及完全消滅失控的BM。以現在的情況來說,東條很可能在這裡也來一顆炸彈,連人帶BM一起燒個清光,只當自己的士兵陣亡了。

剛才BM暴群突然襲擊的時候,隊長他們來不及回到軍車上,只好選擇與眾人一起躲進車廂。那時的他們,恐怕無論如何也沒有想過,會在這麼短的時間之內被逼得不得不回到那輛軍車。

第三面窗子微微發出不詳的磨擦聲,看起來片刻之間就會被攻破。隊長快速發出指示,要兩名傷得不重的士兵轉去門口,在打開車門的同時齊射壓制,逼退門前的BM,又將大家臨時製作的火把浸上火焰噴射器的燃料,將火點燃。大學生攙起老人,黑道模樣的男人背起受傷的士兵,大家各自拿起火把,做好逃出去的準備。

車門的電控在駕駛室,所以只能手動打開。唐霖和李猛互看一眼,走上前將門向兩邊用力拉開,自己也隨著退到門邊,險險躲開隨著開門湧進來的BM泥石流。士兵們同時開火,夾雜著黑煙的火球在BM前頭炸裂。打頭的BM瞬間被火焰烤焦,沒有死的立刻後退,但後排的BM似乎沒有感覺到灼熱火焰的存在,還在不停地向前湧來,剛剛進門的那些開始湧向兩邊。唐霖和李猛還來不及逃走,好在已經做好心理準備,見BM向自己撲來,立刻揮動火把驅趕。李猛動作快,在被BM包圍之前逃了出來,趕到士兵們的身後。唐霖動作稍慢,已經被幾隻BM撲在身上。他心中一慌,伸手去扯,將一隻BM連它咬著的肉一同扯掉,腿上鮮血直流。柳風凌趕上來,用火把湊上咬住唐霖的BM,BM受燙吃痛,自行滾落下來。兩人邊用火把揮打,邊逃到李猛身邊。

「別指望把它們趕出去,燒出一條路來就行!」

隊長加入進來,在兩名士兵連續噴射的間歇中補上,然後三人輪流射擊。在火焰的威壓下,BM慢慢真的分出一條路來,向兩邊逃開。李猛、唐霖他們受過教訓,小心許多,連續揮舞火把將靠近的BM逼開。

「走!」

隊長一聲低吼,率先走了出去。兩名士兵落後一步站在兩邊,成為箭頭之勢。唐霖、李猛、柳風凌在他們身後分在兩邊,將背著傷員老弱的兩人護住,劉宇背負起重傷士兵的火焰噴射器,和另一名士兵一起斷後,不時地噴火援護大家。

雨勢雖然不大,但也下了好一陣。外面地上早已濕漉泥濘。髮膠也好,烈酒也好,在這樣的雨中完全燒不起來,唐霖他們事先做的準備幾乎沒有用上。只有火焰噴射器的燃料放射出滾著黑煙的橘紅色火焰,分開如海水般涌動的BM。

但對策室特別部隊的士兵們,終究不是摩西,火焰噴射器的火,也不是阻擋埃及追兵的雲與火之柱。在正前方退開的BM又在側面匯攏起來。火把忽明忽暗的火焰只能略微嚇它們一嚇。靠近的BM碰到火把,立刻退開,換個位置又遞補上來。

唐霖幾次都想奔跑起來。在這樣的地面上,BM的速度遠遠落後於人的奔跑速度。但是,火焰噴射器的驅趕作用並沒有那麼及時。在這樣的雨天里,火焰對BM的殺傷力大大減小。鑒於燃料有限,只能使用間歇點射的方式,其作用只在於將面前的BM驅逐,開出一條路來。而BM後退的速度,同樣受到下雨的影響……

所以,只能每走三步就停一步,明明身邊圍伺著萬千饑渴的掠食怪物,卻不得不慢慢地在它們之中穿行。不過上百米的距離,走了一分鐘卻只走了不到四分之一。

真是諷刺。唐霖揮動著火把,心裡卻好像事不關己一般地想著。在緩慢跋涉中,他又受了幾處咬傷,雨水沖刷傷口,帶走鮮血和體溫。他只有拚命把精神集中在如何保住自己、將靠近的怪物推開這兩件事上,才能稍微忽略傷痛帶來的痛苦。現在他感覺到,自己的精神已經進入某種異常狀態。

彷彿被某種焦慮而狂熱的能量驅動似的,異常地清醒。明明一個不小心就死無全屍,卻好像事不關己似的,那麼冷靜。只要稍為注意,視野中所有BM的動態就彷彿能完全把握一般。

不僅僅是腳邊這幾隻,甚至不僅僅是手腕揮動火把的範圍之內那一群,而是眼睛所能看到的所有,每一隻的移動、互相擠蹭、互相推動、像樹葉上的蚜蟲一樣擠擠挨挨蠕動的樣子,完全能夠掌握在眼裡,就像看了好幾遍的記錄片一樣清清楚楚。

然而,這種敏銳的感覺並沒有什麼意義。唐霖所能做到的,也只是揮舞火把,用灼熱的火苗逼退從側面包抄到身邊的BM而已。

就連不時傳來的,腿上的血肉被什麼東西撕裂的疼痛,也被強行忽略。

火把上的火苗微微閃爍。雖然有火焰噴射器的軍用燃料,但在雨中持續澆淋,也很難說它們能夠堅持到什麼時候。

再快一點就好了……然而,哪怕再快一步,也是難以達成的。怪物從正前方步步進逼,直到前鋒被火焰燒傷,才慢慢向兩邊退開。一次噴射能夠清開三米的距離,但還沒走出一半,前面的空隙就又被後面壓上的BM遞補。殘留在地面的燃料在大雨中很快就失去了威勢。在側面討不到好處的BM,很快又會以隊伍的尾部合流。

短短的一百來米,他們走了五分鐘。

那是他們生命中所體驗過的,最長的五分鐘。

直到那輛白色的履帶裝甲車已經近在呎尺。幾名士兵不在節儉,連續噴射將BM從車旁完全驅趕開來,然後隊長打開車廂門,幾人飛快地爬了進去,再將門用力關上。疼痛和疲勞突然襲來,足以使他們立刻倒下去。但是,在隊長語氣嚴厲的督促下,他們還不能休息——所有人謹慎地確認了車內並沒有被BM入侵之後,大家才能放鬆地坐下,長出一口氣。

穿越被BM佔據的地面之後,終於得生的喜悅,連同伴亡故的悲痛也一時沖淡了。

士兵們穿著防護衣、拿著火焰噴射器,因此情況還看得過去。唐霖他們四人就要凄慘許多。手裡火把的保護作用並不強,BM欺身的時候,也只能用力將它們踢開。每個人小腿上都是傷痕纍纍。柳風凌傷最重,小腿正面已經能看見骨頭。但她咬著牙不哼一聲。

「現在還不能放下心來。」隊長一面這麼說著,一面指示大家相互做了簡單的包紮。然後,他啟動了對BM防禦的新裝置。雖然沒有什麼變化,但一瞬間,所有人都感到自己的全身微微一麻。

「車外壁帶電?這可算不上了不起的發明。」唐霖停下包紮動作,輕輕搖頭。

「風涼話誰都會說。」隊長不屑地搖頭。

將科學理論以技術的方式實用化,的確有一個艱難的過程。給車外殼通電來防範BM是一個很直觀、很簡單的主意,但要真的應用起來,卻要考慮各方面的問題。合適的電流電壓、能源攜帶、對車內絕緣等,不但考驗技術,也考驗資源配置。

大家終於得到放鬆,正閑聊幾句,突然車內的通迅系統急促地響了起來。隊長隨手接通,聽了一陣,發出無奈地苦笑聲:

「援軍的直升機很快就到。我們要離開這些鐵絲網才行。」

他一邊說著,一邊走向駕駛座,發動了車子,強行闖過鐵絲網。很快,大家就遠遠聽見直升飛機旋翼那獨特的聲音。

而唐霖等幾人,不約而同的交換了一個眼神。大家心裡想到的都是同一件事:

「這個『遊戲』的掌控者,該不會是故意逼我們走出列車、在鬼門關上趟一遭,才肯給我們一條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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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化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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