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和盤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乾清宮出來的,一路上懵懵懂懂,直想著康熙老爺子最後同我說的那些話,他到底是什麼意思?他說做好皇帝難,他說大清需要胤禎,他說以後我跟胤禎的日子還長,他是想讓胤禎做皇帝的么?胤禎最後沒有登上皇位,只是因為沒有來得及從西北回來么?「福晉,咱們到了。」小月輕喚了我一聲,我才回過神來,原來自己已經到家門口了。
我點點頭,下了轎子。一進府門,我就問上來迎我的德福:「爺回來了么?」
德福彎著腰朝我打了個千兒,道:「回福晉,已經回來了,八爺、九爺和十爺也來了,在正廳里喝酒呢。」
我點點頭,望前廳走,老遠就看見胤禎他們四兄弟正圍坐在桌邊,彷彿在說什麼。我進了屋子,朝他們福了福,道了聲:「各位爺吉祥。」
胤禎見了我,就把手裡的酒杯放下,笑著迎上來,牽住我的手,道:「明日我就要回軍,八哥他們來送送我。」
我點點頭,看著他們四兄弟把酒言歡的情景,心裡生出一絲苦楚,已經是康熙六十一年了,這場爭儲大戰馬上就要落下帷幕,四阿哥是最後的贏家。從雍正登基的那一刻開始,就註定了其他人一生的不幸,包括胤禎的。這或許…是他們四兄弟最後一次坐在一起吃飯喝酒了吧。
想到這裡,我有些想哭,就深吸了一口氣,把淚水生生逼回去,對他們揚起一抹笑容,道:「八哥、九哥、十哥慢慢吃,慢慢說說話兒,我不打擾你們,先回屋去了。」
胤禎依然是笑著,朝我點了點頭,又在我耳邊用只有我們倆聽得到的聲音低語道:「等著我,我很快就過去。」說罷還不忘朝我眨眨眼。
我笑著朝他點頭,又朝八阿哥他們福了福身子,就轉身往我的小院兒去。
剛走了沒兩步,我就聽見一聲重重的拍桌子的聲音,然後是九阿哥忿忿的聲音:「皇阿瑪分明是不知道如何安置你,才把你又遣回去!」最後是八阿哥的一聲輕斥:「九弟!」
我的身子頓了一下,又繼續往外走,心裡卻像打翻了一碗黃連湯一般,泛出一陣一陣的苦楚。
回到屋裡,我一個人獃獃地坐在床沿,回想起康熙老爺子彷彿是暗示的話,回想起九哥剛才的感慨,再回想起胤禎回來那夜他抱著我說的話,心裡就是一陣凄涼。
想了又想,嘆了又嘆,掙扎了又掙扎,時間就在我的嘆息里一分一秒無聲地過去,突然一聲推門聲把我的神志拉了回來,我抬頭一看,是胤禎。
「八哥他們走了?」我問。
胤禎點點頭,倚在榻上,淡笑著道:「九哥有些沉不住氣,我卻知道皇阿瑪的心,西北那邊雖然初定,但準噶爾部和蒙古人還是虎視眈眈,我不能不回去盯著。」他說著,牽起我的手,一臉愧疚地道:「瑞雪,對不起,我原答應了你,再也不分開的。」
我看著他,卻說不出話來。只能微微搖頭,緊緊握住他的手不鬆開。
許久,我終於顫抖著出聲:「胤禎,不要走。」
他看著我,淺淺一笑,道:「傻瓜,我就去一陣子,再等我一年,一年後,我一定回來,再也不跟你分開。」
「不用一年了,若你走了,頂多…頂多半年,或者七、八個月,你就該回來了。」我搖著頭獃獃地道,淚水卻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從眼裡淌出。
他疑惑地看著我,「你在說什麼?」
「皇阿瑪…今年內就會駕崩。」我看著他道,平靜的聲音下是幾乎要抑制不住的心潮洶湧。胤禎啊…你如此待我,我怎麼可以為了自己而讓你和你最愛的兄弟在以後的十幾年裡,都受那樣慘不忍睹的罪?算了,死就死吧,這些年來,我擁有這麼多,值了。
胤禎一聽我說,就有些急又有些怒地道:「你怎麼說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可知道這樣會被誅九族的!」
「是真的,你要相信我,是真的!」我抓住他的手,終於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大叫出聲。
胤禎一直搖著頭,「不會的,皇阿瑪身體康健,今日早朝時,氣色還很好,不會的,瑞雪,你想太多了。」
我看著他篤定的神情,在心裡嘆了口氣,想了想,就認真地道:「胤禎,我想對你說件事情,但是你要先答應我,不要害怕,要冷靜。」
他疑惑地看著我,好一會兒,終是點了點頭。
我見他點頭,就深吸了口氣,道:「我不是完顏瑞雪。」
可他卻沒有我想象中的驚訝,只輕輕一笑,道:「我知道。」
這次換我愕然,「你知道?」
他依舊是淡淡地笑著,點點頭,「我知道,早就知道。」
「你怎麼知道?」
他微微一笑,道:「你自落了水醒來,就性情大變,起初我只是懷疑,覺得興許是姨娘又教了你什麼新法子來引起我的注意,但之後有件事,卻讓我明白,你或許已經不是瑞雪了。」他說著,見我愣愣地看他,就笑著敲了敲我的額頭,接著道:「瑞雪可是我的表妹,她的才情我豈會不知?瑞雪六、七歲時,寫的字就已經比你現在寫得好了。」
我聽著他的話,猛地就想起當年在湖心亭子里,他手把著手教我寫字,心裡就嘆了一聲:原來自己早就露了馬腳,卻還以為自己一直都藏得很好!他見我不語,又道:「最終我確定你不是瑞雪,是上次你帶回八嫂給你的條子時,你竟不識滿文。若說你的字不好是疏於練習,可自幼學習和使用的滿文卻是一個人決不會忘的。自那日起,我便斷定,你決不是瑞雪。」他說著,又朝我一笑,接著道:「還記得當年我出征,為你射轎門時我說的話么?我告訴你,那日我才是真正娶了你,我是在對你說啊,那日才是我娶了真正的你,不是瑞雪。」
我順著他的話,回憶起這些年來我們之間的點點滴滴,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問道:「那你為何不拆穿我?」
「初初只是因為好玩兒,瑞雪怎麼都是我表妹,若是姨娘心疼她,換個人替她在我的府里受罪,我也樂得成全。後來,當我真的愛上你了,我便認為,作你的夫君,若你有難言之隱,我最該做的應是幫你兜著扛著,而不是苦苦追問。到你真的願意說的時候,你自然會告訴我的,不是么?」他看著我道,聲音溫和如玉。
「胤禎…」我心裡感動他默默的理解和付出,淚水在眼眶裡轉了又轉。
他微微一笑,道:「現在,是你願意告訴我的時候了么?你是哪家的格格?」
我搖了搖頭,「我不是誰家的格格,我是…」我一下語塞,竟不知該如何解釋,想了半天,終於直說:「我是不屬於這個時空的人,我…我來自三百年後。」
他聽了我說,呆了半晌,突然笑起來,摸了摸我的額頭,就道:「你上哪兒學的這些怪力亂神之說。」
「不是怪力亂神,是真的,你相信我!」我拉下他摸我額頭的手,激動地道。我說罷,見他狐疑地看著我,卻不言語,就原原本本地跟他講了我是如何在故宮裡被雷劈了,然後穿越了時空,靈魂奇迹般地進入了完顏瑞雪的身體,講了八阿哥如何與皇位失之交臂,講了歷史上對康熙皇帝的遺詔上立的儲君是他還是四阿哥的爭論。
他聽了我說,卻一直沉默不語。
我心裡著急,只拉著他道:「胤禎,我雖說不出那許多證據,可是真的,你要相信我,雖然這件事真的很難以置信,可是你真的要信我,你一定不要走,一定不能走!」
他依舊沉默,看我的眼神卻多了幾分陌生,這樣的陌生,讓我的心裡不由得一涼。
許久許久,才聽他開口道:「皇阿瑪今年內真的…」
他雖然沒有說完,我已經知道他要問什麼,只點點頭,泣不成聲。
「最後…即位的是四哥?我們都敗了?八哥得眾臣支持,反而是錯?」他難以置信地問。
「因為…皇阿瑪最恨的便是結黨營私,八哥犯了他的大忌諱。」我哽咽著道。
他聽了我說,攥緊了拳頭,定定地看著我,問:「你都知道,為何這些年都沒有說?你眼睜睜的看著我們一步步走錯!」
「我不能說,我不能說…」我搖著頭,喃喃地哭著道。
「為何?」他的聲音大了幾分。
「如果…即位的不是四阿哥,歷史就會改變,歷史一旦改變了,以後我們經歷的所以都不一樣了,我這個人就再也不存在了,我就會死去,就會消失…」我咬著唇看他,淚水流了滿面。
他緊蹙著眉,半晌,才微微搖著頭,道:「那為何現在要說呢?如此瞞下去不好么?」
「因為我愛你。」我看著他,一字一句地道,眼淚直淌不停,「我知道你的抱負,我知道你的期望,我不願讓你有遺憾,也不想自己對你愧疚一輩子!」
他聽著我的回答,卻不言語。半晌,突然笑出聲來,平躺在床上,拍了拍身邊的位子,朝我道:「不早了,咱們早點兒歇著吧。」
「胤禎!」我看著他的笑容,心裡卻隱隱不安,不死心地又叫了一聲。
他依舊是笑,把我拉到床上躺下,道了聲:「我乏了,歇吧。」
我含著淚看他,他越這麼無所謂,我的心裡就越難受,剛想說點兒什麼,他卻閉上了眼睛。我想說的話,在舌尖轉啊轉啊,終還是咽了下去,滿心苦澀。
屋裡頓時變得很靜,只有胤禎均勻的呼吸聲,可是我知道他在裝睡。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信我,只能握著他的手,在心裡嘆氣。
「瑞雪,四哥是個好皇帝么?」好久,才聽見他幽幽地問。
我遲疑了一下,終是道:「是,他是一個勤政的皇帝,把天下治理得很好。」
胤禎輕輕地點了點頭,牽住我的手,閉上了眼睛,道了聲:「睡吧。」
「胤禎,答應我,明日不要走,跟皇阿瑪說你病了,或者說什麼都行,不要走。」我靠著他的肩,不放心地又道。
他伸出手來把我摟入懷裡,「知道了,睡吧,別擔心。」
我躺在他的懷裡,卻一直無眠,我知道他也一樣的。胡思亂想了許久,我竟迷迷糊糊睡著了,隱約聽見一聲嘆息:「瑞雪,我也愛你。」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我正習慣性地靠向身邊躺著的胤禎,卻撲了個空。我一下驚醒,發現身邊已經空無一人,屏風外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
我忙起身下床奔出去,胤禎正在穿甲胄,見我出來,就朝我笑了笑,道了聲:「吵醒你了?」
我一下愣在那裡,好半晌,才上前拉住他的手,搖著頭急急地道:「你怎麼不信我?不要走,你不能不信我,雖然我不知道歷史真相是如何,可若你留在京城,你就有機會的!」
他看著我著急的樣子,只是一笑,牽住我的手,道:「瑞雪,我信你,我當然信你。」
「那你為什麼…」
他依舊是笑,只道:「你不是說,四哥是個好皇帝么?」他說罷,一把把我擁到懷裡,輕輕地道:「瑞雪,我捨不得你,我捨不得你…」
我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一行淚就流了下來,揪著他的前襟,身子微微顫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無聲哭泣。
胤禎也不說話,只是用力地抱我,臉輕輕地在我的臉上摩挲。好一會兒,才聽見他道:「等我,我很快就回來。哪怕…最後是那個結果,我也要為了皇阿瑪和大清,做完我該做的。」
「我跟你去,我跟你走。」我看著他,堅決地道。
他一聽我說就是一驚,「胡鬧,甘州那地方不是你能去的,太危險,太苦了!」
「我不怕。」我含著淚看他,努力揚起一抹微笑,「忘了我們曾經說的么?不離不棄,生死相隨。從今以後,什麼都不能把我們分開!」我說罷,不等他表態,就招呼了小月進來更衣,收拾東西。
一個時辰之後,我坐在胤禎的馬背上,隨著胤禎出了門。
我們出城的時候,胤禎勒住了馬,回頭望著高高的城牆,輕嘆了口氣,「紫禁城,金鑾殿,龍椅,皇位…瑞雪,我鬥了太久了,太累了。」他說著,又自嘲地笑笑,看了我一眼,接著道:「瑞雪,此生有你,我足夠了。當年,世祖皇帝為了孝獻皇后,也是那般…如今,我就學一把祖先吧。」他說罷,一甩馬鞭,身下的駿馬就狂奔起來,京城在我們的視線里,漸漸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