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重逢(2)
冬季,十一月,甲辰(二十六日),安葬燕王慕容。太子慕容俊即位,境內實行大赦。慕容俊派遣使臣到建康向東晉朝廷報告了喪事。他還任命弟弟慕容交為左賢王,任命左長史陽騖為郎中令。
時間一點也不由人,過得越快,也越讓我心驚,誠惶誠恐。目前的形勢對我們來說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若北方大亂,冉閔便有機會施展抱負。慕容恪、慕容俊,那兩個男人依然在做自己的事,我與慕容恪之間就像是水中月的緣分,擦肩而過。只是現在的他可還有想著我,或許應該也忘記了吧?
這個冬天的雪依然是那麼大,那麼冷。北方的天寒可謂是眾人皆知。孩子的下落也成了我心中永遠的痛,而冉閔是否會依歷史所記載被斬,也成了我心中最為擔憂的事。
佛圖澄大師今日也十分特別,派人叫我前往。寺內一切皆是往常,只是讓大雪覆蓋了一切。小僧人將我帶去禪房,厚厚的衣物仍是抵擋不了刺骨的寒冷。我哆嗦著身子坐著,等佛圖澄的到來。
「天雪…」這熟悉的聲音我永遠不會忘記,不敢置信地起身,緊盯著蘇蔡。淚遂然滑落,情不自禁地捂著嘴,任淚水泛濫成災。
蘇蔡笑中帶淚,深情地凝眸緊鎖我道:「伊天雪…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帶著你的孩子在佛寺。因為這樣才可以離你最近。伊天雪…我好想你。」
「蘇蔡!」我深情喚他,再也難忍這一瞬的感動,痛哭失聲地朝他奔去。邊哭邊捶打他的胸膛,凝噎道,「你真的好壞,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壞。明明近在咫尺卻又躲著我,你真的可惡…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我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我好想你,無時無刻都想著你。其實我有去看過你,只是半夜,你未曾發覺…伊天雪,我真的很想你!只要合上眼,你的模樣就會出現在我的腦海,我中了你的魔…真的忘不了你,怎麼辦…」他再也難以掩飾悲哀地啜泣著。緊緊摟著我,任我在他胸前抽泣。
我心中大慟,卻想不出一句話來安慰,只是緊摟著他,低喃道:「我也好想你…在蘇府並未見著你,我以為你們已經遭遇不測了。天天擔心,日夜思念。」笑著拭淚,道,「你在這裡就好了,我的孩子呢?他有沒有事,是不是過得很好?」
「嗯…」他含淚點頭,薄唇輕扯出一抹少見的笑容,道,「他本來身子不好,大師一直在照顧他。現今已經好了許多。你呢,身子好些了嗎?還會心痛嗎?」沉默片刻,又關切地問,「他…待你可好?」
「嗯,他待我很好,我們很幸福」我坦言,未有絲絲隱瞞,拉著他的手,興奮道,「孩子呢,帶我去看孩子好嗎?我想接你們回家。我們回家吧,再也不要分開了。」
「回府?」他一時錯愕,又小心翼翼地問,「石兄不會怪我嗎?是我帶走了孩子,他當真不怪我?我怎麼好意思再去見他。」接著他又垂眸低語道,「我不跟你回去,你與孩子先走吧。」他語氣雖然輕淡,卻難以掩飾這一瞬的凄惶。
「不行!」我斷然拒絕,淚水簌簌落下,聲音悲涼,神情凝重道,「蘇蔡,不管你相不相信。再過幾年我們便會死去,三五二年,頂多是這個時辰。所以你一定要待在我身邊,就當我自私好了。求求你,到時候救救我的孩子。或許我能幫他改變天命,或許不會死。但是請你保護我的孩子還有我…好嗎?」
「為什麼你會死?」他驀地抬首,目中微瀾,泛著溫情。不解地問,「為什麼你們都會死?我當真不明白,不是好好的嗎?大王很信任他,而你們過得也很開心。為什麼說到死字?是不是因為北方動亂,所以你才會這樣覺得?有我保護你,怎麼可能死…只要我在,絕對不會讓你死。」
「是…所以你一定要待在我身邊,不離不棄。我知道我很自私,明明知道我不能愛你,卻要你保護我。我很自私對不對?但是我沒有別的辦法。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了!」
他微微一怔,旋即恢復自若的神情,神色難掩悲涼道:「好,我答應你…會一直待在你身邊保護著你,默默守護著你。就算你不愛我也沒關係,真的沒有關係…只要你能幸福就好了,只要你幸福」他淺笑著,炯炯眸光鎖住我的眼瞼,且溫柔地替我拭淚,道,「不要哭,我會陪著你的…天涯海角,上天,下黃泉,都會緊緊跟隨。你說要我怎麼做,我便怎麼做…」
我緊緊摟著他,閉上雙眸,讓思緒放任。口中喃喃道:「你是個傻男人,真是個傻男人…傻的讓人心疼,傻的可愛…大傻瓜。」
「阿彌陀佛…」
突來的聲音讓我們倏地分開,蘇蔡眼神黯淡,唇邊有絲牽強的淡笑,道:「見過大師,多謝大師叫天雪前來。也多謝大師治好浚哲的病。此恩此德永生難忘,若有吩咐定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天雪。」佛圖澄只是轉向我,正色斂容,低聲囑咐道,「今生種種皆是前生因果。我想你能明白,有時候做太多的錯事,並非好事。」復而嘆道,「本想讓你化解石將軍的戾氣,豈料竟然加重你的罪孽。罪過,真是罪過。正如你所說,蒼生難度!」
「大師,還望指條明路。」我心中百味雜陳,柔腸百轉,輕咬著下唇道,「難不成非死不可嗎?沒有別的辦法了嗎?本是好人,又為何會死。壞人卻是長命!這世界真的有佛嗎?我佛又在哪兒?」
「一切有為法,儘是因緣合和,緣起時起,緣盡還無,不外如是。你明白的。」佛圖澄喟嘆,盯著我,又娓娓道:「讓我普度芸芸眾生,當真無能為力。連自己也無法普度,又何談你呢?罷了罷了。今日便是貧僧圓寂之時,所有的一切好自為之。大王不聽勸告,時日也無多了。」
「圓寂?」我錯愕不已,沉吟著凝神屏氣地緊盯著他,不解道,「大師為何知道此時會圓寂?真的沒辦法救石閔將軍嗎?連大師也曾說過他是好人。又為何不能救?這些疑慮讓天雪百思不得其解。」
「萬物皆無常,有生必有滅。不執著於生滅,心便能寂靜不起念,而得到永恆的喜樂。人因企求永遠的美好、不死而生出了痛苦。所以貧僧此去乃是西方極樂。還望你好自為之。」他目光中亦蒙上淡淡的溫柔,又悻然道,「希望天雪不要與天相鬥,人不可能勝天呀!你應該明白。」
「我無法明白。人定勝天,既然老天不給活路,不開眼。那麼只好靠自己。」我語氣依然淡然,字字說來卻是堅定卓絕,又道:「大師應該明白我的個性,一旦決定便是很難更改。愚蠢的天命是靠人去戰勝的,若是事事依靠他人,那麼唯有死路一條。」
「一切皆流,無物永駐。凡人就是太在乎自己的感覺、感受,因此才會身處於水深火熱之中。天雪你只不過也是凡人罷了,何時能放下心中的一切,對你來說才是最大的解脫。」他定定地看著我,目光卻是灼灼的,又嘆道,「我與你總算相交一場,也有過師徒之緣,還望你擇其善而從。」
「大師您九歲出家於烏萇國,兩度到罽賓學法。能誦經數十萬言,善解文義。與諸學士論辯疑滯,無能屈者。善誦神咒,而且能驅使鬼物。建起了近九百座寺院,其門下受業者常有數百,前後門徒近萬。可是卻仍是免不了一死?這一輩子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只是一個佛字嗎?」我無比喟嘆地盯著他,心中的悵然卻是加倍。人這一輩子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只為了一個佛字?譬如說我又為了什麼而活著?愛嗎?
他搖頭,唇畔噙著一絲微笑,道:「活著是為了什麼?自然是為了我佛。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所以我圓寂也並非有痛苦,至於天雪…你終究有日會後悔呀!」
我盯著他,心格外沉重,沉吟良久,終緩緩道:「那是日後的事,現在的我不會後悔,無怨無悔!」
「你還是執迷不悟,罪孽啊!」他臉色凝重地搖頭,轉而注視著蘇蔡,淺笑道:「你與貧僧有緣,這幾年來想必你也領悟了不少。既然能待在天雪身邊,好好勸勸她吧,貧僧實在無能為力。少做殺孽多修善事。一切盼望施主了,是非好壞,是生是死。都是天定。」
蘇蔡神色微微一僵,臉上掠過了一絲索然的苦笑,痛楚道:「大師明知道我只會聽她的,又何會勸她。不過要是關係到她生命大事,我會好好勸解。大師儘管放心,西方極樂也不是人人都可以去。或許日後蘇某有機會會去拜會大師。下輩子,希望能做大師的弟子…」
「孩子我會叫人帶來,你們好自為之,若是能避過戰亂,或許還有一線生機。」佛圖澄無奈輕嘆,又轉向我道:「慕容恪大將軍也是能扭轉命運的唯一人選。天雪你可知道了?你與他縱然是露水情緣。但他心中依然有你,若想轉命,便只有看他了…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老納去了,就此別過!」
我的心驀地深深一震,慕容恪…他會幫我嗎?若他能改變冉閔的命運,是否就能扭轉歷史的局勢?真的能改命嗎?改變歷史有可能嗎?除了那絲絲縷縷的惆悵牽絆著,我的腦里竟然是一片空白…慕容恪,為何獨獨是你!我原以為此生再也見不到你了,想必我們還會重逢吧。
三四八年十二月八日,一百一十七歲的佛圖澄坐化。石虎下令將佛圖澄生前使用的錫杖及缽放置在棺木中。一生的顯赫,皆似過眼雲煙。佛圖澄又得到了什麼?他是否真的去了西方極樂?若真有西方極樂,想必也有地獄。我死後應該是下十八層地獄吧,畢竟壞事做得太多了…
公元三四九年,正月。趙王石虎即皇帝位,大赦,改元太寧;諸子皆進爵為王。
今年對我們來說是喜慶的,兒子終於回到身邊。而冉閔因大王身體不好,不能打獵,也有很多時間陪伴。只不過因石虎做的壞事太多,終於有了大規模叛亂。百姓更是無法生存,有些地方甚至已無人煙。
「大王終於做皇帝了,不再是大趙天王了。最終還是取代了已故先皇。」冉閔苦笑搖頭,眼眸卻有抹炙熱的光芒,似乎是對已故先皇石勒(趙國的建立者的緬懷)。
我不由揣測道:「石勒是個好皇帝?他可是石虎的大哥,有其兄才有其弟吧。兄弟倆他能好到哪裡去!」
「天雪不能胡說,他可是個好大王。」他微挑眉宇,眸子里藏著若有若無的笑意,似乎在回想,俊顏上也有了極濃的笑意,黑眸閃爍著崇拜的光芒,道,「大王石勒禁止胡人侮慢漢人士族。兄死妻嫂是很多胡族的普遍風習,他也加以禁止,並不許在喪婚娶,以適應漢人習慣。職官大體依照晉制而有增設,如置專司胡人詞訟的門臣祭酒,管理胡人出入的門生主書。立國后,為節省糧食,禁止釀酒。還計劃推行錢幣,代替布帛交易,但未能實現。」
「我只以為他出身低微,早年飽經憂患。富于軍事才能,政治上也頗有識度。沒想到他對漢人倒是挺好的,與石虎不同。」我雙目仰視,神采灼灼,興奮地問,「聽說最近打仗了,是東宮太子石宣號稱『高力』的一萬多被貶戍涼州的人。」
他大惑初解地點頭,轉而輕彈著我的臉頰,寵溺而帶著幾分曖昧道:「搞了半天你還是想問打仗的事,連相公都敢算計?伊天雪,你膽子倒是大了些啊!」
蘇蔡逗著浚哲在一旁插話道:「是因梁犢利用眾人內心的怨恨,策劃造反作亂,說要返家。眾人聽說后,全都跳躍歡呼。於是梁犢便自稱晉朝征東大將軍,率領眾衛士攻克了下辨。安西將軍劉寧率兵從安定出發攻打梁犢,卻被梁犢打敗。這些號稱『高力』的衛士們全都身強力壯,善於射箭,一人足以抵擋十餘人。他們雖然沒有武器盔甲,但搶來老百姓的斧頭,再安上一丈來長的斧柄,交戰時用起來出神入化,所向披靡。」
我無比認真地凝視蘇蔡,柔聲道:「沒想到太子石宣的兵馬如此能打!不可小覷。」
他只是垂首逗著浚哲,輕笑道:「衛士們跟隨著梁犢,攻克郡縣,殺掉郡守、縣令等官吏,長驅直入,向東而來。等到抵達長安時,參加的人已達十萬。樂平王石苞率領全部精銳士兵阻擋他們,但一交戰就被打敗。梁犢於是東出潼關,向洛陽進發。大王任命李農為大都督,行大將軍事,統領步兵、騎兵十萬人前去討伐,在新安交戰,李農依然大敗,在洛陽交戰,又被打敗,只好退至成皋,堅壁防守。」
我帶著頑謔地輕笑開口道:「李農不過爾爾了,冠軍大將軍姚弋仲倒是可以去打。聽說他威武非凡。相公你去都可以,但是你總是藏斂鋒芒,是否留於以後再戰?」
「你說呢?」他不置可否地輕笑,轉而對蘇蔡道:「蘇兄若是為朝廷效忠該有多好,浚哲現今天天纏著你,連我這個爹也不認了。」又向浚哲招手道:「乖,快過來!來爹娘這裡。」
浚哲或許自年幼由蘇蔡帶大,一直往他身後躲著,平時也只跟蘇蔡玩。爹娘或許對他來說,只是個沒有多少意義的詞罷了。只是這孩子相當頑皮,才幾歲便學著偷東西…真要讓蘇蔡帶孩子,只怕是第二個神偷了。
蘇蔡眸光微轉,睨著我,拍著浚哲小手,指著我笑道:「乖,快去娘那裡。娘身上有好多寶貝可以偷。若是不偷就浪費了。」
「蘇蔡!」我啼笑皆非地盯著他,一時竟不知應該悲抑或喜。無奈道,「他才三歲,你就教他偷東西了,以後怎麼得了?他可是我的寶貝。」
浚哲瞪大雙眼,斜著小腦袋,忽然叫冉閔道:「爹…抱抱…」冉閔怔了怔,走過去將他抱到懷中,語氣皆是寵溺道:「乖…怎麼想到叫爹了?一直只聽見你叫師傅。爹還以為你有了師傅便不要爹了。」
一霎時喜悅如潮水般湧來,我看得大慟,含笑道:「畢竟還是父子倆,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相公現在不會怪他了吧?只是我想怪。」我撅著嘴,嗔斥道,「為何就你們父子倆,我這個娘親呢?十月懷胎可是很辛苦。怎麼就將我扔在一旁了?」
冉閔無奈地輕笑,不禁揶揄道:「為何要記得你,這可是我的兒子。你這個娘親可以走了,父子倆的事哪輪到你。沒見我和他正在培養感情嗎?」唇邊的笑意也越發深沉了,問浚哲道,「你喜歡爹還是娘親?喜歡爹便給你偷東西,喜歡娘親就什麼也沒有哦。」
浚哲眼珠靈動地轉著,搔著小腦袋,又似乎想到了什麼,語氣堅定,道:「我最喜歡的是師傅。」
我睨著蘇蔡,他唇邊的笑意淺淺,微垂的長睫下隱隱可見流光熠熠。又定定地迎視著我的目光,那流轉的深情卻讓我看得分明,也驀地心驚…他終究對我還是無法忘懷,儘管我已經成婚生子,儘管我的心永遠不會在他身上,他對我的愛卻是一點也不會減少。這個男人對我的愛太深了,我始終無法理解…到底我身上有哪點可以吸引他如此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