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尾聲
第一個回合如願以償。旁邊的人有的知道這裡面的玄機,更多的只是看熱鬧。
「啟貴,從現在起你就是孫子了,那你么樣喊我呢?」有人馬上跟他開起了玩笑。
「小狗日養的,等過兩天老子來收拾你。」他馬上笑著回敬人家。氣氛不像剛開始那樣沉悶了。那邊方靜也正在和巫剛聊天,應該有點成效吧。
這一夜是平安過去的。難為了那兩個值夜班的,他們眼睛都沒敢眨一下,最後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結果我心裡還是沒有譜,一晚上睡得都不安神。真正讓我們心裡開始踏實的是啟貴第二天中午對我說的那幾句話。
中午他在車間加班,我一邊幫他搭個手,一邊同他閑聊。
「昨天我還在說,我們不是一個道的人,談不到一起去,其實有些道理還是相通的。」聊著聊著,他主動轉入了正題。
「現在想法變了?」我順勢問他。
「原先只是覺得你為人正直,有點真板眼,不論哪一方面都提得起放得下,不像有些狗日的傢伙只會彙報,心裡對你有幾分尊重。但總認為你我心裡想的不是一回事,我們之間怎麼會有話說呢?昨天晚上你安排的那個比賽和說的那一番話,讓我想了半晚上。
你本來完全可以到陳隊長那裡去立一功,幾多人想立功想破了腦殼,可你連手邊的功都不要,就憑這點,我也要買你一回賬。
你說的那句話,細想起來還真是那麼回事,我們想的事不同,但道理相同,我要戰勝自己一回,這場皮我不扯了,說話算話。」
「你這話我信。」這是我的直覺。
「說句心裡話,我們也不想扯皮,哪個真是銅頭鐵臂?打起擺子來還不是一樣寒。
哪個真的不怕死?只是有時錢到賭場人到殺場,掉不起那個價,身不由己往前沖。
這次我真的蠻感謝你,讓我轉了這個彎。
有機會這個情我一定還。」
我相信這是他的心裡話。
這一邊的問題解決了,我轉身回到監號。
巫剛睜著眼睛躺在床上,大概他正在想下午的將要發生的那場惡戰,看我過來他就起了身。
出了號子的大門后他用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口氣對我說:
「方靜把你們的想法都跟我說了,不是聽不進去,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他一直像大狗子日小狗子的掐著老子玩,以為老子怕他,媽的如今這世界哪個怕哪個?這回老子非要搞個輸贏。」
「你搞贏了又么樣?你就一定搞得贏?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你只要搞,
不管輸贏,你這個腦殼都救不住。
信不信?」
「腦殼救不住又么樣呢?人爭一口氣,佛爭一柱香,不就那麼回事?」
聽起來他的口氣似乎還是那樣硬,不過底氣不像那麼足了。
「你莫款那些飆話②。
你真想得那樣絕,那怎麼陳隊長叫你蹲著你不敢站?叫你趴著你不敢坐?說明你還是曉得雞蛋碰不過石頭。
那些發飆的話就不消在我面前說了,來句痛快的,到底聽不聽勸?」
「你這不是下我的陡坎子③?!」
「不是我下你的陡坎子,是這時間我耗不起了。
剛才啟貴表了態,這個皮他不扯了。
你么辦?」
「等一下起床鈴打了后我回你的話。」
「我等你。」
……
一個驚天大禍擦肩而過,上帝之手讓一觸即發的火藥桶化作了一陣不經意在我們面前掠過的輕風,我為他們在最後一刻的醒悟而感到由衷的欣慰。
大約一個月後,陳隊長在中隊部附近叫住了我。
「李乾,你好大的膽子。
你就敢瞞著我們,一個人把那麼大的事情處理了。
你以為你是誰?我現在有事,不跟你多說,明天你到我辦公室來跟我把事情說清楚。
你膽子現在有點大過頭了。」
原以為這件事已經過去這麼長的時間,不會有人再提了,那曉得七傳八傳還是傳到他耳朵里了。
這是他第一次對我發脾氣,並且發得這樣大。
我一直是尊重和感激他的,只是這次不得已讓他太意外了。
他的第一反應只能是這樣,我完全理解。
我想在他看來,處理這樣的事情應該是他的權力,應該是他的職責範圍。
你一個犯人,怎麼就行使了他的權力呢?這不是無法無天了?用他的話來說就是膽子有點大過頭了。
用已經極端化了的階級鬥爭的觀念來看,可能是這樣。
可是世界上的事那麼多、那麼複雜,不是一個階級鬥爭的理論就能解決所有問題的。
幾年前,在三中隊幾個階級鬥爭覺悟極高的管教始終認定我對「四人幫」的政治態度有問題的時候,你不是沒有理會那一套,堅持讓我做了文化教員了嗎?這件事我有沒有做錯?我覺得沒有。
你會說我合理不合法,可儘管眼下是「嚴打」的瑟瑟嚴冬,但為「嚴打」而量身定做的法律也沒禁止在押的囚徒不能主動採取措施,去防範和化解可能的鬥毆。
在有人正發愁下殺手找不到理由時,我的舉動是有點不合時宜、不識時務,有點逆流而動,可這正是我要這樣做的根本原因。
我就是不願看到在我周圍有人因這樣的事情被殺頭,不願看到有一批人因這件事被加刑。
我們這樣做只不過是在良知的指引下,表示了對那幾個鮮活生命的關愛。
誰能斷言他們對這個世界只能是禍害?抑或真的只能是禍害,在上帝眼裡這個世界上有不該拯救的靈魂么?
無意中我用小人物的勇氣和智慧對出台那法律的長官意志堅決說了聲:不。
無所不在的上帝,您聽到了您的子民發出的聲音嗎?我不相信,在您的天平上,那長官意志就一定比一個發誓要讓幾個卑微的生命不被抹去的靈魂更有份量么?
手握重權的人們,怎麼在表現人性善的一面時,總是那樣力不從心、隔靴搔癢,總是一級級官員們的層層截留;而在表現人性惡的一面時卻總是那樣雷厲風行、肆無忌憚,總是一級級官員們的層層加碼。
這是人性的本來面目還是制度設計的缺陷所致?我也清楚這種狀況的改變只能是一個漫長的歷史過程。江山不是只屬於哪一個政黨,也不是只屬於哪一個階級,它屬於全體國民。就像地球不是只屬於人類,它屬於地球上的所有生命一樣。可是打江山坐江山的觀念是那樣的根深蒂固,不僅「坐」的人這樣想,連「被坐」的人也這樣想。
當打江山坐江山的觀念沒有變化,當一切權力來自人民、一切權力屬於人民只不過是一句口號而沒有法律和制度來保證時,任何一次打下了江山的革命都只能是新一輪「興起——滅亡」周期的開始。
不過值得慶幸的是:從總的趨勢看,每一個輪迴都不是簡單的重複,都在前一個輪迴的基礎上有所進步。
畢竟人類歷史上出現了華盛頓這樣的在打下江山後堅決還政於民的歷史巨人,並且有越來越多的領袖人物具有他那樣的智慧和勇氣。
從中華民族數千年的歷史來看,也是一個不斷趨於理性的發展過程,對未來我們應該樂觀。只是希望這種進步來得更大些,可這是哪一個人的願望能決定的嗎?
十六年前,一個一心要革命,一心要改造這個世界的中學生,以文化大革命為契機,同千百萬像他一樣懷著滿腔熱血和全部希望的青少年一起,投身到了那個震撼人們靈魂的滾滾洪流中,他們希望畢其功於一役,讓這個世界從此就沐浴在理想的光輝中。
當追求和現實的強烈撞擊讓他認識到自己是如此幼稚和局限的同時,也讓他看清了在走出幼稚和局限之後,他們所追求的目標是那樣的遠大和崇高,其間雖歷盡磨難,但九死不悔。
現在他不能為天下人做點什麼,也要為身邊的人做點什麼。
十六年前一手指揮釀成了「12.5事件」這驚天大禍,和十六年後以超出常人的膽識和勇氣讓一個驚天大禍擦肩而過,是同一顆那樣深愛著人民的靈魂所為。
不同的是當時尚且幼稚的他一心要改造世界,在這改造世界的過程中太年輕的他在那一刻,不自覺地把博愛的理念壓縮到了極限,他相信了暴力的作用,以暴制暴而鑄成大錯。
而現在開始成熟的他早已認識到了暴力的局限性,他相信只要方法得當和有足夠的時間,那怕是魔鬼撒旦也是可以改變的,並認為理性和仁愛也許是改變撒旦的最好方法。
播下愛的種子也許一時看不到愛的回報,但經年累月之後,這愛一定能生長起來,當愛的價值和作用被普遍認同的時候,這個世界將會是一個什麼樣的景象?而種下仇恨除了收穫更多的仇恨外,再沒有任何其它的可能。
當不同的階級、階層、政黨、宗教只會用仇恨的眼光彼此對視時,當暴力讓一方歡呼太陽的初升而另一方只能在詛咒和顫慄中絕望地等待死神的降臨時,這個世界就還在黑暗中摸索。
同年輕時的「以天下為已任」相比,現在的他更願意為這個世界的美好從力所能及的身邊事做起,那怕看似匪夷所思,那怕角色錯位,那怕前面是一輪新的懲罰。
怕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也怕在自己沒有把話說清楚之前陳隊長沒能控制住他的情緒,我沒有跟陳隊長面談,只是寫了一份給他,這樣他會在了解到我的全部想法后再作考慮。
這份材料在詳細介紹了全過程后我寫到:
這件事我膽子是大了一點,但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我擔心當時就把這事彙報給管教股,在這「嚴打」的形勢下,最後的處理結果未必會符合您的初衷。
還有一個原因是上次管教股在處理林海強的事情時,效果並不理想,我想換一種方式可能效果會好一些。
我這樣做,只是不願看到又有幾個母親失去了她們最可寶貝的兒子,不願意看到又有幾個妻子再也看不到那不爭氣但她們卻一直在苦苦等著的丈夫,不願看到又有幾個兒女永遠見不到自己的生身父親。
這些年來,我看到了太多的眼淚,不願意又看到一批父母、妻子、兒女流下本來完全可以不流的眼淚。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