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正文 第四章

「到了!下車!」

解放卡車的後車板咣地放下來,窩在後面睡覺的林銳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底下的陳勇少尉很嚴肅厲聲呵斥著這群新兵,林銳混在新兵裡面笨拙地跳下車。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命令:「都蹲下!蹲到那邊去!」

怎麼要蹲下啊?坐牢啊?林銳不明白,但是無形的力量讓他不明白也得服從。他提著自己的東西跟著新兵們跑到操場中央蹲下,一個一個都跟窩冬鵪鶉似的蹲成幾排。他左右看看,沒多少新兵,也就40來個吧。也是,機關哪兒用得了那麼多人呢?新兵連都這樣,忍忍吧。

他抬頭打量這個操場,打量自己可能要待三年的部隊。突然,一個大標語牌子撞進他的眼睛:天上神鷹,陸地猛虎,海中蛟龍——啥意思啊?他還沒明白,再往右邊一看也有一個標語牌:特種部隊鑄造特種精神,特種精神鍛造特種戰士——我操!林銳迷迷糊糊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特種部隊?!

那邊陳勇開始點名了,點到名字的就提著自己的東西出列,夠一個班就讓班長帶走。林銳還沒反應過來自己這種貨色怎麼能撞到特種部隊來,旁邊的新兵就推他:「你是叫林銳吧?」

火車上說過幾句話所以林銳知道他是內蒙古來的蒙族小夥子,名字叫什麼記不清了,反正他一路都唱蒙族歌曲來著。林銳看他一眼:「是。」

「叫你了!」蒙族新兵憨厚地笑著。

「林銳!」陳勇拿著名單厲聲吼。

「在呢…」林銳提著東西迷糊地站起來。

「下次說到!」陳勇厲聲喝,「站到那邊去!」

林銳提著東西沒走,小心地問:「首長,是不是搞錯了?我當的是政治條件兵…」

「搞錯什麼?!沒搞錯!」陳勇黑著臉怒吼,「站到那邊去!下次叫我排長!」

林銳不敢再說話了,提著東西到那邊站成一排。陳勇拿著名單喊下一個:「烏雲!」

「到!」蒙族新兵烏雲喜笑顏開站起來跟著林銳過去了。

一班班長老志願兵田大牛穿著常服扎著腰帶,大檐帽下的臉上沒有表情,眼睛射著寒光,看著面前這群新兵蛋子。他眯縫起眼睛仰起下巴:

「都給我聽好了,我只說一次!我叫田大牛,是你們的班長!從今天開始,你們不是老百姓了,是軍人!我不管你們在家是個什麼揍性,這裡是部隊!是龍你得給我盤著,是虎你得給我卧著!」

林銳站在隊列裡面不吭氣。

「知道我們是什麼部隊嗎?」田大牛高聲問。

沒新兵回答,林銳憋著嗓子喊了聲:「特種部隊——」

田大牛看他:「下次記住先喊報告!——答對了,是特種部隊!知道特種部隊是幹什麼的嗎?」

「報告!」林銳喊。

「你知道啊?那你說說!」田大牛看他,臉上有了笑容。

「我不是來當特種兵的,我是來當政治條件兵的!招兵幹部說我去的是軍區直屬隊,沒說是特種部隊!」林銳說。

「沒錯啊,這裡是軍區直屬隊啊?」田大牛看他的眼睛露出寒光,「我們特種偵察大隊就是軍區司令部直屬的唯一一支尖刀部隊!明白了?」

林銳張張嘴卻被噎住了,顯然他沒意識到解放軍也會騙人還騙了他個啞巴虧。

「看來你們坐車是太舒服了,還沒睡醒。」田大牛冷笑一聲,「讓你們醒一醒盹,5公里越野。跟我走!」

新兵們就跟著田大牛開始跑步。林銳跑在隊列裡面還是不明白,這個「政治條件兵」怎麼就變了「特種兵」了呢?

新兵們呼哧帶喘跑完了五公里,又被班長海訓了半個小時才被帶進宿舍打開自己的背包鋪床。林銳分在上鋪,他的下鋪就是蒙族新兵烏雲。烏雲哼著草原牧歌歡快地鋪床,林銳探頭下來:「你知道你是要來當特種兵嗎?」

烏雲嘿嘿一樂:「知道啊,招兵幹部和我們盟武裝部的都告訴我了。」

「他們怎麼告訴你的?」

「招兵幹部擺了個桌子,招呼我們到我們這兒來吧!我們是特種兵,伙食費高,吃的好!我就來了。」

林銳詫異地:「你知道特種兵是幹什麼的嗎?」

「不知道,總之就是和別的兵不一樣唄!」烏雲收拾著自己的床鋪。「操心那個幹什麼啊?啥時候吃飯啊?」

林銳氣急敗壞:「你就知道吃吃吃!」

偵察指揮17隊的弟兄們光著膀子在雪地裡面摸爬滾打,只要天氣惡劣都是他們隊長最興奮的時候,因為又可以折騰他們了。小夥子們怒吼著撲在一起雪花亂飛拳腳交加,他在旁邊看著就高興。

穿著常服的何小雨和方子君並排走在陸軍學院的路上,立即成為焦點。路旁剛剛下課列隊出來的步兵和炮兵專業的弟兄嗷嗷叫,番號喊的山響,一個覺得自己是老大哥,一個覺得自己是戰爭之神,在漂亮女兵面前表現一下都是情有可原。通訊專業有女學員,番號就變得比較酸溜溜的,多少有點嫉妒的意思,以前習慣了作焦點,現在焦點轉移了,哪個女孩也是不樂意的。

可是這一個文職幹部一個學員兩個漂亮女兵沒有在他們身邊停留甚至連看都不看一眼就走向灰頭土臉穿著迷彩服列隊去食堂的偵察指揮17隊。

17隊弟兄們的眼睛都放光了。

何小雨大大方方走到隊長跟前,敬禮報告:「報告首長,我們找劉曉飛!」

隊長看看她,看看劉曉飛:「劉曉飛,出列。」

劉曉飛崩著臉出列不敢有笑意,怕回來被弟兄們錘。

張雷就看方子君,方子君白皙的臉上出現一片紅暈,眼神躲到一邊去了。何小雨調皮地看看張雷又看看方子君:「還有張雷。」

隊長點頭:「張雷,出列。」

張雷出列,臉上有種異樣的笑意,方子君一看就明白——我知道你是來找我的。她想生氣但是又沒法子生氣,就乾脆不看他,看遠方。遠方是操場,也沒什麼好看的。

17隊的弟兄們就很嫉妒。隊長看著他們的眼神笑笑揮手:「看他媽的什麼看?都是他媽的毛孩子,毛長全了再說吧!值班員帶隊,食堂。劉曉飛,張雷,飯後歸隊。」

弟兄們怪聲怪氣喊著番號走了,劉曉飛摸摸腦袋看著何小雨笑:「你們怎麼來了?」

「我今天沒課,姐姐找我玩,說著她就說要不來看看你。我就請假出來找你了,怎麼不歡迎啊?」何小雨說,「那我們回去了!」

「別別!我不是那個意思!」劉曉飛趕緊說。

張雷看著方子君,方子君始終沒有正視他。當他側過去視線的時候,方子君的眼睛一下子落在他的側面。張雷感覺到了立即轉過臉,兩個人的目光撞擊個正著幾乎是火花飛濺!

方子君的眼中居然有淚花閃動,她果斷地躲開了。張雷很納悶,還沒反應過來劉曉飛就在那邊說:「我們不能在這兒戳著,你們倆先走,在學院家屬院門口的飯店等我們。」

方子君低著頭跟何小雨在前面走了。張雷還在發獃,劉曉飛一拉他:「你發什麼傻啊?走啊!」

陸軍學院的飯店比較一般化,地方也小。四個人要了個火鍋,火鍋很熱就都脫了軍裝上衣。酒是斷然不敢喝的,飲料對付了。劉曉飛堅決要請客,方子君就沒有再堅持。

吃飯的時候,何小雨還是唧唧喳喳說個不停,劉曉飛就聽,聽著聽著嘿嘿一樂。何小雨就白他:「聽懂了沒有你就樂?」方子君就勉強地笑,但是在目光轉換的瞬間看見了張雷,笑意就凝結在臉上。張雷一直在看著她,眼神裡面的信息誰都是會看的出來的。

何小雨左右看看,突然問:「這兒有沒有洗手間?」

「我們這飯店可沒洗手間,在外面樓里有。」劉曉飛說。

「你帶我去!」何小雨站起來拿起外衣套上,劉曉飛站起來跟她出去了。雅間只剩下張雷和方子君,他們倆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半天,張雷才笑著說:「你怎麼也不吃呢?就聽他們說話了?」

渾厚的嗓音一出來,方子君就忍不住了。眼淚吧嗒掉下來,她伸手擦去笑:「沒事,我想起來一些不開心的事兒。」

張雷不敢多說,知道方子君可能回憶起來犧牲的戰友或者她的父親。他想了想,小心地說:「如果你信任我,我可以是你的一個朋友。你可以把你的不愉快告訴我,這樣你就可以輕鬆一點。」

方子君沒看他,壓抑住自己的情緒,從軍裝口袋拿出一包紅塔山抽出一顆:「抽嗎?」

張雷接過來,方子君自己抽出一顆剛剛放在嘴上,張雷的打火機就湊到煙前面了。方子君餘光掃了張雷一眼,沒說話也沒表情點著煙,深深吸著吐出一口:

「別告訴小雨我抽煙。」

張雷也沒說話就是看著她,點著煙自己抽著。

外面劉曉飛在前面匆匆走著,何小雨在後面喊:「哎哎!你走那麼快乾嗎?」

「我不怕你急嗎?」劉曉飛回頭說,「女廁所我們這兒少,得走一陣呢!」

「得了!我不去了!」何小雨又好氣又好笑。

「啊?」劉曉飛納悶,「真不去了啊?」

「真不去了!」何小雨說。

「那我們回去。」

「回去幹嗎啊?」何小雨問。

「吃飯啊!」劉曉飛說,「張雷和你姐姐還等著咱們呢!」

「我說你真傻假傻啊?」何小雨瞪他,「陸院把你練傻了啊?頭腦簡單四肢發達!」

劉曉飛納悶:「怎麼了?」

「你就沒看出來,張雷對我姐姐有點意思?」何小雨沒辦法了,直接說了。

「他?」劉曉飛驚了,「不會吧,你姐姐是幹部啊!是你爸的乾女兒啊?!他吃了豹子膽了?」

「真給訓傻了啊?!」何小雨氣得要命,「那都像你那麼想,那我就嫁不出去了是吧?!」

劉曉飛一想,笑笑:「我也吃了豹子膽了。…不過你姐姐比他大啊?」

「愛情和年齡有什麼關係!」何小雨錘他一拳,「我媽還比我爸大半年呢,不也瞞好的嗎?」

「也是。」劉曉飛笑笑說。

「我正經問你啊,張雷這個人情況怎麼樣啊?」

「我的鐵哥們啊,還用說?」劉曉飛一本正經,「空降兵出身,中共黨員,當兵開始就是優秀士兵!跳過各種傘型各種複雜情況,現在戴的是是五級傘徽——這可是他們空降兵最高級的傘徽!第一年就是班長,拿過三等功呢!軍事素質更是沒得說,我們一般的教員不敢跟他叫板…」

「我沒問你這個!」何小雨著急地說,「我是問你他有沒有女朋友?!」

「有過,好像分了。」劉曉飛說,「是他們軍部女子跳傘隊的。」

「什麼好像啊?」何小雨急得都要踹他了,「到底有沒有?我姐姐可是老實人,前線下來雙親都去世了,就她一個人孤苦伶仃的!你可不能跟我撒謊!」

劉曉飛想想:「沒有。他沒收到過女朋友的信,也沒打過電話。」

「肯定沒有?」

「肯定沒有。」劉曉飛說,「在我們隊,女朋友的信是要公開念的…」

「好啊你啊?!」何小雨急了,「你把我的信給念了?!」

劉曉飛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急忙捂住:「大家都念我不能不念,哎呀你別掐我啊…」

飯店雅間,方子君掐滅煙又點著一顆。張雷急忙說:「你都抽了四根了,不能再抽了!」

方子君不說話,只是抽煙。外面劉曉飛和何小雨笑著跑進來的聲音傳來,方子君閃電一般掐滅了煙丟在地上。何小雨第一個進來一掀起帘子:「哎喲!怎麼這麼大煙啊?跟著火了似的!張雷,你瘋了啊你?抽那麼多煙?!」

張雷看看方子君,急忙說:「哦,隊里不讓抽我憋好幾天了。」

方子君並沒有感激地看他,只是拿起飲料喝了一口。

飯後該走了,兩個小夥子送兩個女孩到陸院門口。張雷突然從自己冬季迷彩服口袋拿出一個閃閃發亮的東西,兩個小翅膀,上面還有一個降落傘,上面有紅五星還寫著羅馬數字「Ⅴ」。張雷把這個東西交給方子君:「從我得到它那一天開始,它就沒有離開過我。我把它送給你,希望你喜歡。」

何小雨笑了:「喲!這是什麼!真漂亮!」

張雷淡淡一笑:「我的傘徽,空降兵的驕傲。」

方子君拿在手裡愣愣的,眼淚在打轉。大家都很詫異,方子君急忙擦擦眼睛:「迷眼了。」

何小雨噗哧樂了推張雷一把:「我可告訴你啊臭小子!這是我姐姐!別悶著勁頭使壞啊!」

方子君一句話都沒有,也沒有告別就徑直走出陸院,何小雨急忙追過去。走出陸院大門方子君突然回頭,張雷穿著陸軍冬季迷彩服,戴著作訓帽沖著她調皮地笑了。

方子君的眼淚徹底出來了。

她看見的是一張幾乎一樣的年輕傲氣的臉——只不過那張臉上還有模糊的偽裝油彩,穿著早期的偵察兵迷彩服,鋼盔上的迷彩蒙布上插著亂草。

那個笑容也是不一樣的,是冷竣溫柔的笑。

只是兩張相似的臉,親弟兄的臉,真的…太象了。

方子君捂住自己的嘴,轉身跑了。

張雷傻站著不知道怎麼得罪方子君了。劉曉飛傻眼地看著:「哥們,怎麼了?你招惹她了?」

張雷搖頭,他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回到宿舍的方子君拿出抽屜裡面的盒子,打開來,裡面有一個一模一樣的傘徽。兩個金色的傘徽放在她的左右手,方子君再也壓抑不住自己的悲傷,放聲哭了出來。

她的門關上了。何小雨無論在外面怎麼敲,方子君都不開門,*在門上放聲地哭。

這哭聲,她已經壓抑了很多年。

林銳長這麼大沒受過這麼多罪,每天都不是度日如年了,簡直就是一個世紀那麼漫長。早上起床先來一個5公里,開始是徒手,後來加上了背囊和鋼盔,接著就是武器,號稱早上的開胃餐。有這麼開胃的嗎?!林銳再不願意也罷,反正也得跟著跑。最過分的是一個月以後不在營區的環路上跑了,拉出去在營區周圍的山上開始跑,那是路嗎?一條羊腸小道,都不知道多長時間沒人走過了。時間的要求也越來越高,開始徒手25分鐘算及格,現在武裝23分鐘才算及格!不及格怎麼辦?很簡單,別人吃飯的時候你去練就是了。

林銳和幾個身體素質沒那麼好的新兵都受過這個待遇,問題的關鍵是林銳能跑那麼快,他就是不想跑。但是自從享受了別人吃早飯的時候自己要跑路的待遇以後,他就跟得上了。田大牛也不跟他多廢話,你達不到的就要業餘時間單練,於是林銳所有的科目都達到了標準。

林銳越來越覺得這是一個無法出去的圈套,自己想不好好乾被淘汰,但是不好好乾就得多吃苦,而林銳是不想吃苦的主兒;於是他就都達到了,而都達到了根本不可能走。

這成了一個典型的怪圈循環了!

這天早上林銳實在是不想跑了,對著田大牛哀求:「班長,我今天跑不了了?」

「怎麼了?」田大牛問他。

「我…我尿血了…」林銳苦著臉說。這倒不是假話,他也確實累尿血了。但是田大牛似乎根本就不為所動:「哦,尿血啊?尿血好治,你跑個五公里就好了。」

林銳當即差點栽倒。

還得跑,跑完不算還有體能。累得尿血的林銳咬著牙做完五個一百,旁邊的烏雲還好草原孩子苦慣了這個還不算太苦。林銳幾次俯卧撐的時候起不來了,但是一想不僅沒早飯吃俯卧撐也一個少做不了就堅持下來了。

吃完早飯田大牛把他們帶到操場上的格鬥訓練場地:「今天我們開始進行格鬥基礎訓練。」

林銳一聽眼睛就放光——操!不就打架嗎?這個我擅長啊!

「格鬥是特種兵的基本技能!」田大牛很嚴肅,出腿就一個邊踢旁邊的沙袋就開始忽悠。接著又是正蹬側踹騰空飛踹后踹看得新兵們眼花繚亂,最後田大牛收腿的時候林銳真心拚命鼓掌。看不出來啊!這個土不拉幾的農村兵還真的有一套啊?!

「想成為一個合格的特種兵,必須掌握格鬥!」田大牛臉上只有微微的汗珠,「為什麼我給你們看的都是腿功呢?因為你們首先要從腿開始練,在實戰當中這一腿踢出去踢到位可比你打十拳都管用!明白了嗎?!」

「明白了!」新兵們都興奮地喊。

「那邊牆根去。」田大牛沒讓他們上來踢沙袋一指那邊觀禮台,「一字站好了。」

新兵們都納悶,就都排隊走過去了。田大牛命令他們:「分成兩組——一組兩腿分開,頂住牆根!二組在他們後面蹲下!」

林銳納悶地坐下分開腿頂住牆根,烏雲在他後面蹲下。新兵們都不知道到底是要幹嗎,田大牛下命令了:「二組,用右膝蓋頂住他們的屁股!開始往前慢慢頂,速度要慢但是力度要大!開始!」

後面的新兵就開始頂,前面的新兵開始還忍著疼漸漸忍不住了啊啊啊亂叫起來,絕對是一片鬼哭狼嚎。田大牛不為所動,哪個後面頂的新兵不使勁了一腳就上去了:

「不拉開韌帶你們怎麼練習格鬥?!從今天開始你們每天都要給我拉韌帶!早晚都要拉!」

林銳咬牙不叫出聲音,烏雲在後面看著他臉上的汗珠低聲說:「疼你就叫吧,不丟人!大家都叫了。」

林銳就是不叫雖然已經臉紅脖子粗——這是什麼訓練啊?!都17了居然要扯蛋?!烏雲在後面看著不忍心了,膝蓋偷偷放鬆了。田大牛看見了,過來一把推開烏云:「有你那麼頂的嗎?!看好了!」

田大牛蹲下,一下子用膝蓋結結實實頂上去了!

「啊——」林銳終於嚎叫出來。

田大牛慢慢加力。

「操你媽!老子不幹了!」

林銳突然一下子站了起來,田大牛被他推了個蹌踉。林銳起身以後掉頭就跑,速度不是一般的快。田大牛先是傻眼了,不知道他要幹嗎,再一看發現他徑直奔向大門口就醒悟過來:「快快快!攔住他!有兵要跑!」

穿著冬訓服大頭鞋的林銳拔腿跑得跟綠色野兔子一樣,班長和老兵都放下新兵去追他。他是什麼也管不了了,雖然腿根還在火辣辣的疼,但是自由對他的誘惑更大。他是自由自在生活習的,這樣的生活能忍受到現在已經是奇迹了。

大門口的哨兵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眼睜睜看他跑過來,後面還追著一群老兵。隨即哨兵班長明白了,拿起81-1步槍橫在他前面。林銳起身就是一腳,班長用步槍打開了,隨即掄起槍托棍子一樣打在他的肚子上。林銳一下子就飛起來了,一個狗啃泥摔在地上頭暈眼花。田大牛和後面的班長老兵一下子衝過來按住了他,再想跑就沒戲了——這都是戰場上抓敵人特工隊的,手比鉗子還硬。

林銳哭著喊著:「爸——爸——!這個兵我不當了!爸——快來救我啊!」

老兵們哪兒還管他喊這個,七手八腳就給他拖到一邊。哨兵就拿起內線電話要大隊部。田大牛臉上沒有了平時那種不失憨厚的嚴肅,變得如同凶神惡煞揪著林銳的脖領子:「我告訴你小子——這要是在戰場上,我一槍斃了你!」

耿輝匆匆忙忙來到大門口,林銳還在哭鬧:「你們放開我!你們放開我!我不幹了!我不當兵了!讓我回家!」

耿輝看見他被捆上了,這幫老兵捆人都有一套。於是林銳就跟粽子似的,鼻涕眼淚都流在臉上,一點也沒從前那種還有點帥氣的小夥子的感覺。

「放開。」耿輝皺著眉頭對自己的部下說。

「政委,放開他就要咬人了!」田大牛急赤白臉地說還伸出自己的胳膊,上面還有牙印,絲絲還出血。

「放開,這是新兵不是戰俘!」耿輝說,「我就不信他會咬我!」

於是兩個老兵就小心地解開林銳的繩子。林銳活動活動自己的手腕,上面都有繩子勒出來的青紫色。他的眼淚吧嗒吧嗒掉,恨恨地看重眼前的耿輝。

「站起來!」哨兵班長踹他。

林銳不站,反正他破罐子破摔了,本來就不打算幹了。

耿輝瞪了那個哨兵班長一眼:「你去找你們警通連長,就說我說的——禁閉三天!」

「政委!我…」

「立即就去!」耿輝的語氣沒有任何價錢可以講。

哨兵班長敬禮,轉身跑步去了。

耿輝看著林銳:「他踹你,我禁閉他三天;現在,你給我站起來!」

林銳本來不想站,但是在耿輝的目光裡面似乎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他不由自主地站起來了,是懼怕?似乎不是,因為政委沒有對他有任何兇巴巴的表情。

耿輝看看這個滿臉眼淚的新兵蛋子:「說,為什麼跑?」

林銳帶著哭腔:「我,我受不了。」

「受不了什麼?」

「我,我不要當特種兵了,我要回家!」林銳哭著說。

「那你幹嗎當兵啊?」田大牛來就有氣,現在更來氣了。「當兵習武是天經地義!你幹嗎要當兵?」

「你們以為我願意當啊?!是我爸逼我的!」林銳哭得更厲害了,「說好了是政治條件兵,是在機關的,誰告訴我是特種兵了?!你們要是告訴我是特種兵,把我殺了我也不來!你們騙我!」

耿輝看著林銳,林銳看著他。

許久,耿輝把他的軍裝領口整好戴正他的作訓帽,擦擦他的眼淚:「你不願意當特種兵?」

「不願意。」林銳的聲音小了下來,面對耿輝,他喊不出來。

「那你願意當逃兵?」

林銳愣了一下,他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這件事情我暫時不追究,我給你三天時間,三天以後告訴我你想走還是留下,到時候你想走我不留你;你也給我三天時間,我來研究一下為什麼你受不了,到時候也給你一個答覆。好嗎?」耿輝的聲音柔和但是有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威嚴。

「是…」林銳不由自主地一個立正,畢竟穿了一個月不帶帽徽軍銜的冬訓服。

耿輝眼睛亮了一下,但是沒說更多的:「回你的班裡去。」

林銳敬禮,一個標準的向右轉跑步去了。不知道為什麼,他也覺得奇怪,作這些動作似乎都那麼自然,要知道他是那麼恨隊列訓練啊。

耿輝看著這些老兵:「特種偵察大隊是一個全新的部隊!你們在老部隊的那點子把戲別跟我在這裡使!——我告訴你們,誰要是整新兵,我對誰不客氣!」

老兵們本來憋了一股勁,但是現在只能面面相覷。

「新的部隊應該有新的精神風貌,新的傳統!」耿輝說,「都去吧,田大牛和你們新兵連長晚飯後找我。」

老兵都散了。

耿輝走在回大隊部的路上,心裏面沉甸甸的。他不想看到出現逃兵的事情,這對這支年輕的部隊會是一個不小的打擊。

新兵連長是特戰一連的韓連長,這是個小個子幹部,遠遠沒183的林銳高。但是他眼睛裡面的寒光是林銳確實覺得有點怕的,他已經知道在戰場上這傢伙也是個偵察兵好漢。韓連長盯著林銳看了半天,看得林銳心裡發毛腿發軟。

「帶回吧。」韓連長也不罵他更不打他就是那麼隨便一句。

田大牛趕緊說:「連長,他還小!不懂事…」

「哪兒那麼多廢話?!帶回!」韓連長一句話就把田大牛徹底噎住了。

回去的路上田大牛不住地說:「你你你我讓你怎麼說你啊?你疼你就告訴我啊,受不了我可以松一下。你也不能跑啊?你這下可給韓連長上眼藥了,你你你我想救你也救不了了!回去去我那兒拿紅花油先預備著,遇到啥情況你都別還手抱住腦袋找個旮旯蹲下。記住了?!」

「怎麼了,班長?」林銳不明白。

「你你你,你別問了!」田大牛也不敢多說煩躁地一揮手,「記住,不許還手也不許還嘴!該求饒的時候就求饒!」

什麼求饒啊?林銳更蒙了。在17歲的林銳的觀念當中,解放軍就是報紙雜誌上的那種形象,還沒有更深的認識;依照他當時的智商和人生經驗,也不可能知道要發生什麼事情。

回到班裡烏雲就問他:「你沒事兒吧?」

「沒事。」林銳悶悶地說。他倒是沒想田大牛的話,就是在想政委那種失落的眼神。可能自己真的傷了政委的心了,這讓他覺得內疚,因為政委是好人。

田大牛把陳勇拉一邊耳語:「排長我跟你說件事兒,韓連長…」

「操!」陳勇眼睛一瞪,「咋管?」

「那咱也不能看著啊?」田大牛說。

「讓林銳晚上住我宿舍上鋪空床吧,其餘時間正常訓練。」陳勇說,「我的門除了大隊長,是沒人敢踹的。」

結果沒等晚上睡覺,林銳就出事了。

當天晚上,田大牛和韓連長去耿輝那裡談話,陳勇則被韓連長早早就支應辦別的事情去了,所以帶連隊的是幾個別的班長。林銳正常參加了晚上的體能訓練,五個一百做完了是5公里山地越野,他的成績不好也不壞。跑在山路上,他的腦子也在想事情。

他腦子很亂,以至於被人用麻袋捂倒的時候還沒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在眾目睽睽之下,40多個新兵和他們的班長們同時目睹了一次極其漂亮的捕俘動作。兩個黑影從灌木叢中一躍而出,一個鎖喉一個套麻袋,準確無誤地將跑在中間偏後的新兵林銳蒙住,隨後扛起來就跑。等到大部分人回過神來,人已經沒了,只有葉子在風中沙沙。林銳背著的步槍被丟在路上,還有一個丟下的背囊。

烏雲第一個喊出來:「搶人了!」

一個班長就喊:「喊什麼?!整理自己的隊伍!報數!」

幾個班長議論紛紛,但是聲音很小,新兵們沒聽明白是什麼。隨即似乎統一了認識,新兵們不跑路了,便步走回去。新兵們都不敢說話,只要稍微有點腦子的新兵都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但是烏雲不知道,要不怎麼說他沒腦子呢?

「班長!林銳呢?」烏雲急了,「我們不找林銳了啊?!」

「回去再說!」一個班長說。

「不行,我去找林銳!」烏雲說,隨即就摘自己身上的步槍和裝具。

「你上哪兒找去?!」排長就問他。

烏雲看看大山,黑茫茫的大山什麼都看不見。烏雲嘶啞著喉嚨:「他是我的兄弟!在我們草原上,自己的兄弟出事了,就是死也要死在一起!」他把步槍和背囊摔給身邊的新兵就要走,被班長拉住了。

班長看著烏雲半天,沒說什麼更多的:「回去吧,林銳肯定丟不了。」

班長們的眼睛躲避著烏雲,烏雲不明白是怎麼了,步槍和背囊又放回他的肩上。

烏雲再見到林銳就是剛剛把槍交給槍庫鎖好回到宿舍,他一進門看見林銳的床上蒙著被子有個人。烏雲一把掀開被子,林銳渾身被綁著就在裡面,滿身滿臉傷痕,嘴還堵著破抹布。新兵們都驚了,急忙七手八腳放開林銳,烏雲搶先一步拽出來林銳嘴裡的破抹布,林銳就破口大罵:「我操你們祖宗!」

接著他吐出一口摻雜著血的唾沫,推開眾人站了起來就要往外沖。陳勇和田大牛也跑過來,知道出事了。面對憤怒的林銳,他們也說不出來什麼,只能死死抱住他。

耿輝和何志軍匆匆趕到的時候先看見的倒不是林銳了,而是被更多的人抱住的烏雲。烏雲也不喊,就是拚命掙脫身邊抱他的人,去自己的床鋪下面拿東西。隨即何志軍就看見亮閃閃的一把蒙古刀就在烏雲手裡了,烏雲拿著刀子喊出來了:「都給我讓開!讓開!」

何志軍和耿輝就站在門口,烏雲拿著刀子要往外沖。何志軍出手誰都沒看清楚,烏雲已經空手了。何志軍黑著臉:「媽拉個巴子的!這是部隊!都他媽的給我站好!」

於是就都站好,烏雲面對大隊長的眼神也不由自主地站好了。

何志軍和耿輝就看見了血流滿面的林銳。

何志軍久久說不出話,喉結蠕動著,半天冒出來一句:「讓韓連長跑步去見我。」

「你欺騙我!」林銳憤怒地對著耿輝怒吼。

耿輝目光複雜地看著憤怒的林銳沒說話,對田大牛吩咐:「先去醫務室看看,晚上讓他住在大隊部公務班。」

走到外面,何志軍把蒙古刀塞給陳勇:「讓老兵再對新兵進行一次點驗,全面的、徹底的點驗。不允許再出現這樣重大的事故隱患!」

「你是不是共產黨員?」耿輝的聲音有點顫抖。

「是。」韓連長說。

「你是什麼共產黨員?!你是國民黨!」耿輝怒吼,「你立即停職!準備接受處理!」

韓連長敬禮,還是沒覺得有多大事情。慣性,很多東西都是慣性。在當時的很多野戰部隊,整新兵都是半公開甚至公開的,嚴格來說,林銳挨的整還算不上最厲害的。比這更惡劣的情況都有的是,在那個時候,還沒聽說過什麼「六不準」。粗暴野蠻的帶兵方式真的不算稀奇。

但是隨即的大隊常委會議,耿輝就來真格的了。

何志軍一直都比較沉默,看著大家談論關於整新兵這件事情。都是老兵都當過新兵,都當過新兵所以大部分都挨整過來的,所以也大多數沒把這個太當回事情。對於處理意見就是對韓連長來個禁閉加個警告處分就可以了,林銳沒處分但是也確實不適合在部隊服役,退回去算了,這樣大家都省心。退兵的事情每年都有,一種是當兵的時候隱弄虛作假被查出來的,另外一種就是由於身體或者心理原因確實不行的,林銳顯然屬於後面一種。

1991年的年底,「文明帶兵」是個什麼概念還沒完全普及開來,甚至很多野戰部隊都沒有這個概念。整個國家的法制建設都不是很健全,部隊自然也不是鐵板一塊。

最後應該是大隊長和政委的總結髮言,既然大家都是這個意見,那麼差不多也就是這個意見了。常委們的意見一致,兩個頭沒必要太較真,何況本身也確實不是什麼大事。

耿輝咳嗽了兩聲,他知道自己的發言可能會引起一點風波。慣性的力量他當然是知道的,但是他是要開創一個嶄新的部隊的精神風貌。這樣一個機會,在A集團軍偵察大隊的時候不可能有,資格越老的部隊傳統或者說慣性的力量越強,他知道憑藉個人的力量是無濟於事的;但是在新組建的狼牙大隊,這些卻是可能的——因為這裡是全新的,一切都是全新的。來自不同部隊的官兵帶來了不同的慣性力量,在互相的衝撞之中各自不同的慣性反而被淡化了,他就有了自己作文章的餘地了。

「韓刃和參與毆打林銳事件的老兵全部開回原來部隊,林銳記過處分一次。」耿輝很平靜卻語出驚人。

為什麼?!大家的臉上都寫著這三個字,何志軍的黑臉也抽動了一下。

小韓被開回去的話,可能仕途就有危機了,這個是不言而喻的;而林銳這個還沒宣誓的准新兵蛋子,直接開回去不是太容易的事情么,何必還來一個記過處分呢?一個是在前線拿過戰功的中尉正連幹部,一個是到處惹事的新兵蛋子,哪個更重要?這還不是一目了然的么?

耿輝還沒有更多的解釋,何志軍已經發話了:「我同意政委的意見。」

還能說啥?底下的幹部們還能說啥?既然大隊長和政委都同意了,還能說啥?雖然反過來想,政委是對的;但是在情理上,大家都還是同情小韓的,這畢竟是戰場上一刀一槍殺出來的啊!

耿輝緩緩地開始講述自己的看法,他把看法刨析得很通徹。發言的核心就是強調官兵平等,要形成特種偵察大隊自己的帶兵風習,要與不好的習慣割裂。部隊整新兵,在當時已經成為一種惡性循環。尤其在遠離市區的野戰部隊和工程部隊,這種惡性循環是很嚴重的。耿輝剛剛當指導員的時候,他所在的連隊就出現過這種事情,連長強迫一個新兵跪在石頭上,膝蓋都跪出來血,原因就是懷疑他偷戰友的東西。這件事情一直壓在耿輝心底,當時他是不可能直接和連長發生衝突的,這裡面有個策略問題;但是他還是想辦法讓那個眼淚汪汪的小兵解脫出來,那雙可憐巴巴的淚眼一直留在他的記憶深處,成為他多年的隱痛。

「維繫軍隊戰鬥力的,絕不是那些江湖習氣!一支真正有戰鬥力的特種部隊,是要*鐵的紀律來維繫運轉的!」胃部隱隱作痛的耿輝語氣嚴厲而不容置疑,他當然還不能提出「依法治軍」這個概念,因為當時還沒有這個口號。但是毫無疑問,他已經在貫徹這個概念的實質了。

站在隊列當中的林銳聽到政委宣布處理決定的時候,渾身一震,整個隊伍都是一震。無論是官是兵,無論是老兵是新兵,都被這個決定一震。耿輝對這個並不意外,他要的就是這一震。此時此刻,何志軍沒有什麼表情。

林銳抬起眼睛,看見政委合上處理決定。然後看見韓連長的身軀微微有些晃動,他的心裡卻突然開始內疚。他並不是覺得韓連長整他就正確,而是心中自然的惻隱之心——他再小也是在政府大院長大的,宦海沉浮的見識遠遠超過身邊的普通士兵。他沒有想到處理會是這樣,他已經做好滾蛋回家的準備。

他看著新兵隊列裡面那些熟悉的面孔,尤其看見老兵們臉上的表情,惋惜、痛心、不理解甚至還有對他的憎恨。他低下來頭,他覺得自己好象成了一個罪人。

韓連長則沒有什麼別的語言,大會結束以後,跟全連的告別都沒有作。一輛北京吉普拉走了他和他簡單的軍隊行李,然後就消失了。作為軍人,這樣的恥辱是不會坦然處之的,尤其是作為他這樣頭腦簡單的軍人。

何志軍看著車走,心事重重。只要能夠抽調上來成為特戰連長的,肯定不會是簡單人物,每一個人的閱歷都足夠是一本厚厚的書。但是他也只能作這樣的選擇,蒙古人可以馬上打天下,但是不能馬上治天下;有的人戰爭是把好手,但是在和平年代的軍隊則是不相容的。他自己也從這個階段過來過。正因為他自己過來過,所以他更明白這樣的處理是為什麼——表面看去,似乎是不值得,一個連級幹部和一個還沒宣誓的新兵蛋子,哪個更重?但是深層次地看,不得不為,說是殺雞給猴看也是對的,狼牙大隊不是野狗大隊,狼群也有狼群的規矩。

所以,這也是一種犧牲。

為了一支部隊正規化建設的犧牲。

耿輝走進來,何志軍緩緩地說:「他身上還有彈片沒取出來…」

耿輝沒說話。

「這就是代價,軍隊在和平年代正規化建設的代價。」何志軍戴上軍帽,「走,我們去新兵連看看。」

新兵連還在正常訓練,林銳已經回到了自己的班裡面。他的腳步發虛,雖然還是趕得上節奏,但是很明顯心裡有事,好幾次從板橋上摔下來。何志軍和耿輝出現在訓練場的時候,他的目光就追過去了。

「林銳!你幹什麼?!」田大牛就吼他。

「報告!」林銳立正敬禮,「班長,我想去和政委說句話。」

田大牛想了一下,這個刺頭不知道又有什麼妖蛾子。他還沒說話,耿輝在那邊一揮手,田大牛急忙下令跑步過去。林銳就跑步過去,耿輝看著他,半天沒說話。林銳敬禮以後就不知道說什麼了,嘴唇一直在哆嗦。

「講。」耿輝說,「你不是找我嗎?」

「報告!大隊長,政委,我…」林銳的眼淚都要著急出來了。「我,我一定努力訓練!我一定要成為一個合格的特種兵!」

耿輝冷冷看他:「我說過了,給你三天時間!現在期限還沒到,你還有選擇的餘地,大話不要那麼著急說出口。」

林銳:「政委!我…」

耿輝冷冷地:「歸隊,繼續訓練。」

林銳把眼淚擦擦,敬禮,轉身去了。

吶喊聲再次響起,林銳的聲音嘶啞清晰可辨。他拚命跑著拚命跳著,如同一個瘋子一樣。第三天如期到來,他沒有出現在政委辦公室,相反唯一可以找到林銳的地方就是訓練場。

從此,每天在休息的時間,特種偵察大隊的官兵都會在訓練場看見林銳的身影。開始覺得奇怪,後來變成了習慣。

所以,林銳後來是新兵連結訓的第一名就被大家接受了。

刷——一面鮮紅的八一軍旗在林銳眼前展開。

「我宣誓!」新兵連代理連長陳勇少尉舉起右拳。

「我宣誓!」林銳和40多個新兵舉起右拳。

「我是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人,我宣誓——服從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服從命令,嚴守紀律!英勇戰鬥,不怕犧牲!忠於職守,努力工作!苦練殺敵本領,堅決完成任務!在任何情況下,絕不背叛祖國,絕不叛離軍隊!」

年輕的生命吼出的嘶啞的誓言在操場上回蕩。

耿輝冷冷看著林銳的眼睛,把帽徽領花軍銜都給他親手戴上:「列兵林銳!」

林銳莊嚴敬禮。

耿輝還禮,轉向眼睛冒光的烏雲。

中午的時候,新兵連準備聚餐。下午就要去向各自的連隊,大家都很興奮。林銳和烏雲都被分到了陳勇所在的特戰一連一排,還是在田大牛當班長的一班,兩個兄弟又在一起當然高興。正在食堂外面準備集合的時候說著話,陳勇喊:「林銳,到門口去一下!哨兵說有人找你!」

林銳被叫到門口還滿腦子為什麼呢,遠遠看見譚敏的白色羽絨服立即就摔了個屁股墩。警衛班長還在門口樂:「看把你小子美的!對象來了路都不會走了。」

林銳忍著屁股疼,跑到門口:「你,你怎麼來了?」

譚敏看他:「怎麼,我不能來啊?」

「能,能。」林銳的臉都綠了。「你爸知道嗎?」

「你管他幹什麼?」譚敏說,「我來看看你,給你送點吃的。你真瘦了!」

林銳苦笑:「是,瘦了。」

對於這種事情,各個部隊幹部都是睜隻眼睛閉隻眼睛,所以也沒人難為林銳。他高中的那點破事兒當然也沒人知道,如果知道可不得了,又是問題。作為著名的刺頭,他可不想再有作風方面的問題了。——作風這個詞,還是在部隊學的。

於是就帶譚敏進去了。

「瞧見沒有,老何。」耿輝拿著望遠鏡仰起下巴,「咱的愣頭青,對象來了。」

何志軍從窗戶往下看,樂了:「喲,很有我當年的風格啊!」

「現在的兵跟從前不一樣了,城市的孩子更不一樣。」耿輝苦笑。

林銳把譚敏帶到新兵連的食堂,馬上就是一陣轟動。譚敏出落的也確實水靈,為人也得體大方,馬上就給新兵們全都震了。爭著和譚敏握手是肯定的,然後某些同志幾天不洗手也是肯定的。

林銳汗流浹背,但是也是嘿嘿直樂。

中午聚餐的時候,陳勇和田大牛就安排譚敏坐在幹部桌上,林銳也沾光坐在幹部桌上。當然不敢放開吃,譚敏也是很小心,畢竟十八歲生日還沒過沒見過那麼大世面。

下午就是到各班報到,林銳沒時間陪譚敏了。陳勇特意批准午休時間給林銳30分鐘,讓他們倆可以說說話。

這個時候林銳才平靜下來,原來的傲氣才顯現出來。

攀登樓樓頂,北風呼啦啦的。林銳一把把譚敏拉在懷裡吻。

「我想你。」譚敏哭了。

「我也是。」這是心裡話,林銳說的心裡酸酸的。

「我姑姑家在省城,我知道你在這兒當兵,我就說來看姑姑,放下東西就趕緊來找你。」

林銳點點頭:「你複習的怎麼樣了?」

譚敏直哭:「不好,我可能考不上大學了。」

林銳急了:「別瞎說!」

「真的!他們都說我的壞話,我受不了…」譚敏哭得泣不成聲。

「誰?!」

「同學們,還有社會上的流氓,他們也在路上劫我。」譚敏哭著說,「就是以前老和你打架的那幫人,岳龍他們,還跟我說難聽話。」

「三狗子他們呢?他們沒幫你嗎?」林銳急了。

「你走了,他們都不敢出聲。」

林銳的臉上怒火中燒。

「只要你好,我就安心了。」譚敏偎依在林銳懷裡。

林銳撫摸著譚敏的頭髮,牙齒咬得格格響。

下午到班裡面報到,烏雲還是他的下鋪,林銳有些走神。代理特戰一連長陳勇和田大牛都很熱情,就是林銳裝出來的笑臉那麼生硬。

晚上,林銳跑了。

縣城車站。夜色籠罩。特快在這裡根本不停,呼嘯而過。

穿著棉襖和軍褲的林銳背著軍挎包,上衣和帽子都塞在包里,滿手血淋淋地跳過車站的鋼柱牆。手是在爬大隊外圍的鐵絲網弄傷的,他沒有東西包紮,也顧不上包紮就是沒命地跑。

翻過車站的牆之後,他找了個水管沖乾淨了手上的血,這個時候才知道疼的要命。沒有別的可以包紮的,他就把自己的貼身背心撕了包好自己的手,光著膀子穿上了棉襖。

林銳吸著冷氣,他本來想從候車室混過去,去了才發現不可能。這個縣城車站本來就沒幾個人搭夜車,他這個打扮就更顯眼了。於是他只能翻過來,想趁列車員不注意混上車。但是進來發現不可能,因為除了列車員和乘警,他居然還看見了武裝士兵——一看就知道是大隊警通連的,常服上的臂章不會是別人。

現在怎麼辦呢?

他看著整個車站傷腦筋。

又一列特快呼嘯而過。

林銳的眼睛一亮。

在下一列特快經過的時候,一個敏捷的黑影突然跑出來,拚命一跳就攀在了車門上。林銳咬牙任疼抓死了車門把手,腿還在拖著。他用盡全身的力氣蜷縮小腹和腿,三個月的艱難訓練給了他強健的體魄。

林銳終於錯手爬到了車廂介面。他將軍挎裡面的攀登爪用牙咬著叼出來,右手接過一下子甩到了車頂上。然後就按照訓練掌握的要領,上了車頂。

特快呼啦拉地開,林銳貼著車頂,在找進去的位置。

費勁力氣爬到了餐車上面,他終於發現開了個天窗透油煙。林銳不假思索進去了,於是陷入一片油煙當中。但是他不敢咳嗽,強忍著往裡面爬。一直到找到夾板窗的位置,他才停下來。

這是餐車的廚房,廚師馬上要下班了。林銳等了半個小時,等徹底沒人了,他才打開窗戶跳了下去。落地聲音很大,但是他已經不害怕了。嚴酷的訓練已經讓他熟悉了面對這種黑暗。

接下來的事情就很簡單了,林銳打開了反鎖的門。這不會比他受訓時候學會的撬鎖難,根本不用什麼力氣。然後林銳在洗漱間清洗乾淨,把軍服上衣拿出來,想了想摘掉了領花和肩章,就這麼穿著走進車廂了。

硬座車廂不熄燈,但是睡著的人已經不少了。由於人太多所以不查票,這個林銳是知道的。林銳找了個拐角蹲下,仔細想著這些事兒。他已經有了基本的特種兵軍事素質,不過心智還不成熟,18不到的孩子你也不能要他太成熟,不然就是妖怪了。車到了一個大站停了,林銳就下去透透氣。他穿著綠色軍裝,雖然沒有戴軍銜領花,但是骨子裡面已經有了士兵的感覺。他伸伸胳膊,活動活動自己的筋骨,這個時候發現車裡有眼睛看他。

人心虛是沒辦法的,林銳就一個激靈。冷靜下來仔細往裡面看,看見一雙恐懼的眼睛。再揉揉眼睛,沒錯,距離不遠的車廂窗戶裡面有人在往外看他。他裝著活動身體走過去,側眼看見是個長發披肩的女孩,用一種害怕和乞求的眼神看他。女孩的手指在車窗上輕輕動,林銳清楚地看見,女孩在有霧氣的窗戶上寫的是「SOS」。林銳腦袋一下子就大了,再看看女孩旁邊都是男的而且氣質也不像親屬就明白了。

林銳沒聲張,又是踢腿伸腰轉胳膊離開了。他在找警察的身影,但是看見了又猶豫了。自己報警?我是誰?逃兵?怎麼說啊?找抓啊?林銳就打消了報警的主意,想了想就又上車了。

他從人群當中擠過去,找了個跟女孩對著的地方站著。車上站的人很多,所以他並不顯眼。女孩的眼睛一直看著他,不敢說話。林銳也不做聲,就是把自己的挎包打開,好像隨便看似的拿出了自己的軍帽對著女孩。

對著女孩的是軍徽。

女孩的眼淚就在打轉,但是旁邊的幾個男人一看她,她就低頭了。

林銳把帽子放回去,自己合計著怎麼辦。

車到省城以後,女孩被幾個男人夾著下車了,經過林銳的時候絕望地看了一眼。林銳也下車,看見女孩經過警察的時候慢了一下就被旁邊的男人用裹著衣服的手推了一下。林銳明白裡面有刀子,他數了數,三個男人一個中年婦女。

他們出站,林銳沒票不能出站。林銳就跑步到車站圍牆那裡翻出去了,出去就是加速跑,往出站口。出站的人很多所以那個女孩不可能馬上出來,這個林銳是清楚的。

果然跑到門口遠遠看見女孩還沒出來在人群當中。女孩遠遠看見林銳眼睛又睜大了,現在已經是清晨,空氣很好,林銳就大口深呼吸。

那幾個人打車,林銳也打車,上車想起來自己沒錢。但是顧不上那麼多了,林銳就說:「跟上前面那輛車。」

前面的車到了一個僻靜的小旅館停住,林銳也讓司機停車。他下車,司機拉住他:「錢呢?」

林銳沒錢,於是司機不讓走,兩人正在爭執,前面的幾個人回頭了。

女孩也回頭了。

那幾個男人發現這個穿軍裝的小夥子在火車上出現過,臉色都變了以為是警察。他們急忙又打車要走,林銳見狀急了,他不可能再打車跟啊?!

林銳一把推開司機,司機還想抓他,被他用軍挎砸了一下就鬆手了,高喊:「搶劫啊!搶劫啊!」

計程車司機都很抱團,聽見這個前面那輛車都不走了。男人就催,司機一邊解安全帶一邊就說:「我先把這小子抓了再走。」

林銳衝上來,正好迎面是司機攔著他。他一著急又掄了一軍挎,砸在司機臉上。司機抓住軍挎,林銳拽沒拽開,就鬆開軍挎直接給了司機一腳踢開了。司機抱著胸口呻吟,他這一腳可不是高三學生林銳的一腳,是預備役特種兵戰士林銳的一記正蹬!

那三個男人見狀就拔出刀子,林銳也不多說話直接就打進去了。旁邊的人看得眼花繚亂,林銳出拳和踢腿速度非常快,腿也掰開了所以出腿位置也高,動不動就直接踢臉上。那三個男人哪兒是林銳的對手?林銳手下也不留情面,他也被刀子划傷了,所以打得更狠。

三個男人沒幾下就倒在地下了,林銳甩開他們直接沖向那個中年婦女,一把揪過來就舉起拳頭。

「別!別打我!」中年婦女嚇壞了,「我是她們家保姆!」

林銳就看那個女孩。

那個女孩知道自己安全了,高喊:「就是她把我騙出來綁架的!她到我們家當保姆就是為了綁架我要錢!」

林銳還是沒打女的,一把給她推地上了。結果這個婦女倒在地下的時候從兜里摸出了一把烏黑的手槍對準了女孩!周圍的群眾都高叫退後,女孩的臉也白了尖叫一聲。林銳毫不猶豫一個魚躍前撲壓在婦女拿槍的右手上隨即就是一個有力的鎖喉,婦女翻著白眼掙扎著還是扣動了扳機。

砰!

一聲槍響,子彈擦著林銳的胳膊過去了。他裡面的棉襖都破了棉花飛出來,胳膊也火辣辣地擦破了皮。林銳劈頭就一記重拳打得這個女人眼冒金星,隨即動作很快奪搶在手對準這四個人:「都不許動!誰動打死誰!」

「警察來了!警察來了!」群眾高喊。

林銳一看,幾個警察從不遠的車上下來跑來,手裡還有手槍和79微沖:「站住了!別跑!把槍放下!」

林銳哪兒能站住?雙手敏捷地把槍拆成零件丟在地上,轉身一傢伙就開跑,他速度很快耐力也好所以也不擔心警察追上。

警察跑過來抓住女孩:「你什麼人?這都誰啊?」

「他們是綁票的!我要給我爸爸打電話!」女孩喊。

「你爸爸誰啊?」警察問。

女孩一說她爸爸名字,警察伸了一舌頭:「乖乖!你怎麼也被綁了?這幾個都是綁票的啊?抓起來!」

一個年輕點的警察拿著手銬過去,看看他們苦笑回頭:「所長,不用了吧?都他媽的是一灘泥了。」

「那小子坐車不給錢!還打我!」那個司機扶著因為幫他被打的司機過來,「這是他丟下的。」

警察接過來打開,裡面就是軍帽和領花肩章什麼的。

女孩拿過軍帽翻過來,裡面寫著林銳的名字和部隊番號。

陳勇和田大牛一下火車就直接奔往市政府,去找林銳的爸爸。

陳勇剛剛當幹部就遇到了這麼個百年不遇的倒霉事兒,他不幸地挑選林銳進了他的特戰一排;更不幸是的林銳在他當特戰一連代理連長第一天的時候就跑了。下午四個新兵分到他排上,晚上林銳就沒了。

陳勇真是火不打一處來,被各級領導海訓了一頓以後,何志軍和耿輝就命令他去把人抓回來。陳勇就帶著田大牛上了火車,車上還沒座了,他們站著走了十幾個小時。

林銳的爸爸已經知道林銳跑了,所以陳勇剛剛到門口,看門的武警一給裡面打電話,他就立即出來了。

「真的是不好意思,林銳又給部隊添麻煩了!」林銳的爸爸是個中年幹部,一看就知道脾氣涵養都很好,只是被林銳氣得夠嗆,出來的時候臉都是黑的。「我們別在這兒說話,走,去家裡吧。」

誰都要面子,何況還是政府機關,這個道理陳勇是懂的。

到家裡坐下后,陳勇嚴肅地說:「這個事情我們沒跟武裝部說,就是想把事情控制在可以解決的範圍以內——你是國家幹部,應該知道逃兵的後果。」

「是,是,知道。」林銳的爸爸誠懇地說,「希望部隊能再給林銳一次機會,他畢竟還是個孩子,不懂事。」

「這些只能等他回去以後再說了。」陳勇說,「有沒有林銳的消息?」

「沒有,他沒跟家裡聯繫過。」

陳勇納悶地問:「林銳的媽媽呢?」

「我們,我們已經離婚8年了。」林銳的爸爸說。

陳勇趕緊不問了,田大牛馬上就明白過來林銳的鳥個性跟什麼有關係了。

「林銳從部隊跑那天,有個叫譚敏的女孩來過部隊找他。」陳勇說。「我們懷疑林銳跑和她有關——你認識譚敏嗎?」

林銳爸爸臉色就變了,拿著杯子的手就不穩了:「怎麼?又是因為這個小狐狸?」

陳勇還沒說話,有人敲門。林銳爸爸一開門,居然是兩個警察,他臉色一下子就白了。如果說前面他還在硬撐著,那麼現在就徹底是崩潰了。他扶著門站著,顯然已經無法承受這種打擊。

「這裡是林銳家嗎?」警察問。

「是…」林銳爸爸心一橫,乾脆都來吧。「林銳,是不是又在外面惹事了?」

警察一把抓住林銳爸爸的手。

林銳爸爸當時就腿軟了,要往下倒。警察趕緊扶住他,陳勇和田大牛也衝上來抱住他。

「你們是?」警察看著兩位軍人。

陳勇敬禮:「同志,我是林銳的排長。林銳是現役軍人,如果他有什麼違法犯罪的事情,請您告訴我。」

警察看著陳勇,又看看林銳爸爸,激動起來:

「感謝你們啊!感謝你培養了一個好兒子啊!」警察握住林銳爸爸的手,隨即又握住陳勇的手:「也感謝你們培養了一個好戰士啊!」

陳勇納悶了:「同志,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林銳同志在探親回家途中見義勇為,給我們破獲了一個重大案件!」警察高興地說,「他一個人勇斗四名持槍歹徒,營救出來被綁架的女大學生徐睫!這是在全國挂號的大案,林銳同志立了大功啊!我們是專程來找林銳同志的家長報喜的!另外一組同志已經和被營救的女生家長已經去部隊了!感謝你們,培養了這麼出色的一個解放軍戰士!我們要給林銳同志請功!我們的同志都很佩服林銳同志的身手呢!」

「這不算什麼。」陳勇冷冷地說,「他不過是一個新兵。」

「林銳同志不在家么?」警察納悶地問。「他已經回部隊了么?」

「我們也在找他。」陳勇說,想了想,還是把「他是個逃兵」的話吞下去了,這是部隊內部的事情,沒必要鬧得滿城風雨。

特種偵察大隊的常委們確實有點應接不暇的感覺了,前來感謝林銳的徐睫家長舉著錦旗跟警察、新聞記者們一起到了大隊門口,到底是怎麼應對真的是個難題。

一個逃兵成了英雄?

這個話題在特種偵察大隊引起了軒然大波,官兵們都是議論紛紛。

但是該面對還是要面對,老讓人在門口等著不是回事啊?耿輝最後決定高調接待低調處理,對徐睫家長等進行熱情接待,但是謝絕一切新聞媒體採訪。這種事情何志軍是不願意摻和的,於是就帶隊訓練去了。

大會議室一坐下,耿輝才知道林銳居然救了著名的民營企業家徐公道的獨生女兒。徐公道還是省政協委員,省工商聯的秘書長,算是有身份的人物。來的帶隊警察是省廳刑偵總隊的副總隊長,規格也是很高的。這是在公安部挂號的大案,所以記者們也都很興奮。

「大家來到部隊,我們歡迎。」耿輝笑道。「但是我提出兩點要求:第一,沒有經過軍區直工部批准,我們不能接受新聞採訪,所以請各位記者把自己的傢伙都收起來;第二,林銳是我們一個普通的新戰士,從戰士成長的角度考慮,我希望不要對他進行報道。」

記者們當然很有微詞,徐公道則表示理解。他提出見一見林銳,耿輝淡淡一笑:

「林銳不在部隊,出去執行任務去了。」

這當然是謊話,但是耿輝只能這麼說,難道說你們前來感謝的是一個逃兵嗎?笑話,軍隊的尊嚴往哪兒放?

自然得招待大家吃飯,於是一中隊的食堂讓了出來,客人們吃了一頓部隊特色的大鍋飯。當時特種偵察大隊初創,還沒有來得及建小食堂,這算是第一次接待外面的客人。

最好的炊事員集中到這裡,部隊特色的紅燒肉、白饅頭、雞蛋湯一擺上來,連從不吃過分油膩東西的女記者們也吃得很香。

飯後耿輝陪徐公道和警察們參觀部隊,記者們則被攔在訓練場以外。這是部隊的規定,得罪人也得這麼辦。

徐公道對部隊看來不陌生,他甚至提出自己去試試攀登樓。耿輝沒法拒絕,就讓他系著安全帶去爬。沒想到穿著西褲和皮鞋的徐公道不是吹的,居然蹭蹭蹭上去了!

「媽拉個巴子的我當是誰啊?!」何志軍在那邊觀禮台上用他那厚度超常的嗓子喊,「徐狗娃!你他媽的什麼時候改了個洋名字叫徐公道的?!」

徐公道站在攀登樓上,看見何志軍喊他,一下子臉就笑爛了:「連長!我沒想到這是你的部隊!」他一把解開安全帶,順手抄過系在樓邊欄杆上的攀登繩,一抬腿就跳了出去。在他的隨員的驚呼當中,徐公道頭向下下滑,在接近地面的時候手上使勁,全身崩直,掉轉過來身子敏捷地落地了。

沒任何手的保護措施,自然手上是血肉模糊了。但是徐公道好像換了個人似的,丟開繩子就跑向觀禮台。何志軍站在觀禮台上,傲氣十足,背手跨立。

徐公道大步跑過去,立正敬禮:

「A軍偵察營一連代理副連長徐狗娃前來報到!」

何志軍冷冷還禮:「稍息!」

他跳下來,走到徐公道面前:「換了個馬甲差點認不出來你!狗娃,你個狗日的,居然跑到我的部隊來搗亂!」

後面的話變得顫抖起來,一拳打在徐公道胸前還是輕飄飄的。徐公道的身子顫了一下,一把抱住何志軍哇哇大哭:

「老連長!我還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呢!」

何志軍推開徐公道,對著詫異的官兵們:

「你們知道他是誰?別看他現在穿的跟個人似的——12年前,他是二等功臣徐狗娃!在南疆自衛反擊戰當中,他是偵察連代理副連長!他帶著偵察小組在敵人眼皮底下周旋,給我們的炮兵指示了大量的目標!」

徐公道擦擦眼淚:「過去的事兒別說了,老連長。我也不知道這是你的部隊啊,我要知道哪兒敢這麼招搖啊?」

「媽拉個巴子的,你丫頭呢?」何志軍說,「怎麼也不帶來?」

「我讓她回學校去了。」徐公道說。

「下次給我帶來見見!」何志軍哈哈大笑。

世界說大就大說小就小,12年後,老兵徐狗娃又見到了自己的老連長何志軍。何志軍還是何志軍,徐狗娃不是徐狗娃了,他現在是著名民營企業家徐公道。12年彈指一揮間,人的命運就是這樣無常。

晚上,徐公道做東,請何志軍和耿輝出去吃飯。這個面子自然是不能不給的,兩人就穿上便裝出去了。都喝了不少,徐公道還大聲唱起了《偵察兵之歌》:

「…上高山,下平原,我們是人民的偵察兵、刀山敢上火海敢闖…」

唱完就哭,就笑,就說自己多麼捨不得部隊但是不能不走。

徐公道上廁所吐的時候,耿輝問何志軍為什麼他離開了部隊?何志軍撓撓頭:「怎麼說呢?他軍事素質很好,但是家庭成分不好,爺爺是資本家不算後來還當了國民黨的商業部什麼廳長,49年沒去台灣去了國外。老頭子倒是真愛國,把他父親交給了保姆帶老家照顧,說是徐家得有根苗在祖籍啊。他父親在文革剛剛開始時候就被整死了,保姆好不容易把他保住了,從此改名叫徐狗娃了。他隱瞞背景參軍的,後來審查出來要退兵我那時候是排長,看這小子確實不錯,就給要了去。後面的事情你就知道了,戰鬥當中表現勇敢,提了干還當了代理副連長,但是回去以後一直沒給他副連長的正式命令。這時候家裡讓他出國繼承遺產,他就走了。」

耿輝點點頭,那個非常年代這種事情不少見。

徐睫是被徐公道的司機接來的,來了就興沖衝進來:「林銳?林銳來了?」

何志軍和耿輝就苦笑,看來,不能再瞞了。

「我們現在也在找林銳。」何志軍說,「他是逃兵。」

喝得迷迷糊糊的徐公道一下子醒了,他太明白「逃兵」是什麼意思了。

「逃兵?」徐睫問。「他為什麼要逃?」

「還不知道,我們已經派人去找他了。」耿輝說。

「那你們會怎麼處理他?」徐睫關切地問。

「如果是在戰場上,我一槍崩了他。」

何志軍的語氣不像開玩笑。

徐睫一愣:「不是真的吧?現在又不打仗了?」

「不打仗我們也要嚴肅處理,軍隊就是軍隊,不是自由市場。」耿輝說,「至於如何具體處理,就是我們內部的事情了,你們就別問了。」

譚敏剛剛下晚自習,就看見岳龍他們又盤踞在光明橋頭。自從林銳走後,光明橋頭這個地盤就被岳龍他們佔據了。譚敏趕緊掉轉自行車往相反方向騎,暗處一聲口哨,岳龍他們聽見了就騎車過來了。原來早就在門口安了人,就等她出來。

沒人敢幫譚敏,譚敏只能自己拚命騎。

當然是追不過的,前後左右都是岳龍的人,難聽話和下流歌兒就少不了了。譚敏就掉眼淚了,她已經承擔了太多的後果。

黑暗當中一棍子掃在岳龍後背上,岳龍咣一聲就栽了出去。其餘的人還沒反應過來,棍子風一樣舞動起來,而且奇准。甚至當所有人倒地以後,那個玩棍子的人居然還有一個少林姿勢的收手。

譚敏眼睛一亮:「林銳!」

林銳看著地下歪七歪八的敗將們,把棍子扔在岳龍身上:「山中無老虎,猴子充霸王?!媽的,找老子修理你們是吧?!」

「你,你是當兵還是去少林寺了?」岳龍齜牙咧嘴地問。

「老子去當特種…」

「兵」字沒出口,一飛腿就過來了。

林銳咣就一個狗啃屎。

「就你這個熊樣子,也配當特種兵?!」陳勇是一飛腿跳出來的,穩穩落地在倒下的岳龍等人眼裡立即如同天神一般威嚴。

林銳捂著嘴站起來:「排長,我…」

陳勇一拳就給他送路邊了,二話不說按地上就暴揍。林銳畢竟還是個孩子,在自己排長跟前硬不起來,哭爹喊娘。田大牛急忙上去拉陳勇:「排長排長這是在地方,你穿著軍裝影響不好。算了算了,小孩子跟他叫什麼勁?」

好說歹說陳勇才鬆開手,田大牛急忙拉起來林銳:「還不趕緊給排長道歉?」

林銳抹著眼淚:「排長,我錯了。」

「知道我為什麼打你嗎?」陳勇黑著臉。

「我是逃兵。」

「不對!」陳勇痛心疾首,「你跟這幫小流氓打架還抄傢伙,你丟人!」

林銳馬上立正:「是,我丟排長的人!」

「是不是你排長還另說呢,別跟我這兒起膩!」陳勇煩躁地擺擺手,「田大牛,帶他回去!」

譚敏跑過來大哭著抱住林銳:「林銳!林銳你不該為了我跑回來啊,是我連累你啊…」

譚敏一哭,林銳臉上馬上沒眼淚了:「別哭,我林銳好漢做事好漢當!你是我的女人,我不能讓你受欺負!」

譚敏感動哭了,淅瀝嘩啦的。

陳勇又好氣又好笑:「臭小子,毛都沒長全呢!還來這套?」

岳龍他們起來都圍著這裡看,很好奇。

陳勇眼睛一瞪,起腳踢飛一輛倒在地上的自行車,自行車咣撞在電線杆子上。聲音顯示出力度很大,自行車的結構被破壞顯示這一腳的殺傷力。

「都他媽的滾蛋!」

不用陳勇喊第二聲,岳龍他們都跑了。

這時候陳勇覺得腳尖絲絲疼,但是忍住了:「行了行了,帶走帶走!等他被勞教你去探監的時候再哭吧。」

林銳就被田大牛拉走了。

譚敏就哭著喊:

「林銳——你要是被勞教了,我就給你送飯!我等你——」

林銳就堅定起來,微弱的路燈下,看上去跟革命志士赴刑場似的。

何志軍意識到自己遇到一個嚴重的難題——到底該如何處理林銳。

「逃兵是要處理的,這個沒話說。」耿輝說,「但是他立功救人,勇斗歹徒的這種精神也是值得表彰的。和平年代,軍隊需要這種精神來保持銳氣;特種部隊更需要,不能打架的部隊還能打仗嗎?」

何志軍就忍不住想樂。

耿輝一摸腦袋想起來了:「喲!我怎麼忘了——『不能打架的部隊還能打仗嗎』是你的名言!這是你當年訓我們的,我在你跟前說起來了。」

何志軍擺擺手:「算了算了,一句話而已,送你了。」

「玩笑歸玩笑,這個林銳還是要處理啊。」耿輝說。

何志軍嘆口氣:「是啊!這個林銳,怎麼總給我出難題呢?啊?他怎麼就不能安生點呢?我要是把他給勞教了,好,有人有話說——瞧見沒有,這是見義勇為的好戰士!我要是不管他,又有人有話說——看,逃兵都不管,這個部隊無法無天了?」

「憑良心說,你捨得勞教他么?」耿輝問。

何志軍眨巴眨巴眼:「你問我干蛋子,這還需要我回答么?」

「我有主意了!」耿輝眼睛一亮,「準保別人沒話說,林銳也受點教訓!」

下午召開軍人大會,耿輝先說了軍區通報嘉獎特種偵察大隊新戰士林銳見義勇為的事迹,常委意見是給他申報三等功,並且強調這是好人好事沒必要掖著不敢說。

林銳在底下以為沒事兒了,烏雲就給他眨眼,他就嘿嘿樂。

「下面,我宣布對新戰士林銳不假私自外出的處理決定!」耿輝臉色一變,語氣也變了。

大家就聽,這可是全大隊關心的。

「由於林銳私自外出,嚴重違反了軍紀,所以常委決定給予他大過處分一次!同時,為了嚴肅特種偵察大隊作戰連隊的紀律,林銳從即日起,調出特戰一連!」

林銳就抬頭,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

耿輝的臉色很嚴肅,但是居然還喝口茶。

林銳的心就跟著耿輝的咕嚕聲咯噔。

耿輝咳嗽兩聲,還是那麼嚴肅:

「從即日起,林銳調出特戰一連,到大隊農場養豬!」

大家都想笑不敢笑,都有一口出了惡氣的舒坦。嫉妒心誰都有,這個都可以理解。你小子私自外出當逃兵,還救人立功,怎麼好事都讓你趕上了?不行!不平衡。

耿輝的領導藝術,就在於讓部下可以找到平衡。

林銳去養豬,大家就都平衡了。

平衡了也就安靜了。

林銳哭都不知道怎麼哭了,張大嘴傻了。

林銳打著自己的背包就要離開宿舍,這個時候他才知道自己多麼捨不得特種兵這個榮譽。別人都是老兵和他不熟悉,所以也說不了太多話,何況林銳還是個敏感人物誰也不敢招惹他;只有烏雲幫他收拾東西,臨了,握住林銳的手:

「我們草原上有句話——雄鷹在哪裡都是展翅翱翔的強者!我相信你,兄弟!」

林銳心裡就苦笑,在豬圈上空翱翔嗎?但是他沒說出來,就是握握烏雲的手,下去走了。

出特種偵察大隊門的時候,他回頭看這個已經熟悉的大院,自己流下很多汗水甚至鮮血的大院。

從沒想過,自己會這樣留戀過。

留戀作為一個特種兵的自豪。

現在這一切都過去了,自己的新陣地不在戰場,在豬圈。

農場距離特種偵察大隊駐地五公里,林銳跑著就到了。主任看了看信函,就讓他去豬圈找老薛報到。

農場不算大,但是什麼都有。走過好大一片菜地,林銳聞到一股惡臭。這個時候他知道,豬圈到了。拐過一道紅磚牆,裡面立即顯出幾十頭豬大爺分欄而居,哼哈得自得其樂。一陣噁心就泛出來了,實在是太臭了!林銳忍不住哇哇吐了起來。這是城市長大的林銳第一次看見豬圈,這種反應是自然的。

吐得差不多了,林銳扶著磚牆站起來,就看見跟前站著一個三十多歲還是四十多歲的老志願兵。雖然是在豬圈,但是老志願兵還是軍容齊整,洗得發白的迷彩服很乾凈,褲子絆扣也系著,最讓林銳不可理解的是他居然還戴著特種偵察大隊的狼牙臂章。

林銳捂著自己的鼻子站起來:「你是薛喜財班長吧?我是林銳…」

「中國人民解放軍A軍區特種偵察大隊農場三班班長薛喜財。」老志願兵很嚴肅。

林銳不由地站起來,還舉手敬禮:「報告班長!我是林銳,奉命向你報到!」

惡臭就進鼻子了,林銳又想吐。

「習慣了就好了。」薛喜財說,這時候臉上有笑容了,「走,我帶你去班裡。」

這一進屋子林銳更難受了,雖然裡面還算整潔但是旁邊就是豬圈啊!這怎麼住人啊?這種味道別說住人了,除了豬誰也住不了啊?但是走是沒法走了,留下是唯一的選擇——除非你真的不想當這個兵了。而林銳已經捨不得自己的帽徽和領花了,還有自己的列兵軍銜。

咬牙也得堅持!

林銳就心一橫鋪蓋卷打開了。

然後就開始跟老薛學習餵豬,老薛雖然剛才嚴肅得好笑,但是完成了剛才那麼個儀式以後就變得跟個老農一樣可愛。林銳的心情才算好一點,雖然豬圈還是很臭,但是他已經學會要把握這當兵的機會。

晚上,他給譚敏寫信,忍著惡臭在檯燈底下寫:

「我現在很好,部隊沒有處分我,你別擔心了。我還立功了呢!三等功,因為我救人。你在家好好學習,爭取考上個好大學。我會在部隊好好乾的,我已經教訓了岳龍他們,如果他們再敢找事,就告訴我。你已經是我的人了,我會疼你的…」

啪!

沒電了。

林銳急了:「哎!怎麼黑燈了?!」

「我拉了電閘。」老薛上了自己的床。

「我這寫信呢!」

「熄燈號已經吹了,睡覺。」

林銳急了:「我說,就咱們倆人你跟我叫什麼真啊?!」

「倆人也是部隊,部隊就有部隊的規矩——睡覺時間到了,睡覺!」

林銳氣不打一處來:「你跟我這兒過班長癮了吧?」

「狗屁!我當班長的時候你還吃奶呢!」薛喜財也不生氣,不一會鼾聲起來了。

林銳就在鼾聲和惡臭當中度過他的養豬第一夜。

早上,林銳還在夢鄉,就被外面的喊聲吵醒。

「一二——殺!一二——殺!…」

林銳蒙住腦袋,但是還是吵,睡不著了,就穿著短褲背心裹著被子站到門口。朦朧的睡眼當中看見薛喜財拿著一桿不知道啥年代的木頭槍在扎一個破草人,扎得很認真,動作也很標準。

黑豬們看得都很得意,哼哈哼哈很是欣賞老薛的表演。

「一二——殺!」

老薛扎得滿頭是汗。

完成這個突刺訓練,老薛放下木頭槍,自己給自己喊:

「下一個科目——體能訓練!!一,俯卧撐!開始!」

老薛就一個前倒倒地,開始給自己數數做俯卧撐:「一,二,三…」

「我說,你大早上不睡覺發什麼神經病啊?」林銳喊。

「出,出早操!」老薛咬著牙說。

「我說你一個養豬的班長出什麼早操啊?」林銳哭笑不得,「誰看啊?你出早操給豬看?「

「養豬的,也是,兵!」老薛還在做俯卧撐,「當兵,不習武,不算,盡,義務…三十,三十一…」

「操!搞球不懂你!」林銳裹著自己的被子就繼續回去睡覺了。

林銳耐著性子跟老薛餵了一天豬,老薛給每頭豬都起了名字,居然還都是名將。

「那個,那個個子最大的叫巴頓——巴頓!」老薛指著豬圈說,黑豬巴頓就搖搖腦袋,顯然和老薛很熟。「那個最瘦的叫艾森豪維爾,那個呢,叫隆美爾,老跟巴頓找麻煩搶母豬!」

林銳聽得如同天書,看老薛也如同天神一般:「我說,有沒有希特勒和墨索里尼?」

「已經宰了。」老薛說。

晚飯完了,老薛又開始鍛煉體能。他年紀大了,體能訓練不能跟小夥子一樣了,但是還是很認真。

林銳蹲在邊上:「老薛,你這不累啊?」

「累!」老薛漲紅了臉說。

「那你還練啥啊?你練得再好也是養豬的啊?」

「組織,讓我養豬,不是說,我不是軍,人。」老薛又開始仰卧起坐。

「你養了多少年豬?」

「十八年。」老薛累得做不動了。

「啊?!」林銳驚了,「十八年?!那你當了多少年兵啊?!」

老薛閉上眼睛淡淡苦笑,聲音下來了:

「十八年。」

「你當了十八年兵,就養了十八年豬?!」林銳睜大眼睛。

老薛苦笑點頭。

又開始玩命訓練了。

林銳只能傻眼地看著他,搞不懂老薛到底是什麼邏輯。

早上,林銳還在睡覺,被子被老薛掀了。

「操!幹什麼啊你?!」林銳怒了,伸手抓被子卻抓不著。

咣!他的迷彩服和褲子都扔他身上了。

「起床!」老薛已經裝束完畢站在他身前。

「我說老薛!」林銳哭笑不得,「我說你一個人發瘋也就算了!何必拉我跟你一起發瘋?把被子給我!」

「我現在不是老薛!」老薛的表情很嚴肅,「列兵同志,我是你的班長薛喜財!昨天你剛來,我讓你適應一下!從今天開始,你就正式成為我班戰士!起床,跟我出操!」

「不是來真的吧?!」林銳睜大眼睛。

一木頭槍就砸上來了,林銳趕緊穿衣服。

五公里老薛當然不是林銳的對手,但是老薛在農場人頭熟悉,順了門崗一輛自行車舉著木頭槍砸林銳:

「快點!再快點!」

「我操你全家老薛!」林銳邊跑邊喊,「你他媽的在我身上過班長癮!」

「再快點!」

又一木頭槍砸上來了,林銳趕緊跑。不敢罵了,呼吸不過來了。

五公里完了就是體能,老薛真的是一點也不含糊。直到林銳做完五個100,才算早操結束。林銳累得呼哧帶喘:

「老薛,你別等我緩過來,我,我把你這豬圈給拆了。」

老薛又是一木頭槍:「早操結束,現在正課!」

「啥?!」林銳驚了,「還有正課?!」

「餵豬!」

晨色當中,林銳背著背包,扛著木頭槍在飛奔。老薛在後面騎車猛跟,舉著養豬勺子追著打。

「老薛,你當了十八年兵,餵了十八年豬,你不覺得虧嗎?」

「虧,真虧。但是總得有人餵豬,我農村人,沒文化,就知道部隊幹啥的都需要,有人扛槍,就得有人餵豬——不然,你們扛槍的吃啥豬肉?」

「那你為什麼還要訓練呢?」

「我當一天兵,就要練一天武!我十八歲當兵,新兵連結束了,有的戰友當了步兵,有的戰友當了炮兵,我就當了養豬的兵。我雖然養豬,但是沒人跟我說,我不是個兵了。」

晨色當中,林銳對著簡易沙袋怒吼踢腿,出拳如流星。老薛在後面扶著沙袋給他數數。

「老薛,你打過槍嗎?」

「新兵連打過。」

「多少環?」

「一次也沒著靶。」

「怪不得讓你來餵豬呢!」

「農村人,沒文化,不懂三點一線。現在懂了,也沒人讓咱打了。」

晨色當中,林銳在豬圈和黑豬巴頓角力,巴頓嗷嗷叫,林銳額頭青筋爆起,渾身都是泥水卻不管不顧。老薛拿著秒錶計時,也是嗷嗷叫林銳加油。

「老薛,打仗輪得著你嗎?」

「啥話?我十八歲當兵那年,我娘就跟我說:『孩兒啊,你爺爺死在抗美援朝,你爹死在抗美援越,都是好樣的。你也不能跟家裡面丟人。』——輪不著,我就寫血書,我要上戰場。」

晨色當中,林銳綁著沙袋在路上飛奔,老薛騎著自行車已經追不上他了。林銳正在哈哈大笑,老薛拐到警衛班,跟班長說了一聲,騎他們的三輪摩托出來了。林銳掉頭就跑。

「老薛,你怎麼總戴著那個狗頭臂章啊?」

「哎——別亂說,這是狼牙!是軍人的榮譽!只有咱們特種兵才有!」

「你算啥特種兵?特種養豬兵吧?」

「嘿嘿,就算是吧。我養了一輩子豬,在步兵團養豬,在炮兵團養豬,在坦克團養豬,現在養到了特種偵察大隊,也不算白當這個兵了。咱也算特種偵察大隊的兵了。」

「老薛,特種兵對你就那麼有吸引力嗎?」

「老了,跟孫子說起來有個念想,你爺爺當過特種兵——咱可不興揭短的啊,你不能跟我孫子說你爺爺養豬!」

「行!那我就說你爺爺是特種兵!最棒的特種兵!」

「嘿嘿,那就好,那就好!」

晨色當中,林銳跑上山頭,背著背包,身上綁著沙袋,手裡拿著那把木頭槍。

他在山上站住,均勻地呼吸著。

陽光照射在他年輕的臉上,剛毅十足。

「林銳!快去門口!你對象來了!」

老薛跑進豬圈喊,臉都笑爛了。

林銳扔下豬勺子就跑,邊跑邊摘圍裙。

快到門口猶豫了,這怎麼跟譚敏解釋啊?他想來想去只能說實話,就硬著頭皮繼續往門口跑。

一出門口愣住了,哪兒有譚敏啊?

他就問哨兵:「班長,我對象呢?」

哨兵嘿嘿樂:「你小子命好啊,那不。」

林銳就順著他的指頭看去,沒看見人,看見一輛白色尼桑轎車。

「哪兒呢?班長你就別逗我了,你把我對象藏哪兒了?」林銳就嘿嘿樂。

哨兵一臉嚴肅:「我藏你對象幹啥啊?你對象跟車裡呢!」

林銳一愣,將信將疑地走過去,繞著車小心看。當他看到司機座位旁邊的時候,茶色車窗無聲落下。是一個戴墨鏡的長發女孩,墨鏡下面的嘴在樂:

「林銳。」

「我的媽呀!」林銳一屁股坐地上了,「譚敏,你啥時候整容了?」

女孩已經下車,聽見他這麼說哈哈大笑,摘下墨鏡:「你看看,我到底是誰?」

林銳站起來仔細一看,樂了:「喲——是,是你啊!」

「對,是我啊!」徐睫就笑,「怎麼,不認識了?」

「認識認識,不過那時候你沒這麼精神,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林銳嘿嘿笑。

哨兵就笑著喊:「林銳,你對象來了,請客吧!」

林銳這才滿腦袋情況,摸摸自己的腦袋:「我說——你幹嗎說你是我對象啊?」

「那我說我是誰?」徐睫眨巴眼睛問,「我說我不認識你,那你們站崗的能給我往裡面打電話?」

「我有對象啊!這個,這個解釋不清楚啊!」林銳哭笑不得。

「得了!」徐睫笑著說,「別臭美了!你當你那麼香啊?你比我小兩歲,小毛孩子我看得上你啊?你當逃兵的前前後後我都知道,我只是路過省城,順便來看看你!畢竟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不是嗎?」

林銳笑:「咳,那是順手的事兒。」

「怎麼,當逃兵,然後跑這兒餵豬了?」徐睫調皮地笑。

「你都知道了?」

「我不知道能摸到農場來么?」徐睫說,「走,去看看你們的豬圈!我還沒見過呢!」

「臭的很!」

「咳,見個新鮮嗎!」

老薛見徐睫居然來視察豬圈了一陣緊張,徐睫當然是怕臭的,只能用手絹捂著鼻子了。老薛很過意不去,也不敢讓徐睫喝茶,因為喝茶要放下手絹。徐睫倒是在林銳鋪上翻起來那些書,大多數都是高中課本。

「喲!你在複習啊!」

「嗯,我想考軍校。」林銳說。

「嗯,有前途啊!未來的少壯軍官啊!」徐睫換個手捂手絹。

「這都是譚敏寄來的。」林銳說。

「好女孩啊!你可要好好對人家。」徐睫說,「還有什麼難度嗎?」

「我外語水平太次,上學的時候不好好學。」

「咳,找我啊!我就是外語學院的!」徐睫樂了,「這樣吧,我給你定個學習計劃,然後給你寄幾本不錯的輔導書。只要你認真複習了,應該沒問題。」

「真的?那就太謝謝了,我該怎麼感謝你呢?」林銳高興地說。

「叫姐姐。」徐睫調皮地笑。

「不叫。」林銳說,「我還救過你呢!」

「好,這次就免了!」徐睫說,「下一次,我再幫你,你就得叫姐姐了。」

林銳還沒說話,隱約警報傳來。

他們跑出屋子,老薛站在房頂看大隊的方向。

「怎麼了,老薛?」

「戰備了,看動靜,是大演習。」

老薛興奮地說。

林銳幾下子爬上房頂,看見大隊那邊車隊在動的影子。

一種失落感襲上他的心頭。

「老薛,你說他們有一天會想起來我嗎?」

「會,我對你有信心。」

「為什麼?我不過是個新兵,也許他們已經把我忘了。」

「你自己把自己忘了,才是真忘了。」老薛沒頭沒腦冒出來這一句。

車隊已經開拔,繞過盤山公路走遠,終於看不見了。

林銳看著車隊遠去的方向,久久不能釋懷。

「你自己把自己忘了,才是真忘了。」

林銳在嘴裡默默地念叨著,告訴自己,千萬不能自己把自己給忘了:自己是林銳,是特種偵察大隊的兵,雖然現在養豬,但是自己拿過三等功,總有一天會回去戰鬥連隊的。

這樣一想,心裡的信心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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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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